“重構”我們時代的“詩歌倫理”

一

從2000年至今，中國新詩已走過的這20年歷史，自是積累了許多經(jīng)驗，并可以在未來某一刻適時而發(fā)，為新詩創(chuàng)作和研究提供某些資源。在此前提下，“‘重構我們時代的詩歌倫理”可作為一次總結后的問題再思。

時間回溯至2005年，在批評界還為已蒞臨5年之久的21世紀文學努力尋求命名契機，并已初步誕生“打工文學”“底層寫作”“草根性”以及“世紀初文學”名稱的時候，“倫理”一詞也以不同的面相進入當代詩歌批評之中：2005年，由張清華撰寫的《“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詩歌倫理》就將“底層生存寫作”這一“我們時代的詩歌”和“倫理”結合在一起，進而誕生了“詩歌倫理”的概念。同是2005年，《新詩評論》第2輯刊載了錢文亮的《倫理與詩歌倫理》一文。此文主要針對“當前一些來自詩歌之外的道德化倫理化的公共性概念”，指出詩歌界應保持“足夠的質疑和批評”，并認為“有必要提出‘詩歌倫理來申明詩歌藝術的合法性與正當性”。由于錢文從堅守詩歌藝術本位的立場出發(fā)，與從“打工”“底層”的角度介入詩歌，為后者提供更為廣闊的寫作世界的思路形成了某種對立，所以，在之后圍繞“詩歌倫理”以及“詩歌道德倫理”的爭鳴中，其一直被引用且多受質疑，而對“詩歌倫理”的討論也隨即成為數(shù)年間詩歌界反復言說的熱點話題之一。

如果僅從圍繞“詩歌倫理”的角度考察相關的論述，那么，在2006年至2007年間，較大規(guī)模的集中探討大致有三次。第一次是《南方文壇》2006年第5期推出的吳思敬的《面向底層：世紀初詩歌的一種走向》、王永的《“詩歌倫理”：語言與生存之間的張力》、羅梅花的《“關注底層”與“拯救底層”——關于“詩歌倫理”的思辨》、馮雷的《從詩歌的本體追求看“底層經(jīng)驗”寫作》。第二次是《南都學壇》2007年第1期推出的“詩歌與道德倫理研究（筆談）”，包括吳思敬、張立群的《詩歌的“想像”與“真實”——從現(xiàn)象出發(fā)論“詩歌倫理”的問題》、張?zhí)抑薜摹对姼枧c倫理：批判性觀察》、劉金冬的《詩歌的倫理責任與時代承擔問題》、張大為的《詩歌道德承擔的四個層次》。第三次是2007年《中國詩歌研究動態(tài)》第3輯刊發(fā)的霍俊明的《詩歌倫理與深入當代》、龍揚志的《什么是詩歌倫理》，以及馮雷的《近年來“詩歌與底層經(jīng)驗”研究綜述》。除上述提到的文章之外，對“詩歌倫理”的探討還包括部分散落在文學期刊上的相關文章。鑒于“詩歌倫理”最初是從“底層寫作”“打工文學”等現(xiàn)象中生成，進而成為“世紀初十年詩歌”批評的重要關鍵詞，是以從更為廣闊的視野著眼，“詩歌倫理”話題的爭鳴還涉及2005年至2010年間（具體持續(xù)時間應當比此更長）發(fā)表在《文藝爭鳴》《南方文壇》《星星詩刊》《上海文學》《山花》《天涯》《文藝報》等刊物上，一系列與之相關的以“底層寫作”“中產(chǎn)階級趣味”為主題的文章和對話，以及2005年召開的“世紀初中國新詩走向研討會”，等等?！娟P于這幾年間相關文章的概況，見馮雷：《近年來“詩歌與底層經(jīng)驗”研究綜述》，《中國詩歌研究動態(tài)》2007年第3輯?！慷鳛椤皾撛诘臍v史”，對“詩歌倫理”的論辯還包括2009年4月“詩歌與社會學術討論會”期間，錢文亮在發(fā)言過程中對眾多引述其文章但并未完全理解其本意的文章的“回應”和“再解讀”，以及霍俊明2010年的文章《重返“政治”和社會學批評——對21世紀以來一種流行的詩歌批評傾向的批評》和張清華的回應文章《什么“政治”，又何為社會學批評？——回應一篇批判文章兼談幾個問題》，【兩篇文章分別發(fā)表于《南方文壇》2010年第5期和第6期?！恐徊贿^后兩者更多涉及的是詩歌批評的方式方法和命名問題，已與詩歌寫作本身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從2010年以后當代文學批評的發(fā)展狀況可知，“詩歌倫理”的話題雖有所減少，但理論界對文學倫理的關注度并未降低。2014年《文學評論》第2期發(fā)表了“文學與倫理”的筆談，共刊出聶珍釗的《談文學的倫理價值和教誨功能》、高楠的《文學的道德批評》、陸建德的《文學中的倫理：可貴的細節(jié)》三篇文章，分別從文學歷史發(fā)展、文學批評和文學實踐的角度談及文學和倫理的關系。從紛繁蕪雜的文學現(xiàn)象到具體命名的生成與演繹，再到理論的提升與再度向文學擴容，包括“詩歌倫理”在內的“文學倫理”無論從普遍還是具體層面，均已具備了可以深入展開的可能與條件。至于在此基礎上如何言說，則不僅是一個視野的問題，還是一個如何講述的問題。

二

盡管對于“詩歌倫理”一詞的理解見仁見智，但作為親歷者，我還是可以明顯感受到詩歌批評界在當時對其質疑者居多，而作為當代詩歌的實踐者，詩人們更多是將其視為把詩歌之外的東西強行植入詩歌，為詩歌寫作增加負累而不以為然?！救绻P者在2008年4月接受《漢詩》（季刊）雜志邀請寫一篇對于“詩歌倫理”質疑的文章時，邀稿者（是一位著名詩人）的態(tài)度就大致如此。后來，我選擇了分析概念生成的方式寫了題為《身份與權利、表意的策略及其時空生存狀態(tài)——重估世紀初詩歌的“底層寫作”等相關命名》的短文，發(fā)表于《漢詩》2008年第2季。】結合這樣的現(xiàn)實，“詩歌倫理”在當時產(chǎn)生爭議并最終偃旗息鼓似乎已成定局。然而，從學術研究和當代詩歌的發(fā)展現(xiàn)狀考察“詩歌倫理”，問題似乎又沒那么簡單。

歷史發(fā)展原本曲折無限，許多命名的出場雖看似偶然，但其背后往往隱含著必然的因素。當十年之后，我們以客觀的態(tài)度從遠處回望，不難看到“詩歌倫理”從現(xiàn)象到命名及爭議的癥結所在。為了能夠將問題說得更為透徹，我認為有必要先交代如下兩個前提。其一是文學批評（包括詩歌批評）的使命和當代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霸姼鑲惱怼笔菍⑸鐣W概念引入文學批評，但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及其實際發(fā)展情況來看，并不應受到過多的指責。與文學研究不同的是，文學批評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及時追蹤文學熱點現(xiàn)象，為其命名，甚至是“制造話題”，進而引領一時之風潮。文學批評的邊界可能更加模糊、更少歷史的沉積，文學批評極有可能在未來經(jīng)不起時間的檢驗、學術的推敲，但這樣的后果并不應當由批評本身來承擔。今日之批評為來日之研究奉獻了豐富的文獻史料，而其價值更多地應當交由文學史家和文藝理論家去發(fā)掘、整理，在此過程中，批評家所需的只是同時具備獨到的眼光、發(fā)現(xiàn)的能力，以及可以自圓其說的闡釋就足夠了。與此同時，我們還應看到的是，當代文學批評甚至是當代文學研究出于對新意的追求，正日趨呈現(xiàn)出“跨界批評”的傾向——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不斷通過借用文化研究等新的理論話語，或是通過引入其他學科理論保持自身的前沿性和新鮮感早已屢見不鮮，而日趨年輕化、不斷擴大的批評與研究隊伍更使傳統(tǒng)文學批評和研究范式遭遇強烈的沖擊。在此背景下，我們當然期待那種純粹意義上的、融入生命體驗的和有見地的文學批評的出現(xiàn)，但這一期待并不意味著漠視、排斥，甚至取消其他樣式批評的實踐及其相應的合理性。

其二，“詩歌倫理”有著深遠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并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處于變動的狀態(tài)。也許，對于部分當代詩人來說，“詩歌倫理”的提法有些不倫不類，甚至是空穴來風，但如果我們放眼歷史，“詩歌倫理”的提法一直有著深遠的文化傳統(tǒng)?？鬃拥囊徊俊对娊?jīng)》，不僅確立了古代詩歌“思無邪”，可以“興觀群怨”，以及在此基礎上衍生出的“溫柔敦厚”“美刺”等詩教傳統(tǒng)，而且還確立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寫作倫理和批評倫理。現(xiàn)代詩歌即新詩作為中國詩歌的晚近階段，雖以“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和現(xiàn)代化的追求拓展了自己的歷史，但顯然其自生成之日起就籠罩在傳統(tǒng)濃重的陰影之下。胡適、陳獨秀、魯迅等新文學的開路先鋒，雖都在不同場合和文章中多次否定過詩教傳統(tǒng)，但其或是出于矯枉過正的立場，或是部分否定傳統(tǒng)的腐朽落后之一面，都使新文學自生成之日起就與傳統(tǒng)保持著密切而又復雜的關系。具體至新詩，胡適的白話詩嘗試雖使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自生成之日起就面臨著世俗化的趨勢，但其使引車賣漿之徒皆可讀詩、寫詩的策略，卻因為符合“平民的文學”和“人的文學”的標準，而適應時代對詩歌的要求，暗合“群”的邏輯。20世紀20年代后期興起的左翼詩歌，雖在相當長時間里因“大眾化”以及“工具化”“概念化”而被認為藝術性不高，但必須看到的是，在“大眾化”的背后有著強烈的思想啟蒙和革命文化教育的訴求，因而具有時代、社會和政治、文化的合理性。諸如此類的例證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一一羅列。

結合以上兩點看21世紀最初10年的“詩歌倫理”命名及其爭鳴，作為研究者，我們首先應當在學理上承認其合理的一面。在“打工者”所占比重越來越多，詩歌寫作在客觀上日益關注社會底層，甚至是許多“打工者”開始動筆參與寫作的現(xiàn)實背景下，將包括“寫底層”和“底層寫”在內的“底層生存中的寫作”與“時代的詩歌倫理”【見張清華：《“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寫作倫理》，《文藝爭鳴》2005年第3期?！柯?lián)系起來并無什么問題。反映現(xiàn)實生活、書寫時代，本就是“詩歌倫理”的一部分。同時，將“我們的時代”作為“寫作倫理”的修飾語，也充分顯示了批評的使命和應有的尺度。同樣地，如錢文亮文章中的“有必要提出‘詩歌倫理來申明詩歌藝術的合法性與正當性”【錢文亮：《倫理與詩歌倫理》，《新詩評論》2005年第2輯。】式的提醒，則因為強調詩歌的藝術性即基本的審美屬性，也遵循了業(yè)已形成、被普遍接受的“詩歌倫理”。至于原本應是出自一家的“兩位兄弟”最終給人留下了“相互對立”的印象，在我看來，除了因為望文生義而人為地割裂了“詩歌倫理”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關系之外，如何更為客觀、合理地表述和全面、公正地理解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

三

何謂“詩歌倫理”？這個多層次同時又是一個多義性的概念，如果從“倫理→詩歌倫理”的角度加以解讀，恐怕會因為倫理自身的古今之異、中西之辨而落入命名的陷阱。“詩歌倫理”作為一個專有名詞，有其特定的言說范圍?！霸姼鑲惱怼笔窃姼鑴?chuàng)作過程中為實現(xiàn)真善美而遵從的原則、規(guī)范及其有效的實踐方式?！霸姼鑲惱怼笔潜取霸姼璧赖隆备〉母拍睢绻霸姼璧赖隆钡拿部梢猿闪⒌脑?，“詩歌倫理”是“詩歌道德”的實踐層面，因而具有時代性和可塑性的特質，但從評判角度上說，它無法拒絕以道德的尺度加以衡量。

中國詩歌歷史悠久且在相當長的時段內一直占據(jù)主流地位，所以在經(jīng)歷長期發(fā)展和闡釋之后，已形成了前文所述、可以追溯至《詩經(jīng)》的詩學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既涉及詩歌創(chuàng)作，又涉及詩歌批評，在經(jīng)過充分的時間積淀之后已超越了歷史，穩(wěn)定而絕對，成為中國“詩歌倫理”的普遍價值。它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著每一個中國詩人的創(chuàng)作、每一個批評者的闡釋，進而成為后者在具體實踐過程中自覺遵循的原則和律令。與“詩歌倫理”的普遍價值相比，具體實踐過程中“詩歌倫理”還有時代性和可變性的特點，這些特點在新詩的歷史上往往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一則新詩表現(xiàn)的現(xiàn)代價值與傳統(tǒng)有很大不同，造成其倫理價值易于和普遍倫理形成某種張力;二則新詩天然的近距離，也易于人們在考察其歷史和現(xiàn)實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這方面的特性?！霸姼鑲惱怼钡臅r代性及可變性決定其具體的言說離不開特定的語境，而具體實踐意義上的“詩歌倫理”又是詩歌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即“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交融、對話的結果。具體的“詩歌倫理”可能在外力的作用下?lián)Q取了詩歌的藝術性、削弱了其貴族氣質，但其強調詩歌功用意識的內在需要卻讓我們無法過分地苛責歷史，詩歌審美與功用的二律背反同樣是“詩歌倫理”可能存在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詩歌倫理”有特殊性的一面也正在于此。

從世紀初圍繞“詩歌倫理”產(chǎn)生的爭鳴，我們不難看出，恰恰是“詩歌倫理”特殊性一面占據(jù)了上風，才使這個本可以進一步深入的課題未及大面積展開便草草收場?！疤厥庑浴彪m代表著生動的個性，符合世紀初詩歌“個人化”的趨勢，充滿活力;但只強調“特殊性”則極有可能使本屬同一事物的不同層面彼此孤立、各執(zhí)一詞，從而走向事物的反面。為此，我們有必要區(qū)分“詩歌倫理”，特別是當代語境下“詩歌倫理”自身的不同維度與多義層次，而后方能在“既見樹木，又見森林”的同時，實現(xiàn)“詩歌倫理”歷時性與共時性的立體呈現(xiàn)。

為了能夠全面揭示“詩歌倫理”的內在構成，筆者在結合已有經(jīng)驗的基礎上將其大致分為五個方面。其一，心靈感動的層次。任何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就其孕育和起始階段來看，都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了心靈的觸動，而后才是“緣情”與“言志”。沒有心靈感動的詩歌是模式化、概念化的，缺少內在的生命力。同時，只有經(jīng)歷心靈的感動，才能全面展現(xiàn)詩人真實的生命體驗和詩歌所要表達的喜怒哀樂。心靈感動承擔著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真”，雖常常只是一閃而過、帶有“非理性”的直覺，但這個并不具備任何評判價值的層次在某種意義上恰恰是“詩歌倫理”最具道德價值的部分。其二，思維觀念的層次。思維觀念層次同樣與創(chuàng)作主體關系密切，但受業(yè)已形成的理性原則的制約，同時，也不可能不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簡言之，思維觀念的層次決定詩人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的詩歌想象方式，它不僅包含詩人可以明顯意識到詩歌創(chuàng)作時應有的美與丑，而且還包括詩人對于自己創(chuàng)作主觀判斷上的對與錯。思維觀念的層次最能顯現(xiàn)詩教傳統(tǒng)及“詩歌倫理”普遍價值對于不同時代詩人的影響，同時也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詩人對于時代文化的深刻感知。其三，語言倫理層次。語言倫理層次順應思維觀念層次，自然強調詩歌語言及形式的美感，同時詩歌的語言倫理層次還意味著與現(xiàn)實對話過程中如何保持固有的美學品格。語言的倫理層次最終會營造出一種詩歌風格：或是雄渾蒼勁，或是唯美靈動，而其表現(xiàn)手段往往是通過對“差異”即“陌生化”和“難度”的追求展現(xiàn)一個詩人的個性，至于其拒絕與回避的自然是語言的媚俗與放縱。其四，意義功能的維度。詩歌寫作必須要承擔某種意義，具有某種功能，通過有價值的思想內核，喚起讀者某種情感的共鳴，獲得審美的愉悅，這是詩歌得以繼續(xù)存在下去的根本。否則，詩歌必將成為一堆空洞的符號或是一堆漂亮的廢話，無法肩負寫作的使命。其五，閱讀鑒賞的維度。詩歌寫作可以追求難度，但必須限制在可以閱讀鑒賞的范圍之內，否則詩歌將無法進行有效的傳播，自然也不能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一般來說，現(xiàn)代詩歌由于使用現(xiàn)代漢語，本不必過分擔心閱讀時存有閱讀的障礙。但詩歌可以閱讀鑒賞顯然不能僅僅停在讀懂文字的程度，從藝術的角度上考察，詩歌可閱讀鑒賞其實在客觀上要求詩歌是一種“有意味的寫作”和“有意味的形式”，而后才能在“得意妄言”的感悟中形成詩歌閱讀與鑒賞過程中的良性互動。

以上五方面雖以歷時性的方式講述，但在具體展開時它們是以共時性的方式共同支撐著詩歌的倫理。它們當然可以進一步區(qū)分，如前三個層次可納入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維度，而“意義功能的維度”和“閱讀鑒賞的維度”之所以以維度而非層次言說，是因為它們已脫離了創(chuàng)作主體，或在創(chuàng)作主體與接受主體之間，或已完全進入閱讀、接受和傳播的環(huán)節(jié)?！霸姼鑲惱怼闭怯蛇@些要素構成并在和歷史、現(xiàn)實的交流對話中不斷呈現(xiàn)新的面孔，進而塑造出自身實踐的品格。

四

任何一個議題的出場，特別是時隔多年之后的舊話重提，都肯定包含著相對于當下的現(xiàn)實所指，這一邏輯自是同樣適用于本文所言的“詩歌倫理”。如果我們采用一種逆向思維，或許會得出“詩歌倫理”的此刻再現(xiàn)是因為近些年詩歌正隱藏著某種倫理的危機，而一旦事實果真如此，我們又當如何高揚“我們時代的詩歌倫理”呢？

“我們時代的‘道德議程充滿了過去時代的倫理學家?guī)缀鯖]有或者根本沒有接觸到的題目，因為它們沒有被清楚地表達為人類經(jīng)驗的一部分?！薄尽灿ⅰ除R格蒙特·鮑曼：《后現(xiàn)代倫理學》，第1頁，張成崗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旷U曼這段話道出了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之后，由于網(wǎng)絡科技和全球化等因素的影響，許多事物及其價值都無法像之前那樣可以準確地判斷，人們正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文化變革時代——日常生活速度變快，競爭比率增大，城市化進程使生存居所從平面轉向立體空間，增加了生存的孤獨感與圍困意識，還有經(jīng)驗、交流以及日常生活方式正日益遭受技術的異化，網(wǎng)絡技術雖以快捷的方式縮短了時空距離，但同樣也限制了人們的情感和想象力。在此背景下，人們會因為生存焦慮而傾向于務實的原則，進而使一部分讀者無暇于品讀并逐漸遠離了詩歌。當然，遠離詩歌還與消費時代興起彌合了大眾文化和高雅藝術之間的鴻溝、流行文化占據(jù)大量閱讀空間等有關。除此之外，網(wǎng)絡新媒體還憑借其技術優(yōu)勢改變了人們的閱讀方式，從而使傳統(tǒng)紙媒從寫作到發(fā)表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詩歌不再像往日那樣高高在上處于文學的頂端，而是走下神壇成為失意的貴族，從寫作到評價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對于那些仍舊不改初衷堅持寫作的詩人，我們必須抱有敬意，因為在他們身上寄寓著詩歌的希望和未來，但若換另一個角度，我們又不得不承認詩歌日趨進入一個狹窄的空間，圈子化，自說自話，與時代、社會現(xiàn)實對話能力持續(xù)減弱，正成為我們時代詩歌的處境。

應當建構一種“詩歌倫理”，以便更好地把握和處理21世紀以來詩歌與時代的關系，這種來自詩歌內部的需求既決定我們時代的詩歌觀念，同時也決定著詩歌的未來。應當強調一種“詩歌倫理”，或至少是關于詩歌的倫理意識，以確立當代詩歌的寫作秩序和評價標準，提高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整體水平。應當逐步確立完整的“倫理觀”，緩解“詩歌倫理”整體化和個人性理解過程中的張力，為當代詩歌帶來新的課題與認知領域。沒有行走意義上的當代“詩歌倫理”，就無法全面理解“底層寫作”“打工詩歌”在主客體方面具有的正當性、合理性，以及相應的現(xiàn)實關懷。同樣地，缺乏正確的“詩歌倫理觀”，則不能看到我們時代的詩歌正在時代的推動下悄然發(fā)生著改變。詩人需要通過有效的寫作呈現(xiàn)、深化這種改變，而更為直接的是，“詩歌倫理”有助于確立一種關于詩歌的普遍認同的道德規(guī)范，減少因消費主義、大眾文化、網(wǎng)絡化思維而誕生的表演式的詩歌、嘩眾取寵的作品、失度的“身體風暴”，對抗沒有詩性的書寫、非詩與偽詩的流行與效仿，對抗過度沉湎于自我、片面理解“個人化”寫作、創(chuàng)造性和能動性日漸萎靡等問題。

考慮到這里所說的“詩歌倫理”主要指向近年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它在面對傳統(tǒng)詩歌的“詩歌倫理”時常常讓人感到有些底氣不足，所以，我們更應當強調其建構過程中有效的“介入方式”?！昂翢o疑問，‘介入需要一種道德的力量，同樣也需要一種美學的力量。對于詩歌來說，‘介入的道德，首先是一種對于語言的道德。而‘介入的美學則須通過‘介入的道德實踐才能實現(xiàn)其價值?！薄緩堥b：《介入的詩歌——九十年代的漢語詩歌寫作諸問題》，孫文波、臧棣、肖開愚編：《語言：形式的命名》，第317-31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張閎在20年前對于9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與思考在今天讀來仍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敖槿搿钡脑姼璨粌H意味著從觀念到詩藝再到文本呈現(xiàn)的“過程倫理”，更意味著詩歌面向時代、現(xiàn)實、社會時對話能力的增強?！敖槿搿钡脑姼钑⒃姼璧摹霸~與物”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言說及物，以歷史、道德、美學統(tǒng)一的方式表現(xiàn)深刻的現(xiàn)實關懷，拓展詩歌的敘述和生存空間。

也許，在多年以后，人們重新面對今天的詩歌，談論的或者說留下的記憶只是我們時代的高端寫作，即最具探索性、藝術性以及影響力的典范之作。但立足于當下，我們卻需要，同時也會真切感受到一種緊迫感：“詩歌倫理”的出場與普遍的自我認同，可以呈現(xiàn)更多執(zhí)著寫作但被詩壇浮躁之風遮蔽的“沉默的詩人”。同時也是提升當代詩歌自我約束力、凝結出優(yōu)秀之作的必經(jīng)之途，通過“詩歌倫理”，當代詩歌將獲得充分的公共參與意識和歷史意識。

五

從2006年10月參加“新世紀中國新詩國際學術研討會”，到2009年4月參加“詩歌與社會學術研討會”，當代詩歌“適度公共化”“適度政治化”，一直是我反復陳述的觀點，這一及至晚近也初衷不改的觀點，在多年間不乏和多位詩歌研究同行產(chǎn)生共鳴，但由于種種主客觀因素的限制，一直沒有找到強有力的、具有指導性的理論依據(jù)。事實上，詩歌“適度公共化”“適度政治化”并不是個新話題，它不過是相對當代詩歌的處境和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從理論上講，它完全可以參照特里·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中的觀點來解讀，即“我用政治的（the political）這個詞所指的僅僅是我們把自己的社會生活組織在一起的方式，及其所涉及的種種權力關系（power-relations）;在本書中，我從頭到尾都在試圖表明的就是，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歷史乃是我們時代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的一部分……文學理論不應因其政治性而受到譴責。應該譴責的是它對自己的政治性的掩蓋或無知，是它們在將自己的學說作為據(jù)說是‘技術的‘自明的‘科學的或‘普遍的真理而提供出來之時的那種盲目性”?！尽灿ⅰ程乩铩ひ粮駹栴D：《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第196-197頁，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如果將上述言論的“文學理論”替換成“詩歌”和“文學”，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同樣地，如果我們借用鮑曼的“‘承擔責任與其說是社會調整和個人教育的結果，不如說它建構了萌生社會調整和個人教育的原初場景，社會調整和個人教育以此為參照，試圖重新框定和管理它”，【〔英〕齊格蒙·鮑曼：《生活在碎片之中——論后現(xiàn)代道德》，序言第1頁，郁建興、周俊、周瑩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靠疾煳覀儠r代的理性與道德存在，那么，當代詩歌顯然也無法置身事外，需要擁有、履行并實現(xiàn)一種“擔當”。而從實踐上講，詩歌“適度公共化”“適度政治化”，其實是期待當代詩歌能夠走出狹窄的空間，通過書寫時代表現(xiàn)自身的現(xiàn)實關懷，密切詩歌與時代之間的關系。應當說，當年以“在生存中寫作”為議題進而推動的“底層寫作”“打工詩歌”以及“詩歌倫理”，本就著意于此。除此之外，從當時文學發(fā)展的整體趨勢看，寫實性、民生關懷也是眾多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和各級文聯(lián)、作協(xié)評獎的重要原則與標準，只不過，從“詩歌倫理”的生成和發(fā)展來看，這種趨勢雖為批評所觸及，但卻并未深入。值得一提的是，其間詩壇雖一度掀起諸如“地震詩”的熱潮，但這種主題式的、現(xiàn)象式的涌動卻由于其外在的、暫時的波動，很難承擔起詩歌“適度公共化”“適度政治化”的全部。為此，“詩歌倫理”的再度出場肯定還需要現(xiàn)實語境提供堪稱歷史性的機遇，才會在擁有堅實基礎的同時獲得時代的合理性。

我是在談及“新時代詩人主體的自我建構”時再度與“詩歌倫理”相遇的，

①并由此打通了困擾我許多年的難題。“新時代”不僅為當代詩歌提供了新的社會文化語境，而且也為當代詩人提供了新的寫作空間?！靶聲r代”文藝思想在為當代文學確立總體方向的同時，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當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相應的發(fā)展方向。與此同時，還應當看到的是，“新時代”文藝思想還會貫注到當代詩歌生產(chǎn)、傳播和閱讀等各個環(huán)節(jié)，確立一種新的評價標準和輿論導向，從而深刻影響到當代詩歌的寫作方式與精神面貌。當代詩歌將由此實現(xiàn)“個人化”寫作方式的轉換，抵達更為廣闊也更為深入的領域。在告別或是纖弱無力或是空洞無物、狹窄局促且膚淺表面的寫作之后，當代詩歌將再度煥發(fā)自己糾正、宣示的力量，通過語言建構弘揚價值。而當代詩歌多年來略感停滯的寫作機制將以“介入”的方式被重新適度激活，在打開一片新的空間視域之后與時代同步，并在展現(xiàn)新質與活力的同時重構自己的文學地位、專業(yè)能力與專業(yè)精神。

回顧21世紀以來20年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歷程，雖有一些話題已對其歷史進行了十分恰切的描述，而在話題之外，當代詩歌也從不乏以自我的行為方式（如各種詩會活動、民間評獎等）不時為其制造一些熱點，甚至是熱潮，但熱點與熱潮顯然不是高峰與高潮。從漫長的詩歌歷史來看，20年的光陰或許只是匆匆一瞬，不應有過多的要求;但從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無論是時代社會，還是詩歌自身，都會自然而然地有不滿于現(xiàn)狀、有所期待的意識，甚至理想。是以，“詩歌倫理”雖無法為詩歌制訂某種規(guī)約、律令式的物化標準，而只能像道德、倫理一樣作為當代詩歌寫作的內在理念和言說尺度，但其現(xiàn)實意義仍然是不容忽視的：“詩歌倫理”深刻反映了當代社會對詩歌的基本要求，積極回應;它不僅有助于詩歌走出“個人化”“圈子化”的泥潭，還可以拒絕說教式的、表演式的、淺表化的寫作，使當代詩歌在重獲歷史感和現(xiàn)實感的同時，重構自己歷史與文化的想象力。重構我們時代的“詩歌倫理”是一個契機，同時也是當代詩歌與時代對話、思考其合理路徑的必然結果。在此過程中，當代詩歌將由此獲得創(chuàng)作與藝術的生命力，其研究的視野也將由此獲得一次新的打開。

〔本文系教育部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百年新詩學案”（17JJD750002）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立群，文學博士，山東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島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

① 見張立群：《“新時代”詩人主體的自我建構——兼及寫作的道德倫理問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