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沉浮和平常人的城市稗史

朱婧

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以下簡稱《上海摩登》）【〔美〕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毛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恳酝鉃┙ㄖ⒖Х瑞^、舞廳、公園和跑馬場等為城市地標“重繪上?！?。王安憶則將弄堂納入上海摩登的城市地理版圖，對李歐梵的“重繪上?！边M行“再重繪”。張真、葉文心、盧漢超和邊玲玲等人的上海近現(xiàn)代都市文化研究成果，【見張真：《銀幕艷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1896-1937》，沙丹等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葉文心：《上海繁華——都會經(jīng)濟倫理與近代中國》，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0;盧漢超：《霓虹燈外——20世紀初日常生活中的上?！罚螣挼茸g，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8;邊玲玲：《打造消費天堂——百貨公司與近代上海城市文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為王安憶的“再重繪”提供了學理的支持。他們的研究認為：“弄堂代表摩登生活中居家、緩和的日常一面”，【張真：《銀幕艷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1896-1937》，第100頁，沙丹等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慷吧虾７比A是平常人的城市史”?！救~文心：《上海繁華——都會經(jīng)濟倫理與近代中國》，第9頁，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0?！?/p>

王安憶不但是一個“上海往事”的重述者，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以上海為研究對象的觀察者和批評家。檢索王安憶的作品，她以上海為專題的隨筆就出過多種，剔除可能的重復收錄，這部分文字也是很可觀的?！疽娡醢矐洠骸秾ふ疑虾！?，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王安憶：《王安憶的上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王安憶的小說，敘述過程中往往夾雜著主觀性的議論、評說和抒情，這部分是針對小說敘述的故事，其中大量的是對上海的評說。王安憶有整體的上海城市觀，在接受訪談時說過：“我覺得上海是個奇特的地方，帶有都市化傾向，它的地域性、本土性不強，比別的城市更符合國際潮流。一九四九年以后卻開始有一種現(xiàn)代農(nóng)村味道，從此，流動性被固定了。”“上海還未長成的殖民化組織又被新的工農(nóng)聯(lián)盟所取代。所以上海的文化總是被切斷?！薄就醢矐洝ⅰ惨狻乘固胤瞾啠骸稄默F(xiàn)實人生的體驗到敘述策略的轉(zhuǎn)型》，王安憶：《王安憶說》，第33頁，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课覀兊恼撌鰧⒁浴堕L恨歌》為中心，兼及王安憶八九十年代的其他小說，把小說發(fā)生的時間對應(yīng)到上?，F(xiàn)代性發(fā)展和轉(zhuǎn)折的各階段，去考察王安憶如何解碼和征用上海，想象性地建構(gòu)“小說上?！?。從這個意義上，上海這個城市被王安憶反復征用，進行文學生產(chǎn)，可以理解為是一種不斷的編碼和再造。

一

《長恨歌》小說敘述的時間起點是1945年底的上海。小說這樣描寫了1945年的上海：“是花團錦簇的上海，那夜夜笙歌因了日本投降而變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其實那歌舞是不問時事的心，只由著快樂的天性。櫥窗里的時裝，報紙副刊的連載小說，霓虹燈，電影海報，大減價的橫幅，開張志禧的花籃，都在放聲歌唱，這城市高興得不知怎么辦才好?！疁鲜珂乱彩菤g樂樂章，是尋常兒女的歌舞，它告訴人們，上海這城市不會忘記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有通向榮譽的道路。上海還是創(chuàng)造榮譽的城市，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夠繁華，唯恐不夠榮耀，它像農(nóng)民種莊稼一樣播種榮譽，真是繁花似錦?！疁鲜珂逻@名字有著‘海上升明月的場景，海是人海，月是尋常人家月。”【④⑥ 王安憶：《長恨歌》，第41、145、15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本文所引《長恨歌》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窟@一段王安憶的“小說家言”儼然在回應(yīng)和佐證《上海摩登》的“重繪上?！?。問題是，無論李歐梵，還是王安憶，他們的“重繪”多大可能地接近了那個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呢？王安憶說：“我對那個時代一無感性的經(jīng)驗，就更談不上有什么心理上的懷舊因素，我只是要為王琦瑤的僅有的好日子，搭一個盛麗的舞臺。”【王安憶、王雪瑛：《〈長恨歌〉，不是懷舊》，《新民晚報》2000年10月8日?！肯啾容^而言，同為上海作家的程乃珊是有舊可懷的。程乃珊有一個家族譜系上的過去的“好日子”，也有《上海摩登》所說的“喪失所有的往昔風流”【〔美〕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第336頁，毛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康臅r間。所以，程乃珊《金融家》中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和王安憶《長恨歌》中的上海不同，程乃珊的小說是以家族往事“似真”的方式出場，而不是王安憶反復申明的想象和虛構(gòu)。

王安憶在《長恨歌》中頻繁使用摩登，達到30余次。她寫上海的閨閣“又古又摩登”?！肮拧?，推算一下，王琦瑤的父輩們應(yīng)該生于20世紀初的晚清，一個新舊雜糅的時代，他們的家庭自然帶著這個時代的印記。而王琦瑤則完全是摩登上海的新人，所以王安憶寫王琦瑤“是成群結(jié)隊的摩登”。王安憶寫女性會專注一些細節(jié)，比如發(fā)型，王安憶寫競選“上海小姐”的選手們摩登的發(fā)型，甚至寫女人之間的暗自較勁也是在發(fā)型?！堕L恨歌》寫王琦瑤和嚴師母，寫王琦瑤和薇薇，都寫到理發(fā)，寫到發(fā)型。小說中的程先生無疑是個摩登青年。20世紀40年代，照相是個摩登玩意，程先生因摩登而被照相吸引，也因為專注照相收心，而“不再是個‘摩登青年”。有意思的是，王琦瑤避世療傷的蘇州鄉(xiāng)下鄔橋的阿二，其裝扮也是“舊時的‘摩登”。這毫不奇怪，在魯迅、茅盾、沈從文等中國現(xiàn)代作家筆下，早在二三十年代，“現(xiàn)代”就已經(jīng)和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生關(guān)系，包括偏僻的湘西，何況離上海不遠的鄔橋，就像《長恨歌》所寫：“鄔橋并不是完全與上海隔絕，也是有一點消息的。那龍虎牌萬金油的廣告畫是從上海來的，美人圖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產(chǎn)物，百貨鋪里有上海的雙妹牌花露水、老刀牌香煙，上海的申曲，鄔橋人也會哼唱。”

④因此，馬賽克城市上海的現(xiàn)代性景觀，是整個中國現(xiàn)代性進程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城市和城市、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等馬賽克中國的縮影?！緞⒔ㄝx在其《魔都上海——日本知識人的“近代”體驗》中觀察上海城市空間，將上海稱為“馬賽克城市”。他認為，上海租界和華界兩個空間無休止地“越界”，形成了不同和不合常規(guī)的“雜糅”城市空間的“馬賽克城市”?！榜R賽克城市”上海，因其不同城市空間的“法律”和“秩序”的不同，“城市景觀的多樣性”和“罕見的異文化的越界乃至融合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世界性大都市特有的極其‘混沌的景觀”。此處借用“馬賽克”概念代指一種雜糅的多樣性。見劉建輝：《魔都上?！毡局R人的“近代”體驗》，第1-7頁，甘慧杰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p>

《長恨歌》寫曾經(jīng)的上海摩登;寫摩登在1949年后在上海的流轉(zhuǎn)、更易和磨損，最后散落在民間;寫1976年以后摩登的再現(xiàn)和重生。《長恨歌》可以看作“小說家言”的上海摩登沉浮的稗史，而且是王琦瑤一個平常人的上海摩登稗史。

即便“對那個時代一無感性的經(jīng)驗”，王安憶是相信存在一個“上一個時代”的上海摩登的。《長恨歌》寫道：“王琦瑤總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頭，這樣的旗袍正日漸少去，所剩無多的幾件，難免帶有緬懷的表情，是上個時代的遺跡，陳舊和摩登集一身的?！雹迣Y本家的后代康明遜的描寫是：“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藍咔嘰人民裝，熨得很平整;腳下的皮鞋略有些尖頭，擦得锃亮;頭發(fā)是學生頭，稍長些，梳向一邊，露出白凈的額頭。那考究是不露聲色的，還是急流勇退的摩登?！薄劲冖邰堍?王安憶：《長恨歌》，第164-165、233、279-280、280、49頁?！俊安宦堵暽焙汀凹绷饔峦恕笔强得鬟d的穿著細事，也是他的家庭和階層身處大變動時代的安身立命的人生態(tài)度。畢竟，嚴師母記憶里“西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梳著分頭，像個小伴童”，是康明遜“小時的樣子”，也是“上一個時代”的樣子。不是所有人都能躲過時代的磨損。和王琦瑤重逢的程先生，在嚴師母的眼里是這樣的：“她看出他的舊西裝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舊時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個小開，舞場上的舊知那類人物，就從他身上派生出許多想象。她曾有幾回在弄口看見他，手里捧著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著，怕手里的東西涼了，那油浸透了紙袋，幾乎要滴下來的樣子。嚴師母不由受了感動，覺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還對王琦瑤生出羨嫉?！?/p>

②“舊西裝”“舊時代”和“舊知”，曾經(jīng)的摩登青年程先生徹底地“舊”了。1976年以后，一個摩登復興時代到來，王琦瑤“走到馬路上濟濟的人群中，心里就洋溢著很幸運的喜悅，覺著自己生逢其時。她從櫥窗玻璃里照見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影”。

③但“摩登的身影”是不及物的，是身的“影”而已。

更重要的是摩登復興的20世紀80年代對摩登的重新定義。王琦瑤的女兒薇薇一代不再是20世紀40年代的閨閣少女，80年代薇薇們的摩登是這樣的：“薇薇這一代傲行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邊歷代的都多了一個秉性，那就是饞?！薄斑@饞倒是給她們增添可愛的。電影院里，那嗶嗶剝剝老鼠吃夜食的聲響，就是今天小姐們摩登的聲音?！薄澳阋芊畔录茏樱讨齻兊睦淠?，無須長久，只一會兒便能與她們做朋友，然后一起交流摩登的心得。這一代的摩登女性還有一個特征是鬧?！别捛音[只是其表，心和脾氣也已經(jīng)不是上海的：“今天的摩登小姐其實是有著一顆樸實的心，是鄉(xiāng)下人的耿脾氣，認準一條摩登的道路，不到黃河心不死?！?/p>

④20世紀80年代的摩登似乎上演著上海和上海的雙城記：一邊是王琦瑤和老克臘的摩登，一邊是薇薇和她女朋友們的摩登。

《長恨歌》在“上海小姐”部分連用5個摩登，直指“‘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詞，‘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詞，上海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這地方，誰不崇尚摩登??？連時鐘響的都是摩登的腳步聲?！?/p>

⑤《長恨歌》寫到20世紀80年代上海摩登的曖昧不明，比如王琦瑤和老克臘、王琦瑤和張永紅，比如薇薇和張永紅，他們重疊著某些摩登，又區(qū)隔著某些摩登，新舊、真假，參差駁雜，共享著一個摩登時代的復蘇。令人稍感驚異的是，《長恨歌》直接用摩登寫王琦瑤只有兩處，且都是配合著她的時代處境：一處是寫王琦瑤少女時代追隨潮流;一處寫她1949年后棲身弄堂，她的旗袍“陳舊和摩登集于一身”。小說寫程先生用摩登最多，其中為了突出程先生摩登青年的時代特征，在一個段落就用了10次之多。再有就是薇薇和她的女朋友們，用了7次。1949年至1966年，摩登用得最少，分別是寫王琦瑤、康明遜和程先生。

二

《長恨歌》第一句就顯示了再造上海城市地景的雄心：“站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痹凇爸聘唿c”看的不是外灘，壯觀的景象也不是租界殖民建筑遺址，而是上海的弄堂?！堕L恨歌》續(xù)寫1945年之后的上海摩登，弄堂從一開始就是整個上海摩登的一部分。考慮到《長恨歌》的寫作時間，它和王安憶在《長恨歌》之前寫作的《流逝》《好姆媽、謝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文革”軼事》《黑弄堂》《紀實與虛構(gòu)》等一系列小說，構(gòu)成王安憶個人寫作史的“上海弄堂”系列?！堕L恨歌》是上海城市地圖的一部分，弄堂和片廠、電影院、外灘、百貨公司、新亞酒樓和百樂門舞廳構(gòu)成《長恨歌》的城市地圖?！堕L恨歌》寫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于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云水激蕩的，而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這是有煙火人氣的感動”?！劲冖邰?王安憶：《長恨歌》，第5-6、13、18、146頁?！恳虼耍玫纳虾じ?，尋找到的是上海摩登的“煙火人氣”。

意味深長的是，《長恨歌》接著弄堂寫的是流言。其實，如果按照空間的轉(zhuǎn)換，王安憶可以由外而內(nèi)、由大而小，從弄堂寫到閨閣，從閨閣寫到閨閣中的王琦瑤?，F(xiàn)在，《長恨歌》在弄堂和閨閣之間橫生出流言一節(jié)。在王安憶的理解里，無流言，何以成弄堂？流言就是弄堂流動的“煙火人氣”。還不止于此，從王安憶亦褒亦貶說流言可以看出她的偏心偏愛，看出她的小說觀。如果在正傳和流言之間做一個選擇，王安憶會選流言。也因此，《長恨歌》不是宏大敘事的正傳，甚至不是習見的“為人生”的現(xiàn)代小說。我們看流言前后的弄堂和閨閣，說弄堂形聲色還有些正傳腔，而閨閣則近乎流言了：“上海弄堂里的閨閣，說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樓，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間，卻轉(zhuǎn)瞬即逝?！?/p>

②

值得注意的是，1949年以后，有著“滬上淑媛”和“上海小姐”前史的王琦瑤藏身有可能流言四起的平安里。在嚴師母看來，她身世可疑，她和康明遜、薩沙、程先生交往廝混，她生出了薇薇這個父親成謎的女兒。但平安里的流言一直沒有起來，甚至王琦瑤安然度過小說略去的1966年至1976年的10年。鴿子是王安憶寫上海的“制高點”?！傍澴邮沁@城市的精靈?！薄熬`”意味著自由自在，全知全能。凌駕在城市和城市蕓蕓眾生之上的是超然的“鴿眼”?！斑@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與罰，禍與福，都瞞不過它們的眼睛?！?/p>

③

《長恨歌》寫都市小兒女傳奇很容易流俗而成為“鴛鴦蝴蝶派”的余脈旁枝，但其“鴿眼”高蹈和警醒的敘述者姿態(tài)，說到底還是五四啟蒙文學一路的。

《長恨歌》書寫了不同階層身份的弄堂景象和日常生活。弄堂是馬賽克城市上海的具體而微的空間。上海弄堂的女兒自然也有各自的命運和前途。值得注意的是，《長恨歌》的弄堂是復數(shù)，閨閣是復數(shù)，自然王琦瑤也是復數(shù)的“王琦瑤們”?！巴蹒巶儭敝械摹斑@一個”王琦瑤，她的一生是上海弄堂女兒的一生。這里，涉及上海摩登的性別。是一種怎樣的權(quán)力定義了“‘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詞”？事實上，離開了女性，尤其是年輕的女性，那個“聲光電”的上海是無法被制造出來的。問題是，這種商業(yè)邏輯以及潛藏在商業(yè)之下的政治邏輯是不是和現(xiàn)代女性的覺醒和獨立相沖突？上海摩登和“上海小姐”之間更隱秘關(guān)涉到的是性別和政治、性別和商業(yè)資本。在政治和商業(yè)資本的征用中，女性能不能反制政治和商業(yè)資本敘事，書寫?yīng)毩⑴缘淖晕覕⑹拢客蹒幵?jīng)是現(xiàn)代學校的女學生，小說寫到的三個女學生之一。其他兩個女學生，一個隨婆家搬到了香港，一個成為上海的解放者，而“上海小姐”王琦瑤做了權(quán)勢者李主任的情人?！堕L恨歌》辨識“上海小姐”王琦瑤的來去，揭開了纏繞著“上海小姐”的那些權(quán)力關(guān)系，甚至給出了可能的理由和辯護。但“上一個時代”注定要落幕。王琦瑤到鄔橋療傷，我們幾乎以為王琦瑤要永遠離開上海弄堂。對王琦瑤而言，鄔橋是她的外婆家，是她的療傷地，也可能是她城市的鄉(xiāng)愁。

其實不只王琦瑤，上海弄堂女兒王琦瑤們應(yīng)該不少都有和鄔橋相似的外婆家。鄔橋也是現(xiàn)代上海的隱秘前世，是上海租界出現(xiàn)之前的另一個“上?！??！班w橋這種地方，是專門供作避亂的。……這種小鎮(zhèn)在江南不計其數(shù)，也是供懷舊用的。動亂過去，舊事也緬懷盡了，整頓整頓，再出發(fā)去開天辟地?！辈恢皇青w橋，甚至蘇州也是上海的鄉(xiāng)愁。這樣看，如果要談雙城記，恐怕就不只是香港和上海，也可能是蘇州和上海，就像王安憶寫到的：“蘇州是上海的回憶，上海要就是不憶，一憶就憶到蘇州。上海人要是夢回，就是回蘇州?！薄疤K州是上海的舊情難忘?！?/p>

④不只是蘇州，還有寧波，王安憶《啟蒙時代》的顧嘉寶，祖上就來自寧波，后來在上海做顏料生意。這樣看，上海的現(xiàn)代性就不是上海和紐約、東京、巴黎的世界主義的現(xiàn)代性，也是上海和香港、蘇州的中國現(xiàn)代性。1945年至1949年，王琦瑤從16歲成長到20歲，經(jīng)歷了女學生、“滬上淑媛”、“上海小姐”、女寓公的角色轉(zhuǎn)換。她的日常生活有一部分和李歐梵的《上海摩登》可能是有交集的，比如新式學堂、片廠和照相，比如《上海生活》和“滬上淑媛”、百貨公司和“上海小姐”，比如新亞酒樓和百樂門舞廳，甚至亭子間，等等;有的則毫無交集，比如弄堂、閨閣和愛麗絲公寓，比如蘇州、鄔橋和江南水鄉(xiāng)。現(xiàn)在可以提問的是，這些交集和沒有交集，哪個更上海摩登？或者如王安憶所認為的那樣，它們只是上海摩登的明與暗？

“1949年以后”，對王安憶而言，是小說的時空，是人與事的轉(zhuǎn)折，也是小說的敘事動力。不同身份的人如何進入“1949年以后”？這些人有《好姆媽、謝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鳩雀一戰(zhàn)》《富萍》中的保姆們，《好婆和李同志》《富萍》《啟蒙時代》中的上海解放者們，《流逝》《“文革”軼事》《長恨歌》中的資本家們，《桃之夭夭》《長恨歌》中的類似笑明明、王琦瑤、程先生等受過些教育的新市民們。值得注意的是，對于1949年以后個人命運有可能發(fā)生重大變化的現(xiàn)代啟蒙知識分子和資本家們，前者，王安憶小說幾乎沒有涉及;后者，也只有隱約的一個背影。王安憶把《長恨歌》第一部第一章全部用來講弄堂，而寫平安里又用了一節(jié)。寫平安里，第一句是：“上海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條平安里。一說起平安里，眼前就會出現(xiàn)那種曲折深長、藏污納垢的弄堂。”對“曲折深長”，小說做了交代：“它們有時是可走穿，來到另一條馬路上;還有時它們會和鄰弄相通，連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網(wǎng)的，外地人一旦走進這種弄堂，必定迷失方向，不知會把你帶到哪里?！钡又鴮懫桨怖锏摹扒凵铋L”是：“這樣的平安里，別人看，是一片迷亂，而它們自己卻是清醒的，各自守著各自的心，過著有些掙扎的日月。”【③ 王安憶：《長恨歌》，第148、153頁?！窟@意味著弄堂是日常生活的根底。而“藏污納垢”這個詞，陳思和曾經(jīng)用來指認中國的民間社會。

《長恨歌》第二部第二章對應(yīng)的時段是1949年至1966年。張濟順的《遠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返谝徽隆断苿拥讓樱赫谓y(tǒng)合與里弄換顏（1949—1955）》專門討論里弄的社會重構(gòu)。按照張濟順的研究：“在革命（政治運動）與國家（政治控制與統(tǒng)合）兩條邏輯的主導下，新政權(quán)一方面推動、允許或默認了社會按照自身訴求，營造一方‘新型的自治空間;另一方面，沿用革命時期的政治動員經(jīng)驗，掀動底層，一波又一波專門針對里弄居民的清理整頓與普遍的政治運動交相呼應(yīng)，革命與反革命的分界成為里弄政治基本的‘紅線。革命、國家、社會共同建構(gòu)了共和國早期的上海里弄?！薄凹幢愕搅?955年，國家權(quán)力滲透至里弄的日常生活，國家統(tǒng)合社會的局面基本奠定，上海里弄仍然不穩(wěn)定，充滿變數(shù)?！薄緩垵槪骸哆h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第79-80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窟@能夠解釋平安里客觀存在的政治縫隙，以及王琦瑤何以能夠藏身平安里。王琦瑤到護士教習所學了三個月，得了一張注射執(zhí)照，便在平安里弄口掛了牌子。這種牌子，幾乎每三個弄口就有一塊，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瑤的營生。查閱資料能夠發(fā)現(xiàn)，共和國成立初期對舞女和妓女有具體的改造措施，但對王琦瑤這樣的“上海小姐”、“愛麗絲公寓”的女寓公如何處置，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王琦瑤住進平安里并沒有隱姓埋名，正因如此，康明遜后來知道了她的身份。不僅如此，王琦瑤不但和程先生恢復交往，和已經(jīng)參加了革命工作的蔣麗莉也恢復了聯(lián)系，并且要作為蔣麗莉身份的證明人。不管怎么說，王琦瑤住進平安里并且安頓下來。這個也許現(xiàn)實上不太可靠的前提卻保證了上海摩登有了續(xù)寫的可能。在平安里的住戶看來，這些后來住戶“行跡藏頭露尾，有些神秘，在平安里的上空散布著疑云”，正如嚴師母第一眼見到王琦瑤，心中便暗暗驚訝，“她想，這女人定是有些來歷。王琦瑤一舉一動，一衣一食，都在告訴她隱情，這隱情是繁華場上的”。

③

王琦瑤隱身平安里時，常來的人中間有嚴師母，她住在平安里弄底獨門獨戶的一幢，三十六七歲的年紀，先生1949年前是一爿燈泡廠的廠主，公私合營后做了副廠長。接著康明遜加入進來，他是嚴師母表舅的兒子，他身為舊廠主的父親公私合營后就辦了退休手續(xù)，帶兩個太太三個兒女住西區(qū)一幢花園洋房。還有程先生，分別12年，王琦瑤與程先生故人重逢是在淮海中路的舊貨行。小說寫到王琦瑤去了程先生的住處——那個程先生給她拍照助她贏得“滬上淑媛”名號的故地?！俺滔壬〉拇髽枪蝗绻剩皇桥f了些，外墻上的水跡加深了顏色，樓里似也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沒擦，透進的光都是蒙灰的。電梯也是舊了，鐵柵欄生銹的，上下哐啷作響，激起回聲。王琦瑤隨了程先生走出電梯，等他摸鑰匙開門，看見了穹頂上的蜘蛛網(wǎng)，懸著巨大的半張，想這也是十二年里織成的。程先生開了門，她走進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見了那個布幔圍起的小世界。這世界就好像藏在時間的芯子里似的，竟一點沒有變化。”【②③④ 王安憶：《長恨歌》，第220、191、230、260-262頁?！恳驗槌滔壬?，王琦瑤感受到了時代的變化。薩沙在《長恨歌》里是個特殊人物，他是個混血兒，是這城市的新主人，可薩沙的心其實是沒有歸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到哪邊都是外國人。但如果我們回望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薩沙就不是一個意外，他是世界主義混雜性的一個常態(tài)?！堕L恨歌》寫這些人在一起，續(xù)寫了一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摩登。他們打麻將、圍爐夜話、做點心吃點心、猜謎語、講故事、調(diào)情、戀愛，偶爾去國際俱樂部喝咖啡。這樣的日子，即便康明遜終于解開了謎團，知道了王琦瑤的身世，但這身世也是“說不盡的奇情哀艷”，以至于康明遜生出感慨：“這是一個新的王琦瑤，也是一個舊的王琦瑤。他好像不認識她了，又好像太認識她了。他懷了一股失而復得般的激動和歡喜。他想，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燈光還在，卻只是個殼子，里頭是換了心的。昔日，風吹過來，都是羅曼蒂克，法國梧桐也是使者。如今風是風，樹是樹，全還了原形。他覺著他，人跟了年頭走，心卻留在了上個時代，成了個空心人。王琦瑤是上個時代的一件遺物，她把他的心帶回來了?！?/p>

②可王琦瑤之于康明遜至多也只是“上個時代的一件遺物”，他的心可以，身卻不可能和“上個時代”的“遺物”在一起。所以，他和王琦瑤之間的性和愛不得善終，康明遜最終的選擇是不爭和逃避。而王琦瑤剩下的只有“上一個時代”一起過來的程先生。程先生陪著她生下了她和康明遜的女兒。晚上，兩人各坐方桌一邊剝核桃，聽隔壁無線電唱滬劇，“有一句沒一句的，心里很是寧靜。他們其實都是已經(jīng)想好的，這一生再無所求，照眼下這情景也就夠了，雖不是心滿意足，卻是到好就收，有一點是一點”。

③

《長恨歌》寫到兩個人的死，程先生和蔣麗莉，這兩個人都和王琦瑤一起擁有“上一個時代”。新的時代，程先生還是程先生，但蔣麗莉已不是原來的蔣麗莉。她本來還有兩年就可以拿到畢業(yè)文憑，卻退學去做了一名紗廠工人，因為有文化又要求進步，就提到工會做了干部。再后來，就和紗廠的軍代表結(jié)婚了。軍代表是山東人，隨軍南下到上海的。因此弄堂的女兒住到了大楊浦的新村里。不過，兩個人，蔣麗莉是生病去世，程先生卻是自殺的?！耙痪帕甑南奶炖?，這城市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弄堂，那些紅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曬臺的屋頂，被揭開了?！薄俺滔壬捻敇且脖唤议_了，他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情報特務(wù)，照相機是他的武器，那些登門求照的女人，則是他一手培養(yǎng)的色情間諜?！?/p>

④讀者也許會有疑問：緣何王琦瑤能，程先生卻不能瓦全在這個1966年的夏天？《長恨歌》并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三

在人類文明史中，文學性文本一直都參與了歷史的建構(gòu)。歷史學家也會征用文學性文本來敘述歷史，比如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就使用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就上海而言，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gòu)》《長恨歌》《桃之夭夭》《富萍》《啟蒙時代》《天香》《考工記》等小說堪稱“一個人的上海史詩”。我們嘗試用王安憶的文學文本來想象性建構(gòu)1966年至1976年的上海。這10年的上海，王安憶有《流逝》《“文革”軼事》和《啟蒙時代》等?！读魇拧钒l(fā)表于《鐘山》（1982），《“文革”軼事》發(fā)表于《小說界》（1993），而《啟蒙時代》則發(fā)表于《收獲》（2007）。《流逝》比后來引起很大反響的諶容的《減去十歲》（1986）早了好幾年。王安憶的《流逝》中，歐陽端麗只是一個上海弄堂的女兒，小說所寫的也不過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10年的亂世家變。上海圍墻內(nèi)的小兒女10年驚變的流逝，雖然荒誕，但和諶容所寫的國族命運的荒誕相比，也許還是輕了、小了。不過，這篇小說對王安憶是有意義的，對觀察上海的1966年至1976年也是有意義的。和10年之后的《“文革”軼事》不同，《流逝》的階層翻轉(zhuǎn)故事中，底層一方?jīng)]有像“青工”趙志國那樣進入到資本家家庭內(nèi)部，改寫和重建一個新的階層混雜的馬賽克城市家庭。《流逝》寫到紅衛(wèi)兵騎上花園圍墻的滋擾，寫到抄家封門，寫棚戶區(qū)住戶搬進資本家的底樓，甚至寫到文影差點嫁到寧波鄉(xiāng)下，等等，但整個資本家的家庭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的變化。文影和文光到農(nóng)村和農(nóng)場去，這是一個時代平常的離散故事，不單單屬于他們家。端麗精打細算、變賣家私、給人帶孩子、到工廠做工，艱難維持著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但至少不失尊嚴地活著。老輩資本家也還可以維持一點想象的階層優(yōu)越，就像公公可以評價寧波鄉(xiāng)下來相親的男人為“粗坯”。哪怕是樓上樓下的生活，階層馬賽克的邊界也是清晰的。

《長恨歌》第三部的第一章都和王琦瑤的女兒有關(guān)：薇薇、薇薇的時代、薇薇的女朋友和薇薇的男朋友。王安憶小說的人物譜系在王安憶的小說里繁衍和生長，最后發(fā)育成一個龐大的“文學帝國”。在《長恨歌》是弄堂里的中產(chǎn)階級、職員和市民;在《桃之夭夭》是一個沒有成為明星的演員和她的孩子們;在《富萍》則是上海的外來者揚州鄉(xiāng)下女孩富萍和她的舅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啟蒙時代》，小說集中書寫了上海的解放者和他們的后代，亦即《紀實與虛構(gòu)》里“同志的后代”?！吧弦粋€時代”的革命者們進入上海，成為這個城市的主人，這是《霓虹燈下的哨兵》所寫的故事。雖然1949年之前的上海革命史是不是上海摩登的一部分，觀點尚有分歧，但不可否認，上海有著與現(xiàn)代中國革命等長的革命史。1949年，革命者們從中國各地和上海的革命者們會合，締造新上海。他們的后代是王安憶和孫甘露，是《紀實與虛構(gòu)》里的孩子“我”，也是《啟蒙時代》里的南昌、陳卓然和小老大們?！秵⒚蓵r代》，王安憶關(guān)心的是新上海和新人的相互塑造，而不是《長恨歌》里的“上一個時代”的上海和舊人在新上海的存與活。在王安憶的小說里，這是兩個上?？臻g和生活形式，雖然他們偶爾會有觸碰和交集，像《長恨歌》里的王琦瑤和革命者蔣麗莉，和革命者之后薩沙。但革命和新上海在《長恨歌》里是被壓抑和控制著的，而不是《啟蒙時代》里那種恣意生長的狀態(tài)。《啟蒙時代》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誰是新上海的啟蒙者？是革命者的后代南昌們，還是老資產(chǎn)者和他的孫女嘉寶？《長恨歌》里，薇薇出生于1961年，到了1976年，正是15歲的豆蔻年華。小說寫：“薇薇稱不上是好看，雖然繼承了王琦瑤的眉眼，可那類眉眼是要有風韻和情味作底的，否則便是平淡無趣了。而薇薇生長的那個年頭，是最無法為人提供這兩項的學習和培養(yǎng)。她難免也是干巴巴的，甚至在神情方面還有些粗陋。【② 王安憶：《長恨歌》，第269、275頁?！啃枰⒁獾氖牵鞭睍r代，舊上海馬賽克城市的格局依然殘存，“住在淮海路繁華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囂聲偃止，便會有高級公寓和花園洋房出現(xiàn)，是另一個世界。這其實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夢想”。②1976年時，薇薇是高中一年級學生。“一九七六年的歷史轉(zhuǎn)變，帶給薇薇她們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學范疇的。播映老電影是一樁，高跟鞋是一樁，電燙頭發(fā)是又一樁?！钡搅说诙辏b的世界開始繁榮，許多新款式出現(xiàn)在街頭。據(jù)老派人看“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舊款式里找到源頭的”?！坝谑?，王琦瑤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為穿不著的衣服，如今到了出頭之日，卻已經(jīng)賣的賣，破的破?！薄劲冖邰堍茛?王安憶：《長恨歌》，第272-273、276、277-279、286、287、330頁?！客蹒幯劾锏慕袢帐澜纾幌褶鞭毖劾锏氖莻€新世界，而是個舊世界，是舊夢重溫。有多少逝去的快樂，這時又回來了。小說寫王琦瑤和薇薇的“斗法”，其實是時代的抵牾。“曾有一次，王琦瑤讓薇薇試穿這件旗袍，還幫她將頭發(fā)攏起來，像是要再現(xiàn)當年的自己。當薇薇一切收拾停當，站在面前時，王琦瑤卻悵然若失。她看見的并非是當年的自己，而是長大的薇薇?！?/p>

②

薇薇眼睛里的上海“開始繁榮”，又是一個新上海。而在王琦瑤看來，已經(jīng)是走了樣的上海?！堕L恨歌》里，不厭其煩地寫薇薇的時代里上海弄堂的地、墻、電燈、陰溝、夾竹桃的葉子、地磚縫、木樓梯、水箱的鐵皮板、磚砌的圍欄等的磨損和改變。王琦瑤甚至覺得，“如今滿街的想穿好又沒穿好的奇裝異服，還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藍布衫，單調(diào)是單調(diào)，至少還有點樸素的文雅”。

③

對薇薇的時代，《長恨歌》的敘述好像也失去了像前面時代的耐心。王琦瑤成為薇薇時代的評說者，敘述者也參與進來，有時候分不出彼此的聲音，或許根本也不需要辨析。小說寫到這種程度，敘述者成為一個專制的控制者——控制著敘述的立場、敘述的內(nèi)容、敘事的節(jié)奏和敘述的情調(diào)。王琦瑤站在自己過來的所謂上海摩登的盛世、末世和亂世，評說著新的時代，她不適應(yīng)、不滿，也不屑一顧。敘述者不斷加入進來，一邊是王琦瑤和薇薇的故事，一邊是對他們故事的評點?！堕L恨歌》儼然成為《長恨歌》自身的評注本。這個薇薇的時代也是王安憶開始寫作的時代，寫作成為王安憶對世界的觀察和表達。研究王安憶和同時代人的小說，他們在小說中從來都樂意扮演敘述者和思想者的雙重角色，韓少功、張承志、張煒、閻連科、馬原等都有這樣的文體景觀。所以，如果我們仔細對讀，會發(fā)現(xiàn)這個敘述者在立場上甚至約等于王安憶。寫作成為她對時代的思考過程和結(jié)果，這是她小說的長處，也是她小說的局限。如她小說里寫的：“八十年代初期，這城市的時尚，是帶些埋頭苦干的意思。它集回顧和瞻望于一身，是兩條腿走路的。它也經(jīng)歷了被扭曲和壓抑的時代，這時同樣面臨了思想解放。說實在，這初解放時，它還真不知向哪里走呢！因此，也帶著摸索前進的意思。街上的情景總有些奇特，有一點力不從心，又有一點言過其實?！?/p>

④一定意義上，這也是王安憶對時代的理解。一直到王琦瑤發(fā)現(xiàn)薇薇的女朋友張永紅和自己的心意相通——“這兩個女人的心，一顆是不會老的，另一顆是生來就有知的，總之，都是那種沒有年紀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

⑤小說內(nèi)在的那種怨氣和憤懣才有所減退，小說才從容地去寫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寫旅游、結(jié)婚、去美國等。王琦瑤貌似對薇薇時代有清醒的認知和判斷，但有時候又因為過于沉湎于自己所謂的好時代，而假想和美化那個所謂的好時代而不自知。張永紅對王琦瑤是無害的，老克臘卻是有毒的。小說寫的還不只是王琦瑤的命運悲劇，也似乎極富預言性地昭示著懷舊式的上海摩登，其實是老克臘式的上海摩登。且看《長恨歌》如何解讀老克臘：

所謂“老克臘”指的是某一類風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會風貌中，他們保持著上海的舊時尚，以固守為激進?！翱伺D”這詞其實來自英語“colour”，表示著那個殖民地文化的時代特征。

⑥

老克臘是這粗糙時尚中的一點精細所在。但這種精細是裝飾性和表演性的。王安憶，或者小說的敘述者，對他們心知肚明?！捌鋵崳覀兪强梢园阉麄兘凶鳌畱雅f這兩個字的，雖然他們都是新人，無舊可念。”但從小說的敘述時間安排，是要王琦瑤預先蒙在鼓里。說到底，王琦瑤和老克臘的所謂玩的時間魔術(shù)，造的是時間的幻覺，就像小說寫他們配合的表演：

他和王琦瑤說：到你這里，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王琦瑤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時間可供得起倒流的？難道倒回娘肚子里不成？他說：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瑤聽他的轉(zhuǎn)世輪回說又來了，趕緊搖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個家有賢妻洋行供職的紳士。他也笑，笑過了則說：我在上一世怕是見過你的，女中的學生，穿旗袍，拎一個荷葉邊的花書包。她接過去說：于是你就跟在后頭，說一聲：小姐，看不看電影，費雯麗主演的。兩人笑彎了腰。這樣就開了個頭。以后的話題往往從此開始，大體按著好萊塢的模式，一路演繹下去，難免是與愛情有關(guān)的，因是虛擬的前提，彼此也無顧忌。一個是回憶，一個是憧憬，都有身臨其境之感?！劲?王安憶：《長恨歌》，第341、375頁?！?/p>

薇薇的時代不只是有老克臘，還有長腳。我們可以簡單地把長腳定義為“騙子”，但如果我們觀察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先富裕群體，長腳可能是他們中許多人的前史。他們是將要到來的商業(yè)時代財富神話的一部分，但《長恨歌》讓長腳在這個時代見財起意殺死王琦瑤，這其實是小看了長腳們在這個時代和即將到來的90年代的能量。老克臘和長腳是20世紀80年代正在發(fā)生的新上海摩登的一體兩面。有意思的是，《長恨歌》寫王琦瑤、張永紅、老克臘和長腳的火鍋之夜，好像是對王琦瑤、嚴師母、康明遜和薩沙圍爐夜話的復刻和仿寫。王琦瑤和老克臘的纏綿也逼肖王琦瑤和康明遜。這樣看，張永紅也是蔣麗莉、吳佩珍，而老克臘則分身出兩個時代的康明遜。王琦瑤看不上薇薇時代的粗魯，她在這個時代建造起一個假作真的“上一個時代”，而且自己先當了真。但時空錯置的幻覺終究要見底，不說長腳覬覦王琦瑤的“黃貨”，老克臘也只能陪著王琦瑤出演她的40年代，至多是50年代。當那一刻到來，“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卻看見她枕頭上染發(fā)水的污跡，情緒更低落了。房間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氣，也是叫人意氣消沉”。

②他要迅速“倒回上一世”。

王安憶說《長恨歌》：“這個故事就是軟弱的布爾喬亞覆滅在無產(chǎn)階級的汪洋大海之中。”【王安憶、王雪瑛：《〈長恨歌〉，不是懷舊》，《新民晚報》2000年10月8日?！客蹒幍母矞绮皇?0世紀40年代，不是1949年至1966年，甚至不是小說中空白的10年，而是1976年以后的1986年。王琦瑤這個20世紀40年代的剩余物、小布爾喬亞的殘余分子，30余年幾無發(fā)育和壯大，在老克臘和長腳軟與硬的暴力夾擊下，覆滅是她必然的命運，王琦瑤的故事就是上海的城市故事。20世紀80年代不是王琦瑤和上海的黃金時代，“上海的街景簡直不忍卒讀”，“路名是改過來了，路上走著的就更這人不是那人了”。這或許能解釋王安憶認為《長恨歌》“真正的故事是在八十年代”?！就醢矐?、趙為民：《一九九七，訪王安憶》，《海上文壇》1997年第3期?！吭凇吨鹇怪薪帧罚?988）、《米尼》（1991）、《妹頭》（2000）中，80年代的上海都是小說的主體部分，而且《米尼》里的米尼和阿康、《妹頭》里的妹頭和阿川，他們和《長恨歌》里的長腳一樣，都是感應(yīng)到時代動向且投身時代的人物?！吨鹇怪薪帧贰睹啄帷泛汀睹妙^》不約而同地都寫到出軌和背叛。有意思的是，《逐鹿中街》的烈士遺孤豐子銘僅僅只比王琦瑤大一歲。對于《長恨歌》，王安憶說：“五十年代那部分是寫得最好的?！币驗槟鞘且粋€上海摩登的末世，王琦瑤無力挽回“上一個時代”，但她還有程先生，還有掙扎，有光，而20世紀80年代沒有一個同路人的王琦瑤是一個真正的孤獨者。1986年，王琦瑤57歲。孤獨者王琦瑤死時，“舊上海的尸骸又生長出一個嶄新的上?！保霸趯儆谒哪莻€時代死去之后再死去”。

①

王安憶再造上海摩登，從外灘為中心的殖民政治、金融和商業(yè)空間轉(zhuǎn)移到從西區(qū)淮海路到棚戶區(qū)的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空間的上海摩登的邊緣、細部和深處，她的小說寫不同現(xiàn)代性邏輯所涉及的階層對馬賽克城市上?？臻g的生產(chǎn)和建構(gòu)。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我們的論題框定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再造上海摩登的文本生產(chǎn)，考察王安憶提供了對上海這個城市文本想象的諸種可能性，王安憶小說新世紀溢出開埠作為起點的租界現(xiàn)代性的上海尋根，超出了我們預設(shè)的議題。《天香》（2011）、《考工記》（2018）、《一把刀，千個字》（2020）這三部長篇中，《天香》敘述明清之交的上?，F(xiàn)代性前史，《考工記》勘查民間文化的現(xiàn)代潛脈，而《一把刀，千個字》則在城與鄉(xiāng)、上海和揚州、上海和紐約等地理空間的挪移中拓展上海的邊界。至此，王安憶不僅僅是再造上海摩登，更是再造上海。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社會主義文學經(jīng)驗和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文學研究”（19ZDA277）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朱婧，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