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深
我有一個性格要強的母親。
她從小就是家里最優(yōu)秀的存在,學習成績優(yōu)異,以省狀元的身份考入名校,每年拿全額獎學金,畢業(yè)后擁有一份體面穩(wěn)定的工作,一路升遷。她凡事都要求自己務(wù)必做到首屈一指,毫不夸張地說,就連參加單位運動會,她都會提前偷偷回家練習,然后一舉驚艷所有人。
同樣,母親也是如此嚴格要求我的,從她給我起名叫“武冠軍”來看,就知道她給予了我什么樣的厚望。
起初,小學時每次公布成績,我都會緊張得出一手心的汗;后來,第一名漸漸拿多了,我才稍稍有點兒習慣。所幸不負所望,這么多年來,我的成績始終很穩(wěn)定,最后以全市第一的名次升入母親心儀的初中就讀??删彤斘乙詾闀@樣一帆風順下去的時候,生活給我劈了道驚雷。
初二那年的一次月考,我翻了車,因為一個點錯的小數(shù)點。
我至今都難以忘記,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我拖著疲乏的身體進了家門,一眼就看到等在沙發(fā)上的母親,那一刻的壓抑絕望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咽喉,窒息蔓延。
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怎么考得這么差?”
“我……”我的嗓子霎時緊得發(fā)干,重感冒疊加緊張的情緒,讓我瞬間失語,眼前一陣發(fā)黑,低垂著頭不敢去看母親的表情,所有打好的腹稿全都打了水漂,化作一聲怯怯的“媽”。
只可惜處于憤怒邊緣的母親絲毫感知不到我的心情,只糾結(jié)于手里的幾張卷子,“為什么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母親指的正是那個點錯的小數(shù)點,就因為這小小的一點,整道大題被扣了大半分數(shù),導致我的總成績比第一名低了1分。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僅僅1分就足以讓我一整天坐立難安。
說實在的,其實我有點兒委屈,很希望母親能理解我,我對母親說:“考試那天我發(fā)燒了,到現(xiàn)在還沒好?!?/p>
誰知不說倒好,一說母親的聲音陡然失控拔高,“你那天不是吃藥了嗎?考大學的時候可沒人管你發(fā)不發(fā)燒!”
我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終是沒再說什么,我知道母親現(xiàn)在的質(zhì)問只是在尋找宣泄口,而我的任何解釋都無疑是在火上澆油。
看到桌上放著母親為我準備的感冒藥,那句“難道我的身體都沒有成績重要嗎?”在嘴邊徘徊了數(shù)圈,終究沒有問出口。
那年正趕上大姨家表哥考上清華,母親便對我的第二名更加耿耿于懷。春節(jié)時,七大姑八大姨聚到一起,我知道對于這個小數(shù)點的真正審判,才正式來臨。
“聽說冠軍這學期考了第二?”大姨的聲音洪亮,隔著門板我都聽得一清二楚,“現(xiàn)在的孩子心理承受力都脆弱,難免考試就緊張出錯,這一點得讓冠軍多學學他表哥。”
臥室內(nèi),我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對著攤開的習題發(fā)呆,心底還是忍不住悄悄燃起一絲期待,只可惜我終是奢望了,母親從始至終都沒有反駁,一句都沒有。
等到外面的喧鬧歸于平靜,我才如夢初醒般拿起筆,不斷告誡自己:武冠軍,你還有很多卷子要寫,你沒時間難過。
窗外飄起了雪,是那年的第一場雪,直接下在了我的心里。
自此以后,我開始堅持鍛煉身體,保持每天一斤奶,隨著身體素質(zhì)逐漸提高,感冒的情況越來越少,個子也在高中時躥到了185cm。個頭高,座位自然被安排在后面,母親知道后以“冠軍有點兒近視了”為由,要求老師把我調(diào)到第四排,我看著那個全班正中心的位置,第一次忤逆了母親。
當然,毫無意外是以失敗告終。
只要母親拿出“媽能害你嗎?”“媽是為你好!”的話語,我的揭竿起義就永遠會被鎮(zhèn)壓,反抗就是我不知好歹。
我就這樣坐到了第四排,后桌寧凝是個身材嬌小的女生,我感覺自己坐她前面就像砌了堵墻,為了避免擋到她的視線,我半蜷在椅子上盡量降低身高,一天下來,整個后背酸麻得厲害。
第二天,寧凝剛到班級就往我的座位上塞了個軟乎乎的抱枕,“給你這個靠著,省著你腰騰空太累。”
我有些意外寧凝的善意,她之前對我的態(tài)度都是不冷不熱的,畢竟,因為我的存在,她被同學們起了個“萬年第二”的外號。
寧凝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無奈地聳聳肩:“所以,你能不能狠狠心,多考個十幾二十分,好讓我斷了當?shù)谝坏哪钕耄俊?/p>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許是欣賞這位勢均力敵的對手,又或許是憋悶太久急需傾訴,16年來的隱忍痛苦被我一吐為快,全部講給了她聽。最后我總結(jié)陳詞:“不過是為了在親戚面前有面子而已?!?/p>
說完,我已經(jīng)隱隱有些后悔,一個大男生倒苦水,會不會被覺得小肚雞腸啊?思及此,我悄悄覷了眼寧凝,果然看到她笑了。
“我之前一直覺得做第二很丟人,總感覺自己不如你,今天聽了你的故事,心結(jié)突然就開了?!睂幠J真道,“正所謂溝通是通往心靈的橋梁嘛,我覺得你和阿姨也應(yīng)該像我們倆一樣,開誠布公地談?wù)??!?/p>
我輕輕笑笑,不置可否,我媽有多么固執(zhí)己見,我可是比誰都深有體會。
寧凝又說:“如果不好意思當面說,那就寫信吧!”
我沒想到自己真的會寫下一封信,并在寧凝的慫恿下放進快遞袋里郵給了母親,我原本的人生軌跡被母親修剪得板板正正,這么“出格”的事情真的是第一次做。
信很短,寥寥數(shù)語,卻把多年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全都寄了出去,有些激動興奮,又有些難耐的期待。
當天晚上,正好全家約好給外婆過生日,心想著母親要是動了氣,我就跑去外婆家避避風頭。我作好心理建設(shè),惴惴不安地趕到飯店,正和大姨一家碰上。
大姨問:“冠軍呀,你表哥準備考研了,昨天打電話還問起你有沒有信心考去當校友?”
還不等我回答,身后傳來母親的聲音:“當然有?!?/p>
聽到這三個字,我不由失落地低下頭,看起來……根深蒂固的思想難以因為一封信就輕易改變,難道我這一生都要按照母親規(guī)劃好的路線走嗎?
“抬頭挺胸。”母親輕拍我的后背,轉(zhuǎn)頭對大姨說,“不過冠軍最后想考什么學校,還要他自己說了算?!?/p>
我倏然抬頭看向母親,一片秋葉落到肩上都沒反應(yīng)過來,母親替我拿下,順手拍拍我的肩膀,“快進去吧?!?/p>
擦身而過的瞬間,一聲若有似無的“對不起”隨風遠去,輕輕落在心尖。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