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芳芳
(重慶師范大學 重慶 401331)
由陳凱歌執(zhí)導的《霸王別姬》可謂是中國大陸電影中的封神之作,自1993 年以來,是唯一一部同時獲得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和美國電影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的國產(chǎn)電影。影片圍繞兩位京劇名伶“段小樓”和“程蝶衣”半個世紀以來的悲歡離合進行敘事,展現(xiàn)了對中國政治歷史、傳統(tǒng)文化和人性的思考。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霸王別姬》中就運用了這樣的情節(jié)發(fā)展,一次次把美好的事物毀滅,所以我們才感受到它的悲劇力量。悲劇美學指人類心理上的共鳴,人趨向于發(fā)掘事物的美好性,但現(xiàn)實卻總和理想相背離,所以每個人都處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煎熬中。
悲劇美學的定義就是“不完美的完美”,通過事件的不完美、缺憾去展現(xiàn)殘缺美,從而引起人們的反思。就像古希臘雕刻家阿歷山德羅斯的作品《斷臂的維納斯》,正是因為他的故意“留白”,才給人們以想象的空間。在電影中,悲劇美學同樣如此,只有讓觀眾不斷去思考,這部電影才有意義,觀眾才能體會到缺憾美。有較高藝術價值的悲劇電影不僅不會增加觀眾的不適感,反而會在打破人們的認知和心理預期后,重新構建對于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引發(fā)人們的共鳴?!栋酝鮿e姬》就是一部體現(xiàn)悲劇美學的作品,用悲劇美學的方式呈現(xiàn)了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1.程蝶衣:戲癡人生
電影主人公程蝶衣出身窯子,為讓他活下去,身為妓女的母親狠心砍掉其第六指并將其拋棄在戲班,在大師兄的關照下生存,對師兄的情感也超出普通同性。程蝶衣對人、戲和情都追求“從一而終”,但正因為他的這種理想主義造就了他的悲劇。師兄娶青樓女子菊仙、與徒弟小四上臺以及遭受批斗時對他的揭發(fā)等,都對他造成了致命的傷害,乃至在“文革”后與師兄同臺演繹《霸王別姬》時自刎。
程蝶衣是“真虞姬”,他的悲劇便源自他的“真”,源自他“不瘋魔不成活”的人生態(tài)度和京戲精神。人戲不分、雌雄同在,淡忘了“本是男兒郎”的人生信條,浸浴于自己的烏托邦,以致于因“霸王”而生,亦因“霸王”而死。執(zhí)迷于戲,固守本源,拒絕接受現(xiàn)代戲的招安,試圖回歸原汁原味之京戲,然而個人之力終究撬不動集體的杠桿,目睹京戲日漸式微,只得以身殉戲。
程蝶衣堅守京戲,執(zhí)著于情,體現(xiàn)了其“從一而終”的信念,正因堅守此信念,才讓電影充滿悲劇意味,使得人們在觀看中不僅感受到當時人性被壓迫的殘酷,也產(chǎn)生了跨時代惺惺相惜的共鳴。
2.段小樓:清醒凡人
段小樓是程蝶衣的師兄,他不似程蝶衣那般純粹,他更加復雜,但是這種復雜才更像平常人。他認為在舞臺上癡狂可以,但在生活中癡狂就難以生存,將戲與人生分得很清楚。他年幼時照顧程蝶衣,成名角后也有骨氣拒絕日本人,但也因為猶豫始終在程蝶衣和菊仙之間徘徊,也因為懦弱在批斗時揭發(fā)程蝶衣、與菊仙劃清界限,讓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段小樓是“假霸王”,他的悲劇便源自他的“假”。戲與人生分得太清,終究難逃男性本能、兄弟情誼、世俗市儈之牽絆,傷害了蝶衣,虧負了菊仙,落得寒枝獨棲,雖生猶死?!凹侔酝酢痹小罢嫘郧椤保瑸楸Wo蝶衣不惜挨打,為救菊仙脫困不惜受傷,敢于在權貴乃至日本人面前昂首挺胸,無奈真正的危機來臨時,暴露出了潛藏的軟弱,拋棄了摯友與摯愛,淪為世俗之笑柄。
段小樓逃不過世俗,彰顯人性弱點,引人反思,凸顯了悲劇的殘酷美。當生活境遇與自身意愿相違背時該如何抉擇,這于世人一直是難題,而段小樓選擇順從,展現(xiàn)了其矛盾的一面。
3.菊仙:錯付終身
菊仙原是花滿樓的妓女,因段小樓搭救而與他在一起,只想過上平凡日子。她理解段小樓的猶豫,也比旁人更明白程蝶衣的用情。段小樓被捕,求助程蝶衣時承諾離開段小樓;段小樓與國民黨官兵斗毆,因擔心段小樓陷入亂局而小產(chǎn);“文革”中,聽到段小樓說不愛自己懸梁而死。
因“霸王”從良,亦因“霸王”消逝,宛如現(xiàn)實中的另一個虞姬。菊仙的悲劇源自她的身份,更源自她的用情,無畏世俗眼光走出青樓,寄一生于段小樓,怎奈段小樓屈于時局,終究是負了她,而她亦因此玉殞。始終扮演著程蝶衣與段小樓之間的“第三者”,想方設法讓段小樓擺脫程蝶衣、擺脫唱戲,但段小樓終歸只有一半是她的,到最后,連這僅剩的一半也沒有了。
菊仙情感專一,對愛忠貞,令人共情,體現(xiàn)了其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她相信段小樓,敢于抗爭世俗,雖勢單力薄終究無法改變自身結局,可她的抗爭過程給人以鼓勵。
“20 世紀90 年代,也正是京劇徽班進京的二百年,在這百年發(fā)展的過程中,京劇在經(jīng)歷了輝煌的同時也遭受了世人對它的冷落。這部作品因時而生,很好地將中華傳統(tǒng)戲劇文化之精髓搬上了銀幕,有力地將這一文化進行了傳承與發(fā)展?!背痰潞投涡嵌际蔷﹦∶?,他們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了京劇的興衰。
京劇于清朝后期興起,在北洋政府時期依然廣受歡迎,不論貴族有錢人還是平常百姓都喜歡聽戲。京劇的熱度促進了京劇戲班的發(fā)展和京劇文化的壯大,正如電影中關師傅所說的“打自有唱戲的行當起,哪朝哪代也沒有咱們京戲這么紅過,你們算是趕上了”。這一句臺詞直接表明了當時京劇文化的繁榮。
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京劇依舊很受歡迎,連入侵的日本人都聽中國人的戲曲。日軍高官青木對于程蝶衣的賞識顯而易見,在臺下有中國人沖進來反對程蝶衣為日本人唱戲時,日軍制服了他們并強壓他們將程蝶衣的戲聽完。
日本投降后的國共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軍隊拿手電筒照程蝶衣、不講道理就打人、抓捕程蝶衣等行為,都體現(xiàn)了國民黨軍人對文化、京劇以及戲曲家的不尊重。這個情節(jié)的設計一方面表明國民黨執(zhí)政的腐敗和官僚風氣的盛行;另一方面代表了京劇文化在那個時代已有走向衰落之勢,真正懂京劇的人減少。
解放軍進入北平后,程蝶衣在唱戲時嗓子啞了,以為解放軍會和以往的權力者一樣鬧起來,可解放軍并沒有,而且還鼓掌表示尊重,讓程蝶衣倍感欣慰,但是之后解放軍唱起戰(zhàn)歌這一情節(jié)表示其沒有聽懂京戲,這也讓程蝶衣錯愕,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京戲文化的傳承愈發(fā)困難。
最后在“文革”時期,京劇被認為是舊社會的舊文化,京劇藝人在這時期受到迫害,京劇的道具服飾也被燒毀,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那場批斗和揭發(fā)徹底宣告了京劇文化的沒落。最后程蝶衣自刎也是以身殉京劇,程蝶衣的死一方面表明他的個人醒悟,另一方面也表明傳統(tǒng)京劇文化已消逝。這部電影以程蝶衣的一生訴說了京劇文化的興衰史,以程蝶衣的悲劇推及到了京劇文化的悲劇。
京戲的悲劇即是文化的悲劇,令人反思對待文化的態(tài)度,呈現(xiàn)了文化的潮起潮落。文化是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著人的發(fā)展,京戲文化的潮落不代表其真正退出歷史舞臺,當下應注重實事求是,延續(xù)其發(fā)展、把握其精神。
這部電影的時間跨度從1924 年到“文革”后,主要講述了北洋政府、抗日戰(zhàn)爭、國共戰(zhàn)爭(日本投降后)和“文革”四個時期的歷史故事。
影片從北洋政府時期說起,那時男女老少、達官顯貴都時興看京劇,主人公程蝶衣被母親用菜刀砍掉第六指后入了戲班,遭受各種毒打,反映了那個時代下底層人民生活的悲苦。少年時期程蝶衣給前朝太監(jiān)唱戲,受其侮辱,反映了北洋政府時期濃厚的封建殘余,人們在舊官僚面前依舊抬不起頭,有苦難言。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人侵略,段小樓因為拒絕日本人以及毆打士兵而被捕,程蝶衣為救他被迫給日本人唱堂會卻為段小樓所不恥,段小樓被救出來的同時,日本人在集體殺害中國人。這里顯示出強烈的對比,頗具諷刺意味,段小樓憑關系死里逃生而其他人卻被槍殺,在對比下更加凸顯歷史時代的悲劇性。
日本投降后的國共戰(zhàn)爭時期,士兵一言不合便上臺與戲子斗毆,致使菊仙小產(chǎn);程蝶衣因給日本人唱戲被以漢奸罪逮捕,袁四爺用自己的權力讓法官放水,在聽到程蝶衣說日本高官能把京劇傳播到日本時氣憤離去,而程蝶衣卻因為國民黨高官的賞識無罪釋放。此情節(jié)無不顯露著國民黨的腐敗,突出那個歷史時期的悲劇。
“文革”時期,段小樓為自保而揭發(fā)程蝶衣,將程蝶衣過往“丑事”一一昭示天下,將其推入絕境;而程蝶衣看到師兄和徒弟的背叛,看到京劇被列為舊社會的糟粕,悲憤難平,發(fā)出“可是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的嘶喊,進而揭發(fā)菊仙,段小樓見勢與菊仙劃清界限,這直接導致菊仙自戕。人情、傳統(tǒng),都為時代所扭曲,這亦是特殊歷史下的悲劇。
該影片沒有具體地講述歷史,但通過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描繪了整個歷史的悲劇色彩。歷史的悲劇發(fā)人深省,引人去反思政權的更替與政局的變化,當堅信即使歷史不斷更替,但不變的是社會進步的浪潮。恩格斯指出歷史災難都是以其進步作為補償?shù)模虼瞬划斍?,而當抗爭?/p>
從某種層面上來看,個體、文化、歷史的悲劇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邏輯,三者共同構建《霸王別姬》之悲劇美學。以京戲為主線,三者呈現(xiàn)出層層遞進的“看”與“被看”的關系,所謂“看”與“被看”,即指涉“主體”與“他者”的身份構建,而個體、文化、歷史三者便存在這種“看”與“被看”的內(nèi)在機理,在個體面前,文化可算作“主體”,而在文化面前,歷史又可算作“主體”,歷史即時代,足見時代之于文化與人的影響。
歷史的悲劇造就了文化的悲劇,文化的悲劇又造就了個體的悲劇,正如席勒所認為的那樣,人物的悲劇命運必然是環(huán)境所造就的。悲劇的落腳點終在個體,歷史的悲劇和文化的悲劇通過個體的悲劇得以外顯,影片《霸王別姬》的悲劇性無疑匯聚于程蝶衣一身。程蝶衣因戲生情,又為情而死,但其傾城嫵媚的面容,陰柔繞梁的唱腔,曼妙驚鴻的身段,戲即人生、癡迷于戲的情懷,單純于藝術的精神,以及京戲《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牡丹亭》之絕唱,卻為萬世所銘記,引發(fā)的不僅是個體之思,亦是歷史之思、文化之思,在歷史、文化、個體的視角下,展現(xiàn)出深層次的悲劇美感。
注釋:
①李占喜.生命的絕唱命運的悲歌——再評電影<霸王別姬>[J].藝術評鑒,2017 年第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