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無覓處
——解讀《暗戀桃花源》中的“尋”與“失”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0013）

1986 年，在臺北陽明山的一處住所，剛滿30 歲的賴聲川和一群青春激昂的青年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開始了一場自由的劇場創(chuàng)作實驗，他們在車庫辦公，在客廳排練，在那里《暗戀桃花源》孕育而生，誰也沒想到三十年后這一出戲仍在全球范圍內(nèi)發(fā)揮著它的獨特“魔力”?！栋祽佟放c《桃花源》兩個劇組，兩個了不相關(guān)的故事出現(xiàn)在了同一個舞臺上——悲與喜，古與今，嚴肅與荒謬，堅貞與不忠，現(xiàn)實與虛幻，幾條線索交錯糾纏，循序推進，最終達到交織融合，這種種的背后潛藏著一個共同的母題，即“追尋”與“失去”。

一、《暗戀》：一出虛無的幻夢

《暗戀》，以兩個時空同時或交替展開：一邊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公園，“江濱柳”與“云之凡”因戰(zhàn)亂而相識相戀，這一對年輕的情侶坐在秋千上，輕輕地搖蕩，互訴心曲，平和又美好。另一邊是八十年代的臺北醫(yī)院，耄耋之年身患重病的“江濱柳”繼續(xù)執(zhí)著地刊登尋人啟事，這對戀人才得以在生命即將走盡的時刻匆匆一見。在這長達四十年的人生中，兩人在痛苦的思念和甜蜜的回憶中穿梭，真是造化弄人?！敖瓰I柳”花了半生去想念一個人，刊登的尋人啟事，漂洋過海卻從未得到回復(fù)的信件，輪椅上想要去觸碰對方的手，抑或是對“最愉快的夏天”的回憶中可以看到他留下的深深的“追尋”的印跡。這份追尋一方面是對美好愛情的追求：直至垂暮，他依舊感嘆“那個夏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夏天”。在《暗戀》導(dǎo)演的理解中，“云之凡是一朵美麗的山茶花，一朵在夜空中開放的……最美麗，最動人的白色的山茶花”，這同樣是“江濱柳”的心之所想，“云之凡”這個形象也是最純美的“桃花源”的象征。另一方面，與其說他是對愛情的追憶，不如說他是對如夢如幻的“桃花源”的無限神往，那即是無盡的鄉(xiāng)愁，是孕育滋養(yǎng)他的東北老家以及整個大陸的文化血脈。然而遺憾的是，尋找的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敖瓰I柳”雖然見到了“云之凡”，但“云之凡”早已與他夢中的想象相去甚遠。正如第七場中，扮演“云之凡”的演員對導(dǎo)演說不知道如何演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以及“我永遠不可能成為真的‘云之凡’”，就早已暗示了過去的美好實際上不過是一場虛無的幻夢。

此外，《暗戀》劇組的“導(dǎo)演”實則就是“江濱柳”，他反復(fù)要求演員要了解人物的個性、個人遭遇與時代背景，“導(dǎo)演”/“江濱柳”懷念過去的美好，而當(dāng)代的演員卻無法感受到，這使得導(dǎo)演/江濱柳更深地陷入對“云之凡”/故土的思念的沼澤中，抱憾終生。導(dǎo)致他們痛苦的根源是無法忘記，“云之凡”從一開場就告誡“江濱柳”:“你一定要忘記，一定要學(xué)著去忘掉”，導(dǎo)演也被演員勸慰“你要忘掉”，然無果，失去的痛苦愈加深刻。“導(dǎo)演”/“江濱柳”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與錯過，錯過了舊愛，也同時錯過了身邊人。“江濱柳”的妻子每日在醫(yī)院為他忙碌，卻連“讓我留下來陪陪你”的請求都一再被拒絕，他的魂早已隨著思念飄到了多年前的外灘公園。“導(dǎo)演”沉溺于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使演員無比挫敗，排練無法進行，以致在追尋中失落，在失落中尋覓。

二、《桃花源》：一次徒勞的追尋

《桃花源》，一出以悲劇收尾的看似嬉笑怒罵的喜劇，同樣主要以兩個時空交織展開。全劇以《桃花源記》為基礎(chǔ)進行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gòu)，講述的是武陵捕魚人“老陶”進入桃花源之旅的前史：魚商“袁老板”（“源”）為了得到“春花”（“花”）視“老陶”（“桃”）為肉中刺，“春花”為了能和“袁老板”你儂我儂處處排擠“老陶”，“老陶”與妻子“春花”情感破裂后抱著尋死的目的逆流而上，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片世外桃源，那正是“老陶”所向往的凈土，他逃脫了破敗不堪的現(xiàn)實，找到了“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理想國，并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如夢似幻的美好時光，他似乎被同化了，變得無欲則剛了，“忘了！忘了！什么‘春花’，忘了！什么‘袁老板’，忘了！”另一邊，在擺脫了“老陶”的武陵，“袁老板”和“春花”雖結(jié)為夫妻但并沒有過上他們追求的生活，他們向往“在那遙遠的地方，有我們延綿不絕的子孫，他們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可見，這“遠大的抱負”即是“老陶”身處的“桃花源”。然而現(xiàn)實回饋給他們的是洗不完的尿布，破陋不堪的房屋和無休無止的爭吵，他們的生活愈是悲催，愈能反映出理想的荒謬。在“桃花源”的“老陶”看似平和，卻依舊在孤獨地尋找一個能與他為伴的人，他甚至和兩個長得很像“袁老板”和“春花”的白衣男女生活在一起，他嘴上說著要忘，但心里始終念著他的妻子，于是離開了充滿著自由與洋溢著幸福的“桃花源”，再次回到武陵找妻子。當(dāng)他回到家，看到因為生活的一地雞毛而吵得不可開交的“袁老板”與“春花”時，他甚至希望帶上他們兩人前往“桃花源”，但此時的他們早已被生活蹂躪，再沒有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了?！袄咸铡毙幕乙饫洌麤Q定返回“桃花源”，這一次他是真正要去尋找遠離世俗的樂土，但事與愿違，他再也尋不到了。正如《桃花源》里那棵出逃的桃樹，他錯過了當(dāng)下的生活，難以克制活在別處的欲望，那么這種追尋就成了一次次徒勞的追尋。同時，“老陶”“春花”“袁老板”之間錯綜復(fù)雜的三角關(guān)系映射了現(xiàn)實與“桃花源”之間的巨大鴻溝。全劇通過對《桃花源記》的解構(gòu)，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冷酷以及如“桃花源”一般的烏托邦虛幻世界的飄渺。

三、神秘女子：一遭共同的命運

舞臺上這個瘋言瘋語要尋找“劉子驥”的神秘女子沒有明確的身份，與兩個劇組毫無關(guān)系，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她看似完全游離于戲外，是個不相干的人，但正是這個神秘女子串聯(lián)了《暗戀》和《桃花源》，并成為了《暗戀桃花源》的靈魂人物。神秘女子在全劇一共出現(xiàn)了六次，先后詢問了《暗戀》導(dǎo)演、順子、袁老板、江濱柳、劇場管理員，在她不清晰的幾句喃喃與詢問中可以了解到她和劉子驥曾經(jīng)是對戀人，他們約定在這里見面，要把什么事情說清楚，但劉子驥失約了。神秘女子固執(zhí)地尋找她的劉子驥，甚至荒謬地翻找石頭形狀的道具，她大概只知道要尋找什么，但這樣?xùn)|西到底是什么樣的，她也說不清，她的尋找超越了具象的實物，濃縮到了一個名字或是某段回憶某種文化，以致于她也不清楚地產(chǎn)生了“他怎么是這個樣子”的追問，只記得他們在下著雨的南陽街一起吃了酸辣面。此后，這酸酸辣辣的味道便讓她魂牽夢縈，劉子驥化為了南陽街上飄落的每一片桃花，那片片桃花構(gòu)成了她心中尋找的“桃花源”。

神秘女子苦苦追尋的“劉子驥”的文化原型源于東晉年間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據(jù)《晉書·隱逸傳》記載，“劉麟之，字子驥，南陽人……驎之少尚質(zhì)素，虛退寡欲，不修儀操，人莫之知。好游山澤,志存隱遁”，《桃花源記》中也明確地稱其為“高尚士也”?？梢姶巳瞬荒教摌s，為人質(zhì)樸，又熱愛自然，寄情于山水，以游為隱，更值得一提的還有他濃厚的鄉(xiāng)土觀念。陶淵明和劉子驥均是生于黑暗混亂、玄學(xué)思潮興盛的魏晉時代，他們是蔑視世俗而向往“虛靜”“寡欲”生活境界的高尚人士。賴聲川運用后現(xiàn)代手法解構(gòu)《桃花源記》,并將“劉子驥”這個形象獨立出來,安排一個神秘女子去追尋他，正是對《桃花源》的反諷?！皠⒆芋K”的人物形象已變成一種“桃花源”的象征，又幻化成了戲中具體的人、事：神秘女子尋找的少年，老陶追尋的凈土，江濱柳忘不了的白色山茶花。同時，根據(jù)《桃花源記》可得劉子驥也在尋找桃花源,千年后的今天，他的后代仍在延續(xù)同樣的動作，但世間無常，多以“未果，尋病終”結(jié)束一生。

四、暗戀桃花源：一場島與陸的苦戀

賴聲川作為臺灣第二代外省人，又經(jīng)歷了二十世紀末的社會動亂，因此他的劇作常發(fā)揮著反映社會論證的功能。香港浸會大學(xué)周國正教授認為《暗戀桃花源》正是描繪了大陸與臺灣唏噓惘然的“追尋”故事：大陸人的追尋，臺灣人的追尋，以及來到臺灣的大陸人的追尋。這一時期的臺灣外省人一方面想融入當(dāng)?shù)?，一方面又寄情于故土，家園的失落、身份的缺失以及文化的差異使他們陷入困境。在《暗戀》中，“江濱柳”的形象定位就是一名漂泊在臺灣始終回憶著彼岸生活的青年，故事也因大時代的變遷而發(fā)展。全劇在“江濱柳”的歌聲中拉開帷幕，他唱的便是《追尋》。此時的上海是“安靜的”“停止的”“好像夢中的景象”，它是“江濱柳”與“云之凡”愛情的見證，因此，上海也凈化成了江濱柳心中的“桃花源”。此外，“云之凡”的內(nèi)心深處也有著對“桃花源”般美好生活的向往，“（我們）到了一個好特別的地方，一山的野花……那兒的人都對我們很友善”?？上А昂么蟮纳虾?，我們還能在一起，想不到小小的臺北把我們給難倒了”，根據(jù)臺詞可知，“江濱柳”居住的景美、民生社區(qū)和“云之凡”居住的永和、天母相距不遠，卻都有一水相隔，這一對戀人的關(guān)系就像大陸與臺灣，他們始終相望而不得相見。大陸也成了這一輩人一生的“暗戀”，亦是他們無法排解的鄉(xiāng)愁。“江濱柳”是時代的孤兒，是世紀的孤兒，無論他多么沉浸在對彼岸的美好回憶中，今生也無緣和心中所愛共度一生，只能抱憾地駐留此岸，最后以要求將自己的骨灰?guī)Щ貣|北老家來慰藉想回到彼岸的念想。在《桃花源》中，“武陵”便是八十年代臺北的象征，由于對生活的種種不滿，以“老陶”為代表的“武陵人”對自己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便離家想要去尋找理想國，這既是對大陸的向往，也是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渴望，他站在此岸，眺望彼岸，然而一旦到達，彼岸又成了此岸。

江濱柳”尋找他的白色山茶花，“春花”和“袁老板”尋找機會長相廝守，“老陶”逆流而上尋找大魚，意外找到了“桃花源”，南陽“劉子驥”尋找桃花源，而神秘女子尋找“劉子驥”……但，追尋的結(jié)果最終只能是“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