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剪紙中的“葫蘆崇拜”研究

摘要：“葫蘆崇拜”是從上古時代沿用至今的本原文化觀念。時至現(xiàn)代，還有眾多民族如漢、彝、怒、白等都有關(guān)于中國各族出自葫蘆的傳說。本文試圖從從符號化、植物圖形、動物神祇、人物神祇四個形態(tài)對民間剪紙中“葫蘆崇拜”的圖示類型進行分析、歸納與梳理。民間剪紙中的“菊蘆崇拜”圖示雖包羅萬象，但其包蘊的“陰陽”與“生生”哲學觀念卻始終作為中華民族民間群體生活中的行動指南而存在。

一.中華民族的原始葫蘆文化

“綿綿瓜爬，民之初生”。這是我國最古的史詩《詩經(jīng)》中《大雅·綿》的一句詩。意思是：中華民族的先民，最初是出自共同的母體——瓜瓞，它世代綿延，子孫繁衍。 這種民從瓜出之說，也可以歸入葫蘆崇拜。傳說中的伏羲、女媧、盤古等中華民族的始祖?zhèn)儯浔举|(zhì)實為葫蘆?！吨芤住分杏涊d伏羲，稱其為“包犧”?！鞍奔粗浮稗恕?，意為“葫蘆”;至于女蝸，古籍上有的直接將“女媧”寫作“?媧”?！皨z”，古音為“瓜”。按古漢語音韻學之規(guī)律，則“女媧”完全可讀為“匏瓜”，也就是葫蘆;而《搜神記》、《水經(jīng)注》諸書中將“盤古”寫作“槃瓠”。據(jù)著名民族學家劉曉漢考證“即槃瓠為葫蘆的別稱。槃轉(zhuǎn)為盤，瓠轉(zhuǎn)為古，由槃瓠轉(zhuǎn)為盤古?！倍渌褡宓倪@類傳說盡管情節(jié)各不相同，但萬變不離其宗，就是認為人類始祖出自葫蘆。究其原因，一是由于葫蘆形體頗象女性生殖器或巖洞，因而人從葫蘆出，隱寓著人從母體，以及人類早期穴居生活的深層意義。二是東西方文化圈內(nèi)都有關(guān)于史前洪水泛濫的傳說。在西方，有關(guān)“諾亞方舟”的傳說家喻戶曉。而在東方，葫蘆一直是洪水故事的核心。大量關(guān)于葫蘆生人神話，都與洪水有關(guān)。如瑤族傳說：“洪水淹沒了一切，伏羲兄妹躲在葫蘆里過了七天七夜，水退后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留下了人種。” 在漢族的神話記憶中共工振滔洪水、女蝸止水，以及伏羲與女蝸造人的神話是葫蘆文化的經(jīng)典版本。傳說水神共工，是天上一個有名的惡神，人的臉，蛇的身子，紅色的頭發(fā)，性情愚蠢兇暴。

后來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打了一場惡戰(zhàn)，代表光明的祝融勝利了，代表黑暗的共工失敗了。這時共工眼見自己的隊伍部率凋零，又羞又惱，也覺得沒有臉再活在世界上了，就一頭向西方的不周山撞去。

這一撞，不得了，共工把撐天的柱子給撞斷了，大地的一角也被撞壞了，半邊天空也坍塌下來，天上露出了一些大窟窿，地面上也破裂成縱一道橫一道的深溝，洪水從地底噴涌出來，波浪滔天，使大地成了海洋。人類簡直無法生存下去了。這時，女蝸出來補天。她在大江大河里挑選了許多五色的石子，架起一把火將石頭熔化后填補天上的窟窿。然后又殺了一只大烏龜，斬下它的四只腳，用來代替天柱，豎立在大地的四方，平息了水災。

洪水平息后，女蝸又為人類的再生而摶土造人，但神話記憶卻有女蝸與伏羲的傳說。

聞一多先生就認為伏羲就是葫蘆，他在《伏羲考》中說：根據(jù)伏羲女蝸與匏瓤的語音關(guān)系，“伏羲、女蝸莫不就是葫蘆的化身?；蚍旅耖g故事的術(shù)語說，一對葫蘆精。于是我注意到伏羲女蝸二字的意義。我試探的結(jié)果，‘伏羲’‘女蝸’果然是葫蘆?！?/p>

至今在甘肅天水一帶還流傳著伏羲是葫蘆娃的故事：伏羲為民女與龍王所生，后人間發(fā)大洪水，民女將初生的伏羲裝人葫蘆放回人間，保留了人種。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葫蘆文化除在漢族的神話中留下了集體記憶外，在中華民族多元的先民中，尤其在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或族群中也留下了神話記憶。葫蘆是人類最原始的避水工具，同時也成了“人類再造”的搖籃。葫蘆是中華民族最原始的吉祥物之一，人們常掛在門口用來避邪、招寶。上至百歲老翁，下至孩童，見之無不喜愛。因此，受到中國原始葫蘆崇拜的影響，民間剪紙中也出現(xiàn)了眾多葫蘆意象。

二.民間剪紙中的“葫蘆崇拜”

民間群體生活相關(guān)生老病死的人生禮儀和風俗當中，剪紙是非常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和媒介方式，也是民間群體世代相傳的文化載體。“剪紙是民間生活土壤上長出的文化樹，活態(tài)的民間生活傳統(tǒng)造就了剪紙，剪紙又維系了民間活態(tài)傳統(tǒng)的持久存在?！?葫蘆圖示的民間剪紙，用途極為廣泛，幾乎包涵了人生生、老、病、死的全部儀式以及在傳統(tǒng)節(jié)曰中都有應用。例如用于婚慶洞房的“寶葫蘆”剪紙喜花，用于求子繁衍的“葫蘆蓮花”剪紙，用于端午節(jié)辟邪逐疫的“老虎葫蘆鎮(zhèn)五毒”、“童子騎葫蘆”剪紙等等，都是葫蘆作為生育繁衍、子孫興旺、綿綿瓜瓞母體信仰這一原始內(nèi)涵的反映，以及葫蘆作為母體養(yǎng)護的保護神意象。例如山東地區(qū)一幅晚清的“老虎葫蘆”剪紙，實際運用于端午惡月用來驅(qū)邪消災、祛病除祟的，剪紙圖案中葫蘆腹部剪有“王”字符號的老虎，這種圖形組合與甘肅正寧宮家川出土的虎面葫蘆彩陶瓶圖案、云南彝族祭祖中“虎面葫蘆吞口”都極為相似，毫無疑問這種樣式是遠古原始信仰一脈相傳的遺存。這些葫蘆題材的民間剪紙，通過民間婦女代代相傳的形式流傳下來，因此較為完整地保留著它的原始文化觀念和原始內(nèi)涵，同時這些民間剪紙的葫蘆圖示語言也相對穩(wěn)定地世代相襲下來。在民間，用什么圖示和符號語言去表達什么樣的文化觀念，都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約和限定，這些歸約性的表達本身也是民間群體文化的主體內(nèi)容。

民間剪紙中的葫蘆圖示表現(xiàn)手法可謂豐富多樣，不同的地區(qū)、不同的作者所表現(xiàn)出的風格和類型也有很大的不同，但共同之處就是都屬于中國本原哲學觀物取象的表現(xiàn)方式，體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中國本原哲學的哲學觀。這些民間剪紙，根據(jù)具體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和特點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類型：

1.符號化圖示

在民間群體文化中，經(jīng)過幾千年來的文化積累和群體創(chuàng)造，將許多較為復雜的觀念和文化轉(zhuǎn)化為簡練、醒目的符號語言，并在民間群體生活中起到約定俗成的共識和解讀。 符號類型的圖示語言也是民間剪紙藝術(shù)中最常態(tài)的形式之一，具有簡約大方、內(nèi)涵豐富、極具表現(xiàn)力的藝術(shù)特點。比如陜北地區(qū)應用在婚慶禮俗中的“寶葫蘆”、“葫蘆套方正”、“如意雙葫蘆”等剪紙喜花，運用極其簡練的符號化語言來表現(xiàn)葫蘆母體中陰陽相交、化生人類的深厚內(nèi)涵?！皩毢J”剪紙運用用簡潔的線條，構(gòu)成極其簡約的符號圖示語言。葫蘆內(nèi)雙線相交纏繞迂回，形成通天通陽的雙嘴葫蘆造型，中間線條穿插構(gòu)成了廣為流傳的“如意”、“方正”、“盤長”的民間祥瑞符號。這在陜北農(nóng)村被稱為“蛇盤九顆蛋”、“八寶”、“盤長”，有些地區(qū)也稱為“方開結(jié)”、“八卦”，預示著陰陽雙蛇相交、子孫萬代、生生不息的生命和繁衍?！皩毢J”雖是單體葫蘆造型，卻包含雙嘴雙頭形式，其實就是漢代墓葬畫像石中伏羲、女媧雙蛇相交圖示的抽象變體而已。寶葫蘆”、“葫蘆套方正”、“如意雙葫蘆”剪紙喜花，用在婚慶洞房的目的就旨在表現(xiàn)子孫繁衍、多子多福、物產(chǎn)豐收的生育意識。在古代祭儀上，初民要食瓜，以求將瓜的多籽變?yōu)樽陨硗⒌纳衬芰?，多多蕃衍人口，如同綿綿瓜瓞。瓜瓠多籽，因此，遠古先民將瓜其視為女性子宮的象征物，實行生殖崇拜。瓜崇拜，實際上是以剖開的葫蘆、金瓜、南瓜象征生命繁衍中女性母體的形象符號，中心為女陰，周圍飾以圓點比喻子孫繁衍，這是一種生殖崇拜。

2.植物圖形圖示

在中國民間群體觀念中，萬事萬物都可劃分為陰陽兩性，天地、人類、植物、動物無一不是陰陽相合的產(chǎn)物，也各自所具有自身的陰陽屬性。在植物形態(tài)里，蓮花圖示是民間剪紙里最為常見的主題，魚戲蓮、蓮里生子等傳統(tǒng)主題中的“蓮花”是女性、女陰、母體的象征;葫蘆是母體崇拜的代表，同樣具有母體、陰性內(nèi)涵的還有南瓜、白菜、蓮藕、石榴、白梨、佛手、青竹等植物果蔬。牡丹、葵花、玫瑰、芍藥等具有中心向四周放射花瓣的植物則作為陽性符號。蓮花與牡丹的配合，就是陰陽相合、男女相交的生育繁衍圖示。隴東、陜北地區(qū)也有民間諺語：“蓮拉牡，必定富”、“葫蘆拉牡丹，越來越喜歡”，“石榴賽牡丹，一賽一大攤”、“瓶里插牡丹，兒女一鋪攤”。內(nèi)蒙古商都縣高勿素鄉(xiāng)韓家村王大女大娘的“葫蘆”剪紙，葫蘆里剪了一朵蓮花和一朵牡丹，就是葫蘆母體里伏羲、女媧陰陽相交，象征著綿綿瓜瓞、子孫昌盛、五谷豐登。就是團團圓圓和圓滿;葫蘆就是囫圇、混沌，子孫滿堂才是圓滿。

3.動物神衹圖示

在民間剪紙中存在大量的動物造型的圖示，它們起源于遠古時代動物圖騰的原始信仰。原始社會時期，人類還未具備征服自然界的能力，或是在與大自然和動物生靈的斗爭中處于下風，那些超自然力的自然物象和超能力的動物就成為人類的崇拜物，形成早期人類的自然崇拜信仰和動物圖騰信仰，因此這些動物是被作為“神衹”來膜拜的。例如人類自身無法具備的多子多孫生育繁衍能力的魚、蟾蜍、青蛙、蛇、蟬、龜、老鼠、兔子等動物，被作為陰性、大地、水等母體陰性圖騰文化符號;而人類無法征服的猛獸虎、熊、公牛、野豬，具有自由飛翔能力的鳥類、蝴蝶、飛蛾，而在一年最炎熱時出現(xiàn)的、具有身體為中心向外放射的八腳昆蟲類動物蝎子、甲蟲、蜈蚣、蜘蛛、壁虎、螃蟹，還有能夠在髙山山巔上飛奔的羚羊、鹿，都是觀物取象地被作為陽性、天或太陽的陽性圖騰文化符號。

以陜北地區(qū)一則剪紙喜花“蛤蟆扣碗”為例，上下相扣交合的扣碗形成了葫蘆母體崇拜的象征，也是寓意天地相交、萬物萌生的哲學意象?？弁胫虚g，是一個從上一躍入水的青蛙形象，但面部刻畫明顯具有人臉特征，因此這里表現(xiàn)的不是普通青蛙，而是“蛙神”。蛙神，也就是活躍于黃河流域黃土高原的黃帝氏族繁衍神祇——女媧?！案蝮】弁搿奔艏埾不?，表現(xiàn)的就是古史傳說中始祖神“女媧造人”，也就是“洪水神話”中伏羲、女媧“葫蘆生人”的流變和異體。扣碗、“蛙神”都是很具體的圖示形象，這些形象都觀物取象地表達了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

葫蘆圖示的民間剪紙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動物類和植物類圖示混搭組合，共同表達陰陽相合的內(nèi)涵。陜北地區(qū)的一幅葫蘆剪紙喜花中，葫蘆內(nèi)的主題是“蝶戀花”，蝶兒采花粉的生物本能現(xiàn)象，被寄予男女構(gòu)精、陰陽相交的寓意，用于結(jié)婚新房內(nèi)的象征意圖不言而喻。

在陜西榆林地區(qū)佳縣、榆陽、神木、府谷一帶，嬰兒出生后，奶奶要趕緊剪出一幅剪紙墻畫貼到門外，生男孩，就要剪一幅紅色葫蘆剪紙;生女孩，就要剪一幅紅色蓮花剪紙。佳縣張錦芳所剪的這幅用于生育的紅色葫蘆墻花，整體的造型是一個葫蘆，葫蘆里面端坐著一位神祇，在陜北地區(qū)被稱作為“抓髻娃娃”，其實就是繁衍之神“皋楳”或女媧始祖的化身。神祗頭上有雙髻，通天通陽。作者將神祗的腹部處理為石榴造型，石榴、葫蘆都具有多籽繁衍的母體生殖意象，葫蘆里套石榴的組合圖示更加強調(diào)地表現(xiàn)了多子多福、子孫昌盛的生命意識和吉祥祈愿。

除了以上分析的幾種以葫蘆形態(tài)和葫蘆母體信仰為主體的剪紙圖示類型，民間剪紙也有將葫蘆作為道具來表現(xiàn)與葫蘆相關(guān)的傳說故事。在民俗和生活禮儀中的剪紙圖示完全是觀物取象的生命符號，既滿足人們生活的實用功能也是人自身生命原則的體現(xiàn)?，F(xiàn)階段的民間剪紙藝術(shù)作為獨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呈現(xiàn)出圖像的敘事功能，換句話說，就是剪紙也能說故事。剪紙作品《瓢葫蘆舀水沉不了底，不想爹娘單想你》，將青年男女談情說愛與葫蘆組合成同一個畫面，與民間流傳著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繁衍人類的葫蘆傳說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葫蘆在這一類題材的剪紙作品中，起到點題的作用，本質(zhì)上還是中華民族原始信仰的葫蘆崇拜觀念若隱若現(xiàn)的文化遺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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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美云（1996-），女，漢族，甘肅白銀人，碩士研究生在讀，單位：陜西師范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民俗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