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日,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趙冬梅來到即墨古城大講堂,做主題為“歷史中的個人”的專題講座。
趙冬梅認為,人的生命是有價值的,對于日常生活的關注,對于歷史中個人的關注,最大的立足點就在于生命本身的價值。但是古人的生命不自由,有著各種各樣的約束。
趙冬梅通過魏晉文學家趙至、宋代孝子王樵以及司馬光筆下張行婆三個小人物的故事,講述了制度束縛下個人的逃無可逃,時代錯位下個體的無能為力,以及傳統(tǒng)倫理秩序之下,女人如何在一個逼仄的生存空間里,卑微卻精彩地活了一生。
趙冬梅提出,歷史學不僅僅服務于發(fā)論文、評職稱,不能讓評價體系綁架了歷史學者的追求。歷史學還有服務大眾的一面,有一個跟我們的時代、跟我們普通人分享知識、分享情感、分享理性智慧的功能,這也是為什么要講述歷史上的普通人的故事的原因。
非常高興有機會來到古城即墨。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新出的一本書中的一些內(nèi)容,我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出了三本書:《大宋之變》《法度與人心》和《人間煙火》。
今天重點分享的是《人間煙火》。這本書最早起源于我在北京大學上的一門課——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史專題。這門課之所以加上“專題”,表明這門課不是基礎性的,是選修課,而且是北京大學歷史學系高年級的選修課,我們要引導學生開始進入到小領域的專題學習。
社會生活史專題跟其他的唐史專題、宋史專題又不太一樣,這門課之所以叫做“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史專題”,我自己在心里管這本書叫做“中國古代的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里,我關注兩種“日?!保阂环N是生活的日常,人們衣食住行的變化。還有一種是生命的日常,我關注具體的普通人,他們在歷史長河中的存在,他們的情感、情緒、表達及生活狀態(tài)等。我關注的是歷史當中的人。
歷史中個人的價值
對于歷史中“人”的關注,是推動我進入歷史學領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我為什么會學歷史?1988年的時候,歷史學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吸引人。即便到今天,歷史學在招生的時候都不是很有吸引力。其實,歷史學專業(yè),特別是北大的歷史學專業(yè),能夠讓學生從發(fā)現(xiàn)問題到搜集資料、解決問題、調(diào)整問題的角度,最后形成論述,這是一個非常扎實的文獻搜集、閱讀、整理和寫作的訓練。通過這樣一種訓練,學生做任何一行都會很強,尤其是講究思維的、材料的、寫作的工作。大家要重新認識歷史系,歷史系出來的人,應當在高端人才市場上是非常搶手的。
這個情況現(xiàn)在有好轉(zhuǎn),但我上大學的時候,很少有人直接報歷史學系,那時候60多個人里面,包括我在內(nèi)只有兩個人第一志愿報歷史學。我為什么想學歷史呢?就是我對人感興趣,我對歷史中的人,那些曾經(jīng)在歷史長河中存在過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生活過、思考過、痛苦過、幸福過,我對他們感興趣,我是抱著這個愿望來到北大歷史系的。
但是我也跟學生和歷史愛好者提個醒,我進了歷史系之后,雖然沒說“上當”,但你的原始沖動和最初的愛好,跟歷史學系的整體訓練,有很大的差距。我們在大學四年里,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做基礎技能和知識的訓練,以及學術思維能力的訓練。這個訓練是非常有意義、有價值的。比如我們今天看到的史料,看到一本古代遺留下來的書,通常看到的是一個現(xiàn)代印刷品的形式,但它是怎樣變成現(xiàn)在的點校版的呢?這些文字的產(chǎn)生,比如《論語》《四書五經(jīng)》《春秋》,從被孔子刪定之前,到今天變成一個標點本,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有一條“書”的長河在流動。在流動過程中,有很多不同的東西進來,可能會對原始的信息發(fā)生擾動。所以,我們今天依據(jù)史料,要追溯到源頭,還要關注中間的流動,關注變化是怎樣發(fā)生的。歷史學會訓練你去認識這些。
總之,進了歷史系之后,你首先要學的是這些知識,也是手藝。我常常說歷史學,我們要了解文本的流傳。還有,我們今天看到的記載和文字,和原始客觀發(fā)生的事情也有一個過程。誰記的,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記錄的,怎么去闡釋的,立場是什么,都會有影響。材料給了你,可是材料所傳遞的信息和實際之間發(fā)生的關系,怎么去解讀材料,也是歷史學訓練中要教你的。前輩學者鄧廣銘先生說過,歷史有四把鑰匙:職官制度、歷史地理、年代學和目錄學??偠灾?,歷史學有很多工具性的技能、知識。我進入歷史系當中,就跌入這個海洋當中,我自己受的訓練大部分是制度的訓練。比如我說一個宋代的官名,“供奉官”,我猜人們都不知道是什么。“供奉官”不能望文生義,在晚唐曾經(jīng)是一個宦官擔任的職位,到了宋代又變成了武選官的名稱。所以進入歷史學系,這個訓練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你真的以歷史為志業(yè)的話,至少花七八年時間,把這個東西變成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對研究以及對別人的研究有了概念之后,才能回到你最初感興趣的東西。
2000年左右,我在北大開了“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史專題”課程,開始進行關于古代日常生活的講課。但到目前為止,我只是講課,沒有寫過文章,因為文章太難寫。在這門課上,我找到了進入北大歷史系的初心,就是對人的關照、對日常生活的關照,我開始有機會去接觸那些普通人。普通人的生命,在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當中,其實是沒有地位的。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對普通人呈現(xiàn)出一種群體的尊重和個體的忽視。什么叫群體的尊重?中國古代有“天命官”,是說人間的統(tǒng)治者,比如皇帝,統(tǒng)治人間的合法性來源是天命,老天眷顧他,他有天命才能夠統(tǒng)治。如果統(tǒng)治者的德行不好,失去了天命,這個時候下面的人去推翻統(tǒng)治者,就不是犯上作亂,而是革命,這個是允許的。
比如武王伐紂,商紂王無道的時候,周武王去殺了他,是合理的,這時候不叫弒君。老天決定著人間統(tǒng)治者的合法性,中國人相信“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天性是人心的反映,人心反映到天意那里,會導致天命的轉(zhuǎn)移,改朝換代具有合理性、合法性。
老百姓在哪兒呢?就在這兒,人,老百姓作為集體的力量,他們的視和聽、他們的心意、他們的傾向,得到了尊重和重視。但這個時候的普通人,是一個集體的普通人,是完全看不見個人的。在“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里面,在“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里面,都是對老百姓作為一個集體力量的重視,沒有個體的存在。個體在什么樣的地方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