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集》佛贊注釋簡析與獻疑

楊云清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謝靈運是中古山水詩的確立者，其人生與佛教關系甚密。謝靈運所作的佛贊主要有《和范光祿祗洹像贊三首并序》和《維摩經(jīng)十譬贊八首》。顧紹柏先生的《謝靈運集校注》中對于謝靈運的佛贊部分注釋較少，其中對于《維摩經(jīng)十譬贊八首》只作了?？保瑹o注釋。李運富先生編校的《謝靈運集》在顧紹柏先生的《謝靈運集校注》的基礎上補充了更多注釋，但對于佛贊部分的注釋仍然較少。筆者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李運富先生編校的《謝靈運集》中部分對于佛教名相和義旨的注釋存在疑點，這會對了解謝靈運的佛學思想和謝靈運佛贊的準確內(nèi)涵產(chǎn)生障礙。本文就李先生《謝靈運集》佛贊部分的注釋存在的疑點臚列并加以闡釋論證。

謝靈運的《和范光祿祇洹祗洹像贊三首并序》，題中的“范光祿”指范泰，范泰因避禍而一心事佛，借用古印度寺名建袛洹寺，內(nèi)立佛像，作《佛贊》（一名《祗洹像贊》），并致書謝靈運請和之。下面是范泰所作的《佛贊》：

精粗事阻，始末理通。舍事就理，即朗祛蒙。惟此靈覺，因心則崇。四等極物，六度在躬。明發(fā)儲寢，孰是化初。夕滅雙樹，豈還本無。渺渺遠神，遙遙安如。愿言來朝，免茲淪湑。

謝靈運的《像贊三首》是和范泰的《佛贊》而作，其中一首是贊佛像的，一首贊菩薩像，一首為緣覺、聲聞像的合贊。第一首《佛贊》：

惟此大覺，因心則靈。垢盡智照，數(shù)極慧明。三達非我，一援群生。理阻心行，道絕形聲。

我們通讀此贊文可知，謝靈運并不是在此表達對佛和佛法的褒美頌揚，而是用凝練的筆墨概括出佛的核心內(nèi)涵和佛教的最高義旨，顯示出謝靈運極高的佛學修養(yǎng)。首句“惟此大覺，因心則靈”顯然是化用范泰《佛贊》中的“惟此靈覺，因心則崇”?！肮副M智照，數(shù)極慧明”兩句對偶，含義相近，意指煩惱盡而智慧生。“垢，煩惱之異名?！薄毒闵嵴摱吩唬骸肮钢c漏，名異體同。”《大乘義章五本》曰：“流注不絕，其猶瘡漏，故名為漏。染污凈心，說以為垢。能惑所緣，故稱為惑?！睋?jù)《俱舍論卷二十一》載，垢屬于小煩惱地法之一，而以惱、害、恨、諂、誑、憍等合稱六煩惱垢，略稱六垢。李注：“垢：塵垢。佛教以色、聲、香、味、觸、法為六塵，也就是六垢?！庇纱丝梢姡钕壬緱l注釋有誤。

“三達非我，一援群生”兩句說明佛具廣大之神通，但神通亦空無自性，佛有神通而不恃，其目的皆是為了“援救”眾生，是接引眾生的方便手段而已。“三達，在羅漢謂之三明。在佛謂之三達。即天眼，宿命，漏盡也。天眼知未來之生死因果，宿命知過去之生死因果，漏盡知現(xiàn)在之煩惱而斷盡之。知之而明，謂之明，知之而窮盡，謂之達?！薄洞蟪肆x章二十本》曰：“知之究盡說三達，明共二乘，達唯如來?！薄洞蟛垦a注八》曰：“三明居極，故云三達。”

李注：“三達：疑指‘三達德’，即三種常行的美德。《禮記·中庸》：‘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辉荷喝际菫榱嗽缺娚??！薄叭_”是佛教術語，此處并不是指儒家的“三達德”。由后句之義可推知能“一援群生”的應是“神通方便”而不應是“三種常行的美德”，故此處李先生注有誤。

“理阻心行，道絕形聲”作為《佛贊》的末尾兩句，闡述大乘佛法的最高義旨，即佛所稱指的“第一義諦”是超越語言和形相的，是不可思議的，不是可以依靠思維和想象能夠認識的。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此處的“理”與“道”均指至高的佛理，也即佛法的“第一義”?！靶男小?，即心理作用，思維意識?！毒暗聜鳠翡浘硎拧丰尅靶男小痹唬骸坝谛乃鹬謩e意識、妄想、計較分別?！薄靶温暋?，指“形”和“聲”，分別代指物質(zhì)實體和語言。這兩句的大意是：究竟真理不是思維意識可以認識的，會因“心行”受到“阻隔”；“道”是超越形相和言語的，拘泥于言語和形相就不能體悟“道”。此處的“絕”當作“斷”或者“超越”講，整句即“言語道斷”之意?！督饎偨?jīng)》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禪宗三祖僧璨大師《信心銘》云：“言語道斷，非去來今?！倍际钦f明真如實相不可用言語說明，非言語思想所能及，亦非分別思慧可知。

李注：“理阻心行，道絕形聲：大意是說佛教道理可以阻絕塵世間的不善言行?！崩钕壬藯l注釋只解釋了“理阻心行”，如果按照李先生此條注釋的邏輯解釋后句“道絕形聲”則不通。事實上，這兩句的解釋應該按照“心行阻理，形聲絕道”的邏輯去理解才能合于佛教的哲學理論，才能作為對佛理的最終概括出現(xiàn)在佛贊的結(jié)尾句。再者，李先生的解釋說“佛教道理可以阻絕塵世間的不善言行”本身就存在問題，且不說佛教道理是否可以阻絕塵世間的不善言行（絕不可能），如果把“理”解釋為“佛教道理”，“阻”解為“阻絕”，何以見得“心行”就是塵世間的不善言行呢？可見，李先生此條注釋是對謝靈運佛贊結(jié)語的誤解。

第二首《菩薩贊》：

若人仰宗，發(fā)性遺慮。以定養(yǎng)慧，和理斯附。爰初四等，終然十住。涉求至矣，在外皆去。

李注：“菩薩：梵語‘菩提薩垂’的簡稱?！薄按埂弊钟姓`，應為“菩提薩埵”?！捌刑崴_埵，又作菩提索多、冒地薩怛縛，或扶薩。意譯作道眾生、覺有情、大覺有情、道心眾生。意即求道求大覺之人、求道之大心人。菩提，覺、智、道之意；薩埵，眾生、有情之意?！?/p>

“爰初四等，終然十住”意謂菩薩因地心為慈、悲、喜、舍四無量心，果在“十住”?！半汲酢迸c“終然”相對，分別指“因地”和“果地”。佛教理論特別強調(diào)因果，將事物往往描述為“因—緣—果”的過程。謝靈運的《像贊三首》均反映出這一特征。“爰初四等”顯然是在說菩薩的“初心”，即因地心。佛教認為，凡夫之所以能修行成佛，在于人人皆有佛性，而修行的過程即“從初發(fā)心至如來地”，覺悟的原因首先在于有一顆覺心，正是《佛贊》中指出的“惟此大覺，因心則靈”。

李注：“四等：即四眾、四部眾，指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是極為普通的剛?cè)腴T的低級佛教徒?！?/p>

《佛學大辭典》中對“四等”的解釋：“慈、悲、喜、舍之四無量心也。從所緣之境，而謂為無量，從能起之心，而謂為等。以于平等起此心故也?！洞蟛垦a注六》曰：‘四等，慈悲喜舍名四無量?！度A嚴經(jīng)》中亦名四等，四等從心，無量從境?！睆摹斗饘W大辭典》中對于“四等”的解釋來看，李先生對于“四等”的解釋可能存在問題，筆者在其他詞典中亦未見將“四等”解釋為“四眾”的說法。另外從文義來看，“爰初四眾”與“終然十住”不甚吻合，且“四等”與“四眾”均為佛教術語，在辭彩上并無較大差別，若此處文義為“四眾”，謝靈運亦不必寫為“四等”。故此處的“四等”，應為慈、悲、喜、舍四無量心。

第三首《緣覺聲聞合贊》：

厭苦情多，兼物志少。如彼化城，權可得寶。誘以涅盤，救爾生老。肇元三車，翻乘一道。

關于聲聞、緣覺二乘的論述，《妙法蓮華經(jīng)·譬喻品第三》中說：“舍利弗，若有眾生，內(nèi)有智性，從佛世尊聞法信受，殷勤精進，欲速出三界，自求涅槃，是名聲聞乘，如彼諸子為求羊車、出于火宅。若有眾生，從佛世尊聞法信受，殷勤精進，求自然慧，樂獨善寂，深知諸法因緣，是名辟支佛乘，如彼諸子為求鹿車、出于火宅。若有眾生，從佛世尊聞法信受，勤修精進，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無師智、如來知見、力、無所畏，愍念、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是名大乘，菩薩求此乘故，名為摩訶薩，如彼諸子為求牛車、出于火宅?！?/p>

由以上一段經(jīng)文可知，聲聞、緣覺是三乘中有別于大乘的兩乘，與大乘人的區(qū)別就在于聲聞乘“自求涅槃”，辟支佛乘（緣覺乘）“樂獨善寂”，而大乘人“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簡單說聲聞、緣覺乘修道的目的在于自度，而大乘人不僅自度，重在度人。

“厭苦情多，兼物志少”即是聲聞、緣覺乘的最突出特征?！皡挕痹诜鸾绦g語中與“欣”相對，即“厭背苦集無量過患之善精神作用也。”“厭苦”即厭離娑婆之苦?！凹嫖铩比　斑_則兼善天下”之意，此處即“利益天人，度脫一切”之意。整句大意為：（聲聞、緣覺乘）多于厭離娑婆之苦而少于濟世利人。

李注：“厭苦情：厭惡痛苦之情。兼物志：物我合一之志?！弊x此注使人并不能明了聲聞、緣覺乘自悟自修自度之意，反而容易產(chǎn)生誤解。按照李先生的注釋，原句便釋為“（聲聞、緣覺乘）厭惡痛苦之情多，物我合一之志少”，這顯然是不正確的。

另外，通讀此贊文即可得知，文辭文意幾乎皆出自《妙法蓮華經(jīng)》。法華會上，佛以“三車”譬喻“三乘”，以“大白牛車”譬喻“一乘”。終不予三車，而賜以大白牛車之喻，顯示開三乘之權，顯一乘之實。如《譬喻品第三》經(jīng)文著重強調(diào)如來所言無有虛妄，初說三乘引導眾生，然后但以大乘而度脫之。由此可知，“肇元三車，翻乘一道”的大意即在宣示法華會上世尊“開權顯實，會三歸一”之理。而此處李注為：“翻乘一道：大意是說歸根結(jié)底三乘的終極目標是一致的?！边@樣解釋并不能指出三乘是權，一乘是實的主旨，所以是值得商榷的。

謝靈運《維摩經(jīng)十譬贊》，是對《維摩詰經(jīng)》中十個“譬喻”的贊辭?！毒S摩經(jīng)·觀眾生品第七》曰：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云何觀于眾生?”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眾生為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如第五大，如第六陰，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薩觀眾生為若此?！?/p>

謝靈運的《維摩經(jīng)十譬喻贊》，應是對此段佛經(jīng)文字中諸譬喻的贊辭，故其《贊》八首，一贊(水)聚沫、(水上)泡，二贊(熱時)焰，三贊芭蕉(堅)，四贊聚幻，五贊夢，六贊影、響，七贊浮云，八贊電。當然，謝氏贊辭的順序并不嚴格地按照《維摩詰經(jīng)》中的先后次序，如第六首《影響合》，是作者合“水中月”、“鏡中像”、“呼聲響”三喻而作贊。全文如下：

影響合

影響順形聲，資物故生理。一旦揮霍去，何因相像似。

群有靡不然，昧漠乎自已。四色尚無本，八微欲安恃。

“影響順形聲，資物故生理。一旦揮霍去，何因相像似”，影隨形體而生，響隨聲音而起，都是在一定的具體條件下產(chǎn)生的，正如人的身體，一定要有所憑借，才得以存在，條件消失，憑借匿跡，身體便不復存在?！叭河忻也蝗?，昧漠乎自已。四色尚無本，八微欲安恃”，四色指的是地、水、火、風四大，是構(gòu)成物質(zhì)的基本元素?！鞍宋ⅰ敝傅?、水、火、風四大以及色、香、味、觸四塵，是小乘佛教解構(gòu)世界所得到的本體，認為物質(zhì)世界都系八微和合，沒有自性。世間諸物莫不如此，“四色”、“八微”本來就無本無憑，那么由“四色”、“八微”和合而得的人身更是虛幻不實。佛教認為，物質(zhì)（色法）分析至極小不可分之單位，稱極微。極微集合形成具體物質(zhì)之時，至少須具足地、水、火、風四大，與色、香、味、觸四塵始能形成。李注：“八微：疑指佛教‘八正道’，即為了達到理想的涅槃境界的八種修行方法，具體名目是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故李注有誤。

綜上，謝靈運的佛學思想在其所作的佛教贊文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通過自然萬物形態(tài)各異之表象而宣示諸法性空的共同本質(zhì)，這是謝靈運般若空觀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謝靈運這一思想主要是從現(xiàn)象界之空幻不實出發(fā)，認為萬事萬物都在生成、發(fā)展、變異、壞滅的過程中，沒有常住性，所以性空。謝氏作為一位杰出的詩人與造詣高深的佛學家，在這八首贊文中表現(xiàn)出一種對佛教四大皆空的強烈認同，認為身體為四大合成，相對于自己的真如本性，是虛幻不實的，達者可以勘破生死，愚者則沉迷苦海。而謝氏以達者身份自居，表達出了超然物外的豁達。同時，以高度藝術化的詩句表達出自己對于佛法的體悟，對后世佛教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注釋：

1.《維摩詰所說經(jīng)》卷中，《大正藏》卷第十四，第547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