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幽探微覓新意，揆情度理品文章
——魯迅《祝?！分袔滋幖毠?jié)芻議

李章鑫

河南大學

一、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

偶然的機會，再一次翻開魯迅先生的《祝?！罚安辉炊?，如今對祥林嫂有了重新的認識。祥林嫂自始至終都沒有“私人”財產(chǎn)，甚至連她自己也不過是財產(chǎn)的一部分罷了。我們不曉她的出身與家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一定不是像賈寶玉那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初嫁祥林，我們從“門當戶對”的角度去考量，無論是男方的彩禮亦或是女方的嫁妝，恐怕是都不太多，頂多解決溫飽罷了。

祥林嫂第一次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全部家當也不過只剩下她身上穿著的“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還有“頭上扎著的白頭繩”。文中寫到此時的祥林嫂“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此處從“衣著”和“體態(tài)”兩個方面來刻畫祥林嫂，一方面可以看出祥林嫂忠厚老實、善良溫順、安分守己，是一個干干凈凈守寡的女人；另一方面還說明祥林嫂雖然生活艱辛，營養(yǎng)不良，但身體狀況大體健康，似乎還散發(fā)著某種“青春的朝氣”。從這里可以看出祥林嫂的衣著與身心狀態(tài)是保持一致的。

隔了兩年，祥林嫂第二次到魯四老爺家?guī)蛡颍藭r祥林嫂的“境況”已與往日不同：第二個丈夫去世、孩子阿毛被狼叼走……文中也再一次寫到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此處作者再次強調(diào)祥林嫂“服飾依舊”，藉此表明祥林嫂生活貧寒，幾年沒添新衣，同時也反襯出祥林嫂雖“服飾依舊”，但身心兩面已經(jīng)“判若兩人”了。

二、淘籮

《祝?！分杏幸粋€片段十分有意思，衛(wèi)老婆子帶祥林嫂的婆婆來尋她回去，四嬸想起祥林嫂是去淘米，文中是怎么寫的呢？“于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奔毾胍幌?，為什么尋的不是祥林嫂而是淘籮？

只是當魯家人肚子餓了的時候，才想起來祥林嫂是去淘米的。魯迅的文筆真可謂是精彩，這一家人，沒有一個人提出要找找祥林嫂的，哪怕是詢問一句也好，祥林嫂是怎么走的，沒有人提，好像祥林嫂的來去與他們沒有絲毫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僅僅是一只淘籮，于是分頭找“淘籮”。祥林嫂在他們的記憶中基本上已經(jīng)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哪怕是祥林嫂在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只淘籮罷了。

我們再來看看，他們是如何尋找淘籮的。首先，四嬸先到“廚下”，因為這里是祥林嫂的“工作間”，在四嬸的印象里，祥林嫂應(yīng)該一直待在這里才對。然后是來到“堂前”，只因堂前的空地，是需要時時打掃的。最后才是到了祥林嫂的臥房。從廚下到堂前再到臥房，這樣一個尋找順序，恰恰正是祥林嫂的活動軌跡，在這個軌跡里我們可以深深地體味到四嬸一家對祥林嫂的漠視，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祥林嫂在四叔家的具體生活境況。

按道理來講，祥林嫂的婆婆來接她回家，是要結(jié)算工錢，要整理行李的，這時祥林嫂應(yīng)該在眼前才對。然而，在四叔四嬸的眼里，壓根就沒有祥林嫂。魯四老爺一家人直接把祥林嫂給忽略了，根本不需要祥林嫂的出現(xiàn)。從這只小小的淘籮上，我們感知到的是祥林嫂像一個“工具”一樣白天黑夜的為魯四老爺一家人服務(wù)，可是在魯四老爺一家人眼里，她竟沒有一只淘籮重要。這簡潔文筆的背后，讓我們看到祥林嫂連一個物件的價值都沒有，甚至可以被直接忽略，其卑微境遇可見一斑了。

三、酒杯、筷子和燭臺

酒杯、筷子和燭臺，皆是日常生活用品。魯迅卻用它們來傳遞小說深層的意蘊?！白８！钡臅r候，酒杯、筷子和燭臺本是拿來祭祀用的，在魯四老爺?shù)难壑惺窍喈斏袷サ摹Ｏ榱稚┰俅蔚紧斔睦蠣敿依镒龉r，他曾“暗暗地告誡”四嬸——祥林嫂著實可憐，但這種人是敗壞風俗的，讓她幫忙還可以，但是像祭祀這樣的事情萬萬不可讓她沾手。此處突出地表現(xiàn)出魯四一家人深刻的封建等級觀念及其對待祥林嫂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然而也正是這酒杯、筷子和燭臺引出了自私冷漠、嚴厲苛刻的四嬸形象。在魯四老爺?shù)姆饨ㄋ枷?、封建理學的“熏陶”下，四嬸也變得“性格鮮明”、“威嚴四射”。家里祭祀之際，祥林嫂照舊想去幫忙分配酒杯和筷子，此時四嬸是作何表現(xiàn)的呢？“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祥林嫂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彼膵鹩只琶Φ恼f。祥林嫂轉(zhuǎn)了幾個圓圈，無奈終于無事可做，只得“疑惑”的走開。由此可見四嬸也變得相當冷漠、相當嚴厲。

四嬸無情地剝奪了祥林嫂擺放酒杯、筷子和燭臺的“權(quán)利”！因此，這酒杯、筷子和燭臺無疑是投向祥林嫂尊嚴的一顆炸彈，讓她“無處可逃”！最后，逼得祥林嫂只好去捐門檻。即使捐了門檻以后，祥林嫂也沒有獲得基本的“勞動權(quán)”。祥林嫂本以為捐了門檻之后就可以理所應(yīng)當去做那些事情，然而，當她“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的時候，四嬸更是“嚇壞”了——“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謊忙大聲說。那么，祥林嫂又是作何反應(yīng)呢？祥林嫂聽到后急忙“縮手”，像是受了“炮烙”似的，臉色也瞬時變得“灰黑”，此時的祥林嫂已不敢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在那里站著。雖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分量極重，足以給祥林嫂致命的打擊。此事之后，祥林嫂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眼睛已經(jīng)窈陷下去了，精神也更加的不濟了。除此之外，祥林嫂似乎變得更加膽怯，怕暗夜、黑影，見人總是“惴惴不安”，就像是白天上街游行的“小老鼠”。不到半年，祥林嫂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記性也變得更壞了，甚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而祥林嫂正是在這樣虛偽冷漠、自私自利，充滿著封建禮教和封建迷信色彩的氛圍中，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一部經(jīng)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fā)現(xiàn)的書”“一部經(jīng)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在重溫的書”“一部經(jīng)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笨柧S諾對經(jīng)典的闡釋，說出了我對魯迅《祝?！愤@樣一篇小說的全部敬畏。歲月流逝，當人生經(jīng)歷一定的滄桑和顛簸，當我們對人世與人心有了一定真切的體驗和感受，再去讀書，尤其是讀經(jīng)典，那時就會慢下來，尋幽探微，沉潛文本，在字里行間尋找心靈的碰撞與共鳴，對作家的精心營構(gòu)才會有真誠深刻的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