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人物描寫的“牛鼻子”
——以《祝?！分腥幖毠?jié)描寫為例

安徽

《祝?！肥囚斞赶壬慕浀涠唐≌f，也是很多版本的中學語文教材中保留的經典篇目。在講授這篇文章時，絕大部分教師將目光聚焦在祥林嫂身上，這自然沒有問題。在分析造成祥林嫂悲劇命運的原因時，魯四老爺無疑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而在對魯四老爺?shù)男蜗蠓治鲋?，教師大多抓住他的身份——“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來談，或通過其書房擺設、語言等內容談其形象，雖然有助于學生理解其人物形象，但沒有新意。

筆者在細讀文本時，發(fā)現(xiàn)小說中還有三處關于魯四老爺?shù)募毠?jié)描寫值得推敲，這三處細節(jié)分別是外貌細節(jié)、環(huán)境細節(jié)和語言細節(jié)，它們包含了作者的至深用意，直指魯四老爺?shù)男愿裉卣鳌９P者不揣淺陋，將自己的思考和教學實踐簡述如下，以求方家指正。

一、外貌細節(jié)：魯四老爺?shù)摹昂印?/h2>

在描寫魯四老爺時，作者寫道：“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辈簧賹W生認為這句話中的“但也還未留胡子”屬于畫蛇添足，完全可以刪去。因為我們在描寫人物時，一般會寫人物有什么特征，而不會特意寫人物所沒有的特征。比如，某某同學臉上有顆痣，我們會寫“他的左臉頰上有一顆黃豆粒般大小的黑痣”；但描寫臉上沒有痣的同學，我們一般不會特意寫“他的臉上沒有一顆痣”。因為有一顆痣是這位同學區(qū)別于其他同學的外貌特征，所以我們會進行描寫。

有意思的是，在人教版必修3教材第23頁有范曾先生繪的一幅圖，畫面的內容是在冬至祭祖時，四嬸慌忙地大聲制止祥林嫂擺放碗筷和酒杯。而畫面的右上方有一老年男子，背著雙手，神情嚴肅，長須飄飄，應該是魯四老爺。前文魯迅先生寫得很清楚，魯四老爺“也還未留胡子”，但從插畫上看，魯四老爺不僅留有胡子，而且還不短。范曾先生的畫與文章對魯四老爺?shù)拿鑼懨黠@不一致。當筆者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知學生的時候，立即引起了大家探討的興趣。

小說與插畫都指向了魯四老爺?shù)摹昂印保磥眙斔睦蠣斢袥]有“胡子”還真不是一個小問題。眾所周知，畫者在給文本繪制插圖前，肯定要先熟讀文本。那么范曾先生作畫時為何憑空給魯四老爺添加了胡子呢？如果文中對魯四老爺是否留有胡子沒有交代，那么范曾先生給魯四老爺所畫的胡子極有可能是妙筆添花；但文中明確提及魯四老爺“也還未留胡子”，那么范曾先生的插圖也許就是“誤讀”了。

魯迅先生是文學大家，其作品中少有無用之筆，就魯四老爺“也還未留胡子”一句而言，筆者指導學生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一般情況下，什么人會留胡子？學生不難發(fā)現(xiàn)通常是老年人留胡子。而老年人與年輕人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學生也容易得出結論，相對而言，老年人一般思想比較保守，觀念守舊，難以接受新生事物。而年輕人思維活躍，思想開放，在悅納新生事物方面開明得多。這樣一比較，我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魯迅先生的真正用意：魯四老爺“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說明魯四老爺尚未老，至少還不想蓄胡子。但是幾年前，魯四老爺更年輕時，在祥林嫂從來自家?guī)凸さ皆凇白８！逼陂g凄慘地離開人世的一系列事件中，他卻表現(xiàn)得思想保守、頑固、自私。一個尚未老去的人思想保守遠比一個真正的老年人思想保守更可怕，這樣的人一旦居多數(shù)，這個社會就很難甚至無法進步。由此觀之，“還未留胡子”的魯四老爺代表著社會變革的阻力。

至于教材中的插畫給魯四老爺添加了胡子，可能是范曾先生從文中讀出了一個年紀較大、思想保守的魯四老爺形象，但這樣的解讀應該是沒有讀懂魯迅先生對魯四老爺“但還未留胡子”一句的“言外之意”。

二、環(huán)境細節(jié)：書房里脫落的一半對聯(lián)

小說對魯四老爺?shù)臅窟M行了一個大概的勾勒：墻上掛著朱拓的陳摶老祖寫的大“壽”字，墻上的對聯(lián)只剩下一半，寫著“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窗下的案頭擺著“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梢?，魯四老爺?shù)臅渴栌诖蚶?，較為凌亂。

在對魯四老爺書房的描寫中，筆者認為教師應重點關注的是那副只剩下一半的對聯(lián)。首先，教師可以讓學生判斷一下，“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是上聯(lián)還是下聯(lián)？按照對聯(lián)的一般格式——仄起平收，“平”是平聲字，很顯然“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是下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什么意思呢？教材上面有注釋：“語出朱熹《論語集注》。朱熹在《季氏》篇‘不學詩無以言’下作注云：‘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意思是說，理解了孔孟之道，待人接物就能通情達理，心平氣和。這是理學家所宣揚的自我修養(yǎng)的標準。”從下聯(lián)的意思反推，上聯(lián)的意思應該大致與之接近，描述的也是人自我修養(yǎng)所要達到的境界。筆者認為，教師可以指導學生為這副殘缺的對聯(lián)補寫上聯(lián)，在培養(yǎng)學生錘煉語言文字能力的同時，進一步了解魯四老爺?shù)膬刃氖澜?。然后，教師可以把這副對聯(lián)的真正上聯(lián)，即“品節(jié)祥明德行堅定”告訴學生。

但問題是，魯迅先生在描述魯四老爺?shù)臅繒r，為何偏偏留下那副對聯(lián)的下聯(lián)，這其中有沒有什么用意？

筆者認為這可以根據(jù)魯四老爺對祥林嫂的不同態(tài)度進行分析。祥林嫂第一次來魯四老爺家時，魯四老爺因嫌棄祥林嫂的寡婦身份而“皺過眉”；祥林嫂在喪夫失子后第二次來魯四老爺家時，他“照例皺過眉”，并暗中告誡四嬸“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在得知祥林嫂死訊時魯四老爺破口大罵，他認為祥林嫂死得不是時候，“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時候”是什么時候？就是魯四老爺“祝?！钡臅r候。他認為祥林嫂的死是故意跟自己作對。從這些情節(jié)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魯四老爺待人處事并未做到“事理通達”，更沒有達到“心氣和平”的境界。

由此看來，魯四老爺書房里那副只剩一半的對聯(lián)就顯得特別“醒目”，這是作者對魯四老爺為人處世的一個反諷，魯四老爺想要達到“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境界，似乎還需要很久。

三、語言細節(jié)：兩處省略號背后的內容

解讀文本時，我們往往不太關注標點符號，其實，作為書面語言不可或缺的輔助工具，標點符號在表情達意上有著獨特的功能，其所包含的信息有時并不比文字少?！蹲８！分芯陀袃商幖毠?jié)。

在祥林嫂被婆婆和衛(wèi)老婆子合謀捆綁回去之后，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

①“可惡！然而……?！彼氖逭f。

在衛(wèi)老婆子登門謝罪，為自己辯解之后，文中又寫道：

②“然而……。”四叔說。

為什么魯四老爺說了一個轉折連詞“然而”之后，沒有再言語？他到底想說什么呢？魯迅先生深諳小說創(chuàng)作之道，此處用省略號呈現(xiàn)了比文字更為豐富的內容，這內容就需要讀者結合語境進行想象還原，從而加深對魯四老爺這一人物形象、對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的理解。而教師指導學生補寫小說中省略的文字，也將“語言建構與運用”這一核心素養(yǎng)落到實處。

在補寫時，筆者要求學生仔細揣摩上下文，力求還原作者本意。就第①句而言，“可惡”指向的對象是什么，是人還是事？根據(jù)魯四老爺說這句話的語境可知，這是聽了看見的人報告的內容之后，他表明態(tài)度的一句話。“然而”是一個表示轉折的關聯(lián)詞，它后面內容的意思與前面的內容應該是相反的，否則就不能構成轉折關系。如果我們認為“可惡”指的是“衛(wèi)老婆子”，那么“然而”后面的內容就無法轉折。如果我們認為“可惡”指的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釋。魯四老爺就事論事，認為祥林嫂的婆婆和衛(wèi)老婆子合謀搶人的方式野蠻，不“文明”，其人“可惡”，其綁架搶人的方式也非?！翱蓯骸?。但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其言行舉止的出發(fā)點是基于自己的立場和思想。在魯四老爺看來，祥林嫂雖然被野蠻的方式搶回去了，但從祥林嫂與其婆婆的關系看，搶人一事合情合理，旁人是無可非議的。假如將此處省略號所包含的信息用文字來呈現(xiàn)，筆者猜想大致應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也是合情合理的/這也是別人無權干涉的”之類的言語，這樣解讀較為符合魯四老爺?shù)纳矸荨?/p>

第②處的“然而”后面的內容補寫難度較大，筆者指導學生補寫時爭議也較大，有的學生從魯四老爺?shù)慕洕鷵p失的角度還原，認為可以補寫“我們家還能找到祥林嫂這樣能干的雇工嗎”；有的學生從魯四老爺?shù)匚宦曌u的角度還原，認為可以補寫“我們魯家的聲譽豈能當作兒戲”；有的學生從衛(wèi)老婆子薦人又合伙搶人、出爾反爾的角度還原，認為可以補寫“你這事未免太過分了”；有的學生從魯四老爺最終原諒衛(wèi)老婆子的角度還原，認為可以補寫“這也不完全是你的錯”；還有學生從魯四老爺一以貫之的講理學的監(jiān)生身份角度還原，認為可以補寫“她畢竟是祥林的未亡人”，等等。

綜合分析學生的五個思路，乍一看，都言之有理，那么究竟哪一個思路最貼合作者的原意？我們有必要回到原文中進行分析。魯四老爺這句話的上文是衛(wèi)老婆子來魯家賠禮道歉的一番話，在道歉的言辭中，衛(wèi)老婆子極力為自己辯解：因不知祥林嫂是從家里逃出來的實情，結果好心辦了壞事。而下文是作者一句敘述性的話：“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從這句話中，我們能判斷出魯四老爺最終原諒了衛(wèi)老婆子，并沒有追究她的錯誤。由此，筆者認為此處“然而”后面省略的內容指向的對象是衛(wèi)老婆子，是對她先薦人后合謀搶人的評價——不知者不罪。如果我們將“然而”后面省略的內容還原，很可能是“然而完全怪罪你也是沒有道理的”。

之后，筆者向學生呈現(xiàn)陳日亮先生的解讀：“還能找到祥林嫂這樣合適的人嗎？我們家的名譽也不是好開玩笑的呀！這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睂W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解與名師大家的解讀較為接近，成就感十足，學習興趣大增。最后筆者和學生從整個小說的篇章層面出發(fā)，勾連上下文，一致認為此處省略的內容可進行如此補充：“你這樣做影響很不好，然而這事都怪罪你是沒有道理的?！边@就還原了一個真實的魯四老爺，同時也使學生明白了省略號有著“省而不略”的豐富意蘊。魯迅先生之所以不將話挑明，而用省略號來表達，就是要啟發(fā)讀者去思考，并在思考中了解“魯四老爺”這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