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府粵語中的詞語避諱與詞語崇拜

黃曉珊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早在秦漢時期，源于北方的中原雅言傳播到兩廣地區(qū)，與古越語相互融合發(fā)展，又因古代嶺南地區(qū)的舊稱“南越（南粵）”，于是便有了如今嶺南地區(qū)獨具特色的方言：粵語。然而僅稱“粵語”不夠嚴謹，粵地有三支獨立的方言體系：客家方言、潮汕方言和廣府粵語。廣府粵語即以廣州話為正音的廣東方言，主要分布于珠三角一帶，其形成是一個漫長的復雜的歷史過程，同時也受到嶺南土著文化和移民文化的雙重影響。這也說明了粵方言區(qū)的先民們有著悠久的歷史文明和光輝燦爛的文化生活，廣府粵語也相應地發(fā)展出了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詞語避諱與詞語崇拜，值得我們探究和學習。

一、沿水而居不喜“干”

中國大陸整體地勢東高西低，加兩廣地區(qū)都在東南沿海，氣候也是亞熱帶季風氣候，全年溫熱潮濕，使大江、河流、湖泊等遍布廣府粵語方言區(qū)。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大多沿水而居，以水為生，離開了水便無法生活。加之風水上有“山管人丁水管財”之說，廣東人習慣上稱錢、財為水，如回水（回扣）、抽水（抽取傭金）、薪水等?！掇o源》對此也有解析，水——舊指銀子的成色，轉(zhuǎn)為貨幣兌換補貼金及匯費之稱。由此可見“水”對廣府粵語方言區(qū)人民的重要性，所以他們十分忌諱水“干”。出于這種心理，相關(guān)的廣府粵語方言詞語禁忌應運而生。

豬肝是餐桌上的美味，然而“肝”諧音“干”，犯了廣府地區(qū)人民愛水的忌諱，于是就一律將“豬肝”叫成“豬潤”。后來應用越來越廣泛，便產(chǎn)生了方言詞“膶”用來專指動物的肝臟，“膶”與“潤”諧音，取其“滋滋潤潤”的美意。同理，豆腐干、蘿卜干等在廣府粵語中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豆腐潤”“蘿卜潤”。

廣東的“大排檔”遍布大街小巷，是廣東人聚餐、宵夜的好去處。席間吵吵嚷嚷，觥籌交錯，偶爾還聽見一聲氣壯河山的“飲勝！”——這是廣府粵語為了避諱“干杯”而獨創(chuàng)的用法。廣府粵語中把雨傘叫做“雨遮”，因為“傘”與“散”諧音，把水都散走了可不吉利。同樣，“打傘”音同“打散”，所以廣府粵語干脆連動詞也改了，名其曰“擔遮”。

二、經(jīng)商者眾不愿“輸”

廣東處于東南沿海，所謂“天高皇帝遠”，所以自古被封建統(tǒng)治者大力宣揚的重農(nóng)抑商思想并沒有對粵地人民造成太大影響?；浀貐^(qū)物產(chǎn)豐盈，后來海運興起，更是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經(jīng)商者眾。而經(jīng)商四處游走倒賣貨物總是有一定風險，趨吉避兇、化險為夷、盈利生財?shù)让篮迷竿愠闪藦V府粵語禁忌詞產(chǎn)生的重要緣由。

由于經(jīng)商者眾多，生意“賠本”“失?。ㄝ敚薄皼]有起色”便成了禁忌，其中最突出的是廣府人創(chuàng)造的方言詞：脷?！懊殹笔恰吧囝^”的意思。因為“舌”在廣府粵語中與“蝕”同音，而“蝕”就是虧本的意思，犯了經(jīng)商的大忌。于是廣府人就用同音的詞“脷”來代替不吉利的“舌”，由此寄托生意一本萬利、大吉大利的美好祈愿。

同樣，“輸”在廣府粵語中有“失敗”的意思，盡管廣府粵語坐擁九聲六調(diào)，音節(jié)眾多，但是任何與“輸”這個音沾邊的詞語都會被無情地改掉，可見廣府人民對“輸”忌諱之深。常見的有“絲瓜”，“絲”與“輸”音相近，于是粵語稱之為“勝瓜”，蒜蓉粉絲蒸勝瓜是很多廣東家庭的家常名菜。黃歷的廣府粵語名叫“通書”，取其“通曉百事”之意。既然生活事無大小都要查看通書，那當然不能“輸”，所以通書在廣府粵語中基本都叫做“通勝”或“通圣”。舊時還有把“讀書”叫成“讀贏”的說法，不過大概是讀書人看不慣生意人的迷信，所以如今廣府粵語口頭表達中還是讀“書”，改讀的說法并沒有流傳下來。

做生意有風險，很可能跑一趟生意回來卻兩手空空，無甚收獲。但因為“空”在粵語中與“兇”同音，跑生意回來一場空倒是沒什么，但是一場“兇”可是非常忌諱的，所以廣府人民把“空”改作了“吉”。在廣府粵語方言中，有人問起收獲相關(guān)的情況，如果你兩手空空，就會回答：“得個吉咯?！蓖瑯樱罩玫牡赇?、房屋，粵語里不會把它們稱作“空鋪”、“空屋”，因為這與“兇鋪”、“兇屋”諧音，非常不吉利。為了趨吉避兇，在廣府粵語中把其稱作“吉鋪”與“吉屋”，而常見的貼在店鋪外面的“旺鋪出租”一說也是為了避諱“空（兇）鋪”而設(shè)的。

還有一些廣府粵語方言詞來源于生活的忌諱，同時與經(jīng)商也不無關(guān)系，比如“有”比“沒有”好、“升”比“降”好、“旺”比“淡”好。所以“伯母”叫“伯有”，因為“母”與“冇”諧音，“冇”也是廣府粵語特有的方言字，意為“沒有”。而“伯”又與“百”同音，“百事都有”可比“百事都沒有”來得吉利。紀錄片《舌尖上中國》特地介紹了廣東的特色食物竹升面，“竹升”其實是指用來壓實面團的竹杠，然而“杠”與廣府粵語中的“降”同音，開門做生意，當然希望有升無降，所以竹杠變成了“竹升”?；浀貐^(qū)沿海，海產(chǎn)豐富，當中貽貝的貝肉曬干后就成了餐桌上營養(yǎng)又實惠的美味，人多稱“淡菜”。淡菜并不是廣東地區(qū)的特產(chǎn)，但是廣府粵語不喜歡“淡”，所以就叫它“旺菜”，又取其“旺財”之意。

三、三長兩短不說“死”

趨生避死是人類的本能，中國人自古以來都十分看重生死之事，避諱“死”大概是中國各個地區(qū)方言的共同特征。不同于上面所介紹的諧音避諱，廣府粵語中遇到“死”可不僅僅是換個與其意義相反的字這么簡單。比如現(xiàn)代普通話的常用詞“三長兩短”，其實就是棺材的代名詞，因為棺材未加蓋前就是由三塊長木板和兩塊短木板組成，由此引申為人之將死。而棺材也因與“死”相關(guān)，所以一般都不直呼其名，而叫它“長生”或“壽木”。

而說人過世了，廣府粵語也有各種千奇百怪的說法。比較文雅的說法有“過身”、“翻咗舊時個度（回了以前那里）”或者比較隱晦地說“唔系度了（不在這里了）”。還有一些比較“直接”的說法，比如“釘咗”，“咗”也是廣府粵語方言詞，是表示完成時態(tài)的助詞，相當于普通話的“了”，意思是棺材蓋都釘上了?！跋銋?，“香”是指給過世的人燒香祭奠，后來變成了人死的代名詞?！肮蠀?，這里的“瓜”來自于另一個詞“冬瓜豆腐”，而冬瓜豆腐因其顏色素白是喪禮宴請上常見的菜，“冬瓜豆腐”也就成了一個與人過世相關(guān)的詞，所以后來“瓜”在廣府粵語中也有“死”的意思。

四、吃飯要有“好意頭”

《說文》曰：“吉，善也。祥，福也。”吉祥便是美好的祝福，這也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的追求，這種追求常常體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交談中，這就是方言對吉祥語音的崇拜，普通話叫“討口彩”，廣府粵語叫做“好意頭”。

常說食在廣東，粵菜是中國八大菜系之一，在國外也享有盛名，不只是因為其味道鮮美誘人、烹調(diào)過程精細繁復，還因為它寄托著粵地區(qū)人民對生活的祝福和祈愿。其中集大成者莫過于一桌粵式的年夜飯。俗語言：“無雞不成宴?！保蛔滥暌癸堄须u，也象征著來年“有計”，也就是有辦法、有想法的意思。接下來必不可少的是白灼蝦和清蒸魚，蝦在廣府粵語中諧音“哈”，寓意著“笑哈哈”，而魚則寓意著所有中國人都不陌生的“年年有余”。發(fā)菜、蠔豉、豬手、豬脷也是年夜飯常見的主角，它們互相之間隨機搭配，變成一道道寓意吉祥又美味的佳肴，比如發(fā)菜蠔豉就諧音“發(fā)財好市”，發(fā)菜燉豬手寓意著“橫財就手”，蠔豉煮豬脷就是“好市大利”。至于點心，廣東少食米做的年糕，倒是很愛吃發(fā)糕、蘿卜糕、馬蹄糕等，不止美味，也是取其步步高升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