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徹夜無眠和熟睡之間,生出
一條似睡非睡的緩沖帶,我把它
謂之假寐。深秋之夜,我就睡在
這似醒非醒的尷尬年齡上,掙扎
比夢真實的是,曾與我有關(guān)的一個名利場
正發(fā)生坍塌。飛石翻滾之下,比我
睿智的是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醒著的下山小路
這時,窗外已是秋雨綿綿,每一滴都是那么清醒
有多少的是是非非,被一場一場的秋雨覆蓋
又在一個又一個假寐的秋夜醒來。輾轉(zhuǎn)反側(cè)
之后,我看到,秋風(fēng)中搖曳的,都是一把一把的
衰草,正眨著惺松的眼睛,迎接一場大雪的到來
院子里的鳶尾花,只在三月盛開,那是
父親為我種下的。每年鳶尾花開時
那些紫蝴蝶一樣的花瓣,都像是
父親在呼喚我的乳名。這之前和之后,我
還會一個人翻看那些黑白老照片、尚有墨香
的信件,還有每一次道別的疼痛。這些
宛若用舊的時光里,飛來飛去的黑蝴蝶、白蝴蝶
父親已走遠(yuǎn)了。我們一起住過的老房子
天陰時,房頂會在我眼里漏雨;雪天
中,我把老房子燙成一壺老酒。這些年
我再也沒有拍過黑白照片,收信
的郵筒已爛成一把衰草,更不敢
邁進(jìn)那老房子,生怕揭起一塊一塊的傷疤
一葉有千裂的春羽,有一枝
發(fā)黃。恍然間,季節(jié)已進(jìn)入秋天
那些蒼翠欲滴和繁華怒放,仿佛
一瞬間,已開始褪色,或者泛黃
我盯著那枝發(fā)黃的春羽,眼睛里
朦朧著流逝的時光。在這秋日
那黃色依舊神彩奕奕,我不忍
摘下它的理由,怕往事也生出千裂
連綿的秋雨后,遍地是青苔。秋陽
之下,更多的綠色更加飽滿,而每一片
黃葉,都在講述一個華彩轉(zhuǎn)身的
故事。余生中,我在收納著日子里的春羽
一聲鳥鳴,黑夜被拒絕,黎明開始
一天的心動。在幾片茶葉的沉浮中
漸漸隱去日子的鋒芒。一壺老酒僅僅
是一間遮風(fēng)避雨的茅屋。夜色中,我用
比黑更黑的眼睛,埋葬那些晃眼的東西
這些都是我生命里的窗戶,注定必須
每天推開?,F(xiàn)在我才明白:痛苦是關(guān)起
窗戶的黑暗。對一扇小窗,我有多么的
依賴。如果俗到畢生只能做一件小事
我寧愿每天推開幾扇小窗,直到關(guān)起墓門
爐火中,一把錘煉已久的刀,瞬間
開刃,寒光咄咄逼人。一個預(yù)謀的
披露,證詞擲地有聲。醞釀的結(jié)果
都有意想不到的殺傷力。比如雷雨
我把它比作是雨中的漢子,瓢潑間
大聲捍衛(wèi)著不死的愛情。相對于那些
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我更樂意
在一場雷雨中交出靈魂,哪怕遍體鱗傷
從由遠(yuǎn)及近的雷聲里,我為每一次的
軟弱都撐起一把傘,那是一些需要
避雷的傷疤。電閃雷鳴之后,我與這塵世
已做了一次了斷,達(dá)成了一輪新的和解
新買的一口廚師切片刀,用指頭
掠過刀刃,有鋼水嘩啦的脆響
我想在游刃中,讓每片里脊都長成
蝴蝶的雙翼,腰子在失血后也能開花
就在我操刀大顯身手的時候,那利刃
傷及了我的指頭。隱隱作痛中
我看到有人在暗處幸災(zāi)樂禍,那么多的
流言蜚語都長著刀一樣的翅膀,飛跑
事實上,我總是在一杯酒里裝做醒著
用一簾雨夢模糊著褪色的
往事,用一個錯誤覆蓋另一個錯誤
漸漸失血的路上,我在數(shù)點著買過的那些刀
最好是一個人在一條林蔭小道上行走,合抱
在
頭頂以上的樹冠,那是一扇會呼吸的
天窗。或有一絲光亮穿透,仿佛我為小道
佩戴的一枚鉆戒。與我平行的那些
錦帶花、繡線菊、金絲桃,開花時
猶如我的幾個知心朋友,如果是綻綠
那就是遞在手中的清茶。蟄伏的草叢里
幾只麻雀蹦來跳去,多像幾個幽居的隱者
雨后,清涼的氣息把往事串成晶瑩透亮的
水滴。瞬間碰落在地上的,只是一次會心的
微笑。而我的視線里,剛好路過幾枚安靜的
枯葉
踮起腳尖朝著天空的,是麥子
在短暫的一段流金歲月里,暴斃于
一把鐮刀,蒼茫間,空留下無數(shù)
斷頭的尸體。更多的輝煌是被草菅
宿根而生的草,以卑微孕育不死的
靈魂。土地是它的胸腔,裝有百萬雄獅
在那些被忽略的青草味中,每一片草葉
都似一只張開的弓。活著又何嘗不是
一株草能把一個花季邀請,一塊草坪
是一個生命的道場,而一片草原就是
藍(lán)天白云的地毯。在麥穗飄香的時候
以我草木之人的身份,余生能否落為一粒草
籽
那些年里,用一把銼刀反復(fù)打磨
塵世中的高聲喧嘩。散落的碎屑
鋪成一條路,行走時,銼刀鈍銹,卻
高高地懸著戒尺。一邊廢舊一邊莊嚴(yán)
閑置了多年的一架空鳥籠,曾經(jīng)居住過的
鳥兒早已失聲,而我總是不忘在它用過的
水罐里續(xù)水,生怕干枯了那份情緣
還有剩下的幾顆米粒,那就是一段鄉(xiāng)愁
有太多的柔軟需要廢舊。精疲力盡的
時候,雜念掏空的粉身碎骨。事實上
我只是一個廢墟上的守護(hù)者,一邊堅守
一邊廢舊。任憑那銼刀和鳥籠越來越生銹
攤在我面前的一堆體檢報告,個個
都青面獠牙,如黑暗中的磷火,寒光逼人
腔隙性腦梗死,把那幾根思想的
管子,腐蝕的銹跡斑斑;雙側(cè)甲狀腺
節(jié)結(jié),在我的免疫領(lǐng)地中,野生出兩顆
兇惡的虎牙;脊椎、頸椎一刻不停地飄著
大雪,意志坍塌,悲壯痛苦的像一把泥濘
此刻的我,多么像一架服役多年的機(jī)器
拆開的零件里:血壓還在為一句誓言鼓勁
血脂在鍋碗瓢盆里攪著稠稀,血糖
飽滿著時光的甜蜜。至少,我還是個有情有
義的漢子
念草民日日眷戀飯缽中的每一粒黍米,用
千瘡百孔撐著日子的大傘。余生,我必須要
在每次體檢里,叩謝蒼天仁心,給了我一顆
最好的心臟
紫蘭色的鳶尾花剛開,瞬間,那花朵
就衰老成倦縮在一起的黃昏。曾經(jīng)居住
過的老巷,門牌褪色,虛掩的門比松動
的牙齒,更漏風(fēng)。從前,總是虛弱得沒有耐力
行走中的骨骼,如一架用舊的風(fēng)箱,再
使勁也吹不出一膛旺火。黑暗中,散落的
是一地雞毛的日子。不經(jīng)意間的推推搡搡
擁擠總是那么麻木,一轉(zhuǎn)身,時光已人走茶
涼
能固定的東西太少了。這些年里,我總是喜
歡
種養(yǎng)那些四季常青的樹木,生怕墜落的一片
花瓣,傷害的我披頭散發(fā)。更多的時候
我會用座機(jī)打母親的固定電話,報一聲母子
平安
嘴偏在左邊或右側(cè)的,在魚市稱
多寶魚,聽起來就讓人上心。頭寬大
而扁平的,渾身無小刺,只因肉質(zhì)細(xì)膩
被尊為筍殼魚。穿金或戴銀的,那是
金鯧魚和銀鯧魚。我們說耷拉著一副驢臉
樣的,也能叫馬面魚。至于那身染雀斑的
有強悍的老虎斑、東星斑,嬌媚的是
瓜子斑。即使是平頭百姓餐桌上的鯉魚
也活在一個鯉魚躍龍門的傳說中。如魚得水
總是不停地矯正著我的脊梁。走近一泄千里
的
大江大海,我的名字深刻得像一塊礁石、一
座
孤島。以我這岸邊葦草的年齡,雙臂劃
不起一絲漣漪的槳櫓,和桅桿上即將
老眼昏花的信號燈,能賜我一個秋刀魚的名
字嗎
是陽光和雨水,不停地向充沛和
充足催化。各色的花都在怒放,莊稼
瘋長。河流的上游晝夜蓄水,如使勁
吹著氣球,醞釀著一次漂流。蓄勢是魔鬼
夏日逼近。一群一群的人行色匆匆,靈魂
炙烤,甩去的冬衣如祖屋的廢墟,老人
留下的遺言,沾滿灰塵。這樣的季節(jié),沒人
會在意秋天飄落的枯葉,每一片都在喘息
兒時,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去看
原野上的一列火車飛速駛過,而且
會目送很遠(yuǎn)很遠(yuǎn),之后,很多很多的
快樂都住在夢里。現(xiàn)在,我樓前的
樓前,就躺著兩根鐵軌,空中
還有那提速的電纜,那是高鐵或動車
每一次聽到列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我就
感覺這樓房也在飛奔,日歷也在不停
地翻頁。其實,我一直就相當(dāng)于住在一趟列
車?yán)?/p>
我睡在中鋪,樓上樓下的鄰居住在上下鋪
我吃飯,是列車在做補給;我吃藥,是
列車在修理;我喝茶,是列車駛?cè)虢?jīng)停站
我睡覺了,列車就穿梭于隧道;我搬家
那一定是換乘。與兒時不同的是,這些年
那兩根鐵軌已磨出一縷縷的白發(fā),而我的
目光里也住滿生銹的站牌。幸好
那列車在我樓前的樓前。我并不太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