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馳
連素穗,翻秋氣,蘆花最深處,浪靜風恬,細節(jié)疏莖罩秋煙。灘涂岸邊,清風搖晃,蘆花嫵媚,翻越千年的時光,從《詩經(jīng)》里涉水而來,如一縷清淺的秋光,拉開時光深處蹁躚的詩行。
晚秋的底色是素凈的,冷風四溢,輕寒如煙,在曠野,蘆花立于岸邊,如精靈,倜儻風雅。兒時的村莊外,蘆葦茂盛,淺灘的蘆葦根上,龍蝦側(cè)爬在桿上,露出緋紅色的蝦殼,我和小伙伴們悄悄地守候,輕輕地用網(wǎng)兜兜住小蝦,一個下午便有頗豐的戰(zhàn)績。蘆葦叢中有很多鳥巢,多是水鳥的窩,掏鳥蛋也是兒時一大歡事,裝在袋中的鳥蛋最終不知丟在哪里,但尋找的過程興奮不已,只是兒時不知生命的可貴,只圖一時歡愉,就像不知這蘆葦?shù)某聊迕酪粯印?/p>
宋人王十朋說:“蘆花兩岸風蕭瑟,渺渺煙波浸秋日?!鼻镲L起,蘆花白,四野八荒,淺黃的蘆花勾勒出了蒼茫的醉美,飽滿豐碩,在蕭寂空曠中堅守溫暖的底色,如旗幟般浪涌。
喜愛蘆花,柔軟似棉,但骨子里又蓄滿了滄桑與蓬勃?!吧斪魅私?,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表椨鹪诮希J花飄蕩,凄美至極,英雄陌路,收盡了歷史的苦痛。李清照何嘗不是,獨自飄零,如蘆花,孤寂純潔,飄搖傲立。汨羅江邊,蘆花蓬勃生長,浩蕩飛揚,披發(fā)悲壯的屈原,仰天長問,離騷曲,奔涌胸襟,為民難,思君憂,縱身大江,詩人精神永存。蘆花仰天,溫煦和睦,獨守江天,心存暖意,世間便不清涼空寂。
滿川霜月浸蘆花。蘆花天生為詩意而生,它只適合安靜地待在詩中,秋煙迷離中,透過層層水色光影,落入眼眸。碧天如水,寒云西風,腳踩霜跡,只為滿目蘆花清月。芊芊蘆花,無拘無束,倩影玉立,為水月而生,攀水逐月與白云纏綿,如詩如畫,蓬勃著生命無垠的悠遠。
蘆花是通人性的,和村莊廝守,與村民為伴,蘆葦桿扎籬笆墻,鋪房笆,進院入室,與人們溫暖相親。每年秋天,手巧的母親都會給家人做蓬松暖人的蘆花枕頭,我?guī)退商J花,一渠蕩的蘆花呀,想著自己會飛,在軟綿綿的蘆花上撒歡,累了,美美地睡上一覺。采擷一籃的蘆花,輕巧柔順,被母親縫制在布袋里,枕在頭下,一整夜都是溫暖的夢香,安寧、迷人。
那幾日來了興致,在河邊剪下幾枝蘆花插在花瓶中,家瞬間變得寧遠了許多。懵懂的女兒問我這是什么?我告訴她這是蘆花。她不解,為什么蘆花不香,一點都沒有花的樣子,不漂亮。的確,蘆花能叫花嗎?它沒有牡丹花的芬芳,沒有玫瑰花的嬌艷欲滴,可從古至今,人們還是執(zhí)意地喚它為花。它是“江清日暖蘆花轉(zhuǎn)”的恬淡,在微涼秋風里,傾頹全身的色彩,素衣,靜心,淺吟綻放;是“蘆花千頂水微?!钡拇髿膺|闊,秋色滿江,恍似游仙夢,絕色蘆花揉碎如煙往事。蘆花是一抹明亮的喜悅,少了孤傲,少了繁雜,少了紛鬧,枝頭掛滿了光陰的平和與四野的靜謐。
平沙矮樹,溪煙荒岸,晚秋的大地,平和,靜氣橫生。清瘦的蘆葦,近水而立,一片片,旺極而生,微風拂過,天地間,盡是蘆花搖曳的身影,齊整劃一,堤草蘆花萬里秋,宛如畫境,簡單的美,平靜的喜,是不爭的深情與千年的清思。
能與蘆葦遙相呼應(yīng)的,定是青苔了。青苔,有種驚心的美,是大自然的原色,大氣磅礴。青苔,最微不足道的守望者,護衛(wèi)著大地,不動聲色地純凈著,拉長一片記憶,營造一片又一片空靈的幽藍與靜謐,安然,不爭。
在古宅,幽靜的青石板路上,滿覆青苔,濕,翠。青苔似乎為江南而生,若江南的園林里少了青苔的身影,仿佛缺少了寧靜與詩意,有了青苔的存在,你才能輕輕地小步慢行,有了青苔,人的心,就能更加貼近光陰的緯度,那是時光的尤物。
在滄浪亭,黛瓦青磚的院墻上,爬滿了青苔,遠看青綠,似一幅畫,一幅時光的青澀畫,悄無聲息,青墨蔓延,沒有章法卻處處精心。坐在亭中,仿佛時光掠過,人不多,清風扶搖,我盯著那些小小的青苔,一粒粒,盎然飽滿,宛如一片微小的原始森林,一片樹葉微生物的原始森林??淳昧?,一絲古老蒼茫的涼意,便在眼中氤氳,蔓延至全身,直至整個身心浸潤在這幽深的詩意里。
說來也怪,兒時,我是討厭青苔的,人們都說青苔是土地生的霉,若沾上了,會生病的,還有,青苔極滑,一不小心就將玩耍的小伙伴們摔個五體投地。那時,大家每每見到青苔,都趕緊鏟掉。不過,在鄉(xiāng)村,青苔太多了,屋檐下、小路邊、水井口,處處都是青苔的蹤影,鏟也鏟不完,趕也趕不走。有次,村里有個人生病了,久治不愈,找醫(yī)生看病,醫(yī)生開具一副中藥,這副藥中,有一種草藥赫然寫著青苔,半月后,病人痊愈。青苔的奇效,讓人們對它刮目相看,原來,青苔做草藥,能清熱消腫,可治皮膚病。青苔附著在泥土上,不是生霉,而是給泥土治病,給泥土生機呀。
在舟山的海島上爬山,沿石階緩緩而上,一個不留神,踩在了青綠的青苔上,腳下一滑,身體傾斜,險些摔倒。再看看旁邊,石頭上、臺階上、樹木上,那些被海水常年浸濕的地方,都長滿了碧綠的青苔?!鞍兹詹坏教?,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痹兑舱f,青苔雖小,卻異常美麗,有如縮小版的牡丹。被海水、海風浸潤的青苔,青綠,粗壯,念想著袁枚說的就是海邊的青苔吧。懸崖邊,青苔上掛著一粒粒水珠,晶亮,不得不感嘆大自然的奇特,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那么別致動人,隨意一筆都讓人心驚。
在千島湖,湖心一廟宇內(nèi),人們安詳參拜,靜默無聲。紅塵萬丈,歸于寺廟,守住人心與天道,尋尋覓覓,領(lǐng)悟的是詩意棲居與天人合一,這也是人們返本溯源一條幽靜的溝通方式之一吧。冥想,禪思,踩著青苔的石路小徑,仿佛淡然寧靜了些許。青苔,也成了寺廟不可或缺的因子,或許因為它是穿越千古、溝通古今的唯一見證者吧,悠然,曠達。青苔以它的靜反哺著人們浮躁的心靈。
碧石青苔覆落花,那些美好的物質(zhì),總是這么清淡隨意,卻又能抓人心神。這塵世,能靜默傲然、獨樹一幟的事物不多,青苔算是最出彩的,存在過,全力以赴地努力過就夠了。青苔的努力,王維記得,李白喜愛,袁枚熱愛,老中醫(yī)尋覓,我想,這些就夠了。孕育著詩情畫意,撐起了千年古樹的滄桑,小橋,流水人家,繁花碧樹,青苔小路,入眼,就是一首純凈的詩;入畫,便是一幅渾然的自然畫卷。
青苔,心靜,神凝,蓬勃盛放,向陰,也要盎然而生。
春,明媚,沉迷。在春天里,踏過滿是青苔的小路,和奶奶一起挎起竹籃,去鄉(xiāng)野,尋花問草。順著暖陽清風,柳枝招展,在田間地頭,有挖不完的野菜,大地回暖,帶著溫軟的體溫,喚醒萬物,從畏畏縮縮的寒冬里挺拔而出。馬齒莧嫩得透明,莖葉疏朗,撫摸一下,溫如暖陽,馬齒莧是大地的寵兒,生得如此嬌嫩。奶奶會找些巴掌大的馬齒莧挖,太小了,挖了可惜,再長長大。拔出的馬齒莧,抖落碎土,干凈異常。奶奶指著柵欄邊的薺菜說:“看那野菜長得喜人,今晚奶奶給你包餃子吃?!痹谀棠萄壑?,這些田間野菜都是美味,是春天饋贈給蟄伏了一冬的農(nóng)人的喜悅。蒲公英,向著陽光,含苞待放。蕨菜和桔?;ǎ猴L得意,嬉皮笑臉地挑逗著蝶兒。奶奶眼疾手快,一籃野菜一會兒的功夫就完成了,而我,一心賞玩,一會兒問東,一會兒問西,那些春天里的野菜太繁盛了,目不暇接,那苜蓿,那灰菜,那香椿芽,都令我大開眼界,而奶奶,只需瞟一眼,就能告訴我它們的名字。那時,我認為奶奶就是春天的百科全書,她無所不知。
挖出了一籃野菜,奶奶一咕嚕都倒在了清澈的河岸邊,把野菜在河水里洗凈,分類放好。河水清清,漣漪滾滾,陽光適宜地撲閃開去,水中的野菜,青翠欲滴,帶點花蕾,更顯春色迷離。竹籃在水中浮去塵土,裝上野菜,伴著水滴,提回家去,走一路,滴一路水,到家了,野菜也瀝干了水分。
野菜的吃法繁多,但奶奶每次都別有用心。涼拌桔梗,雞蛋炒蕨菜、薺菜餃子,樣樣味美,別人眼中摳門的奶奶總是把攢下的雞蛋留給我吃,對我,她從不吝嗇。黃昏,奶奶在廚房里忙碌著,爺爺踏著夕陽、牽著老牛從田地里回來了,奶奶端上菜和餃子,特地為爺爺備上了一壺酒。爺爺有個嗜好,吃餃子不喝酒,覺得沒味兒。爺爺拿起酒杯,一仰頭,一瞇眼齜牙,一口酒順著喉嚨滑進了五臟六腑,解去了一天的疲勞。奶奶忙說:“吃個餃子。”一個餃子一口,爺爺無限滿足的樣子,仿佛整個春天被他一口吞下。我愛吃雞蛋炒蕨菜,清爽鮮嫩,如縷縷晨光蕩漾,把歡喜留在舌尖。奶奶笑得燦爛,如花似葉,一臉的滿足。
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春天,在奶奶的手中和心里,總是那般的不急不緩,美好恬靜。春天若是一首詩,那奶奶就是那分句的標點,讓你能停下腳步,嘗嘗春天的滋味;春天若是一塊布,那奶奶就是那布上的一朵花,不爭艷,靜謐安詳。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旋,想寫一篇小說,那人物就用煙火氣濃郁的野花、野草的名字。韓信草溫和清俊,像是書生;鬼針草專治高血壓,就當是隱居的神醫(yī)吧;苦郎頭,是先苦后甜的勞工;一點紅、蒼耳、蟛蜞菊……光聽名字,這場大戲就能上演了,奶奶是它們的主角,大少奶奶的人設(shè),撐起一部戲的大女主。那春光里,鄉(xiāng)間阡陌的野花野菜們,在筆墨的馨香中活色生香了起來,和奶奶一起找尋著自己的歸屬與靈氣。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小園幾許,收盡春光。奶奶在那個春天,生命戛然而止,走得安詳。她的墳塋安在村莊菜地的一角,春天里,那些花兒、野菜、桃花、梨花、槐花圍著她的墳地蔓延,像是不舍,抑或是奶奶在呵護著這春天的荒野生靈。萬物的春天,在這寂蕩的春光里,去原野里走走吧,聽聽生靈的律動,柳眼梅腮,春心晃動。在綿綿春雨中,奶奶定然安詳,春天,屬于她的季節(jié)和記憶,再次蓬勃泛發(fā),仿佛“那是苜蓿,那是灰菜,那是香椿芽……”帶有溫度的綿軟聲音,在我耳畔回蕩。春風十里柔情,而今思念悠長。
河畔青草,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立岸邊,一叢的綠意盎然,站成了一幅水墨畫的模樣。
草,貼著鄉(xiāng)村而生,處處都有草的身影,以致有種讓人厭煩的感覺,大人們罵孩子粗心大意,都說:“心里跟長草了似的。”田間地頭,院落房頂,甚至樹上,都能尋到草的蹤跡。草,命賤,野草、雜草,給點顏色,它們就能翻出層層的綠來。真是草的旺盛生命力,才養(yǎng)活了鄉(xiāng)村人家的家畜,一群孩子們的第一任務(wù)就是割草。
那時,我最喜歡和小伙伴們?nèi)ズ邮幚锔畈?,水清草肥,在草的天堂里肆意地搜刮,用手薅,用鐮刀割,不一會兒,便割滿了一筐。一筐草往岸邊一甩,衣服脫掉精光,一群孩子,一個個撲通地跳進河里游泳嬉戲了。水光瀲滟,浪里白條,翻滾的水花四濺,踩水,潛泳,仰泳,人人仿佛無師自通,游出了精髓。游夠了,就躺在野草上,像躺在白云上一般,看遠處牛羊的忽隱忽現(xiàn),聽耳畔蟲子的鳴唱,清風白云,悠然清透。日光簇擁著草兒,耀眼閃爍,在風中搖曳,伴著水的氤氳,草的清香更加的清靈,甜滋滋,有種夢的清香。
背回家的草,分給兔籠里的兔子們吃,它們吃得安閑,閉上眼睛,細嚼慢咽,仿佛吃下的是自然的清寧之氣。
看過一個童話《青草國的故事》,那里的草們是獨立的王國,有時我也想,草們就是無所不能的戰(zhàn)士,它們本就有自己的世界?!对娊?jīng)》仿佛是草的詞典,也或許是為草正名,一半以上的篇幅寫到了植物,草字頭,在《詩經(jīng)》里滿目皆是,“葭”“荏”“苕”“薈”……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青色幽幽。讀唐詩,“不見吳時人,空生唐年草”“故關(guān)衰草遍,離別自堪悲”“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草有種悲壯的氣質(zhì),憂思飄蕩千年。
草不會老,年年新綠。但人會老,家會老。老宅長久不住,荒草叢生,以前歡聲笑語的院落,變成了各色花草的世界,春光燦爛,它們霸占著我曾經(jīng)的院落,成了這里最名正言順的主人,風塵仆仆的蜂蝶縈繞花草間。說不出的滄桑與落籍,我的家,我的根,我成了老家的異鄉(xiāng)人。鄉(xiāng)土和夢想,鳥鳴和晨曦,背離鄉(xiāng)村,把孤寂留給緘默的村莊。鄉(xiāng)村的草們,青蔥復(fù)枯萎,生生滅滅,堅守村莊。庭院里,簇擁的青草,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落腳之地,顯然,我成了闖入者。昔日的青石路、花壇和水槽,已經(jīng)被青蒿、馬鞭草覆蓋。缺少人氣的老屋,也需要陪伴,需要花草的陪伴,我想,此刻荒蕪的老屋,也是一種重生,一種繁衍的繼續(xù)吧,我把它留給青草們。
看遍了“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的田園青草,倒是想念“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莽莽無際,草兒們?nèi)隽藲g,那是綠色的海洋,無邊無際,任陽光綿延鋪展,叫人沉醉蕩漾。一生,定要去草原看看,你的心都是開闊的。
草兒化身一變,成了“仙草”,這是兒時看白素貞救許仙偷盜仙草的故事,第一次知道,草原能來救人性命。上學讀書后,又知道了“神農(nóng)嘗百草”,藥草療疾,《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成為最早的中草藥學的經(jīng)典之作,讓人參、枸杞、靈芝、白芷……成為耳熟能詳?shù)牟菟幟?。家喻戶曉的醫(yī)學家李時珍,因草成名,用草救人,造福人類,寫就的《本草綱目》影響至今。草,從默默無聞,孱弱無助,成了拯救生命的仙草靈藥,功之大也。
“誰知閑憑闌干處,芳草斜暉”芳草日暮,萬丈清寧;“寒螀愛碧草,鳴鳳棲青梧”碧草惹目,讓人愛憐;“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幽草微微,情暖人心。在詩人的筆下,草,懷有遼闊的自然之心,是一道豐茂的心靈畫卷。青草是大地的守護神,它們堅韌,不離不棄。生命中,剩下的終歸是青草,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毀不掉,挫不垮。
站在光陰的盡頭,回望老屋和鄉(xiāng)村,心中充滿了浩蕩的思念與敬意,勾連出了我與家、與父母、與小村的眷戀,藏著一個溫情的思念,一份對過往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