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兵
對于新時期詩歌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1999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楊克主編的《1998:中國詩歌年鑒》引發(fā)了“民間詩人”和“知識分子”詩人的大論戰(zhàn),進而導致雙方公然決裂,《年鑒》的出版也由此成為世紀末詩壇的一樁標志性事件。今天翻看這本《年鑒》,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或許還有,以先鋒小說家身份聞名的北村有四首作品入選,分別是《一首詩》、《他和我》、《愛》、《只有歌聲》,比舒婷、張棗、西川、歐陽江河等著名詩人入選的詩作還要多。這從一個側面佐證了北村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
事實上,在北村的創(chuàng)作履歷中,詩歌一直是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不但體現(xiàn)于他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的詩人形象,以及小說中間雜著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詩句,更體現(xiàn)于他三十多年來斷續(xù)寫下的為數(shù)不少的詩作。尤其從1995年到世紀之交的“信仰道路艱難的挺進期”,北村的詩歌寫作進入一個爆發(fā)期:1998年,在《花城》發(fā)表了《北村詩八首》,在《青年文學》發(fā)表了《初戀》(外四首),在《山花》發(fā)表了《詩七首》;1999年,在《作品》發(fā)表了《北村的詩:七首》;2004年,在《廈門文學》發(fā)表了《北村的詩:二十首》。雖然,就在文學界的影響而言,北村的詩作是無法與他的小說相提并論的,但是在某種意義上說,詩歌構成了北村思考的精神之核,它們以更凝練和高峻的形式銘刻下對存在與信仰的真切體驗,也更銳利地澄明生命的本相,以及明示了在形而上的指引下生命上升的可能。他在詩歌中所彰顯的對時代的洞察和穿透、批判性、令人震顫的共情和堅韌的超越意識與他同時期的小說構成高度協(xié)同的關系,因此,將北村的詩歌創(chuàng)作納入討論對北村來說是相當必要的。
詩歌構成了北村思考的精神之核,它們以更凝練和高峻的形式銘刻下對存在與信仰的真切體驗
在一首題為《詩人》的詩中,北村這樣記錄下他心目中的詩人形象:
世界已寬廣到
容不下你的地步
藝妓的世界
酒香的世界
你四處奔走于
大地
為了最后那一雙眼睛
受惠于自然? 求教于真理
然而受驚的詩人
渴望母親的乳房
沉睡的詩人
人口眾多的詩人
為何如今只剩下他
和已經(jīng)死去的另一個
以及那精金的歌唱
無毒無害的詩人
清瘦
善良
然而喑啞
那是逝去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
就范于愛情和永恒的天國
然后在你自己的地方
孤獨死去
天空收容它自己的人
憂愁獨自飛入天堂
我將繼續(xù)留在地上
為了懷念
不妨將這首詩視作北村的心意自陳,一個奔走于傖俗的大地之上,在倦怠和驚懼中渴望歸鄉(xiāng)的詩人,一個為愛和信仰而力圖保持赤誠的詩人,一個清瘦、孤獨然而也是勇于擔負的詩人——這也是作為詩人的北村給我們留下的深刻印象,他的詩作有兩個恒常的主題,那就是“愛情和永恒的天國”。
讓我們先回到他的小說《孔成的生活》,小說中那個夢想做一個詩人而成為一名建設師的年輕人,在精神的極境中留下一句又一句痛苦的詩句和詞語,比如“頭顱、天、梯子和門”,“腦子里轉(zhuǎn)動高大風車的葉片/我的胸中又是那樣平靜/我說受難吧/只留下一部書放在末日的海灘”,又如“一條拒絕的船停在山頂/看——/那就是我們過去的神廟/曇花和貝葉的小徑/風吹走了我們的愛情”、“我身體的宮殿空空如也/在終極之花開放的時候/它回到了我的內(nèi)心”。而在結尾處,小說更是保留下孔成詩稿中一首叫《謠曲》的詩相對完整的片段:
我能夠唱出那謠曲
在我酒醉的時候
看見生活就像天使
亭立的醍醐
給了兒童整個下午的微笑
我唱出句子中的謠曲
想著野菊在山坡上
中間立著的陶瓷
它完美的后悔也已經(jīng)
不那么令我失敗
天空明凈得如同白晝
使一部分黑暗的葉子呼吸
你的,也是我的述說
在這塵土的光輝中
你的手臂攬住了什么
懷抱野菊
你又怎么把它托在手心
我走過漫長的驛路
向著另一片山坡
從白骨的梯級接近
謠曲啊
你彌漫又彌漫
天空的胸膛常流的血
這些詩句中挽歌一般舒緩的節(jié)奏與意志的絕望間構成強大的張力,深刻地刻畫出孔成也是北村其時感覺到的存在的勞瘁與迷惘,以及對一種“絕對精神”抵達的渴望,也就是北村自己所謂的“超越性的跋涉”與“生命的沉淪”之間的對峙?!澳X子里的風車”、“曇花和貝葉的小徑”、“身體的宮殿”、“塵土的光輝”、“白骨的梯級”、“天空的胸膛”等意象雖然不無刻意,但也顯現(xiàn)了他對詩歌詞素搭配的一種修辭性的敏感,我們在其中可以讀到一種近乎單純的抗擊世俗的執(zhí)拗,也初步預感到北村對罪愆的揭示。在一定程度上,北村在巨變之前的這個小說中鑲嵌的這些詩句在他整個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具有一種奠基的意義。
1992年3月,皈依之后的北村進入了一段對詩人和藝術家之審美救贖意義的強烈質(zhì)疑期,他說過:“詩所尋找的是美和安息,也許詩人們已經(jīng)找到了美,但他們沒有找到安息,我可以從無數(shù)作家的自殺中找到證據(jù),來說明這一種失敗?!彼运@一時期著力寫了很多失敗的詩人,比如《瑪卓的愛情》里的瑪卓和《水土不服》中的康生?,斪繉懴逻^這樣的詩句:“我向你舉起雙臂/不知以什么姿勢放下。/你顱腔深處我的家鄉(xiāng)/是不是我要用死來到達?!痹跀⑹抡呖磥磉@是“怪誕又不讓人舒服的詩句”,但它們其實相當精警地寫出了一種對愛與死的傾心,并預示了小說的進程??瞪鷮懴碌膭t是一首叫《永世》的詩:
看見火在燃燒
里面有我所有的過去
貧窮和奴隸的記憶
現(xiàn)在的平靜是異常的
時間是心中的一滴水 正在枯干
荒蕪的日子是這樣
世界昏迷 親人傷感
風把幸福吹散了 像稗子到處飛揚
夢想的是自己 失望的也是自己
將來像過去一樣 都已冷卻成灰
常常被嘆息嚇慌
停歇在任何地方
鳥都是獵人傷害的目標
我像它一樣逃亡
莊稼荒涼 而荊棘卻繁榮一片
這樣的日子有誰喜悅
風如何行 愛也如何穿越心腸
等我融解為塵土和卑微
不再自尊
天才的光輝黯然失色
憐憫就愈加神圣和尊嚴
痛苦像煙一樣上升
它去的地方也是祈禱所到達的
憐憫聽從絕望的天才
有誰愿意和這樣的塵埃親近
這是詩人康生絕望的證詞。就這首詩本身來看,體現(xiàn)了北村相當高超的詩藝,他并沒有因為預定了小說中詩人頹敗的終局就讓他潦草地寫下什么。整首詩的調(diào)子憂郁而悠揚,彌散出無從擺脫的荒蕪感,并激起難以言表的悲憫。詩中所寫的“世界昏迷 親人傷感/風把幸福吹散了 像稗子到處飛揚”,還有“莊稼荒涼 而荊棘卻繁榮一片/這樣的日子有誰喜悅/風如何行 愛也如何穿越心腸”等句有著海子詩歌語言一般的澄澈和煉凈,沒有任何的生僻詞匯和龐然大物般的概念,簡單的長短句結合,直白但擊中人心,最基礎的動賓和主謂搭配,卻蘊蓄無限的溫暖和疼痛,勝在語感的拿捏。而且詩中“天才的絕望”不只是康生的,它更像艾略特所言那種“更大的經(jīng)驗整體”,絕望帶來的不是歇斯底里的宣泄,而是安靜中對終極的渴慕;同時,絕望也是一個嚴峻的關涉時代的困境,或者說是詩人的宿命,畢竟,無論停歇在何處,“鳥都是獵人傷害的目標”(北村后來將小說改名為《鳥》,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名字大約即來自這句詩)。這首詩甚至讓我們想到保羅·策蘭,策蘭在自殺前一直閱讀荷爾德林的傳記,并在其中一段句子上畫了線:“有時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與《永世》的句子多么相似啊——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畫線:“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啟示之星奇異地閃光。”
如果考慮《水土不服》這個小說本身對詩與美之死的隱喻,那么這首詩就更顯得難得,因為它把小說相對顯豁的題旨以自足的語言做了抒情化的轉(zhuǎn)化,而不是北村急于傳遞的信仰理念的膨脹,“痛苦向煙一樣上升”,它如此舉重若輕,又給讀者留下刻骨的寒涼。不過,詩中最后也提到了祈禱所到達的地方,喻指了解除痛苦的可能。北村曾給朱必圣的長詩《出埃及》寫過一篇詩評,題為《在禱告里回家》,評論本身也是用詩一樣的文字寫成的。其中寫到,如果離棄了“起初的愛和光”,人只能在曠野中流蕩,活著卻如“沒有生命的陶罐”,因此他忠告自己的朋友“離開獨自回憶的邊緣,離開巴比倫,回到父親那里去。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留居的世界,只是一道幻影。讓我們一起為此祈禱吧”?!对诙\告里回家》更為清晰地為康生和瑪卓們指出了解救之路。
發(fā)表于《花城》1998年第5期的《詩八首》被有的論者認為是“展示了基督信仰的向往、感動、苦難、贊美、棄絕、救贖、平安、前行”的完整過程的作品,“是信仰生命成長并成熟的歌,是天路歷程所走過所有哀樂的歌”。在筆者看來,北村的這八首詩確實體現(xiàn)了某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不過因為北村對信仰作了審美的抽繹和轉(zhuǎn)換,所以詩意是沉潛而雋永的,主題并沒有那么集中和明確,像其中的《一首詩》、《詢問》、《無題》、《遠方》,北村還曾打亂順序收錄到其他集中發(fā)表的詩選里??傮w來說,八首詩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不是剛硬的“筋骨思理”,而是悲愴和親切交織的情韻,文字非常省凈,內(nèi)在的精神關懷卻很寬闊。
第一首《無題》看起來說的是一個患了懷鄉(xiāng)病的女人渴慕海的激情,“她說她的心是年輕的漁民,一個大海能把它點著”。首先,“懷鄉(xiāng)”讓我們想到的是前引北村的《在禱告里回家》中的話:“我們獨自留在這城市,失去了中心和家園,連語言之分也消失了,這個城市失去了故鄉(xiāng)的性質(zhì)……”詩歌里雖說的是村莊,但女人同樣被無法在居住之地找到真實的信靠而困擾,所以才要把“長辮子”,“探出窗外尋找幸福”,意即沖破此在的圍困。她的心澎湃著整個海的激情,也渴望把這激情充盈在生命之中,卻被世俗的慣性力量規(guī)約著,“人們卻迫它學習行走”。最后兩句“但是要把腳步放輕/以便穿過一些不懂的東西”稍微有些費解,它們承接“一切還得繼續(xù)”而來,指的是女人還要在塵世的生活中走下去,但是她的腳步要輕靈一些,只有這樣才不必誤入塵網(wǎng)太深,不必被現(xiàn)實中的虛妄浮躁這些無關生命意義的東西所牽扯,而獲得更實在的向上的支撐。
第二首詩《詢問》的宗教意味相對明顯,因為出現(xiàn)了“錫安”和“圣人的遺骨”等詞匯。“錫安”是《舊約》中對古耶路撒冷的一種稱呼,錫安山是耶和華的居住之地,一直是猶太人情感和信仰的寄托。在這首詩中,詩人用的是一種晤談的口吻,而且從這首詩開始,接下來的幾首也基本都在“我—你”的對話關系中展開。馬丁·布伯有一個很偉大的提醒:“從人稱代詞的使用中,我們可以看到,決定人的內(nèi)在世界境況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于,我們必須根據(jù)兩種不同的立場來對這種‘鮮明的對照’加以區(qū)分,也就是說,要根據(jù)我們在面對其他對象的時候是把他們作為其他的人格還是作為其他的物體來區(qū)分這種‘鮮明的對照’。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之間的人際關系即‘我與你的關系’,與第三人稱與對象之間的客觀關系即 ‘我與它的關系’,是截然不同的?!薄拔遗c你這一關鍵詞只有全身心投入才能言說出來,而我與它這一關鍵詞的言說從來都不會全身心投入?!痹诒贝宓南蠕h寫作時期,他與筆下頻繁出現(xiàn)的各種物的關系即類似于一種“我—它”的關系;但在皈依之后,他小說中的對話明顯多了起來,甚至有時成為一種基本的推動敘事的結構。北村詩歌中的“我—你”關系比小說體現(xiàn)得更純粹。對于布伯來說,“上帝是偉大的你或者永恒的你。人們之間的關系在上帝那里交叉,在上帝那里終止”,對于北村來說,詩中的“你”也具有這樣的位格。《詢問》一開始,即通過“我”的“詢問”,呼喚永恒之“你”:“誰在那一卷書中/誰在燈下凝視……誰是你微微發(fā)顫的心跡/誰使錫安荒涼/誰先愛人而去卻仍在生長”。“你”在詩中并沒有獻聲,卻無所不在地對詢問投下幸福和愛。結末三句“從苦難的形狀中/從圣人的遺骨中/從詩中掙扎而出”的虔敬即對“你”的回應。
更能直觀呈現(xiàn)“我—你”關系的是第六首《他和我》以及第七首《安居》?!端臀摇肥沁@樣寫的:
他比在上面時更清瘦
更接近我心的模樣
他像是在讓我明白
憔悴,苦楚,汗如雨下
甚至內(nèi)心的波動
所有苦難都和這一次有關
需要一次真正的泅渡
我走過他的脊背時
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不沉重也不凄涼
只是痛苦
寂靜中我突然心碎
看見他滿臉下滴的黃金
我伸手撫摸他的容顏
像大千世界
只剩下了我們兩個
彼此忘記了自己的日子
這首詩又有一個人稱轉(zhuǎn)化,把上帝描述為“他”,但整個詩的口吻還是對“你”的交心,而且反復訴說的都是“他和我”須臾不分的共在。詩中的上帝不是高高在上的權威,他清瘦如詩人的模樣,他替“我”也是替人間承付痛苦,以換“我”,“真正的泅渡”。這樣的處理把有關信仰的宏大敘事化為內(nèi)在個體的生命經(jīng)歷,上帝肉身化的存在讓“我”在他的分擔中領悟他的高貴?!八焙汀拔摇倍际莻ゴ蟮囊魄檎?,“他”讓“我”明白憔悴、苦楚的意義,“我伸手撫摸他的容顏”,他們在二者相互玉成的關系中知與被知、愛與被愛。
相比之下,《安居》更為直接地呈示了詩人與上帝之間的“我—你”關系:“我”很輕的生命因為遇到“你”的真理而發(fā)生了改變,從此“我”懂得“罪與苦難在所難免”,懂得自己的生命之花被壓碎反而更能“發(fā)出佳釀的馨香”,懂得在“你”未臨時“學習愛”,懂得追隨“你”榮升,懂得因為“你”與“我”的共在,所以“我”才可以安居。就像《圣經(jīng)》詩篇中的一些詩句,整首詩用安詳?shù)恼Z調(diào)發(fā)出了祈禱和贊美,對痛與罪的醒悟以及重獲新生的掙扎的痕跡都可從詩中讀出,但緊張的心靈因為學會了交托、因為獲得信靠的支撐而變得平靜無比。就像愛德華茲說的,恩典的情感總是伴隨溫柔的心,并讓人保留敏感、自律和謹慎。因此,在八首詩中,這一首最為溫暖芳醇,也最沉靜誠摯,帶有令人安神的圣潔的光芒。
第三首《昏迷》有著廓遠的詩思,在意象的選取和詩行的承接上,好像受到了里爾克和馮至的那種精神浸漫,悲哀與不可理解的昏眩沒有給詩人帶來迷亂,而是躬身自問,以思考、觀察和體悟?qū)⑸挠邢尴蛑紊系木辰缪由觳⒊ㄩ_。詩人首先體悟到的是生命的“暫住”與意義的空位所滋生的“懷疑”:“因為深深的懷疑/一切都遠遠離去/就像撒出去的種子/在別處開花結果/恐懼是一整個冬天的/無聲無息”。詩人試圖從中去追覓一點實在,然而喚回的卻是“嚴肅、認真然而廓遠”的“昏迷”,這喻示了現(xiàn)有經(jīng)驗的有限性,而常識中的“昏迷”寄托深遠。所以接下來就是:“毫無一物需要指明/不可理解之物站在一起/呈現(xiàn)思想的風儀”,人的意志最終要由終極的意志來指引,后者不可解釋,也溢出了常人理性的設計,他的“風儀”是要去領受,而不是去理解的。領受這風儀后的人“像蟲一樣臥在過分成熟的草中/再也無人會損壞它”,這是一個精警的比喻,會讓人想起馮至的那句“那些小昆蟲/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在馮至筆下,小蟲生命的完結并非意味死的沉寂,而是一次輝煌的完成,是對死亡凜然的深化和更高的理解。而在北村這里,因為信仰的抵達,小蟲獲得了更內(nèi)在的庇護和另一種逾越死亡之上的存在方式。全詩后兩句“有誰能說出,這是什么東西/悲傷的歌曲”,再一次讓人去思考那“不可理解之物”降臨背后的力量。比較費解的是“悲傷的歌曲”,它可以理解為答案,表達悲傷中的追求,也可理解為全詩提供的一個情境,但若做后一種解釋,又難以說清為何悲傷成為籠罩性的情感而沒有隨著“思想風儀”的顯身轉(zhuǎn)變情緒。這個結尾甚至可以把全詩導入另一種完全相反的反諷的詮釋,如非虔敬和圣潔的信仰對人心智的捕獲,讓人在無望中的輕信變成新的悲傷。這恰恰彰顯了這首詩本身的哲思的深邃,雖然整首詩的語句很簡單,沒有任何字面的生澀和繁復的修飾。這可以用下面的第四首《一首詩》來做進一步的證明。
不妨將《一首詩》看作北村的詩歌宣言,他追求詩歌的撲面而來的生氣,即便寫詩的動機是形而上的沖動或出于偉大的虔誠,詩歌也不應該有那種過于纏繞的層層修飾、意象堆疊到令人望而生畏的面目,因為意象和形式的單純并無妨于詩意的深厚和玄遠,而真正的繁復也不依賴外在的紊亂和膨脹?!霸姂撌悄芤髡b的/能上口入心/能在饑餓時被大地吸入/并且感到甘甜”,詩歌要具有音節(jié)之美和內(nèi)在的韻律,要有訴諸人心的見情見性的力量?!霸娛拱滋烀髁?夜晚變黑/有時詩會摘下眼睛/讓我佩戴/看見另一個自然的天空”,詩能讓人看到生活之外的東西,甚至能讓人生活在別處,但北村并沒有因此就高蹈地強調(diào)詩歌要照徹黑暗,反而愈顯出對詩歌不故作高深或奇崛的本性的尊重。最后一節(jié)揭曉了北村所理解的詩的義理,就像他在相關的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那樣,詩人的盡頭不是美,美也帶不來真正的救贖,詩人如果只在塵世的范疇中體會并思考詩歌,那么他作為詩人的形象一定會走向“破碎”,而“神的臉從后面浮現(xiàn)出來”,這意味著,詩歌最終極的賦意者在于那個至高的神,這是讓詩歌具有內(nèi)在的超越性的唯一的可能。
第五首《深淵》的主旨在最后一節(jié)有明確交代:“將我輕輕收取/讓罪被血浸透/像一個破殘的器皿/回復陶人之手”。這個核心的比喻出自《圣經(jīng)》,《圣經(jīng)》多處提及窯匠及其工作,如《耶利米書》18之六:“耶和華說,以色列家啊,我待你們,豈不能照這窯匠弄泥么?以色列家啊,泥在窯匠的手中怎樣,你們在我的手中也怎樣?!庇秩纭兑再悂啎?4之八:“耶和華啊,現(xiàn)在你仍是我們的父。我們是泥、你是窯匠。我們都是你手的工作?!薄盎貜吞杖酥帧币馕吨锖髿w向神,按上帝的旨意生活,只有如此,才可能脫離“深淵”,獲得真正的“心志轉(zhuǎn)換”,成為新人。
“回復陶人之手”意味著知罪后歸向神,按上帝的旨意生活,只有如此,才可能脫離“深淵”,獲得真正的“心志轉(zhuǎn)換”,成為新人
最后一首《遠方》是整組詩的收束,但是信仰之路的起頭。詩歌寫的是天路歷程漫漫,考驗身心,在很多人半途而廢的情況下,那些繼續(xù)行走在信仰之途經(jīng)受困苦和試煉的人流下了眼淚——“繼續(xù)的人流的是淚水”,這一句可能出自《圣經(jīng)》的《詩篇》56之八:“我?guī)状瘟麟x,你都記數(shù)。求你把我眼淚裝在你的皮袋里,這不都記在你冊子上嗎?”又《以賽亞書》25之八:“主耶和華必擦去各人臉上的眼淚,又除掉普天下他百姓的羞辱,因為這是耶和華說的?!倍斑h方”讓人想到的是《以賽亞書》60之四:“你舉目向四方觀看,眾人都聚集來到你這里。你的眾子從遠方而來,你的眾女也被懷抱而來?!边@點出了上主的號召力之強和歸信之力的堅韌。
幾乎同時發(fā)表于《山花》1998年第10期的《詩七首》在詩風和主題上與《詩八首》很相像,也多從《圣經(jīng)》和宗教典故中取材,銘刻下不同信仰階段的心靈體驗。比如前兩首《骨中之骨》和《懷念》都從上帝用亞當?shù)睦吖窃煜耐薜氖卵由於鴣恚谌住段覀儭?、第四首《忠誠》、第六首《深深望入》以及第七首《釋放的眩暈》都是面向上帝的虔誠敬禱;第五首《孤獨者》則表現(xiàn)了一個信仰的跋涉者“即便斷成兩截/也在該到達的地方”的勇毅。
北村還有一些宗教題材的詩作如《良伴》、《隔壁是誰》、《晨禱》、《天堂》、《心靈只認識他自己的朋友》、《神圣的一瞥》、《醫(yī)治》、《微光》、《燔祭》等,所體現(xiàn)的也大致如斯。在這些以信仰為底色的詩歌中,北村大多選簡萃的文字和簡單的句法,用相對雋永又清婉的方式抒情,卻容含了堅貞和執(zhí)拗的精神追索姿態(tài),也免于讓詩歌成為簡單的布道,神圣的“巨大元素”不是沒有,但基本貼合詩歌的旨意而非強行介入,這種均衡是很難得的。
愛是北村詩作的另一個重要主題。當然,他的愛情詩歌的“愛”是復義的,前面所論的信仰類題材的詩作本身也是對上帝之愛的體現(xiàn),所以像《詩七首》中的《骨中之骨》和《深深望入》后來又被北村收入到其《愛人之死》的組詩中,可見詩中的愛既可作神圣的信仰之愛,也可理解為深摯入骨的人世之愛,前者需要后者的踐行來做鋪墊,而后者的意義在前者那里才有最安慰和可靠的支撐,兩者應該是相通的?!澳銗畚覇??”這是基督問使徒彼得的問題。萊爾指出,對于今天的我們而言,“這個問題仍是最深刻的、最有益的”,而“想要去愛別人的傾向,是上帝放在人之天性里面的一個自然的感受。不幸的是,太多時候,人們把他們的感情用在不配的對象之上”,所以萊爾又提醒:“在我們所有愛的情懷中,不要忘記愛基督?!北贝宓暮芏嗍闱槎淘娦蜗蠡爻尸F(xiàn)了這一點。
愛是北村詩作的另一個重要主題。當然,他的愛情詩歌的“愛”是復義的,前面所論的信仰類題材的詩作本身也是對上帝之愛的體現(xiàn)
北村寫于1996年11月的《活著》,承襲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把沿后者而來的詩情轉(zhuǎn)化為面向人間和上帝的溫柔之愛,從而具有了一種真正謙卑的溫暖。
從現(xiàn)在開始不再醉酒
把糧食還給人民
做一個清醒的人
用眼睛注視孩子
流過的淚水澆灌家園
我要聽清流水的聲音
看懂每一片樹葉的眼神
做所有人的朋友
請求我的心多愛一個受傷者
用我的單衣遮蔽寒冷的人
我還要把我的吻獻給我愛的姑娘
愿我的微笑感動愛我的人
告訴他們
我是妻子的丈夫 女兒的父親
母親未成年的孩子
土地忠實的耕種者
正在辛勤勞動 歡喜收割
把喜悅裝進糧倉
愿我的嘴滴蜜 愿我的心芳香
從現(xiàn)在起
珍惜每一個白天和夜晚
做一個平凡的人
美好地生活
幸福地死去
與《活著》類似的作品還有寫于大約同一個時期的《愛人》、《少年》、《弟弟》、《妹妹》、《初戀》等幾篇,它們也都有著澄明單純的質(zhì)地,沒有太多解釋和修飾,節(jié)奏輕快,朗朗上口,謙卑的愛意在詩行中滿溢,有些微的疼痛感,但最終還是被恩慈所化?!皭廴恕?、“少年”、“弟弟”、“妹妹”都如基督一般,有如同羔羊和鴿子般的心靈,幾乎就是基督的化身。如《弟弟》這樣寫道:
衣衫襤褸的弟弟
披戴幸福的麥粒
只有愛情的弟弟
以乞討為生
穿過長街
給世人捧出唯一的收藏
這秘密的歌唱
誰聆聽弟弟的愛情
孤獨的帳篷
風吹散了弟弟的愛情
吹散了金子
他在自己的地方
但沒人接待他
暗想愛情的弟弟呵
你在這世上露面原是迫不得已的
縱有烈火之心
也收不盡一滴淚
但眾水不能熄滅的是愛情
盼望土地豐收的弟弟
也盼望人民幸福
他要在死去之前
再愛一次不配他愛的世代
這究竟是哪一次暗中之喜
? 北村:《我與文學的沖突》,《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4期。
? 北村:《在禱告里回家》,《廈門文學》1993年第6期。
? 馬玉紅:《百合香染的頌歌——論北村〈詩八首〉》,《井岡山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
?[德]哈貝馬斯:《馬丁·布伯:當代語境中的對話哲學》,曹衛(wèi)東譯,《現(xiàn)代哲學》2017年第4期。
?[法]E.勒維納:《關于馬丁·布伯的若干筆記》,黃啟祥譯,《哲學譯叢》2001年第3期。
? 喬納森·愛德華茲:《宗教情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228頁。
? 《圣經(jīng)·約翰福音》21:16。
? J.C.萊爾:《圣潔》,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288頁。
? 崔衛(wèi)平:《海子、王小波與現(xiàn)代性》,《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