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
摘要:面對唐詩的突出成就,宋人不僅大量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而且在理論上為詞張目,抬高詞的文學地位,使其成為能與唐詩并肩而立的標志性文學體裁,由此形成宋代詞學的雅化理論。蘇軾的詩詞一家理論到了北宋后期,受到以李清照為代表的重詞之傳統(tǒng)和本色一派的批評。李清照堅持詞的音律性,再輔之以更為細致的審美要求,對詞的審美特點進行了更為具體和深刻的闡述。她的雅化理論進一步奠定了詞在宋代文壇的突出地位,為詞最終能與唐詩比肩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關鍵詞:李清照;詞學;雅化理論
中圖分類號1207.2? ?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
宋代詞的創(chuàng)作大家和理論大家應該從蘇軾說起。蘇軾的詞學理論是從文學性的角度認識詞的文體特點,他在理論上強調(diào)詩詞一家,而他自己也是力求以此出發(fā)進行創(chuàng)作的?!锻踔狈皆娫挕氛f“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2引)晁補之(字無咎)和張耒(字文潛)都是蘇門四學士,他們評價秦觀和蘇軾的詩詞,指出蘇軾作詞類詩。詩歌應是闊大莊重的,詞應是柔媚婉麗的,所謂“詩莊詞媚”,正是當時人們的主要看法。對蘇軾詩詞一家理論并不認同的作家也不少見,李清照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李清照可說是重詞之傳統(tǒng)和本色的一派。李清照博雅文藝,尤其工詞。她的詞學雅化理論主要集中在批評專篇《論詞》里。這篇《論詞》在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3和魏慶之《詩人玉屑》卷21均有錄。(本文所論均引自《中國歷代文論選》所引《海山仙館從書》本《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3)李清照的詞學理論可謂是婉約詞派的代表性理論。她在《論詞》中以詞“別是一家”(另成一家,與詩不同)為核心命題,闡釋了詞與樂的關系,詞與詩的不同,詞應該具有哪些審美特點等。李清照為代表的理論堅持詞別是一家,詞自有本色。李清照反對蘇軾的詩化詞學理論,主張詞的雅化必須嚴格區(qū)分詩詞界限。如果說蘇軾是從詞的文學性出發(fā)高屋建瓴地為詞張目,李清照則是堅持詞的音律性,再輔之以更為細致的審美要求,從而對詞的雅化進行了更為具體和深刻的闡述。
既然詩詞有區(qū)別,李清照就要首先回答為什么詩詞不同。她在《論詞》中給出答案是從詞與樂的關系上來講的。不同于蘇軾強調(diào)詞與詩一脈相傳,她首先講述了天寶年間藝人李八郎“轉喉發(fā)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的故事,點明詞的起源在于樂,詞的動人魅力首先必須合樂。她解釋了詞自唐代產(chǎn)生起就與音樂有很深的淵源,所以合乎音律,嚴格遵守音律的要求,是詞與詩的主要不同之處。
李清照在《論詞》中說:“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彼J為詩文的聲律只講平仄(平側)即可,詞協(xié)音律卻要講究字配五聲,即把字音的平、上、去、入和音樂的宮、商、角、徵、羽五聲相配,一般是上平聲配宮,下平聲配商,入聲配角,上聲配徵,去聲配羽。她指出詞還要分六律,即如古代音樂中的十二律呂。我國古代音樂一般是從某標準音高起,把一個音級按三分損益法在一個八度內(nèi)分成由低到高的十二個半音,即成十二律呂,分別命名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其中奇數(shù)為六律,偶數(shù)為六呂。擔當標準音的律呂不同,樂音的調(diào)高和調(diào)式也不同。李清照認為五聲(宮、商、角、徵、羽等)要隨宮調(diào)的不同而變化,而要使歌詞的字音吻合音律,就必須根據(jù)樂曲不同的調(diào)高靈活變化五聲。古人用十二律呂和五聲及變宮(宮的半低音)、變徵(徵的半低音)相配相乘,可以得出調(diào)高不同的調(diào)式有84種??梢娫~要講究五聲六律,其聲律多么復雜。不僅如此,詞還要講究五音,講究清濁輕重。五音指按聲母發(fā)音部位區(qū)分唇、齒、喉、舌、鼻音;清濁輕重指發(fā)音時聲音送氣與否、帶音與否等形成的字的陰陽聲。這樣一來,詞的聲律要求就很嚴格了。
詞在唐及五代,被稱為曲子或曲子詞。隋唐時燕樂興起,這是源自北朝尤其是西域少數(shù)民族的新興樂曲。北朝時,鮮卑等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帶來了琵琶、箜篌、羯鼓等西域樂器演奏之樂,西域音樂和中原音樂交融滲透,形成了與南朝清樂不同的北樂。隋唐時,朝廷對這些北方音樂進行改造,統(tǒng)稱燕樂。到唐玄宗時,燕樂曲調(diào)豐富,演奏樂器眾多,旋律節(jié)奏變化多樣,齊聚海內(nèi)音樂,廣受人們喜愛,由此成為我國音樂史上繼先秦雅樂、六朝清樂之后的又一大代表性音樂體系。燕樂的廣泛流傳需要歌詞的配合,于是“詞”這一新的文學體裁順勢而出。燕樂的廣泛流傳孕育了詞出現(xiàn)的音樂環(huán)境,同時燕樂豐富多樣的旋律曲調(diào)形成了詞“調(diào)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的特點。千姿百態(tài)的燕樂曲調(diào)形成了體式各異的詞調(diào),也就形成了詞不同于詩歌的詞牌。李清照強調(diào)詞與音樂關系密切可謂慧眼如炬了。
但是詞的創(chuàng)作如果一味遵守嚴格的聲律要求,可能會反過來因為聲律而損害詞句的意思甚至整篇內(nèi)容。元代時候的詞作家和理論家張炎在《詞源》中曾記載其父作詞改字以協(xié)音律的例子:“(先人)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瑣窗深’,深字意不協(xié),改為幽字,又不協(xié),改為明字,歌之始協(xié)。三字皆平聲,胡為如是?蓋五音分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故平聲字可為上、入此也?!薄吧睢弊謱偾逡?,齒音,與音律不協(xié),所以改為“幽”字;“幽”字屬濁音,但為舌音,又不協(xié);最后改為“明”字,屬濁音,又屬唇音,才協(xié)音律。但是詞句的意思卻在這一改再改中大相徑庭。
她寫這篇《論詞》時尚處于北宋時期,詞的創(chuàng)作正處于繁盛中,詞作家蔚為大觀,但她首先從音律的角度來品評作家:柳永“變舊聲為新聲”,是屬于協(xié)律的;而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雖學富四海,但所作詞“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王安石、曾鞏,文章可比西漢,但“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更是不合格了。令人矚目的是,為了強調(diào)詞與音樂的關系,李清照直接稱呼詞為歌詞。這一點倒是和詞的產(chǎn)生相一致了。
是否協(xié)音律的詞作就是好詞呢?李清照提出了其它的審美要求。這里包括高雅、渾成、情致、典重、故實、有鋪敘等。高雅強調(diào)詞要語言含蓄,格調(diào)高雅,顯示士大夫的審美趣味。李清照批評頗富市民氣息、露骨寫艷情的柳永詞:“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主張詞應象南唐君臣般“尚文雅”。渾成指講究詞作全篇的整體意境美,如張先有“張三影”之美稱,宋祁被美譽為“紅杏尚書”,都是工于煉句而得名,但李清照認為他們“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是名家?!”(其實李清照自己可能也沒想到后來她也因為詞作中的佳句,人稱其為“李三瘦”。)情致,則指詞要善于抒發(fā)離情別緒,柔腸百轉,思致纏綿。秦觀詞善于抒發(fā)宛轉情思而得李清照首肯。典重指詞的風格典雅沉著,她認為賀鑄詞缺少這一審美特點。故實是用典故,必須貼切自然而不堆砌。如果用典太少,如秦觀詞,就如貧家美女,即使極其艷麗,也缺少富貴氣;相反如黃庭堅詞用典較多,但不貼切,也是美玉有瑕,價值折半了。鋪敘則指層層深入的表現(xiàn)手法,晏幾道詞多為小令(《小山詞》存詞260首,僅有3首長調(diào),其余均為小令)篇幅短小,缺少層層深入的表現(xiàn)手法。李清照從音律角度肯定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等雖知詞“別是一家”(和詩不同),和蘇軾、王安石、曾鞏等不同,但也指出這四人不能具備以上所說的審美要求,各自有問題存在:“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從李清照的批評來看,詞的創(chuàng)作在北宋中后期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出現(xiàn)了一大批的詞作者,也使得她能夠從各家那里總結出詞雅化的具體要求和審美經(jīng)驗,從而對詞在北宋文壇的標志性文體地位進行了鞏固,是宋代詞學雅化理論的又一代表性宣言。李清照之后,詞至南宋,既有辛棄疾承繼蘇軾豪放之風又有姜夔、吳文英等人發(fā)揚清空高雅的婉約傳統(tǒng),出現(xiàn)了大量以“雅”命名的詞集,例如《樂府雅詞》、《復雅歌詞》、《紫薇雅詞》、《書舟雅詞》、《寶文雅詞》、《風雅遺音》等等。重音律一派的詞學理論也隨著姜夔等人的創(chuàng)作流風甚遠。
詞在宋代終于完成了雅化的歷程,尤其是李清照這位詞作巨匠和她代表性的詞學理論建樹頗多。雖然雅化的詞在元代難以為繼,散曲和雜劇因其通俗性更為大眾喜愛,但這也使得詞終于凝定為兩宋代表性的文學體裁,宋人終于有了可以比肩唐詩的文學體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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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 玲(1971—),女,安徽金寨人,濟南職業(yè)學院公共教學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