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琳
小枝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小葉的存在。雖然爸爸媽媽告訴小枝,小葉只是夢里的小枝。
小葉是隨著小枝的記憶出現(xiàn)的。小枝的記憶像電影畫面逐漸淡入,從深黑,到三歲左右模糊的幾張照片,再到一張異常清晰的定格,是暮色降臨時分,藍幽幽的色調(diào)里,兩個大大的紅色燈籠安靜地懸在幼兒園鐵門上,紅色是被經(jīng)年雨水沖洗后的黯淡,和鐵跡一樣斑駁,沒有風(fēng),流穗垂直地吊著。后來小枝回老家上小學(xué)了,再也沒見過那幕場景,但小葉卻見過好幾次,都是在離奇經(jīng)歷的某個靜止點。
小葉經(jīng)常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斷續(xù)的,碎片的,比如老屋墻上貼著的年畫里,滾出一條通體鮮紅的大鯉魚,大概是由于貼年畫時用的飯粒糨糊,年深日久,墻壁石灰脫落,鯉魚也就落下來了。小葉試著抱起沉甸甸的大胖鯉魚,想找個有水的地方救救它。但到處都沒有足夠深的水,腦海里閃過的大西洋、太平洋都只是地圖上遙遠的名字,只是概念,沒有實物感。終于在群山圍繞間尋到一片池塘,池面對照著青蒼蒼的山影,涼絲絲的,晚霞和風(fēng)一起吹到池塘,一圈圈漣漪蕩漾開來,水中的紅鯉魚微微探出了頭,悠然搖曳著柔軟的尾巴。小葉卻止不住地擔(dān)心,這片池塘對于大鯉魚還是太小了,而且是農(nóng)家養(yǎng)魚的地方,大鯉魚不能在這里待太久,會被做成燒烤的,但別的水深的地方又那么遠,該怎么辦呢?只是后來,小葉再也沒見過那條大紅鯉魚,也沒見過那片山里的池塘。還有好不容易央求著媽媽陪自己外出玩,卻在路過高鐵架線時,巨響傳來,眼睜睜看著高鐵被撞得飛到了半空,遮住了白太陽,投下一道深重的黑影,再一聲巨響,地上塵煙彌漫。
小葉遇到的都是各種不期而至的意外,由不得自己的,小枝的生活卻很少有這些波瀾起伏,偶爾有,那也是小枝自己作的。小學(xué)放學(xué)了,本來該懶懶地倒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新聞主持人正襟危坐,換個臺,湖南衛(wèi)視的娛樂新聞又是誰誰發(fā)了新專輯,開了演唱會,看得差不多了,就趕趕簡單到無聊的作業(yè),吃飯,睡覺。可小枝心血來潮,想去糧站看看,那個地方,她時常經(jīng)過,卻從來沒進去過,隱秘的興奮忽閃忽閃地,她穿起拖鞋就跑了出去。小枝也不知道糧站里是否還有糧食,可它荒涼的樣子實在像一個廢棄的地方,一塊又一塊的地壩高高低低,邊角長著綠得深淺不一的野草,有低成一片的,婉轉(zhuǎn)糾纏著點染開來,有的纖長一枝直直立著,潮濕的角落自然悄無聲息地棲落著深綠青苔,西南小鎮(zhèn)總是這樣的。糧站靜得讓小枝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可糧站外分明就是喧囂的皮鞋廠。這里像打了一個結(jié)界,只有寂靜,沒有制作皮鞋時刺耳的機器聲,不知名的小鳥聲聲鳴叫分外清晰,像水滴落在池塘的聲音??帐幨幍模瑹o人,無物,陽光在這時也老去了。小枝走走停停,從高處瞥見圍墻圍著一片小池塘,池塘里長著各式各樣的水生植物,還有淺綠的浮萍參差漂著。小枝想進圍墻去看看,下青石階梯,繞著白墻走,墻壁被雨水扎染得有些模糊,浮著蟬蛻似的薄皮,剛走近門,就看見門上倒掛著一塊鏡子,是小鎮(zhèn)最常見的梳頭鏡子,圓形,邊緣鑲著一圈湛紅。四周靜得沒有了聲音,詭異的恐懼襲上空白腦海,兩三秒后,小枝哇哇大叫著跑出了糧站。很久以后,小枝從網(wǎng)頁偶爾瞄到風(fēng)水八卦,上面寫,鏡子掛門前是用來辟邪的,小枝還是止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
還有那次小枝想體驗一下火車從面前開過是什么感覺,總覺得在電視上看過,火車經(jīng)過身旁,輕風(fēng)拂著臉,還有蝴蝶一樣翩翩欲飛的裙擺,是詩意的畫面。于是她就沿著曲曲折折的菜地走到鐵軌旁,野草細細密密鋪開,向著鐵軌伸展,小枝知道隔一段時間會有一輛火車開過,她安靜地等待著,就像考場上,等待開始答題的指令,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拍子。四周望去都是一襲蒼意的高山,火車會從一座高山穿過一座孤懸的橋到另一座高山,鐵軌發(fā)出銀色光亮,小石子襯著,天空還是鉛筆涂得霧蒙蒙的陰天,涼意逐漸從衣衫滲透到皮膚。火車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快到了,小枝欣喜地站好,微微揚著頭,準備迎接火車,她好像是看到了火車頭,然后是越來越長的車身,她期待著,卻莫名感到一種壓迫感,喘不過氣來,她想這是火車越來越近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越來越重,好像深水淹過了頭頂,手腳盡一切力量掙扎,水面的亮光明明就在眼前,卻怎么也到不了水面,冷水不斷地朝口鼻涌來……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是火車了,她好像已經(jīng)感受到車底的熱浪,聽到震耳的汽笛轟鳴,那種鋪天蓋地的窒息越發(fā)逼近,小枝害怕了,第一次感到龐然大物的力量,她本能地嚇得趕緊逃跑,直到那種壓迫感消失。站臺是空的,很久之后火車才終于露面,小枝在站臺上看著火車開走,長長的一段,火車太快,快得看不清車廂窗口的旅人。是在小枝中學(xué)物理課上,頭頂碩大的扇葉呼啦啦地搖啊搖,應(yīng)和著老師慢悠悠的聲音,這節(jié)課講的是氣壓,提到火車開過,會掀起巨浪,把路邊的人卷進車底。所以火車站會設(shè)置警戒線,不準行人距離火車過近。小枝想,如果她非要看到火車近距離開過,也許自己也已變成某個社會新聞了,其實只是因為一個浪漫的想法。
就算遇到意外,小枝也都是趕緊跑,上學(xué)路上和小伙伴前后走在狹長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像踏著音樂拍子一步一點地,前面的小伙伴突然停住了腳步,節(jié)奏頓了一拍,小枝疑惑地偏了一下頭,是黑綠黑綠的蛇在小路中間緩緩游動著,尖叫聲四起,后來聽到爺爺拿著鋤頭把蛇頭砍掉了,才放了心。小伙伴說是兩條蛇交纏在一起,小枝被嚇得沒看清就逃跑了??赡茉诮慌?,小伙伴神秘兮兮地說。還有那次,背著竹簍的姑婆停在路中間,竹簍邊緣露出幾片青翠的草葉,周圍零零散散幾個人圍著她,原來是姑婆在墳山上割豬草時,一撥開草,就看見一條紅蛇。小枝看了看那個不遠處的墳山,碧綠的草葉郁郁蔥蔥,交疊掩映著,紅蛇還在里面嗎,那種神秘的恐怖,就像村里各家堂屋常擺著一副空棺材。小枝趕緊跑回家,關(guān)好門窗,別留下縫讓蛇進來,只有臥室窗子有一個碎洞,很多年了,從沒修過,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一個洞,小枝總覺得紅蛇可能從窗子的洞里游進來,她能想象到那種場景,就一心一意地守著那個洞,直到盯得眼睛疲憊,睡著了。再然后就是偶爾會在石頭墻縫隙、角落發(fā)現(xiàn)褪落的蒼白蛇皮,單薄的,精致的紋路走向,有裂痕。還有外婆說夜里別在地壩睡覺,蛇可能鉆進嘴里,鉆進肚子里,吃人的五臟六腑。小枝怕蛇就直接跑回家,小葉卻躲不掉,因為她是在家里發(fā)現(xiàn)蛇的,年久的土墻,家里到處都是蛇,打開被子床上是一條蛇盤著,出臥室,門旁邊的農(nóng)具下,也是幾條蛇糾纏著,挑釁似的滋滋吐著信子。
小葉常常不想小枝看各種恐怖故事,因為會給小葉的生活帶來各種麻煩。連小枝看個名著《神曲》,小葉都遇到自己小時候常走的那段河岸小路變成了黃泉路,路旁是縱深的河谷,深谷另一邊是高山,香煙繚繞的地府。清淺的小溪流過山下細沙,仿佛一根藤蔓纏繞著山脈,小葉走過破落的吊橋,有幾塊木板已經(jīng)腐爛成深黑色了,顫顫巍巍,好像稍不留意,就可能從木板較大的縫隙間跌下,墜落深谷。山是墨綠色的,石壁布滿濕綠的植被,隨處可見燃斷的香燭,香燭燃盡后的灰燼,灰燼鋪了一層又一層,沉甸甸的。風(fēng)吹起四野灰燼,猶如漫天的大雪卷過大地,落在人們謙卑低垂著的眼角眉梢。因為小葉這段詭異的經(jīng)歷,小枝更想去鬼城豐都看看了。
小枝覺得小葉的生活比自己精彩,小學(xué)暗戀某個男生,小枝從來不敢表白,小葉卻直接穿著婚紗和他結(jié)婚了。小葉白了小枝一眼。在高樓的鐵欄桿旁,小枝注視遠處的地面,五層樓高,有種沖動,想把手機直直地摔到地面,迅速地下墜,風(fēng)的聲音,落地那一刻的碎裂,四分五裂的殘片,但因為心疼錢,愣是生生忍住了。但小葉敢,并做了。小葉還曾坐在碩大的荷葉上,在湖面疾行般漂來蕩去,那是南美洲叢林深處的湖,淡紫小花零零落落點綴著,映在森林的巨大背影里,偶爾落在鱷魚的鼻尖上,隨著鱷魚緩緩而行。荷葉突然變更了方向,出湖,走上了一條湍急的河流,小葉使勁移動身體躲過了一塊又一塊奇峻的巖石,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在前面沒看見河了,只有一方清遠的蒼穹,原來是瀑布,凌空而下。當時小枝正在烈日下學(xué)車,擔(dān)心撞到人,在練車場小心翼翼地緩慢開著。練車場像一個小公園,古木蒼翠,樹中間是所有小公園慣常出現(xiàn)的圓乎乎年輪,假得可愛,成排樹木的缺口處,一道陳舊的滑滑梯放在濕潤沙坑上,滑滑梯的顏料褪色了,露出里面的木質(zhì)材料,雨后的積水還未散盡,沙坑里還陷著幾處大小不一的水凼,上面偶爾還有一個透明水泡。秋千停滯著,鐵索上水珠欲滴未滴,已經(jīng)有鐵銹出現(xiàn)在顯眼的地方,幸好秋千未動,小枝覺得鐵索吱吱的聲音實在鬧心,有些凄厲。再開到一邊,是一群老人圍著下棋,車開過穿著連衣裙散步的長發(fā)女子,還有人家露天擺著鍋碗瓢盆,里面應(yīng)該有剩菜剩飯吧。小枝一邊慢慢開著,一邊悠悠地胡思亂想著,可一旁的教練不耐煩了,只要看到路邊有人,就命令小枝“撞!”以前總覺得有人把油門當剎車是天大的笑話,回到車庫,教練喊收車,小枝照做了,但車速竟然猛地加快,筆直朝看車庫門的中年大叔沖去,教練一把停車,“你大爺!”
但小葉并非永遠都是小枝的后續(xù),有一次小葉也是小枝的預(yù)言。
是2019年的春天,小葉看到電視播放附近喪尸橫行的消息,立馬決定跑。高鐵門剛一關(guān)上,站臺上喪尸病毒就傳開了,追逐,撕咬,感染,血跡濺在了玻璃窗上,緩緩地向下流動,隨著高鐵加速在風(fēng)中散開。當時只顧著逃,沒顧上這是去哪里的高鐵,一瞧是南下的車,她松了口氣,越炎熱的地方,病毒越少吧。小葉看著窗外匆匆掠過的風(fēng)景,想著逃生計劃,高鐵經(jīng)過一道深谷,深谷之下是小葉永遠忘不了的畫面,幾輛撞毀的火車,破舊,慘烈,燒焦的痕跡,小葉能想象到火車墜落那一刻,乘客絕望的驚叫聲。同車廂的乘客說,是喪尸進了火車,火車失事從橋上掉下去了。到了南邊也不安全,還是跑得沒病毒快,田螺里檢測出了病毒,這里的水也被感染了,不能喝了。繼續(xù)逃吧,所以逃到哪里去啊。沒到一年,小枝的世界也病毒肆虐了。
小葉的名字是小枝取的。是在荒草般漫無邊際的夏季午后,蟬鳴一聲聲把時間拉得更加延長了,爺爺奶奶在隔壁房間睡午覺,小枝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那堆過期的泛黃雜志,突然想到,既然現(xiàn)實中的自己都有一個名字小枝,那夢里的自己應(yīng)該也有一個名字,叫什么呢?小枝覺得一定要比自己的名字好聽,還要有點寓意。小枝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硬生生的,像男生的名字,她想要電視劇里、小說里那些詩情畫意的可愛名字,什么衣櫻子、白水笙、悠然、紫菱、靈兒,一聽就是江南水鄉(xiāng),輕羅小扇撲流螢的女孩子,可小枝的家不在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xiāng),也沒有小言情調(diào)的名字,小枝越長大,決定喜歡的一切,越與自己已經(jīng)擁有的無關(guān)。陽光透在磨砂玻璃窗上毛茸茸的,嫩黃本子邊角卷起細小的褶皺,小枝拿著鉛筆寫下一個又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安、馨、諾、瑤、寧等,再一個一個地比較排除,非常耐心,沒有一點厭煩。長大后的小枝回憶起自己曾經(jīng)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取名字,痛心疾首,童年的自己怎么這么愛浪費時間,似乎童年的時間總是慢悠悠的,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揮霍,越長大,時間越是變快、加速,一晃眼就是三年五載,好多事來不及做,所以長大后的小枝總想著能不能把童年小枝的時間挪過來用一部分,比如大學(xué)期末考試復(fù)習(xí)時間不夠啦,考證時間不夠用啦,項目時間不夠用啦,反正童年小枝的時間總是太多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度過這些漫長的時間,只能無所事事地發(fā)呆、幻想、四處走走、看電視、看雜志,總之都是長大后的小枝覺得浪費時間的事。
在奶奶叫小枝吃晚飯之前,小枝終于想好夢里自己的名字,小葉。小枝非常喜歡葉這個字,覺得姓葉的人是很幸運的,取什么名字都好聽,而且小枝和小葉,小枝探出生活的夢想,不就是小葉嗎?小枝不禁沾沾自喜,難怪語文老師總把她的作文當成范文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念,念作文時,小枝有點不好意思,微微低著頭,不敢露出太多欣喜,但心底的快樂已經(jīng)踮起腳尖,轉(zhuǎn)起了圈圈,這次在家里,她可以肆無忌憚地開心了。每次黃昏時,她都喜歡在地壩上跳舞,嘴里唱著兒歌,跳著自己編的舞蹈。屋前竹林如海,稻田還是一片綠意,延伸到遠方,遠方的山,屏風(fēng)一樣接天連地展開,屋后是一灣安寧的小山谷,等待著每天的夕陽,夕陽把她跳舞的影子拉得格外長,是長得高高的,細長的小枝。晚風(fēng)拂來,融合著暖和的草葉樹木的氣息。夢里的小葉是小枝的樣子,那生活里的小葉也許就是這條長長的影子吧。小枝向著影子打招呼:“小葉,你好,我剛剛給你取了名字,好聽嗎?”小枝換了個聲調(diào)回答:“很好聽,我很喜歡這個名字,謝謝小枝!”當然,小枝和影子說話的事,不能被奶奶發(fā)現(xiàn),之前被奶奶發(fā)現(xiàn)這幕時,奶奶教訓(xùn)了小枝:“你在發(fā)夢沖嗎!”似乎和影子說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是在水霧迷蒙的湖中,寒意凝結(jié)。
小葉笑意盈盈地對小枝說:“我們換一下吧!”
小枝有些不自在:“為什么啊,你的生活這么有趣,不像我每天兩點一線?!?/p>
小葉嘆了口氣:“我累了,早就想停下來了,很羨慕你安穩(wěn)的人生?!?/p>
不會說話的小枝笨拙地找著理由:“我的人生并不安穩(wěn),新冠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隨時可能在危險中,而你的生活再離奇,也永遠有驚無險?!?/p>
小葉眼睛微微一彎,笑了。
些許初夏晨光流到玻璃窗,淡綠色窗簾像樹葉一樣隨風(fēng)泛起清清淺淺的漣漪,小枝忽地睜開眼,挺起身子,看著屋子里的一切,木質(zhì)家具放置在大理石地板上,堅固的,有規(guī)律的,再也不會突然冒出千奇百怪的意外。她眼睛微微一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