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

水生生

我記得小時(shí)候常常在村里走。石子巷道曲曲折折，白灰墻被歲月浸染成水墨畫，有時(shí)候巷子連著堂屋道地，瓦檐燕巢，人家景象，多有驚奇。一個(gè)午后，我走進(jìn)了一個(gè)狹小背陰的院子，忽見院墻根有一叢高大的花樹。夕陽越過傾頹的院墻，金線全灑落在花樹上，一團(tuán)團(tuán)碗口大的花兒，深紅的淺紅的，顫顫悠悠，輕盈縹緲。我不禁躡足走近，仰頭細(xì)看。那花瓣紗籠霧罩，像少女羞紅的粉頰，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偶然來?？恳幌?，叫人擔(dān)心一不小心就會飛走了。

我這樣癡癡地看著，也不知有多久，花瓣似乎在收雨傘似的漸漸閉攏。身后傳來一個(gè)老婆婆的聲音：“好看嗎？”她蒼老的眼睛也沒看我，只是一邊撥弄著枝葉，一邊口中念叨著：“這花早上是白色的，到傍晚變成粉紅，花瓣閉攏，明天早上就又開了。你明天早上再來看……這花多好養(yǎng)活啊，到春天，隨便剪兩枝，插在土里就能活?！?/p>

晚上，我和妹妹們講，又一起跑到隔壁院子丹丹家講，約好明天去看花。丹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學(xué)，我們和丹丹玩兒，我卻多記得和丹丹媽的聊天了。丹丹媽和我媽一樣，為了生出個(gè)兒子，前面連生了四個(gè)女兒，養(yǎng)不起，中間只好送走了一個(gè)。這在我們小時(shí)候是平常的。丹丹媽瘦高個(gè)兒，尖削的臉上白得沒有血色。有時(shí)候我坐在門口，看著她在灶頭旁做飯，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聊天。“我喜歡做刀頭圓?！彼栔纾昧Φ貙⒋瓿砷L圓條的米粉切成半圓形的片，同菜葉子一起在水鍋里煮，有時(shí)放蘿卜，有時(shí)是番薯、南瓜。我們的頭上長虱子了，丹丹媽用篦子給我們篦虱子卵。她一層層地?fù)荛_頭發(fā)，一遍遍篦：“又是一串子?！斌髯記]有消滅它們，我媽做衣裳忙，托人從街上帶了藥，化成水，挨個(gè)兒刷到頭上，再用毛巾包起來。

丹丹媽聽我描述著花兒的神奇，說那是木芙蓉。第二天我們迫不及待地去看花，果然早上的花瓣是白色的。大家下午又去看，丹丹仰著小巧玲瓏的瓜子臉，原來丹丹的臉頰也是白中帶粉，與花瓣一樣的顏色。我們回去后央求丹丹媽明年春天去討幾根枝干，在小院里也種上一株，丹丹媽笑著答應(yīng)了。

我們常爭論，所有爸爸媽媽都只喜歡弟弟。丹丹就輕聲說：“我爸爸給我從上海買了裙子。”那是一條白色的公主裙，見所未見地美。我媽媽雖是裁縫，因?yàn)楹⒆佣?，從來不肯給我們做白裙，最多用白的確良布皺成花邊做裝飾。

我家三妹與丹丹常常一起玩糖紙，把糖紙折成蝴蝶。她們一起去新嫁娘家里討絹帕，都得了塊一模一樣的布手絹——紅色的薄棉布，印著金色的鳳凰，分外艷麗，她們歡喜得整天折來疊去。過了幾天，三妹眼淚汪汪地來說，她的新手娟丟了，可發(fā)現(xiàn)丹丹有同樣的兩塊，她猶豫著問：“阿姐，會不會是丹丹把我的那塊拿去了？”

我毫不猶豫地說：“走，姐和你去問問?！爆F(xiàn)在回憶起來，我性格中的不肯三思后行的特點(diǎn)打小就有了。假如老天允許我后悔一次，無數(shù)莽撞草率的行動(dòng)中，我只選擇這件事。

我們找到丹丹，丹丹羞紅了臉頰，怎么也說不清，我們也就回去了。

第二天，丹丹媽拿了一塊紅手絹來。她和我媽說，這塊是新媳婦給丹丹姐的，丹丹姐又給了丹丹。丹丹沒拿三妹的手絹，為此哭了一晚。丹丹又想送一塊給三妹，因?yàn)槿庙旐斚矚g。

三妹呢，過了好幾天，從奶奶家的被窩里找到了她的手絹。唉，我真是羞愧得不行，這樣興師問罪冤枉人。媽媽讓我?guī)系さ寢屗蛠淼哪菈K手絹和丹丹說對不起，我和妹妹去了。她看見我們，仿佛這件事根本沒發(fā)生過，飛紅了臉頰笑著，拉起三妹就往她媽媽屋里跑，我們玩到吃晚飯時(shí)才回家。

丹丹爸在鎮(zhèn)上工作，是吃國家飯的，上班回來再操持家里的田地，因此他們家的田地產(chǎn)出總不大好。丹丹媽提著豬食木桶喂豬，總是弓著腰，喘著氣。那年冬天，丹丹生病了，低熱不退。丹丹一開始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也不見好；又到城里人民醫(yī)院去看了幾次，好好壞壞地反復(fù)。

春節(jié)剛過，丹丹媽來我家借錢，要送丹丹去住院，丹丹爸陪去的。我仍去丹丹家玩兒，坐在她家門口。丹丹媽站在灶邊奮力切著碩大的芋艿頭，一邊喃喃自語：“丹丹好起來了，丹丹快回來了。你知道嗎？和丹丹一起住院的有個(gè)伯伯，喜歡丹丹喜歡不得了，一定要認(rèn)干女兒，天天給她送好吃的，還給她買了一只布娃娃。”我傻愣愣地聽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但是我們卻只等來了丹丹的噩耗。她被裝進(jìn)了一只小小的棺材，丹丹爸自己寫喪聯(lián)，白紙墨書，貼滿門框窗框。天灰蒙蒙的，春雨淅淅瀝瀝地下個(gè)不停。三妹把所有的糖紙、手絹都疊成了一只只蝴蝶，送給了丹丹。

桃花，李花，紫云英，油菜花，紙幡，丹丹小小的棺材抬過滿是野花的田埂，被安葬在了村里的墓地。

我仍然常去丹丹家，丹丹媽坐在檐下揀菜，我?guī)椭鴴５さ屶哉Z，眼睛里有退不下的紅血絲，瘦尖臉更加蒼白?！暗さぶ雷约嚎煲吡?，一定要她爸爸帶她去外婆家一趟，一回家就水也不肯喝了。你知道嗎？她干爸爸先出院了，買給她的白裙子，她還沒等到夏天好穿。她一回家水也喝不下了。丹丹真是乖孩子，怕她爸爸背著累，一定還要自己走。丹丹最聽話了，吃藥打針一聲不哭……”

丹丹媽同我去老婆婆家剪了幾枝木芙蓉，回來種在院子里。我們家小院子沒有花壇，我插在破鍋盛放的淺淺的泥土里，又天天去拔出來看有沒有長根，到底沒成活。丹丹媽種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長高、開花。丹丹媽常常失神地盯著花自言自語：“你看這花，這么好養(yǎng)活，這么好養(yǎng)活?！?/p>

每每一入秋，我便想著，村里的兩株木芙蓉是否還在，想起粉紅粉白的花下丹丹仰起的臉頰，想起自己竟然疑心純真善良的丹丹，想起她媽媽看著花兒失神的目光。哪一個(gè)女兒不是母親一生的擔(dān)憂？或許，她原是天上的仙子，偶然來人間?？恳幌拢瑴\淺地領(lǐng)略過人間的滋味，就飛走了。

[責(zé)任編輯 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