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安朝
1227年,西夏在蒙古國的持續(xù)進攻下最終滅亡,大量西夏皇族被屠戮,原先生活在西夏國的民眾也有許多流散至各地。西夏遺民的外徙,有些是因為作為戰(zhàn)俘被帶往其他地區(qū),有些是由于新政府對其進行有計劃的遷移,也有因為從軍、為官、求學、經商等緣故徙居于外地。原西夏國的民眾流散于全國許多地區(qū),與其他民族交相雜處,并最終融入各民族之中。在西夏遺民眾多遷移目的地中,河南是比較重要的一個。大量西夏遺民由于各種原因在河南定居下來,逐步適應當地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與其他民族通婚,建立起了新的鄉(xiāng)土認同,民族觀念逐步讓位于新的地域觀念,并最終融入當地居民之中。
在元代,西夏遺民被稱為唐兀人或河西人。關于元代唐兀人的研究,學術界已多有成果,在這些成果中,涉及河南的西夏遺民研究的著作主要關注點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相關史料進行征引或整理;二是對某一家族進行研究。例如湯開建整理的《元代西夏人物表》,韓蔭晟的《黨項與西夏資料匯編》,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編纂的《黨項西夏文獻研究》,孟楠的《元代西夏遺民的遷徙及與其他民族的融合》,任崇岳、穆朝慶的《略談河南省的西夏遺民》等。
但現有的成果多集中于對史料的整理,以及對河南地區(qū)西夏遺民進行個案研究,尚未見以河南地區(qū)為單位對唐兀人在河南的分布與融合進行整體和專門的研究。本文擬就這一方面試作探究,不足之處請方家指正。
史料中所見移居河南的唐兀人
1.以個體形式出現在史料中的唐兀人
在相關史料中,有不少遷居河南的唐兀人是以個體的形式出現的。這些個體在遷居河南時,可能存在其家族、家屬或其他群體與其一并遷徙的情況,但沒有一并出現在史料中。因此,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個體形式出現在史料中的唐兀人,并不代表其單獨遷徙。
2.以群體形式移居河南的唐兀人
這部分人是以群體的形式出現在史料中,或初遷徙時雖以個體形式出現,但經學者論證為群體遷入者。
鄢陵炮手軍。《滋溪文稿》中記載有元成宗時,“水害既息,復大發(fā)民增筑堤防。河西之人居鄢陵者萬家,號炮手軍,民之徭役悉無所與。公曰:‘均為王民,而河西人獨無所役,何也?至是悉使就工,凡得萬人,不月堤完”。此處所說“河西之人”,即是唐兀人。他們作為色目人的一支,享有部分特權。而他們的身份,應當是駐扎在鄢陵的屯田軍。其規(guī)模竟達到“萬家”之多,可見鄢陵地區(qū)唐兀人的聚集程度。在文宗時,又再次“征鄢陵河西軍赴闕”。這里所說的“河西軍”,或許與上文所述居鄢陵的炮手軍是同一支軍隊。
洛陽新安縣的唐兀人群體。目前學術界所發(fā)現的有關洛陽新安縣的西夏遺民群體的證據主要有兩處。一處為新安縣鐵門鎮(zhèn)東南王喬洞前的立石,上有“重興洞真觀碑”一通,碑陰“水延村”條下刻有“唐兀氏蒙古不花、按彈不花、大不花、王明甫”字樣,王俊偉和周峰認為四人均為新安縣的西夏遺民。僅捐助修觀的水延村人就出現四位唐兀氏,按其姓名來看,其應當出自不同的唐兀氏家族,可見在水延村居住的唐兀人應不在少數。另一處則為新安縣南李村鄉(xiāng)十甲里村李氏墳塋出土的《明故忠義官李仲墓志銘》,鄧文韜認為銘文中出現的“恒”應為西夏皇族李恒,那么墓主李仲應為李恒的后裔,李恒家族世代居住在新安縣,這成為唐兀人定居新安縣的又一證據。
濮陽楊氏家族。對濮陽楊氏家族的研究,是學界對元代唐兀人研究最為關注的問題之一。關于楊氏家族的來歷,學者們提出了黨項、蒙古族、漢河西楊氏等不同的看法。盡管學者們對濮陽楊姓家族的族源莫衷一是,但基本上都認定其唐兀人的身份,因為這一點在被稱為“祖遺藏書”的《述善集》中有非常明確的記載?!妒錾萍返摹蹲孕颉泛汀洞笤浂匚湫N拒娒袢f戶府百夫長唐兀公碑銘并序》詳細記載了楊氏家族的家族史:第一代唐兀臺隨蒙古軍南征南宋,二代閭馬定居濮陽東,至楊崇喜時已是第四代。楊氏家族發(fā)展至今,已有八百余戶,四千余口。
濮陽師氏家族。據《師氏先塋碑銘》記載,師克恭的祖父為西夏人,其家在國中稱大姓。在其十四歲時,其所居地被蒙古軍攻破,因為太壻昌王的庇護,他才得以從蒙古軍的屠戮中幸免,其后他被太壻收養(yǎng)在府中。太壻死后,定居于濮陽,又營別業(yè)于許昌。至第三代師克恭時,師氏家族強盛起來。其后師氏家族有多人在元朝為官。柳貫總結說“郡侯以童羈之身,脫鋒刃之難,東來數千里,卒開子孫顯大之業(yè)”。在戰(zhàn)爭中僥幸存活的孩童,遠徙至千里之外的中原地區(qū),并成為當地的望族,這種變遷在當時頗具代表性。
從史料中看西夏遺民在河南的分布
通過對上述已知史料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史料中所見遷居河南的唐兀人主要分布于開封、洛陽、濮陽、安陽、滑縣等地,這些原金朝統(tǒng)治地區(qū)在西夏滅亡后不久,即被蒙古軍所占據,這為隨蒙古軍出征和在元朝為官的唐兀人遷往這些地區(qū)提供了便利。1234年,蒙古滅金之后,與南宋進行了四十余年的對峙,河南南部地區(qū)在金亡后雖然大部分為蒙古所有,但長期處于蒙古與南宋對峙的前線,因此,這些地區(qū)在西夏滅亡后的四十余年間,都不會是唐兀人遷居的理想之地。這在一定程度上能解釋為什么在史料中沒有發(fā)現遷居河南南部的西夏人。
然而,即使是原南宋統(tǒng)治地區(qū),在南宋亡后也不乏有唐兀人定居的記載。僅以居住在廬州(今安徽合肥)的余闕為例,其父即為在廬州為官并最終定居于廬州的唐兀人。據余闕記載,廬州曾有大量的西夏駐軍:“合肥之戍,一軍皆夏人?!陛^晚納入元朝版圖的南宋地區(qū)尚且如此,較早被蒙古軍占領的河南南部地區(qū)未發(fā)現唐兀人定居的記載應該另有原因。
《金史·西夏傳》記載:“夏使精方匭匣使王立之來聘,未復命國已亡,詔于京兆安置,充宣差彈壓,主管夏國降戶。八年五月,立之妻子三十余口至環(huán)州,詔以歸立之,賜以幣帛。立之上言,先世本申州人,乞不仕,居申州。詔如所請,以本官居申州,主管唐、鄧、申、裕等處夏國降戶,聽唐、鄧總帥府節(jié)制,給上田千畝,牛具農作云?!蓖趿⒅南仁离m然是申州人,但是他已在西夏為官,成為西夏國的臣民,在他出使金國的過程中,西夏滅亡,他也成為西夏遺民。立之妻子三十余口,與王立之同去申州,他們的身份同樣為西夏遺民。其時申州尚屬于金朝轄境,在蒙古軍占領申州后,王立之及其家人雖然有很大可能仍留居在申地,但尚缺乏史料記載的證實。至于所謂“唐、鄧、申、裕等處夏國降戶”,則情況更為復雜。唐、鄧、申、裕即為今河南南部的唐河、鄧州、方城以及信陽一帶,這些地方的夏國降戶有可能是金朝在歷次夏金戰(zhàn)爭中俘獲的西夏士兵或民戶。如果這樣,在金朝滅亡之后這些降戶的身份問題則存在爭議。這些降戶也可能是西夏滅亡之后逃亡至金朝的西夏遺民,但他們與王立之及其家眷的情況基本相同,雖然在元朝他們中的有些人很有可能仍留居在原地,但缺少相關材料的證實。
昂吉兒之父野蒲甘卜為西夏將領,曾率所部歸成吉思汗。野蒲甘卜死后,其軍隊繼續(xù)由昂吉兒統(tǒng)領。昂吉兒曾率河西軍一千三百人于信陽筑城。之后,又有木華黎及阿術所將河西兵裨在信陽駐守。至南宋滅亡后,昂吉兒率部進駐廬州,并落籍于此。在昂吉兒筑城及駐守信陽期間,可能也有河西兵士在當地落籍。
所有這些可能性都指向一點:在河南南部的唐、鄧、申、裕等地,應該也有唐兀人定居。之所以在史料中未見記載,可能與史料的缺失有關。
在死后被追封為“河南王”的西夏人察罕,生前曾隨成吉思汗和窩闊臺南征北戰(zhàn),在蒙哥繼位后,“以都元帥兼領尚書省事,賜汴梁、歸德、河南、懷、孟、曹、濮、太原三千余戶為食邑,及諸處草地,合一萬四千五百余頃,戶二萬余”。白濱先生認為:“河南等地西夏遺民眾多,當與這一帶為察罕‘食邑之地有關?!辈豢煞裾J,在中國的移民史中,庇護關系的存在的確深刻影響了中國的移民實踐,人們遷往一個新的地域,面對新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和新的社會關系網絡,往往出于心理或現實上的需要,考量在這一地域是否存在明確的或潛在的能夠為自己提供庇護的人物。所以,可能有部分西夏遺民因為察罕的封地多數在河南而選擇定居此地。而稍顯怪異的是,蒙哥賞賜給察罕的三千戶食邑,卻分散于汴梁、歸德、河南、懷、孟、曹、濮、太原數個地區(qū)。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安排?雖然元朝時賞賜盛行,但遍查《元史》中關于賞賜的記載,像察罕這樣受封如此分散的食邑的情況絕無僅有。蒙哥賞賜給察罕的這三千戶食邑,應該是散落在汴梁、歸德、河南、懷、孟、曹、濮、太原等地的西夏遺民??疾臁对贰げ旌眰鳌肺覀兛梢园l(fā)現,自始至終察罕西夏人的身份都處于被凸顯和強調的狀態(tài),蒙古統(tǒng)治者似乎有意利用察罕的西夏人身份招撫西夏的臣民,西夏遺民在心理上也更容易接受察罕的管理。因此,把散布在以上地區(qū)的唐兀人口賞賜給察罕作食邑也就不足為奇了。此外,在汴梁、歸德、河南府、濮陽都已發(fā)現關于唐兀人遷入的記載,那么同為察罕封地的懷、孟、曹、太原應該同樣有西夏遺民遷入。其中懷、孟兩地屬于今河南地區(qū)。至于分封給察罕的“諸處草地”,則反映了這些食邑戶口大部分是從事牧業(yè)的。
至此,關于唐兀人在今河南地區(qū)的分布格局,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河南是西夏遺民的主要遷入地之一,他們在河南分布廣泛,相較而言,他們在河南中北部地區(qū)更為集中,在河南南部則相對分散。由于西夏遺民遷往內地的進程是與蒙古軍隊由北向南的征服進程基本保持一致的,所以河南南部的西夏遺民的遷入在總體上應該晚于河南中北部地區(qū)。遷移的形式,既有個體的遷移,也有家族式的群體遷移,或者以軍隊編制為單位的特殊遷移。
元代河南西夏遺民與當地民眾的融合
西夏滅亡以后,西夏遺民遷往各地,與各民族雜處。遷往中原的一支,則主要與漢族共同生活在某一地域。以河南地區(qū)為例,漢族人口占絕大多數,西夏遺民以相對小得多的規(guī)模生活在他們之中。無論黨項人是聚族而居還是以家庭為單位雜處于漢族民眾中,他們都很快地融入到當地,與當地民眾的生活和生產方式趨于一致,到了明代,關于唐兀人的記載已經很少見。胡小鵬先生在歸納西夏民族消失的原因時,認為“西夏民族的消亡既有外部客觀原因,也有自身整合不夠、文化適應性不強等內部因素,其與漢族文化的同質性更加速了其融合于漢族的進程”。雖然胡先生所說的“西夏民族的消亡”主要指的是西夏故地的西夏民族的消亡,但它能為我們思考元代生活在河南地區(qū)的西夏遺民與當地民眾的融合問題提供有益的啟示。
元代生活在河南的唐兀人迅速融合于當地的外部原因最為明顯:生活在河南的唐兀人以少數族群生活在多數族群的氛圍之中,長時間共同的生產和生活泯滅了其與周邊民眾的差異。以濮陽楊氏家族為例,其先祖唐兀閭馬最初定居濮陽時,“官與草地,偕民錯居”,但不出一代,即已“服勤稼穡”。從楊氏家族的婚配關系上看,雖然其前幾代與漢族通婚較少,但其婚配范圍已不局限于本族。究其迅速融合于當地的內部原因,一方面正如胡小鵬先生所言:“歷史上所謂的西夏民族,并不是一個發(fā)育十分成熟,經濟、文化各方面得到充分整合的民族共同體。”由于其內部并未進行充分的整合,因此當業(yè)已失去政治文化保護的西夏遺民脫離其原有的維持其平衡的體系與環(huán)境來到中原地區(qū)以后,民族象征和符號系統(tǒng)的缺失,為其形成新的地域認同創(chuàng)造了條件。另一方面則與西夏文化與漢文化具有一定同質性有直接關系。早在黨項東遷以前,河西地區(qū)即已深受漢文化影響,即便在西夏立國的近兩百年間,漢文化亦是其文化的重要來源,在方方面面參與其文化特點的塑造。因此當西夏遺民來到中原地區(qū)以后,能迅速適應當地的文化氛圍,從唐兀崇喜編纂的文集《述善集》中,我們能夠發(fā)現大量的有關“忠孝”“貞節(jié)”等思想,楊氏家族定鄉(xiāng)約、立學堂,立志推動鄉(xiāng)風民俗的建設,按其言行已看不出與中原文化有何齟齬。同時,他們投身于鄉(xiāng)風民俗的建設,也是其形成新的鄉(xiāng)土認同的突出表達。而文集中的西夏遺民以遷出地“賀蘭山”“武威”“河西”等相標榜,表達的則更多是其對于家族起源的追溯,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鄉(xiāng)土或地域認同的含義。
元代遷徙至河南的西夏遺民,在河南分布廣泛而絕不僅限于一時一地。以河南作一研究單元,總結生活在河南的唐兀人的分布與融合進程,對認識以內地為遷移方向的唐兀人的移民特點以及對遷入地的適應過程有重要意義。但凡大規(guī)模的移民活動,對其而言,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分布格局是遷徙完成的標志,而新的鄉(xiāng)土認同和地域觀念的形成,則是其最終融入遷入地的標志,這一點在元代生活在河南的唐兀人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就元代西夏遺民在河南地區(qū)的分布與融合這兩方面而言,由于史料的缺失或發(fā)掘不足,有些結論暫時只能停留在推測的階段,缺乏有力的證據。相信隨著新材料的出現,其特點會日益明晰。
作者單位:寧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