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基宏 王 昕
1979年是埃及和以色列關系的分水嶺,時任埃及總統(tǒng)薩達特和以色列總理貝京在華盛頓簽署《埃以和約》,正式結束兩國持續(xù)近30年的戰(zhàn)爭狀態(tài)。此后30余年間,埃以再沒有發(fā)生軍事沖突,但雙邊關系也未能實現(xiàn)全面正?;?兩國在政治、安全、經貿與人文交流等領域的合作始終處于低水平。對于埃以這種特殊的關系,學界多位學者將其稱為“冷和平”①陳天社:《國內外學界對埃及外交關系(1970—2000年)》的研究,載《世界歷史》2005年第6期,第117頁。(Cold Peace)。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的影響,埃及政局陷入動蕩,埃以關系雖然一度遭遇沖擊,但始終維持在冷和平的范疇,只是相較以往“冷”的成分進一步凸顯。2013年“7·3”事件后,②“7·3”事件系指2013年7月3日埃及首位民選總統(tǒng)穆爾西被軍隊廢黜,在軍隊的安排下,埃及組建過渡政府,并提前舉行總統(tǒng)選舉。前國防部長塞西開始執(zhí)掌埃及最高權力并當選為國家總統(tǒng),此后埃以關系升溫,對地區(qū)局勢產生了深遠影響。埃及和以色列是中東的核心國家,兩國關系在中東變局背景下的新發(fā)展值得關注。目前,國內學界對塞西執(zhí)政后埃以關系的研究較為薄弱,大多只是將其嵌入在其他議題之中進行探討,缺乏深入分析。③參見王晉:《塞西執(zhí)政兩周年—埃及的變化與挑戰(zhàn)》,載《當代世界》2015年第7期,第56-59頁;唐恬波:《埃及和以色列走向“暖和平”》,載《世界知識》2016年第17期,第48-49頁;姚惠娜:《塞西執(zhí)政以來埃及對巴勒斯坦的政策》,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17年第6期,第50-62頁;謝立忱、崔曉娟:《“阿拉伯之春”后以色列外交的新動向》,載《新疆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第118-124頁;李意:《埃及塞西政府的平衡外交政策述評》,載《西亞非洲》2019年第5期,第93-113頁;王晉:《美國在中東的戰(zhàn)略收縮與以色列的應對》,載《當代世界》2020年第2期,第27-33頁;高尚濤:《阿以建交:中東局勢前景展望》,載《人民論壇》2020年第27期,第122-125頁;齊淑杰:《埃以關系的嬗變(1980—2019年)》,載《山西高等學校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5期,第22-28頁;唐志超:《中東劇變以來環(huán)地中海國際關系的變化及影響》,載《人民論壇》2020年第35期,第102-105頁;周錫生:《東地中海天然氣開發(fā)——地區(qū)合作還是苦澀爭奪?》,載《國際展望》2020年第6期,第45-64頁;楊永平、楊佳琪:《以色列和埃及的天然氣合作:動因、問題及影響》,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21年第3期,第90-112頁。鑒于此,本文旨在對塞西執(zhí)政以來的埃以關系進行定義,著重對兩國關系變化的動因進行研究,以期準確認識埃以關系的新發(fā)展和地區(qū)格局的新變化。
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國內局勢逐漸重回正軌,埃以關系在歷經“阿拉伯之春”初期的波折后也實現(xiàn)順利過渡。相較于穆巴拉克時期和穆爾西時期,這一階段的埃以關系呈現(xiàn)出一些新的特點。
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和以色列的安全互信增強,兩國在安全領域的合作不斷加深。自1979年埃以媾和以來,埃及武裝力量的部署一直保持“東強西弱”的態(tài)勢,尤其在蘇伊士省、伊斯梅利亞省和塞得港省一線有大量軍隊駐防,塞西執(zhí)政后這一態(tài)勢出現(xiàn)變化。2017年埃及西北部哈馬姆地區(qū)、該國最大的軍事基地穆罕默德·納吉布軍事基地正式啟用。此后,埃及中央軍區(qū)和北部軍區(qū)的部分部隊向西移防,其中包括原駐扎于吉薩省達舒爾地區(qū)的裝甲第9師。裝甲第9師是埃軍中最具戰(zhàn)斗力的部隊之一,移防前的主要任務是協(xié)助第三野戰(zhàn)集團軍應對來自蘇伊士運河以東的威脅。此次調整后,埃及在其西部領土的軍事存在顯著擴大。一些軍事人員認為,“目前西部軍區(qū)在埃軍中具有數量最多的步兵、炮兵及其他兵種,這是通過削弱其他軍區(qū)和野戰(zhàn)集團軍的實力來實現(xiàn)的”①[埃及]馬哈茂德·賈邁勒:《埃及軍隊:構成與部署》(阿拉伯文),載《埃及研究所雜志》2018年總第9期,第132頁,https://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18/01/009_。此外,塞西執(zhí)政以來,埃及購買了大量的武器裝備,連續(xù)多年位居全球武器進口國排行榜前列。在2015~2020年的全球軍火采購中,埃及以5.8%的份額排名第三。②“SIPRIYearbook 2021:Armaments,Disarmament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Summary),”埃及在“全球火力網”(Global Firepower)的軍力排名,也由2015年的第18位躍居到2020年的第9位。③2011年敘利亞戰(zhàn)爭爆發(fā)后,埃及成為以色列鄰國中唯一有能力對以本土發(fā)動大規(guī)模軍事進攻的國家,但是以色列對埃及軍力的提升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擔憂,反而為埃及采購美國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向美國國會積極游說,這是“歷史上以色列首次為了保證阿拉伯國家的武器供給進行的游說”④。埃及軍力部署的調整以及以色列對埃及采購軍火的態(tài)度表明,塞西執(zhí)政以來埃以安全互信得到較大提升,而兩國在西奈半島的軍事行動進一步凸顯了雙方日益密切的安全合作關系。
根據1978年埃以簽署的《戴維營協(xié)議》,西奈半島區(qū)域實施非軍事化降級管理,從西向東分為A、B、C、D四個區(qū)。其中,A、B、C區(qū)位于西奈半島,屬于埃及領土,其中A區(qū)東西跨度58公里,埃及的軍事部署不能超過1個機械師,軍人數量不超過2.2萬人;B區(qū)東西跨度109公里,只能部署邊防部隊,數量不超過4,000人且只配備輕武器;C區(qū)東西跨度33公里,不能部署任何軍事力量,只允
.pdf,上網時間:2021年4月15日。
StockholmInternationalPeaceResearchInstitute, June, 2021, p. 15, https://sipri.org/sites/default/files/2021-06/sipri_yb21_summary_en_v2_0.pdf, 上網時間:2021年11月15日。
③ “GlobalFirepower.com Ranks: Military Powers Ranked Since 2005 According to Global Firepower,”GlobalFirepower, https://www.globalfirepower.com/global-ranks-previous.php,上網時間:2021年11月15日。
④[巴勒斯坦]薩利赫·納阿米:《“一·二五革命”后埃及和以色列的關系》(阿拉伯文),貝魯特:阿拉伯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8頁。許邊防警察進入,數量不得超過750人且只攜帶輕步槍;D區(qū)位于與西奈半島交接的以色列境內,東西跨度4公里,以色列的軍事部署不能超過4個步兵營,軍人不超過4,000人;埃以的軍機分別只能在A區(qū)和D區(qū)活動。①參見[巴勒斯坦]易卜拉欣·哈吉布:《埃及和以色列戰(zhàn)略視野中的西奈半島》(阿拉伯文),載《埃及研究所雜志》2019年總第14期,第24-26頁,https://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19/04/0014.pdf,上網時間:2021年4月22日。穆爾西時期,埃及為打擊極端組織曾試圖向西奈半島增兵,但以色列堅持要求埃及遵守協(xié)議。塞西執(zhí)政后,這一情況出現(xiàn)變化,以色列對埃及在西奈半島的軍事行動大開綠燈?!霸谝陨械氖跈嘞?埃軍派出F-16戰(zhàn)機對北西奈省靠近加沙地帶的極端組織發(fā)動攻擊”②“For the First Time in 34 Years Egyptian Air Force Fighter Jets Flew over Gaza-Israel Border,”The Aviationist, October 19, 2013, https://theaviationist.com/2013/10/19/egypt-f-16-sinai/#.UmJupS6RHwOct, 上網時間:2021年5月15日。,這是兩國簽署協(xié)議以來埃及戰(zhàn)機首次進入B區(qū)和C區(qū)執(zhí)行作戰(zhàn)任務。在“西奈2018”反恐行動中,埃及向西奈半島投入了4萬余兵力,兵力規(guī)模及部署區(qū)域以及武器配置均突破協(xié)議“紅線”。除此之外,以色列還積極配合埃及在西奈半島的軍事行動。一方面,以色列為埃及的軍事行動提供有力的情報支撐?!?200部隊”是以色列情報系統(tǒng)中最負盛名的電子偵察部隊?!?200部隊”長期跟蹤、截獲西奈半島極端分子之間的通信,并將相關信息傳送給埃及情報部門,為埃軍實施精準打擊極端組織發(fā)揮了重要作用。③《以色列分析人士:塞西下臺是以色列的重大損失》(阿拉伯文),“阿拉比21”網,2016年8月20日,https://arabi21.com/story/935489/,上網時間:2021年5月25日。另一方面,以色列派無人機協(xié)助埃軍作戰(zhàn)。2014年至2016年,以色列多次使用無人機進入西奈半島空域執(zhí)行軍事任務,除幫助埃方搜集戰(zhàn)場信息外,還包括對極端分子直接發(fā)動空襲。④[巴勒斯坦]薩利赫·納阿米:《“一·二五革命”后埃及和以色列的關系》(阿拉伯文),第115頁。
面對持續(xù)多年的巴以和談僵局,以色列對巴以問題的態(tài)度已經由“解決沖突”轉變?yōu)椤肮芾頉_突”。在此背景下,應對伊斯蘭抵抗運動(以下簡稱“哈馬斯”)的軍事挑釁和安全威脅成為以色列在巴以問題上的優(yōu)先事項。穆巴拉克時期,埃及雖然多次向以色列承諾會配合以色列在加沙地帶的行動,但實際執(zhí)行較少。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的承諾得到切實履行。為幫助以色列實現(xiàn)圍困哈馬斯的戰(zhàn)略企圖,埃及嚴格管控拉法口岸,在西奈—加沙邊境修建“隔離墻”,尤其是重創(chuàng)具有哈馬斯“肺部”之稱的地道網絡,極大削弱了哈馬斯通過地道走私獲取武器的能力。①參見潘基宏、王昕:《從“消極合作”到“積極合作”——中東變局下埃及和以色列關系的新發(fā)展》,載《國際關系研究》2021年第5期,第127-128頁。此外,埃及還同以色列分享加沙地帶的情報,為以色列安全機構對哈馬斯成員實施監(jiān)視與抓捕提供便利。埃及安全部門有時甚至會“親自逮捕哈馬斯成員或者與哈馬斯有工作關系的人員,并將他們直接交給以色列安全部門”②[巴勒斯坦]薩利赫·納阿米:《“一·二五革命”后埃及和以色列的關系》(阿拉伯文),第122頁。。塞西政府對哈馬斯的政策得到以色列方面的高度贊賞,以色列軍隊前發(fā)言人阿維·本亞胡(Avi Benyahu)評論道:“塞西對伊斯蘭分子(哈馬斯)發(fā)動了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以至于哈馬斯領導人開始懷念穆巴拉克政權”③[以色列]阿維·本納亞胡:《應對抵制的唯一方法是在塞西的幫助下與巴勒斯坦人對話》(希伯來文),《晚報》官網,2015年9月27日,https://www.maariv.co.il/journalists/Article-499564,上網時間:2021年7月10日。。此外,為維護兩國能源安全與發(fā)展利益,2017年埃及和以色列首次共同派出軍隊參加在東地中海舉行的多國軍事演習,積極倡導召開“東地中海天然氣論壇”,合力推進東地中海能源—安全合作機制建設。④參見潘基宏、王昕:《從“消極合作”到“積極合作”——中東變局下埃及和以色列關系的新發(fā)展》,第128-129頁。
由上可知,塞西執(zhí)政后埃以在安全領域的雙邊關系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以色列能源部長尤瓦·斯坦尼茲(Yuval Steinitz)曾表示,目前埃以安全合作好于歷史上任何時期,“協(xié)調與信息交換處于歷史最高水平,兩國的高級軍事指揮官幾乎每天都在交流”⑤Ehud Yaari, “The New Triangle of Egypt, Israel, and Hamas,” 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 January 17, 2014, https://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new-triangle-egypt-israel-and-hamas, 上網時間:2021年3月27日。。在政治領域,埃以關系踩住了穆爾西時期雙邊關系持續(xù)惡化的剎車,開始逐步改善。2015年9月,以色列駐埃及大使館重新開放。2016年1月,埃及在時隔三年后重新向以色列派遣大使,標志著埃以政治關系已經回暖。但在其他領域,埃以關系基本延續(xù)了冷和平時期的低水平狀態(tài),兩國在工業(yè)、農業(yè)、太陽能、海水淡化、綠色能源、醫(yī)療、科技、學術等領域的合作沒有出現(xiàn)重要變化,⑥[巴勒斯坦]阿德南·阿布·阿梅爾:《埃及作用的衰落和加強它的方法:以色列的解讀》(阿拉伯文),埃及研究所,2020年10月16日,第9頁,https://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20/10/.pdf,上網時間:2021年4月10日。在人文領域的交流更是舉步維艱。
總體而言,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和以色列正在構建一種新型合作關系,它具有“安全合作火熱、政治互動回暖、其他領域繼續(xù)冷漠”的特點。有學者將這一階段的埃以關系稱為“暖和平”①唐恬波:《埃及和以色列走向“暖和平”》,載《世界知識》2016年第17期,第48-49頁。,這種定義雖然反映了埃以關系升溫的客觀現(xiàn)實,但因其內涵比較寬泛、缺乏針對性,無法準確體現(xiàn)埃以關系在塞西執(zhí)政后的延續(xù)與變化。例如,埃以的文化關系依然處于“冷和平”的狀態(tài),而兩國在安全領域的合作深度也不能簡單用“暖和平”來形容。
準聯(lián)盟(Quasi-alliance)也被稱為“特殊關系”“未簽訂盟約的聯(lián)盟”“非正式聯(lián)盟”“臨時聯(lián)盟”“意愿聯(lián)盟”等,系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國際實體在非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之上形成的針對外部敵人的安全合作關系”。②孫德剛:《準聯(lián)盟外交的理論與實踐》,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根據這一定義,準聯(lián)盟具有以下三個明確特征。
第一,以安全領域為主導的合作關系。準聯(lián)盟涉及安全、政治、經濟乃至文化領域,但安全合作是其最核心的內容,安全關系是成員間最重要的關系。根據國際安全合作程度的高低,國家間關系從低到高可劃分為六個等級,依次是軍事沖突與敵對關系、潛在對抗關系、普通國家間關系、政治伙伴關系、準聯(lián)盟關系和聯(lián)盟關系。③孫德剛:《論新時期中國的準聯(lián)盟外交》,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年第3期,第62頁。其中,建立政治伙伴關系的國家之間可能會開展密切的安全合作,但準聯(lián)盟成員間的安全合作是在政治合作框架下進行的,政治關系要優(yōu)于安全關系。從安全范疇來看,國家間關系由五個等級構成(見圖1)。
圖1 安全范疇視角下的國家間關系
第二,針對外部敵人的合作指向。在國際體系中,安全是一種稀缺品。當遭遇外界威脅時,國際實體在自身能力有限的情況下,會傾向于通過與其他國家合作來獲取外部資源以應對危機,準聯(lián)盟思想的形成正是源于這一隱形邏輯。而集體安全是“國際社會設想的、以集體的力量威懾或制止內部可能出現(xiàn)的侵略、維護每一個國家之安全的國際安全保障機制”④門洪華:《集體安全辨析》,載《歐洲》2001年第5期,第10頁。,它的邏輯是通過國際安全實現(xiàn)國家安全。因此,準聯(lián)盟與集體安全不同,準聯(lián)盟合作指向外部敵人,而集體安全針對的是成員國內部的相互侵略行為。
第三,以非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為載體。國家間締結聯(lián)盟需要簽署盟約,即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它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否則將視為非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一是形式正式,經由國內立法機構而非行政部門批準;二是內容明確,必須具有締約國聯(lián)合對敵作戰(zhàn)的條款。①孫德剛:《準聯(lián)盟外交的理論與實踐》,第38頁。準聯(lián)盟則以非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為載體,可以包含國家關系法案、合作備忘錄、共同宣言、甚至口頭承諾等。例如,美國和韓國根據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美韓共同防御條約》(MutualDefenceTreatybetweentheUnitedStatesandtheRepublicofKorea)開展的安全合作關系屬于聯(lián)盟,條約規(guī)定當其中一方在亞太地區(qū)遭受攻擊時另一方必須要提供軍事援助;美國和以色列有很多強調雙邊特殊關系的法案,如《2014年美國—以色列戰(zhàn)略伙伴關系法案》(UnitedStates-IsraelStrategicPartnershipActof2014)等,但它們都沒有聯(lián)合對敵作戰(zhàn)的條款。雖然以往當以色列遭遇攻擊時,美國會向以色列提供有力的軍事援助,但這種援助不是出于法理的強制性。因此,美國和以色列之間的安全合作關系屬于準聯(lián)盟??傮w而言,準聯(lián)盟的實質是聯(lián)而不盟,是偏重合作“功能性”而非“制度性”的一種靈活的關系,成員致力于強化安全合作但又不愿意受盟約制約而失去外交獨立性。此外,準聯(lián)盟的成員可以是國家,也可以是非國家行為體,這也是準聯(lián)盟與聯(lián)盟不同的特征,但由于埃以關系不涉及此問題,本文不對此進行論述。
塞西執(zhí)政以來,埃以之間的密切關系是以安全合作為主導。埃以展開了一系列密切的戰(zhàn)略協(xié)作,甚至向對方讓渡了部分主權,如埃及允許以色列多次實施越境打擊,兩國的合作程度等級已經超越了普通國家間關系。在這一階段,埃以安全合作的指向不是防止內部的軍事沖突和侵略行為,而是針對外部敵人的共同威脅,如極端組織、哈馬斯、土耳其等。埃以之間沒有簽署正式的安全合作協(xié)定,在目前形勢下兩國也不可能達成具有集體防御功能的聯(lián)合對敵作戰(zhàn)條款。至于兩國的非正式安全合作協(xié)定,兩國均未對外界公開協(xié)定的具體形式和內容,但鑒于埃以在西奈半島和東地中海的高度合作默契,可以推定兩國之間存在非正式的安全合作協(xié)定。此外,由于埃以關系在中東地緣政治中的敏感性,兩國對雙邊安全合作采取低調處理方式,尤其埃及官方和新聞媒體對兩國在安全領域的頻繁“熱絡”采取回避態(tài)度,具有準聯(lián)盟成員間“多做少說”的特點,即“不宣揚、甚至不承認雙邊業(yè)已存在的密切安全合作關系”。②孫德剛:《國際關系中“準聯(lián)盟”現(xiàn)象初探》,載《西亞非洲》2005年第4期,第29頁。綜上,塞西在埃及執(zhí)政可以視為埃以關系繼《埃以和約》簽訂后的另一個分水嶺,埃以關系已超越冷和平,具有準聯(lián)盟的基本特征,屬于準聯(lián)盟的范疇(見圖2)。
圖2 塞西執(zhí)政前后埃以關系變化示意圖
準聯(lián)盟是普通國家間關系和聯(lián)盟關系的中間地帶,從安全合作程度來看,部分準聯(lián)盟會傾向于普通國家間關系,而另外一部分準聯(lián)盟會傾向于聯(lián)盟關系。據此,準聯(lián)盟可以劃分為兩種,前者為“弱準聯(lián)盟”,后者為“強準聯(lián)盟”,兩者之間沒有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但是可以根據安全合作的內容進行初步界定。國家間的安全合作涉及諸多領域,其中高層面的內容包括“聯(lián)合部署軍隊,共享軍事基地、訓練設施、油料庫以及彈藥庫,軍品貿易和軍事技術合作(主要側重進攻性武器、敏感性軍事技術以及尖端軍事科技),設立三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指揮中心,統(tǒng)一指揮與控制協(xié)調或決策機制”①武瓊:《國家間推進軍事安全合作的路徑選擇——以日印軍事安全合作為例》,載《日本文論》2020年第2輯,第117頁。等。準聯(lián)盟成員的安全合作如果涉及以上一項內容,成員間的關系可視為強準聯(lián)盟。例如,美國向以色列提供先進的第五代隱形戰(zhàn)機F-35等進攻性武器,與以色列共同研制“箭式”導彈防御系統(tǒng)等具有尖端軍事科技,它們的準聯(lián)盟關系涉及高層面的安全合作,應當視為強準聯(lián)盟。而塞西執(zhí)政以來埃及和以色列的安全合作尚處于低層面,未來也很難涉及高層面的內容,它們的準聯(lián)盟關系屬于弱準聯(lián)盟。
塞西上臺是埃以關系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的時間起點,塞西個人的決策對埃以關系加速升溫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兩者之間并非“充要條件”??夏崴埂とA爾茲提出,“戰(zhàn)爭源于人的本性和行為、國家內部結構問題、國際無政府狀態(tài)的存在”①[美]肯尼斯·華爾茲:《人、國家與戰(zhàn)爭:一種理論分析》,信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頁。,認為國際關系研究應基于“三個層次”的分析,即體系層面、國家層面和個人層面。
其中,“體系”是指“諸多功能相同或相似的單位(民族國家)按照一定的秩序和內部聯(lián)系而組合起的一個整體”②倪世雄:《當代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39頁。。作為體系的成員,一般情況下,民族國家會依據自身在體系中的身份和體系的秩序進行互動。當體系結構出現(xiàn)變化時,體系會釋放出一種“張力”,導致秩序束縛力的削弱和無政府狀態(tài)的加劇。“國家”,即體系中的民族國家。在體系結構調整的背景下,國家會對自我身份進行再定位,重新審視國家利益的訴求,進而調整對外政策,以便在體系中塑造有利于己的權力關系。“個人”,即國家對外政策的決策者,包括國家的領導人或實權者,也可以指對國家政治具有重要影響力的集團或階層。國家對外政策的制定是理性與非理性相統(tǒng)一的過程,它不僅是決策者對國家利益理性權衡的結果,也受到決策者的個性、偏好、經驗和認知等因素的影響,在威權體制國家非理性因素的影響會更加突出。國家間關系的變化是國際關系研究的重要內容,埃及和以色列在塞西執(zhí)政后能夠跨越冷和平、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正是源于這三個層次的“變量聚合”(見圖3)。據此,下文將從體系層面、國家層面和個人層面對埃以關系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的動因進行分析。
圖3 體系、國家和個人層面對埃以構建準聯(lián)盟關系的影響
中東具有重要的地緣戰(zhàn)略價值。自奧斯曼帝國解體以來,世界主要大國對中東事務一直保持深度參與,極大地影響了地區(qū)格局的發(fā)展。域外大國與中東國家以國家實力為基礎進行互動,共同推動了中東體系的形成。由于國家實力的差異,各國在中東事務上享有不同程度的權力,權力的排列組合產生了體系結構。體系結構形成后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國家會遵循結構的規(guī)則進行交往。但當權力在國家間的分配尤其是大國間出現(xiàn)較大變化時,體系結構會隨之調整,進而影響國家間的互動。1991年海灣戰(zhàn)爭后,美國成為中東唯一的霸權國。在此后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中東體系的結構沒有出現(xiàn)質的變化,美國始終是中東事務的主導國,中東域內國家在美國“霸權穩(wěn)定”的格局下也維持著脆弱的平衡。塞西執(zhí)政時,中東正處于“十年變局”的大動蕩期,同時又受到“百年變局”下國際格局加速轉型的影響。在這種背景下,域外大國的中東政策出現(xiàn)較大調整,大國間的權力分配出現(xiàn)變化。
奧巴馬就任美國總統(tǒng)后,美國全球戰(zhàn)略重心東移,在中東事務上實施戰(zhàn)略收縮?!鞍⒗骸北l(fā)后,奧巴馬政府對中東亂局始終保持高度的戰(zhàn)略克制,引發(fā)包括以色列在內的地區(qū)盟友的不滿和擔憂。特朗普執(zhí)政后,美國加速了戰(zhàn)略重心東移步伐,在中東則繼續(xù)保持總體收縮的態(tài)勢。雖然特朗普政府試圖通過整合地區(qū)盟友、采取離岸平衡的政策來維系美國在中東的領導力,但由于盟友之間的分歧以及在美國優(yōu)先原則指導下的特朗普政府并不愿意為中東事務投入過多政治外交資源,其所主導的中東傳統(tǒng)治理路徑面臨失效風險。
長期以來,歐盟和美國的中東戰(zhàn)略高度互補。小布什時期,美國在中東偏好以武力為后盾的“民主改造”,歐盟則以“規(guī)范性力量”和“民事力量”自居,在中東采取一條漸進式、偏好政府合作的民主治理路徑,旨在加強與中東地區(qū)的經貿合作與安全互利。①鈕松:《中東亂局持久化背景下歐盟中東戰(zhàn)略的調整及困境》,載《當代世界》2020年第3期,第19頁。中東變局中,美國在中東極力避免軍事介入,以法國為代表的歐盟國家則加大在中東的軍事投入,率先對利比亞發(fā)起“奧德賽黎明”行動(Operation Odyssey Dawn)、卷入敘利亞戰(zhàn)場一線。但是,這些中東國家不僅沒有走向歐盟期待的“民主化”,反而陷入轉型困境,甚至淪為“失敗國家”,中東作為歐洲“柔軟的下腹部”已經演變?yōu)橐粭l“動蕩弧”,恐怖主義和難民危機持續(xù)溢出至歐洲地區(qū)。與此同時,歐盟本土尚未從債務危機中完全復蘇,卻又遭遇英國脫歐的沖擊,它參與中東治理的意愿和能力都出現(xiàn)明顯下降。
普京執(zhí)政后,隨著國力的提升,俄羅斯開始謀求恢復全球大國的地位,它將中東視為擴大全球影響力、突破西方制裁封鎖、維護國家安全的重要戰(zhàn)場。中東變局中,俄羅斯以建設性姿態(tài)介入中東事務,充分利用出兵敘利亞獲得決定性軍事勝利的外溢效應,構建“阿斯塔納進程”和“索契進程”,謀取在敘利亞問題上的議題設置能力。俄羅斯還積極推動恢復與蘇聯(lián)時期的合作伙伴埃及、蘇丹、利比亞(東部“國民軍”)等國的軍事合作,擴大俄在中東的軍事存在。同時,俄羅斯不斷加強與海灣國家的協(xié)調,深化雙邊關系,穩(wěn)步推進“歐佩克+”的能源合作新模式。近年來,俄羅斯重返中東勢頭強勁,但“囿于俄有限經濟實力以及俄與中東國家曲折關系史,加之俄與西方的對立,當前俄重返中東只是起步,地位尚未牢固”①唐志超:《俄羅斯強勢重返中東及其戰(zhàn)略影響》,載《當代世界》2018年第3期,第25頁。。
總體而言,“阿拉伯之春”以來,美國主導的中東安全秩序不斷遭遇挑戰(zhàn),域外大國在中東呈現(xiàn)“美退、俄進、歐徘徊”的動態(tài)權力變化格局,地區(qū)的體系結構面臨重塑。中東一直缺乏有效的地區(qū)合作機制,域內國家間缺乏安全互信,而中東體系結構的調整所釋放的“張力”進一步加劇了地區(qū)的無政府狀態(tài),導致地區(qū)風險管控出現(xiàn)赤字危機,地區(qū)國家普遍深陷安全困境。在這種背景下,中東多國戰(zhàn)略自主性增強,引下各種力量不斷分化重組,形成多個相互交叉的對抗性政治集團,地區(qū)體系呈現(xiàn)“霍布斯化”的趨勢。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對抗性政治集團的形成與冷戰(zhàn)期間通過親蘇還是親美、冷戰(zhàn)后親美還是反美的劃分方式不同,它更多反映的是地區(qū)國家的影響力,而不是取決于其與世界大國的關系。②吳冰冰:《中東地區(qū)的大國博弈、地緣戰(zhàn)略競爭與戰(zhàn)略格局》,載《外交評論》2018年第5期,第68頁。例如,伊朗、敘利亞巴沙爾政府、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武裝、也門胡塞武裝等以什葉派屬性為紐帶形成政治集團,與沙特、阿聯(lián)酋和以色列等以反伊朗為核心形成政治集團之間呈現(xiàn)對抗性;土耳其、卡塔爾、利比亞(西部“民族團結政府”)等以親穆斯林兄弟會(以下簡稱“穆兄會”)為主要特征形成政治集團,與埃及、以色列、沙特、阿聯(lián)酋等以反穆兄會、遏制土耳其為共同目標形成政治集團之間也呈現(xiàn)對抗性。
在美國主導的中東秩序下,埃以享受著豐厚的安全紅利,即使兩國處于冷和平的狀態(tài),依然能在地區(qū)的博弈中保持地緣優(yōu)勢。但是,隨著體系結構調整所帶來的失序和中東國家對抗性政治集團的出現(xiàn),埃以的國家安全和地緣競爭所面臨的形勢不斷惡化,尤其是以色列對美國在中東權力的削弱充滿戰(zhàn)略焦慮。為在地區(qū)體系轉型過程中獲取足夠的安全產品,埃以都需要借助他國的力量來彌補自身實力的不足,這為埃以關系向縱深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是,囿于阿拉伯民族作為國家主體民族以及“不結盟運動”主要旗手等身份政治問題,埃及既有尋求深化與以色列合作滿足自身安全需要的向心力,也有擔心兩國合作可能帶來政治風險的離心力,這決定了兩國不可能簽署正式的安全合作協(xié)定締結聯(lián)盟,而推動雙邊關系向富有彈性的準聯(lián)盟發(fā)展則成為兩國的優(yōu)選項。
漢斯·摩根索認為,“只要世界在政治上還是由國家所構成的,那么國際政治中實際上最后的語言就是國家利益”①Hans J. Morgenthau, Dilemmas of Politic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p. 54.。埃及和以色列是具有獨立主權的國家行為體,兩國能夠突破阿以關系的桎梏、率先實現(xiàn)從戰(zhàn)爭到和平的跨越,表明埃以在制定對外政策中奉行的核心原則正是國家利益至上。“阿拉伯之春”的爆發(fā)及其影響在中東的持續(xù)發(fā)酵,導致埃及和以色列的國家利益訴求出現(xiàn)重大變化,尤其是在塞西執(zhí)政后兩國國家利益的最大公約數不斷擴大,這為兩國關系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提供了根本動力。
《埃以和約》簽署后,埃及和以色列在安全領域建立起對話與合作機制。但中東變局發(fā)生前,兩國開展安全合作的目的主要是增信釋疑,推動雙邊去安全化進程,屬于“合作安全”的范疇。中東變局發(fā)生后,兩國的安全利益出現(xiàn)重大變化,雙邊安全合作主要應對伊斯蘭力量的崛起,具有“聯(lián)盟安全”的特點。
1.埃及國家安全戰(zhàn)略重心的調整
中東變局發(fā)生后,受國內政局動蕩的影響,埃及政府對西奈半島的管控能力下降。以“耶路撒冷支持者”(AnsarBaital-Maqdis)為代表的伊斯蘭極端力量異軍突起,在西奈半島頻繁發(fā)動恐怖主義襲擊,并向盤踞伊拉克、敘利亞的“伊斯蘭國”效忠,更名為“伊斯蘭國西奈省”。埃及的鄰國利比亞曾是重要的武器進口國。2011年后,利比亞深陷內戰(zhàn)泥潭,卡扎菲時期建設的軍火庫被部落民兵武裝劫掠,大量先進重型武器流入黑市并通過走私網絡輾轉至西奈半島。2012年11月,埃及安全部隊在梅莎·馬特魯港(Mersa Matruh)查獲一艘由利比亞前往西奈半島的走私船,船上裝有108枚火箭彈和2萬發(fā)子彈。②Eran Zohar, “The Arming of Non-State Actors in the Gaza Strip and Sinai Peninsula,”Australian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69, No. 4, 2015, p. 452.“7·3”事件后,部分穆兄會成員采取暴力手段回應埃及軍隊的政變,促使塞西政府正式將穆兄會列為“恐怖組織”。此后,不滿與憤怒情緒在穆兄會中普遍蔓延,穆兄會不少青年成員不惜與“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合流,選擇激進極端的方式來實現(xiàn)政治目標。
正是有了利比亞走私武器的加持和穆兄會“有生力量”的加盟,西奈半島的伊斯蘭極端勢力實力大增,甚至敢于與埃及安全部隊發(fā)生正面高烈度交火,發(fā)動恐怖襲擊的地點以西奈半島為中心向全國蔓延。從2013年7月到2017年11月,埃及本土共遭受了1,165次襲擊,大部分發(fā)生在西奈半島。③《埃及2017:危機中的一年》(阿拉伯文),埃及研究所埃及戰(zhàn)略報告,2018年7月,第47頁,https://en.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18/08/2-.pdf,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2017年,伊斯蘭極端組織在北西奈省首府阿里什市一清真寺制造了“11·24”慘案,造成300多人死亡、100多人受傷,是埃及建國以來死亡人數最多、最嚴重的恐襲事件。與此同時,埃及軍警也深受伊斯蘭極端組織重創(chuàng)。2015年至2017年間,公開消息來源顯示,至少有1名少將、7名準將、7名上校、16名中校被極端分子殺害。①[埃及]艾哈邁德·莫拉納:《埃及“圣戰(zhàn)”局勢的發(fā)展和變化(1966~2018)》(阿拉伯文),載《埃及研究所雜志》2019年總第13期,第277頁,https://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19/01/‘0013.pdf,上網時間:2021年3月15日。2017年7月,埃軍最為精銳的閃電部隊103營的一支特種作戰(zhàn)分隊在拉法地區(qū)幾乎全軍覆沒。同年12月,埃及國防部長和內政部長在北西奈省視察時遭制導導彈襲擊險些遇難,1名隨行中校軍官身亡。據統(tǒng)計,2017年埃及軍方共有63輛M60坦克、32輛悍馬戰(zhàn)車、199輛裝甲車在與伊斯蘭極端力量交戰(zhàn)中被毀。②《埃及2017:危機中的一年》(阿拉伯文),第116頁。
在此背景下,自1948年以來埃及首次不再將以色列視為“戰(zhàn)略威脅”,國家安全重心由“防御以色列進攻”轉移至“打擊政治伊斯蘭(穆兄會)和極端伊斯蘭”,而哈馬斯因為與穆兄會關系密切、又與西奈半島的伊斯蘭極端組織曖昧不清也遭致埃及的打壓(見表1)。
表1 埃及對“戰(zhàn)略威脅”的界定、對以色列身份的認定及采取的政策
2.以色列國家安全威脅的伊斯蘭因素增加
自以色列建國以來,不管是阿拉伯國家投身民族解放事業(yè),還是伊斯蘭極端組織從事恐怖主義活動,抑或伊斯蘭國家以泛伊斯蘭主義為紐帶參與地區(qū)事務,以色列都是“被治理”的對象。時至今日,即使是遠在東南亞的馬來西亞和文萊,出于宗教情感仍對以色列持敵視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伊斯蘭因素對國際關系的深刻影響。因此,一直以來,以色列對中東伊斯蘭勢力的發(fā)展保持高度警惕,而中東變局以來后者對以色列構成的安全威脅更趨復雜與多元。
首先,西奈半島興起的伊斯蘭極端勢力威脅以色列南線安全。2013年,以色列國家安全總局(辛貝特)高級官員表示西奈半島有15個伊斯蘭極端組織,辛貝特認為這些組織的有數百名成員,而軍方情報機構估計成員數量達數千人,①Barak Ravid, “Shin Bet Forms New Unit to Thwart Attacks on Israel by Sinai Jihadists,”Haaretz, August 20, 2013, http://www.haaretz.com/news/diplomacy-defence/.premium-1.5424-17, 上網時間:2021年2月25日。極端分子普遍對以色列持敵對態(tài)度。一方面,極端組織直接從西奈半島的據點向以色列發(fā)動遠程襲擊。例如,2012年11月底,西奈半島的極端組織向以色列發(fā)射了99枚火箭彈。②王晉:《“伊斯蘭國”組織西奈分支的演進及影響》,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17年第2期,第53頁。另一方面,極端分子以西奈半島為“跳板”,潛入以色列境內發(fā)動恐怖襲擊。2011年8月18日,以色列南部城市埃拉特遭遇多起“相互配合的恐怖襲擊事件”,造成數十人傷亡,襲擊者正是經西奈半島潛入以色列境內。鑒于此,“以色列將埃及在西奈半島打擊極端分子的戰(zhàn)爭視為以色列的戰(zhàn)爭”③[巴勒斯坦]薩利赫·納阿米:《“一·二五革命”后埃及和以色列的關系》(阿拉伯文),第118頁。,埃軍的勝利有助于保護以色列邊境居民、設施乃至其領土縱深的安全?!耙陨袨榘<疤峁┣閳?、行動支持,并愿意積極考慮埃及在西奈半島擴大軍事存在的要求,均符合以色列的安全利益。”④Yoram Schweitzer, “Egypt's War in the Sinai Peninsula: A Struggle That Goes Beyond Egypt,” INSS, February 3, 2015, https://www.inss.org.il/publication/egypts-war-in-the-sinai-peninsula-a-struggle-that-goes-beyond-egypt/, 上網時間:2021年7月30日。
其次,以穆兄會為代表的政治伊斯蘭力量在埃及上臺執(zhí)政。“一·二五革命”⑤“一·二五革命”是指自2011年1月25日開始,埃及境內爆發(fā)的一系列反政府民眾抗議示威游行活動,18天后時任埃及總統(tǒng)穆巴拉克宣布辭職,武裝部隊最高軍事委員會接管政府并組織民主選舉。后,埃及穆兄會組建自由與正義黨參加國家議會選舉并成為第一大黨,黨主席穆爾西成功當選埃及第五任總統(tǒng),標志著政治伊斯蘭力量首次執(zhí)掌埃及政權。穆爾西執(zhí)政后,埃及不顧及以色列的核心關切,在巴以問題上對以色列態(tài)度強硬,與具有強烈反以色彩的哈馬斯日益走進,與伊朗關系不斷升溫。與此同時,埃及國內要求重新審視《埃以和約》的呼聲不絕于耳,被以色列視為國家安全重要支點的埃及面臨坍塌和倒戈的危險。此外,在中東變局之初,受埃及穆兄會順利奪權的鼓舞,中東諸國在民主轉型過程中被政治伊斯蘭力量“劫持”的可能性日益增大,導致以色列周邊安全環(huán)境嚴重惡化。
最后,“國家伊斯蘭”興起,不斷逼近以色列邊界。伊朗奉行政教合一的“國家伊斯蘭”,它是以什葉派為人口主體且由什葉派執(zhí)政的中東國家,對以色列一直秉持敵視政策,多次揚言要把以色列從地圖上抹去。2001年阿富汗戰(zhàn)爭和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后,伊朗東西兩翼的遜尼派強敵消失,伊拉克更是從伊朗的“戰(zhàn)略威脅”轉變?yōu)椤皯?zhàn)略資產”。中東變局后,伊朗通過整合敘利亞以及伊拉克什葉派力量、哈馬斯、真主黨、胡塞武裝等非國家行為體組建“抵抗軸心”,在地區(qū)實現(xiàn)強勢崛起并對以色列構成戰(zhàn)略夾擊。通過深度參與敘利亞戰(zhàn)爭,伊朗在敘利亞實現(xiàn)駐兵,其支持的什葉派武裝滲透到戈蘭高地,對以色列形成強大的前沿威懾。
總體而言,塞西執(zhí)政時,埃及和以色列在應對伊斯蘭力量興起所帶來的挑戰(zhàn)方面具有共同利益。其中,伊斯蘭極端勢力和政治伊斯蘭對兩國構成共同的安全威脅,對推動兩國安全合作職能的轉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雖然伊朗與埃及在安全領域不存在直接沖突,但長期爭奪中東事務的話語權,以色列希望在與伊朗進行激烈交鋒時埃及能成為其穩(wěn)定的大后方,一定程度上也助推了埃以安全合作的升級。
1948年建國后,以色列猶如一座“孤島”被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世界包圍。直至中東變局前,與以色列正式建立外交關系的阿拉伯國家只有埃及和約旦。1980年與阿拉伯世界的“領頭羊”埃及建交是以色列重大的外交勝利,但以色列并沒有在阿拉伯國家產生積極的多米諾效應,埃以關系也因巴以和平進程受挫止步于冷和平,而小國體量的約旦未能幫助以色列實現(xiàn)新的外交突破。
為改善地緣政治環(huán)境,以色列通過大力推進“外圍戰(zhàn)略”擴大朋友圈,①這種“外圍戰(zhàn)略”表現(xiàn)為以色列政府試圖通過與阿拉伯國家接壤的非阿拉伯國家發(fā)展友好關系、與生活在阿拉伯國家內的非阿拉伯民族建立密切聯(lián)系、同受阿拉伯民族主義威脅的阿拉伯國家改善關系,加強與地區(qū)國家的安全和經濟聯(lián)系,打破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的圍困,抵消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影響。參見汪波、歷晶晶:《“外圍戰(zhàn)略”視域下的以色列庫爾德政策》,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年第2期,第24頁。從形式上突破了阿拉伯國家的圍困。但是,“外圍戰(zhàn)略”塑造的朋友很多是基于“權宜之計”,以色列很少成功將這些短暫的合作關系轉變?yōu)榭沙掷m(xù)的伙伴關系。①Rob Geist Pinfold and Joel Peters, “The Limits of Israel's Periphery Doctrine: Lessons from the Caucasus and Central Asia,” Mediterranean Politics, No. 4, 2019, p. 2.一定程度上看,“外圍戰(zhàn)略”只具有幫助以色列實現(xiàn)短期目標的戰(zhàn)術價值,尚不具備指導以色列長久解決國家安全困境的戰(zhàn)略意義,中東變局之初以色列如履薄冰的窘境便是明證。當時,以色列為避免“阿拉伯之春”沖擊國內穩(wěn)定,對阿伯世界的動蕩采取慎言慎行的政策,尤其是面對埃及大規(guī)??棺h活動,“以色列總理要求所有部長及官員保持高度沉默,不允許發(fā)表公開評論,以色列官方把任何輕易表態(tài)的言論都視為對政府與國家的不負責任”②張倩紅、劉麗娟:《埃及變局后的以色列與埃及關系》,載《西亞非洲》2012年第2期,第24-25頁。。因此,以色列在中東地區(qū)的政治舞臺上一直對埃及具有較大依賴,尤其在阿拉伯國家涉以問題上,以色列希望埃及能發(fā)揮更加積極的作用。埃及雖然充分利用與以色列保持官方溝通渠道的優(yōu)勢,通過在阿以問題、巴以問題中扮演調停者的角色來提升自身政治地位,但在冷和平時期,兩國的政治合作整體呈現(xiàn)“非對稱”的特點,即以色列對埃及的需求遠多于埃及對以色列的需求。
“7·3”事件后,西方國家指責埃及軍隊發(fā)動軍事政變、侵犯人權、限制媒體自由等一系列舉措有違“民主精神”,埃及軍隊及塞西政府遭到西方國家的冷落。而以色列一直被西方國家視為中東地區(qū)的“民主燈塔”,與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關系密切,以色列的政治游說為塞西政府突破外交困局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埃及軍方罷黜穆爾西后不久,以色列便向美國、歐洲國家發(fā)起支持埃及軍隊的外交攻勢。2013年8月,以色列駐歐美外交官紛紛與所駐國外長進行會談就此議題交換意見,同時以色列政府對各國駐以大使施壓,向他們強調“埃及軍隊是避免開羅(埃及)發(fā)生動亂的唯一希望”③《〈紐約時報〉:支持埃及當局的以色列的媒體和外交運動》(阿拉伯文),“埃及實時新聞”網,2013年8月19日,https://www.masress.com/moheet/700790,上網時間:2021年4月3日。。同年10月,美國宣布準備凍結對埃及的部分軍事援助和價值2.6億美元的經濟援助,以色列高官隨即表態(tài)“對美國的決定感到失望和擔憂”,認為“美國是在玩火,這將削弱埃及軍隊、影響地區(qū)穩(wěn)定”,同時以色列向埃及承諾,它將動員美國猶太院外集團游說美國政府繼續(xù)向埃及提供援助。④《以色列擔心美國凍結對埃及的援助》(阿拉伯文),“阿拉伯48”網,2013年10月10日,https://www.arab48.com/,上網時間:2021年4月2日。因此,“7·3”事件后,以色列成為埃及修復與歐美大國關系的重要橋梁,以色列的外交支持有利于塞西政府緩解國際壓力、增加執(zhí)政合法性。在此背景下,埃以的政治合作需求已經由“非對稱”向“對稱”轉變,而中東變局發(fā)生后,土耳其在中東的強勢回歸也為埃以加強政治合作創(chuàng)造了新的著力點。
土耳其曾是以色列布局“外圍戰(zhàn)略”的重要對象國,兩國開展過密切合作,并在20世紀90年代構建起雙邊準聯(lián)盟關系。但是,土耳其和以色列在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議題上出現(xiàn)戰(zhàn)略分歧,兩國的準聯(lián)盟開始出現(xiàn)信任赤字并逐漸走向終結。此后,隨著具有濃厚政治伊斯蘭背景的正義與發(fā)展黨在土耳其執(zhí)政,土以兩國圍繞巴勒斯坦問題齟齬不斷,土耳其與哈馬斯關系的升溫更是引起以色列的高度警覺。2010年5月,“馬爾馬拉號救援船遇襲”事件的發(fā)生直接導致兩國陷入長達六年的“口水戰(zhàn)”?!鞍⒗骸北l(fā)后,出于國內政黨政治和謀取地區(qū)霸權的需要,土耳其在巴勒斯坦問題上與以色列的激烈交鋒有增無減。2018年5月,為抗議以色列在加沙地帶打死近60名巴勒斯坦示威者,土耳其驅逐了以色列駐土大使,兩國爆發(fā)嚴重的外交危機。有學者指出,“以犧牲和以色列的關系為代價,土耳其似乎獲利頗豐,尤其是對于埃爾多安而言,這些行動使得他以伊斯蘭和巴勒斯坦的英雄自居”①李秉忠:《土耳其與以色列關系惡化的原因及其啟示》,載《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1年第12期,第30頁。。
與此同時,在“新奧斯曼主義”的影響下,土耳其放棄了長期堅持的“鄰國零問題”外交政策,轉而深度介入地區(qū)其他國家的內部事務,首當其沖的就是埃及。2013年埃及軍隊罷黜穆爾西,破壞了土耳其試圖在埃及推廣“土耳其模式”和政治伊斯蘭的戰(zhàn)略構想,土耳其政府公開對埃及軍隊進行強烈譴責,并成為穆兄會的堅定支持者,土埃關系急轉直下。此后,土耳其和埃及又因利比亞問題在外交上多次劍拔弩張。在東地中海天然氣問題上,埃及和以色列起初與土耳其并沒有直接沖突,但隨著東地中海海上邊界的劃定和海底管道建設項目的推進,埃及和以色列共同走向了土耳其的對立面。
“阿拉伯民族主義”又稱“泛阿拉伯主義”,系指近代阿拉伯民族在民族覺醒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旨在爭取生存、平等、獨立、發(fā)展等一系列民族權益的一種社會政治思潮和實踐。②王鐵錚:《全球化與當代中東社會思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是一個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它萌芽于19世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逐步形成指導思想與理論架構,并于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成為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政治思潮。此后,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影響日漸式微,但仍然與國家民族主義相互交錯共存于阿拉伯國家。前者根據民族差異對“我們”和“他者”進行劃分、具有跨國界的特點,后者以國家邊境為界、將國境內各民族視為統(tǒng)一的共同體,因此阿拉伯國家會出現(xiàn)民族利益與國家利益的“二律背反”現(xiàn)象。
1948年以色列建國后,反猶太復國主義的一線陣營從“被占領土”的巴勒斯坦人民擴大至整個阿拉伯民族,與以色列斗爭成為阿拉伯民族主義最重要的內容之一。作為阿拉伯民族主義的領導者,埃及對以色列政策深受阿拉伯民族主義興衰的影響。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中阿拉伯國家的慘敗和納賽爾的病逝,令阿拉伯民族主義遭受重挫,薩達特在埃及執(zhí)政后舍棄了阿拉伯民族主義中的激進成分,使其從屬于國家(埃及)民族主義,直接推動了《埃以和約》的簽署。雖然國家民族主義取代阿拉伯民族主義成為埃及對以色列政策的根本出發(fā)點,但是阿拉伯民族主義依然作為一個“強因素”制約著埃以關系的發(fā)展。穆巴拉克執(zhí)政伊始便提出“埃及離不開阿拉伯,阿拉伯也離不開埃及”的主張,并表示埃及軍隊隨時準備維護阿拉伯國家的安全,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履行自己的民族義務。①陳德成:《全球化時代的埃及阿拉伯民族主義》,載《西亞非洲》2008年第2期,第23頁。2006年7月,約100名埃及議員走上街頭,抗議以色列突襲黎巴嫩南部村莊加納、造成至少54名黎平民死亡的罪行,并要求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斷交、埃及立即驅逐以色列大使。②同上,第28頁。
正是受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影響,埃及在踐行“國家利益至上”原則時始終受到“維護民族利益”的道義羈絆,這也是埃以關系始終難以突破冷和平的重要原因。但是,中東變局以來,“威脅復雜化、利益多元化和身份多重化,迫使阿拉伯國家在對外戰(zhàn)略上尋求在‘再平衡’,包括緩和與以色列的矛盾”③孫德剛、韓睿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興衰》,載《當代世界》2021年第1期,第55頁。。面對動蕩的地區(qū)局勢,阿拉伯國家對阿拉伯民族主義進行再定義,“政治正確”不再被“敵對以色列”的政策所捆綁。在這種背景下,埃及與以色列發(fā)展雙邊關系所面臨的民族道義壓力大大減小,與以色列單獨媾和時遭致阿拉伯國家群體性孤立的場景不復存在。2020年8月至12月,阿聯(lián)酋、巴林、蘇丹、摩洛哥4個阿拉伯國家先后宣布同以色列建交,足以證明中東變局以來“先巴以、后阿以”的和談順序不再是阿拉伯國家的共識,巴勒斯坦的建國事業(yè)未來將更多由“巴勒斯坦人”、而非“阿拉伯人”去承擔。
基于歷史的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在阿拉伯世界,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發(fā)展相較于國家民族主義處于一個不斷式微的過程。二戰(zhàn)后,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目標由建立一個統(tǒng)一獨立的“國家共同體”逐漸向多個阿拉伯主權國家實現(xiàn)“政治共同體”、“經濟共同體”轉變,此后可能只局限于“文化共同體”。對此,當代埃及著名思想家宰克·納克布·馬哈茂德(Zaik Naqb Mahmoud)曾指出,“泛阿拉伯主義是文化格式,而不是政治格式”①王鐵錚:《全球化與當代中東社會思潮》,第61頁。。總體而言,至塞西執(zhí)政時,阿拉伯民族主義對埃以關系的影響已經由“強因素”退化為“弱因素”,極大減少了埃以構建新型合作關系的阻力。此外,中東變局前埃以兩國雖然維持了近30年的和平,但從未實現(xiàn)和解,埃及民眾對以色列普遍“情感有余、友善不足”。中東變局后,埃及民眾對以色列的關注度被國內政治、安全、民生等一系列問題稀釋,為塞西政府深化與以色列的關系創(chuàng)造了客觀條件。
準聯(lián)盟關系的構建不是機械的“趨利避害”過程,而是有思想、有意識的人的互動過程。②孫德剛:《準聯(lián)盟外交的理論與實踐》,第76頁。因此,國家對外政策的制定雖然是以體系層面、國家層面的客觀因素為出發(fā)點,但也會受到個人層面主觀因素的影響。埃以建交后,以色列對外政策的決策者都希望能盡快和埃及發(fā)展更深層次的雙邊關系。從個人層面來講,埃以關系由冷和平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的變量發(fā)生在埃及決策者一方,主要涉及國家領導人塞西和作為特權階層的高級軍官。
塞西15歲開始參加埃及軍隊,先后在野戰(zhàn)部隊、駐外使館、軍事情報局等機構任職,至2012年擔任國防部長時已在軍隊服役43年,豐富的軍事履歷塑造了他果敢的個性。塞西是穆爾西為制衡前埃及國防部長坦塔維等“軍中元老”所提拔的“少壯派軍官”,中東變局之前他在埃及軍中只屬于二線人物。2013年7月,擔任國防部長還不到一年的塞西在諫言穆爾西被拒后果斷實行“兵變”,廢黜了埃及史上第一位民選總統(tǒng),而當時中東地區(qū)還處于“阿拉伯之春”帶來的“民主旋風”之中,埃及的民主化進程更是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塞西從政后,由軍隊統(tǒng)帥轉身為政治強人,果敢的個性在其對內政策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一方面,塞西大規(guī)模壓制政壇反對勢力。政變后的一年內,埃及有4.1萬人被拘禁,其中大部分為穆兄會成員。③JoeStork, “Egypt's Political Prisoners,” Human Rights Watch, March 6, 2015, https://www.hrw.org/news/2015/03/06/egypts-political-prisoners, 上網時間:2021年3月15日。2014年3月,在埃及法院的一次庭審中就有529名穆兄會成員同時被判處死刑。④“Egypt: UN Rights Experts Denounce Mass Death Sentences as ‘Mockery of Justice’,” UN News, March31, 2014, https://news.un.org/en/story/2014/03/465042-egypt-un-rights-experts-denounce-mass-death-sentences-mockery-justice, 上網時間:2021年4月1日。另一方面,塞西對武裝力量內部的“異見者”進行大規(guī)模崗位調整。2014年至2017年間,埃及軍隊最高決策機構中有18名核心成員①埃及“最高軍事委員會”共25名成員。被撤換,2017年國家情報總局有19位主要負責人被迫提前退休。②《埃及2017:危機中的一年》(阿拉伯文),第19、94頁。
在保持軍人果敢個性的同時,塞西作為政治家又具有務實的一面。塞西是一位虔誠又相對保守的穆斯林。塞西上臺后對國內最大的基督教群體科普特人實行懷柔政策,以破解中東變局以來埃及國內盛行的“文明沖突”。在兩次總統(tǒng)就職典禮中,塞西均邀請科普特正教會教皇(埃及科普特人領袖)與愛資哈爾大教長(埃及穆斯林領袖)同臺出席,并高度稱贊科普特人對埃及發(fā)展的歷史貢獻。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議會還通過放松建設教堂限制的方案,多次討論從埃及公民身份證中刪除宗教身份一欄的草案。在對外政策方面,塞西積極推進埃及外交多元化,在美、俄、中等大國之間保持戰(zhàn)略平衡,這種平衡外交政策的核心正是實用主義。③李意:《埃及塞西政府的平衡外交政策述評》,載《西亞非洲》2019年第5期,第93頁。正是在實用主義理念的指引下,塞西執(zhí)政后對以色列一直持積極態(tài)度,在公開場合從未發(fā)表過批評以色列的言論。塞西因此獲得以色列決策層的一致肯定,“私下以色列的高級官員將塞西稱為‘我們的塞西’”④Anshel Pfeffer, “Why Israeli Fighter Jets Aren't Enough to Solve Egypt's ISIS Problem,”Haaretz, February 6, 2018, https://www.haaretz.com/israel-news/why-israeli-fighter-jets-aren-t-enough-to-solve-egypt-s-isis-problem-1.5788574, 上網時間:2021年4月6日。,以色列國防部政策與軍事事務局前局長阿摩司·吉拉德(Amos Gilad)少將將塞西描述為“歷史將銘記的英雄和領袖,以色列和埃及的紐帶”⑤[埃及]馬哈茂德·賈邁勒:《埃及軍隊與以色列:思想的轉變》(阿拉伯文),第110頁。。除此之外,塞西和時任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私交甚密,內塔尼亞胡稱塞西為“我的好朋友”,而塞西評價內塔尼亞胡“是一位能力超強、可以帶領以色列崛起的領導人”⑥[以色列]茲維卡·克萊因:《阿拉伯國家視以色列為盟友》(希伯來文),NRG網,2016年2月14日,https://www.makorrishon.co.il/nrg/online/1/ART2/754/717.html?hp=1&cat=404&loc=13,上網時間:2021年7月25日。。在以色列人看來,內塔尼亞胡和塞西具有的一些共同點將兩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最重要的是兩個人都感受到生存威脅、都要應對極端武裝的挑戰(zhàn)、都屬于政壇中的保守派、都遭受媒體負面報道的困擾。⑦[巴勒斯坦]阿德南·阿布·阿梅爾:《當以色列稱贊塞西時》(阿拉伯文),埃及研究所網站,2019年7月30日,第1頁,https://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19/07/.pdf,上網時間:2021年3月27日。值得指出的是,與前總統(tǒng)穆巴拉克不同,塞西在整個軍旅生涯中沒有參與過對以色列的作戰(zhàn)行動。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發(fā)生時,塞西還在埃及軍事學院學習,畢業(yè)后回歸部隊不久埃以便達成《戴維營協(xié)議》,此后埃以之間再無戰(zhàn)事。2016年12月,塞西將前防空軍司令阿卜杜·莫尼姆中將(Abdel Moneim)調離最高軍事委員會,至此,以塞西為核心的埃及軍隊最高決策機構歷史上首次所有的成員都沒有對以色列作戰(zhàn)的經歷。
正是得益于果敢、務實的個性特點,加之與內塔尼亞胡的私交和沒有同以軍廝殺的歷史恩怨,塞西在執(zhí)掌埃及權力之牛耳后才能卸下埃以沉重的歷史包袱,為兩國深度合作搭建起信任之橋,在新形勢面前再次以從上至下的方式推動兩國關系向前發(fā)展。
埃及的政治權力格局以總統(tǒng)為中心、由技術官僚和軍人共享政治權力。其中,埃及總統(tǒng)常被稱為“脫下軍裝的將軍總統(tǒng)”,歷屆總統(tǒng)中除穆爾西外都是高級軍官。埃及軍隊在反帝、反殖、反侵略斗爭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軍人在埃及國內受到全社會的尊崇,很多軍官退役后會在政府部門任職履新,尤其是高級軍官一般身處政治核心,所以埃及也被稱為“軍官共和國”。納賽爾擔任埃及總統(tǒng)期間,先后有7個副總統(tǒng)是軍官出身,17個副總理中有10個是軍官出身。①詹晉潔:《埃及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軍人干政與政治穩(wěn)定》,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59頁。穆巴拉克執(zhí)政后有意削弱軍人的政治影響,提升技術官僚在治國理政中的地位,但是退役的高級軍官依然位居多個要職。以地方行政長官為例,穆巴拉克執(zhí)政期間一共任命了156位省長,其中有63名是退役高級軍官。塞西執(zhí)政后,軍隊的影響幾乎滲透到政府各個核心部門,高級軍官從政的趨勢得以延續(xù)并加強。目前,埃及27位省長中有17位是退役將軍、2位來自于警察部門、8位由地方人士擔任,這8位省長需要與24位退役少將共享權力,后者在省政府中擔任副省長、秘書長、助理秘書長等職務。②Tom Stevenson, “Egypt: Land of the Generals,” Middle East Eye, November 7, 2014,www.middleeasteye.net/in-depth/features/land-generals-1661973598. 上網時間:2021年3月25日。此外,為擴大對外交、司法部門的影響,埃及軍方要求這兩個部門的新入職人員在正式上崗前到納賽爾軍事學院參加為期六個月的封閉式培訓,來自國防部、情報機構、安全機構的高官負責授課,以確保他們“政治正確”、服從軍隊高層的領導。③[埃及]阿穆爾·薩米爾·哈拉夫:《埃及外交:現(xiàn)狀和未來》(阿拉伯文),載《埃及研究所雜志》2020年總第17期,第162頁,https://eipss-eg.org/wp-content/uploads/2020/05/0017_.pdf,上網時間:2021年3月20日??傮w而言,現(xiàn)役與退役的高級軍官組成的群體已然成為埃及的特權階層,對埃及對外政策的制定具有重要影響力。
埃及高級軍官階層在與以色列交往中通過“學習機制”已經形成較為穩(wěn)定的累積認知,它以埃以媾和為分界點由兩個階段構成。在第一階段,軍官從戰(zhàn)爭實踐中認識到“埃及軍隊難以戰(zhàn)勝有美國支持的以色列軍隊,而且埃及軍隊在戰(zhàn)爭中會受到重創(chuàng)”。在阿以沖突中,“以色列對埃及、敘利亞等國直接或潛在的軍事挑戰(zhàn)均給予強硬武力打擊,持續(xù)的戰(zhàn)敗使埃及、敘利亞等國明確認識到以色列的實力優(yōu)勢和威懾決心,進而迫使這些國家對以色列采取克制策略”①劉華清:《“累積威懾”與埃及和以色列關系的演變》,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年第4期,第143頁。。學界將其稱為以色列的“累積威懾”。在第二階段,軍官從和平共處中認識到,埃及軍隊不同以色列作戰(zhàn)也能保持在國內的地位,且埃及軍隊還能享受豐厚的和平紅利。一方面,作為埃及同以色列媾和的直接福利,美國每年向埃及軍方提供13億美元援助。另一方面,埃及軍隊開始大規(guī)?!跋潞=浬獭?構建起由軍隊控制的商業(yè)帝國。在納賽爾時期埃及軍隊也涉足經貿領域,但主要集中于軍工產品。埃以媾和后,埃及國家重心由“備戰(zhàn)打仗”轉移到“經濟建設”,在穆巴拉克時期大量軍隊控制的企業(yè)也隨著興起,經營范圍已經拓展到民用商品、基礎設施建設、醫(yī)療教育、能源工業(yè)等多個領域。至穆巴拉克執(zhí)政后期,“‘軍隊經濟’已經和國營經濟、私營經濟在埃及國民經濟結構中呈三足鼎立之勢”。②王建:《軍隊在埃及政治和經濟秩序重建中的作用》,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16年第6期,第93頁。一些專家表示,埃及軍隊在國家經濟中的份額已經高達40%,③Eric Knecht and Asma Alsharif, “Sisi Walks Fine Line Between Egypt's Tycoons and Generals,”Reuters, October16, 2015,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egypt-sisi-business-idUSKCN0SA1-FZ20151016, 上網時間:2021年3月28日。而軍隊的經濟財富又主要集中于占比15%的高級軍官群體中。④MarwaAwad, “Special Report: In Egypt's Military, a March for Change,” Reuters, April 10, 2012,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egypt-army-idUSBRE8390IV20120410, 上網時間:2021年3月30日。
穆爾西執(zhí)政伊始基本履行了保護軍隊經濟利益的承諾,尤其是繼續(xù)給予軍隊不受國家預算監(jiān)督的豁免權,政府和軍隊就經濟領域事宜達成協(xié)議。但是,2013年在蘇伊士運河發(fā)展計劃和托斯卡(Toshka)土地復墾項目等大型工程上,穆爾西試圖讓軍隊“靠邊站”,此舉遭到了以塞西為代表的高級軍官的強烈反對。有消息披露,在爭執(zhí)期間,穆爾西曾想用一個更容易控制的人取代塞西擔任國防部長,最終因為軍方反對而被迫放棄。⑤Shana Marshall, “The Egyptian Armed Forces and the Remaking of an Economic Empire,”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April 15, 2015, p. 13,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egyptian_armed_forces.pdf, 上網時間:2021年4月3日。穆爾西觸犯軍隊經濟利益的舉動,成為高級軍官階層與穆兄會決裂的重要導火索,而以色列在推翻穆爾西政府、打擊穆兄會勢力問題上與埃及高級軍官階層具有高度的戰(zhàn)略一致性,這進一步強化了后者把以色列視為利益共同體的認知,為埃以關系深入發(fā)展提供了政治支持和力量保障。
塞西在埃及執(zhí)政拉開了埃以關系向縱深發(fā)展的序幕,兩國在一系列密切的安全合作中逐步形成一種新型雙邊關系,它具有準聯(lián)盟的基本特征,屬于其中的弱準聯(lián)盟。這種雙邊關系的構建與體系層面、國家層面和個人層面的變量有關,其中地區(qū)體系的結構變化為埃以關系的新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客觀條件,政策決策者的人事調整和累積認知為埃以關系的調整提供了穩(wěn)定的政策保證。而推動兩國關系突破冷和平、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的最主要動因則源于埃以國家利益訴求的變化,尤其是兩國的安全利益遭遇共同的威脅。塞西執(zhí)政后,面對內外亂局的嚴峻形勢,埃及和以色列在雙邊事務、地區(qū)問題上的增量共識超越了存量分歧,即使是巴勒斯坦問題也不再是兩國關系發(fā)展的障礙,反而成為了兩國攜手合作的新平臺。埃以是“安全—政治—利益”共同體的共同認知成為兩國關系向準聯(lián)盟發(fā)展的根本動力。2021年6月,貝內特接替內塔尼亞胡成為以色列新一任總理,可以預期以色列新政府將延續(xù)內塔尼亞胡時期的對埃政策,埃以的準聯(lián)盟關系將得以維系和發(fā)展,但它難以達到強準聯(lián)盟的程度。
埃及和以色列作為中東地緣博弈的重要參與方,兩國關系的新發(fā)展是中東格局在“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步入大調整時期的例證,同時它也將進一步加速“新中東”的形成。二戰(zhàn)以來,準聯(lián)盟作為一種合作范式興盛于中東地區(qū),其中有針對臨時性任務、持續(xù)時間非常短暫的英國、法國和以色列在蘇伊士河戰(zhàn)爭期間的準聯(lián)盟,有持續(xù)過較長時間但后來反目的土耳其和以色列的準聯(lián)盟,也有歷經考驗、持續(xù)至今的美國和沙特的準聯(lián)盟以及伊朗和敘利亞的準聯(lián)盟等,這充分體現(xiàn)了準聯(lián)盟的多樣性和靈活性。在中東變局與世界百年大變局的雙重影響下,中東國家的地緣政治呈現(xiàn)明顯的功利主義特征,準聯(lián)盟成為中東多國的重要選項,未來的中東將呈現(xiàn)多個準聯(lián)盟體系相互交叉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