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
《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是我國第一部完整系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理論著作。該書作者高有鵬教授是一位在民俗學、民間文藝研究領域孜孜以求的學術大咖。他曾出版“我國現(xiàn)代學術體系建立以來第一部中國民間文學史著”———多卷本《中國民間文學史》和《中國廟會文化》等論著,在學術界產生了極大影響。作者當年振臂高呼“保衛(wèi)春節(jié),守護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在巴黎國際廣播電臺,大聲疾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他還是一位著名的長篇歷史小說作家,在古典文獻閱讀與田野作業(yè)中獲得寶貴的文學創(chuàng)作素材,先后出版百萬字長篇歷史小說《袁世凱》《清明上河》等文學作品,以社會風俗生活的描寫形成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被稱為“我國第三代長篇歷史小說作家代表”。
該書以馬克思主義理論視角闡釋中國民間文藝學,系馬克思主義理論在民間文藝學領域的具體應用。旗幟鮮明地提出建設以人民為中心的民間文藝學。作者強調指出,今天的文化發(fā)展進入多元化,林林總總,絢麗多彩。他指出,時代進入一個新階段,即文化發(fā)展以人民為中心。人民的意志、人民的情感、人民的審美,都成為文化發(fā)展的前提。這與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形成必然的聯(lián)系,它告訴我們,馬克思主義建立的思想文化基礎,其實就是人民大眾的需要,就是順應社會發(fā)展,只有腳踏實地地面對民眾,走近民眾,滿足人民大眾的物質與精神的需要,才能使馬克思主義獲得日日新的生命力。尤其是我們迎來傳承和弘揚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新時代,建設以人民為中心的文化,需要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的指導。馬克思主義是發(fā)展的學說,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是在社會實踐中逐步形成,不斷豐富和完善的。在20世紀世界風云突變中,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與馬克思主義一樣,在世界各國無產者追求獨立自由和解放事業(yè)的進程中,不斷發(fā)展壯大。尤其是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歷史學、藝術學等思想理論,被合理吸收進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形成富有時代特色與民族特色的理論體系。中國有禮失求諸野和通過風俗觀察民心的文化傳統(tǒng),歷史上的有識之士總是強調人民的利益與國家社稷安危的密切聯(lián)系,強調親民、富民。中國共產黨人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非常重視團結和教育廣大民眾,強調密切聯(lián)系群眾。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思想理論成為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既有對西方人類學等現(xiàn)代文化理論的吸收運用,又有李大釗、魯迅、茅盾、瞿秋白、鄭振鐸、胡愈之等學者自覺不自覺地創(chuàng)造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是在無產階級政權建設的學說中建立起來。
除了對馬克思主義的把握之外,作者著力于文學史發(fā)展的宏觀世界鳥瞰文藝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化特征,堅持古代典籍考據(jù)、田野作業(yè)和現(xiàn)代學術相結合的研究方式,勾勒中國古代藝術文化發(fā)展軌跡,把中國民間文學不同歷史階段視作一個民族文化生活的整體,完整地勾勒出中國民間文學發(fā)展的歷史脈絡。他認為,從遠古到現(xiàn)代,中國民間文學匯聚起各個歷史階段的民眾思想情感、理想愿望、意志、信念和情操,以追求自由、平等、幸福和美好,形成中國文化的重要傳統(tǒng),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重要貢獻。在歷史上,民間文學口耳相傳,是千百萬民眾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是他們傳承民族文化、教育子孫后代、鑄造民族精神的重要生活方式,在不同歷史時期和階段形成不同特色,為后世留下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作者勾勒中國古代民間文學的歷史發(fā)展,主要依據(jù)我國歷史文獻記錄中的民間口頭文學,從神話傳說與民間歌謠時代開始,到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為一個時間段,對于不同社會階段歷史時期的民間文藝進行論述性介紹。民間文藝歷史階段典型作品的選取,如秦漢之前的中國神話傳說時代,秦漢時期民間歌謠與民間故事,魏晉南北朝時期民間文藝形態(tài)、樂府民歌,宋元筆記中的民間文藝明清笑話等,大致勾勒出我國古代民間文藝的發(fā)展歷史。其中,既有具體民間文藝文本的介紹與論述,又有不同時期民間文藝理論問題的展示與述說,如漢代王充等人的唯理論、明代馮夢龍的民歌理論等,對民間文學與書面文學的聯(lián)系等問題展開論述,揭示民間文學在我國文化史上的價值意義,是全方位的民間文學史。
《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打破傳統(tǒng)文學史單純依據(jù)歷史文獻的方法與模式,大膽求索民間文學歷史發(fā)展的多種脈絡與線索,一方面在字里行間鉤沉、疏證、辨析,一方面采用各種考古、文物材料,同時結合所做的社會調查與理論研究,提出“語域”“神話群”等概念和新說,著力宣揚了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傳統(tǒng)與民族精神,勾勒出了幾千年來中國民間文學發(fā)展變化的軌跡?!罢Z域”是指某一地區(qū)的民俗文化形成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和族群特征,因此在《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一書的書寫中,作者十分注重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藝歷史階段典型作品的選取,他對不同歷史時期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具體考證與論述比比皆是:對海南與北部灣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關注,對西藏地區(qū)、新疆地區(qū)和內蒙古地區(qū)以及黑龍江流域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關注等,形成了他筆下民間文學歷史書寫的完整性與系統(tǒng)性特色??傮w而言,《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的成就突出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對凌純聲、芮逸夫等關于通古斯神話與苗族神話傳說學術考察的總結;二是作者對大西南地區(qū)邊疆建設運動中關于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研究的總結;三是作者對中原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起義歌謠與少數(shù)民族宗教儀式中民間歌曲文獻的保存。這一切都得益于他長期田園作業(yè)的實際經驗和文化認知。在他看來,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不能厚此薄彼:
茅盾寫出了《子夜》,巴金寫出了《家》《春》《秋》,魯迅有《狂人日記》,郭沫若有《女神》,這都不錯,但是你能寫出上百萬行的《格薩爾》這樣的英雄史詩嗎 我國現(xiàn)有《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三大英雄史詩,動輒數(shù)十萬甚至上百萬行,上千萬字,哪一個人能寫出來 這就是民眾的創(chuàng)造啊。
所以,他在《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中非常重視“民族志”即民族民間文學的文化價值,他明確指出:
我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理論研究一開始就與民學、考古學、歷史學等學科密不可分……民族學意義上的歷史文化修復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有很特殊的背景,主要是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民族構成問題。
作者在《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中深入研究地域文化性格的生成因素及其與文化藝術的復雜關系,揭示出中華各民族民間文化的奧秘與價值,探討出以民俗文化為主要內容的中國文化遺產與當代文化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努力發(fā)掘中華各民族民間文化的當代價值。如《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中關于林惠祥對臺灣高山族民間文學的民族學考察的描述,稱林惠祥1929年受臺灣“中央”研究院委托,化名林石仁,假托為商人,只身進入日本侵占下的我國臺灣高山族聚居區(qū)山中,調查搜集高山族風俗習慣的標本。在調查中,林惠祥歷盡艱辛,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在日本人的監(jiān)視與干擾下,嘔心瀝血,用極其翔實的實物材料、文獻材料和口頭材料完成了有史以來第一次記述臺灣高山族民間文學等民族志材料為重要內容的《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詳細論述臺灣高山族各族分述、生活狀況、社會組織、風俗宗教、語言藝術等內容,其中,從文物與民間文學等方面具體證明“臺灣新石器人類應是由大陸東南部遷去的”“臺灣新石器文化屬于祖國大陸東南一帶系統(tǒng)”的事實。這一切有力證明了臺灣高山族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這對于中華民族增強文化自信與理論自信,具有特殊的民族文化意義。
在全書《自序》中,作者首先對“民間文學”給予重新定義?!懊耖g文學”原非漢語術語,而是清末民初自西方引進的新詞,20世紀初胡愈之先生創(chuàng)造這個詞對譯西學術語Folklore,F(xiàn)olklore一詞有多重含義,既指民眾口頭創(chuàng)作,又指民眾的各種生活習慣,作學科名稱講時,指“民俗學”。Folklore的多義性,使得“民間文學”也具有多義性。究竟什么是民間文學?一直眾說紛紜。就拿現(xiàn)在較為通行的定義“民眾集體創(chuàng)作的口頭文學”而言,口頭與書面、集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仍然令人迷惑。高有鵬嘗試著構建一種動態(tài)的“大民間文學觀”,即不再拘泥于口頭與書面、集體與個體、不識字的底層民眾與上層文人之間的對立或界限,而是從更加宏觀的角度,將民間意識和民間精神視為民間文學的核心。
在高有鵬看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間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对娊洝繁臼敲耖g文學,但漢以后被尊為“經”,成為統(tǒng)治者廟堂中的寵物。戲曲來自民間,但明代的傳奇被雅化到令一般讀者難以卒讀的程度。而漢樂府,尤其是南朝樂府早就進入了文學史研究者的視野,但其中頗多屬于民間文學。少數(shù)民族史詩屬于民間文學,但與文人、官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李白、杜甫、劉禹錫的詩屬于文人文學,但與社會下層血肉相連,尤其是劉禹錫的《竹枝詞》,其本身來自民歌,而且?guī)в袧庥舻拿窀栾L格。可見,在文學史的建構中,無論是以往的過多強調“大傳統(tǒng)”,還是不適當?shù)乜浯蟆靶鹘y(tǒng)”,都失之偏頗。同時,民間文學不是孤立的,它與文人文學的關系,也并非對立的。沒有新觀念、新視野就沒有新材料,沒有新材料就沒有新發(fā)現(xiàn)。正是基于對“民間文學”的準確定位,高有鵬指出,民間文學不僅僅在“口頭”流傳,研究民間文學應當重視向傳世文獻、出土文物、巖畫、壁畫、石刻、碑文、民間木刻、版畫、裝飾等載體中尋找材料。他在王國維、郭沫若、聞一多、常任俠、孫作云等老一輩學人的啟發(fā)下,在他們的研究基礎上,努力開掘和發(fā)現(xiàn)民間文學的新材料?!锻ㄊ贰匪婕暗膶W術范圍之廣,對前人研究成果借鑒之全面,對新材料使用之多,均令人嘆服。高有鵬仿佛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庖丁,穿梭在典籍文獻的密林里,眼疾手快,游刃有余。例如,古代的讖緯之學,通常認為是古人運用陰陽五行天人感應思想預測社會政治走向的著作,多被排斥在文學之外。高有鵬將其納入民間文學史的視野,發(fā)現(xiàn)緯書中包含政治神話,“史事讖”則包含大量的民間歌謠、隱語、謎語等文學形式,提升了緯書在民間文學的研究價值。此外,他還在神廟碑刻中發(fā)現(xiàn)民間文學材料,在《韓非子·外儲說》中發(fā)現(xiàn)皮影戲的材料,指出民間戲曲是后世戲劇文學的重要源頭等,均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新意迭現(xiàn)。
大文化觀是20世紀加拿大著名思想家、文學評論家諾思洛普·弗萊(1912-1991年)提出來的文化學的概念。弗萊在《創(chuàng)造與再創(chuàng)造》一文中對文化的定義為:“人不像動物那樣直接與赤裸裸地生活在自然之中,而是生活在他從自然中構建出來的封套里,這個封套通常被叫作文化或文明。”而大文化則是在此基礎上更從人類學、歷史學、語言學、心理學等各個領域予以廣泛覽勝,使文化問題及其研究成為一種宏觀敘事。此觀點在文化理論中占有重要的一席。近20多年來,弗萊的大文化觀為當代中國學術界所接受,并得到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用來論述文化研究及現(xiàn)實文化建設中的相關理論問題。如今我看到這部《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其包容性的理論深度及綜合性的研究方法,也體現(xiàn)了弗萊的這種大文化觀。
其實,所謂大文化觀就是運用宏觀世界的大視野、在歷史時空的大范圍內看待所研究的文化問題。這和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巨眼”法頗有相似之處??咨腥巍短一ㄉ确怖分姓f,觀《桃花扇》劇“當用巨眼”,這本來是指歷史傳奇劇《桃花扇》的構思方法及閱讀本劇的鑒賞要領,后來也被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及小說鑒賞方面,如《紅樓夢》第十五回的甲戌本批語,也說讀者“當用巨眼”。如今我聯(lián)想到,《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在撰作過程中,用的是巨眼,而讀者閱讀這一學術著作時也應當用巨眼,而這巨眼就是大文化觀。
運用大文化觀撰寫中國民間文學史,這是中國從古至今民間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本身決定的。民間文學屬于文學,也屬于藝術,當然也屬于文化,從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與流傳過程以及民間文學文本的內容與形式等方面來看,它和一定歷史時期、一定地域范圍之內人類社會方方面面的文化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民間文學史的寫作就不僅要關注民間文學本身的發(fā)展史,更應當同時關注歷史、哲學、政治、經濟、民族及社會風俗習慣等各個方面,進行綜合考察。該書的民間文學史學思想體系,正是在這個整體把握的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白孕颉敝屑疵鞔_指出:從宏觀來看,民間文學在歷史的長河中作為民間文化,同人文文化共處于一個空間;民間文學史的寫作就是對民間文學作為思想文化遺產的總結,它不能只論及民間文學,還應包括民間藝術和民間文化,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生活。而且,作為學科來看,民間文藝學就不同于一般的文藝學,它具有自己的特殊性,它面對的是延續(xù)了幾千年在民間社會中生存與發(fā)展的各種文學現(xiàn)象、藝術現(xiàn)象,以及各種各樣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這就要求民間文藝學者必須具有民間文學及其他方面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要求民間文學史的寫作必須從歷史長河中勾畫出一個路標,指出問題,而一般意義的社會科學是難以準確回答這些問題的。這一認識,是貫穿全書的指導思想。
一個優(yōu)秀的文化學者不但把目光投向人類文明的大視野,關注學科發(fā)展態(tài)勢,而且要對自己的學術思想、研究方向以及研究主題長期堅守。在《中國民間文學通史》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開始注重自己學術品格的建構。他強調指出“民間文學是人民的信仰,是民族的圖騰,是歷史的良心,是文化的底色,是時代的大音。寫民間文學史,是書寫歷史的良心,有一句話叫作天地鬼神作證”。他對自己的民間文學史書寫總結道:
歷史上,民間文學曾經成為反抗黑暗統(tǒng)治的號令,以“均貧富,等貴賤”的歌唱成為時代的強音,向那些草菅人命、冷酷無情的反動階層一次次敲響警鐘;在民族危亡的時刻,諸如抗日歌謠,喚起千百萬人民大眾與侵略者進行殊死的搏斗——民間文學成為中華民族追求獨立、自由、解放事業(yè)的旗幟。中國民間文學從來不畏懼一切邪惡,永遠歌唱真理和光明,從古到今,形成偉大而光榮的傳統(tǒng)。
由此可見,在對中國民間文學作為歷史文化的梳理過程中,作者對歷史文獻的辯證思索時常體現(xiàn)出他對自己文化思想的堅守,這需要非凡的意志、信念、毅力,更需要獨特的文化立場和學術品格。他長期堅持古代典籍考證、田野作業(yè)和現(xiàn)代學術相結合的研究方式,在《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中勾勒出中華各民族歷史文化發(fā)展軌跡,對中國民間文學發(fā)展歷史進行從古至今全方位的總結,填補了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歷史的空白。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既是中華各民族歷史文化的古老記憶,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中的當代重構,它以文獻的豐富性成為這個時代可遇而不可求的民間文學研究巨著。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