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是一場體驗，而不是比賽

胡雯雯 王琦璋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孩子放暑假。

對于許多家長來說，每年暑假才是正式的“期末考”，而且一考就是兩個月。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為將出籠的神獸安排妥當。

比如坐標廣州的荔荔，原本一早就做好了規(guī)劃：一周四天送娃全日托管培訓班，其他時間則讓老人帶娃逛逛公園、商場樂園，自己再請一兩次年假，帶全家出省游一圈，周邊游一圈，四舍五入就把兩個月填滿了，完美！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教培行業(yè)的整治、全國各地此起彼伏的疫情、師生臨開學半個月必須歸穗的通知……將她的規(guī)劃清單一個個打上了叉。翻開微信里的家長群，大家都在打聽還有沒有靠譜的托管班，要么是分享一些游學營、夏令營的鏈接。荔荔點開幾個鏈接后，看到那動輒5位數(shù)的入營費用，默默關掉了，轉頭跟兒子大眼瞪小眼。

“什么時候開始，陪孩子成了不花錢就沒法完成的任務了？”荔荔在朋友圈吐槽。即使不報營不報班，每個周末或節(jié)假日的“帶娃三件套”，也無非就是逛商場、去游樂園、吃大餐……她和老公有時也陪娃玩游戲、讀繪本，但難免覺得無聊煩躁，總忍不住想掏手機。

“都說要高效親子陪伴，但我們實在是既沒天賦、也沒技術啊，怎么就沒人給家長開個培訓班呢？”

像荔荔這樣的家長其實不在少數(shù)。根據(jù)“簡知”和“壹心理”近期發(fā)布的《2021中國家庭教育白皮書》，在受訪的4259個家長樣本看來，親子間最大問題就是“憑感覺教育，缺乏有效方法”，其次是“沒時間陪孩子”和“親子溝通不暢”。

在親子陪伴上，閱讀課外書、戶外活動、玩孩子的游戲，是家長們最常做的，但能經(jīng)常或天天做到的人只占三成。

缺乏有效的方法，讓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親子時光，更加雪上加霜，怎么破？

你是在遛狗，還是在陪娃？

“如果潛意識里把陪孩子看作父母的責任和任務，就像每天遛小狗一樣是件不得不做的事，那么內(nèi)心就會有隱隱的不耐煩和煩躁。”作為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公眾號“凌想親子心理”的創(chuàng)辦者，同時也是一個男孩的娃媽，凌想對此深有體會。而這，來自她自己的一次帶娃經(jīng)歷。

那是個秋天的下午，凌想帶兒子橙子去公園玩。橙子撒歡跑了一會兒，就開始用葉子玩起自創(chuàng)游戲來。凌想則百無聊賴地開始刷手機。

眼看太陽偏西，氣溫漸涼，她開始催促：“玩好了嗎？咱們回家吧？”問了三四回后，橙子就是不肯走。

“我突然問自己：我這是在陪孩子嗎？還是把他當成小狗在遛？我們雖然在一起，但卻沉浸在不同世界里，彼此間并沒有多少交流?！?/p>

她決定收起手機，嘗試按橙子的想法跟他一起玩。他們撿來一片片形態(tài)各異的葉子，把這些毫不起眼的東西做成各種造型，還給它們拍照、命名，并美美地佩戴在身上，玩得不亦樂乎。

“我這才發(fā)現(xiàn)，當全身心投入孩子的世界中時，我之前那些煩躁和擔憂全都消失了。我不只是盡了家長的義務，自己也很享受其中。確切地說，不是我陪孩子，而是我們互相陪伴，這種感覺很美妙。”

這件事情，后來被凌想寫進了《好媽媽都懂的心理學》一書中，她用了一個詞來形容這種狀態(tài)：調(diào)頻?！鞍炎约旱念l率調(diào)到和孩子一樣，忘掉家長的角色，單純地和他/她一起享受這個世界的奇妙，享受當下。”

在她看來，很多父母貌似“活在當下”的陪伴，其實很容易掉入誤區(qū)。

“有些父母在陪孩子玩游戲時，你能感覺到他們的焦慮：游戲不能是單純的‘瞎玩，它預示著孩子能否成才。孩子必須從游戲中領悟、學習到某些技能或知識，他們才放心?！?/p>

在凌想的家教群里，曾有位媽媽分享過兩張手工貼畫：同樣的素材，一張毫無章法，另一張則是個漂亮的小鳥?！安虏履膫€是我女兒的作品？”她問。

這兩張畫都是在商場的兒童貼畫區(qū)做的。那位媽媽負責打下手，兩歲女兒決定怎樣完成。兩人有商有量，配合默契，做得很開心。雖然成品在大人看來亂七八糟，但那就是兩歲孩子的正常水平。

旁邊一對母女的氣氛則不是很愉快。小姑娘也是兩歲多，她每做一步，媽媽都在旁邊指導，“貼得不對”還要返工。有時媽媽看得心急，還自己上手做。“她們最后收獲了一幅漂亮的小鳥畫，但整個過程，女孩都悶悶不樂?！奔医倘豪锏膵寢尰貞?。

“用力過猛”的陪伴，其實大人和孩子都很累。而越是高效的陪伴，彼此的心態(tài)越放松，這也正是“調(diào)頻”的秘訣所在。

“我接觸過很多案例，問題都出在親子溝通上。”凌想舉例，“有些孩子，小學時父母尚能管住他，到了初中以后根本管不了。孩子把自己關在房間，不上學、不出門、不和父母交流。父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甚至連和孩子說句話都小心翼翼，非常焦慮?！?/p>

在她看來，許多親子溝通問題，其實是父母和家庭問題的體現(xiàn)，這不是大人每天陪做幾小時作業(yè)，周末送各種班就能解決的。從和孩子的相處模式入手，從改變家長自身入手，這條路看起來難，實際上卻是最有效的。

“可惜的是，即使父母看到了自身問題，但改變自我實在太難、太痛，所以他們在潛意識中就想走捷徑，想借助外力和工具，在孩子身上找到一個療程短、見效快，一用就靈的方法?！彼f。不論是親子陪伴，還是親子溝通，都是一樣的道理。

建立專屬的儀式感

“有人問過我：蔡老師，你最希望擁有的父子關系是怎樣的呢？我回答說，是孩子到了18歲、青春期，我們還能一起心平氣和地就某件事發(fā)表各自的看法。為了這個遠大前程，我已經(jīng)在兒子12歲時，帶著他去酒吧看過世界杯了，我手里捏一杯啤酒，兒子喝可樂?！?/p>

作為一個初中生的父親，教育學者、親子作家蔡朝陽經(jīng)歷過帶娃的各種階段。上面這段話，便是他在新書《我們現(xiàn)在如何做父母》中分享的。

“許多孩子到了十來歲，就不太愛跟父母聊天了，同齡朋友會更重要。這時父母要懂得適時退場。幸好，我們在他小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親子關系，已經(jīng)打下了溝通的基礎，大家依然能在一些感興趣的問題上，像成年人一樣坐下來聊?！?/p>

蔡朝陽覺得，有效的親子陪伴并不取決于時間長短，甚至都不需要太多花樣和技巧?！氨热缗愫⒆尤ネ饷婵葱切?，周末到郊外徒步、爬山，都可以。我們老家紹興水系很豐富，所以我有個朋友一到周末就帶孩子去抓魚，下雨天也一樣?！?/p>

他觀察到，很多家長上班已經(jīng)很忙了，但總覺得給孩子的時間太少，甚至因此感到內(nèi)疚?！捌鋵嵳娴牟恍枰@樣。即使是996，你至少還剩一天可以給孩子嘛。你可以跟孩子約好，這個周日一起去做點什么。并且你一定要遵守承諾，不能將不確定的事情先答應下來，遇到變動又用各種理由拖延?！?/p>

一旦跟孩子建立了這種約定和儀式感，他接下來的整周都會懷抱著期待。即使父母給的陪伴時間依然有限，但他心里卻會有種安全感，知道這個世界是可以信賴的，父母是說到做到的?！皩τ谖覀兇笕藖碚f，這也是一種修煉和自我提升”。

在蔡朝陽看來，大人總會下意識地認為自己在“陪孩子”，而沒有意識到，這種陪伴是雙向的，孩子也給了我們一段美好的時光。

“有些家長往往很心急，難得有時間陪孩子玩游戲，就會下意識地給他灌輸教育思想，希望孩子能學到些什么;或者像個教練一樣，訓練他去掌握什么技能，在多長時間內(nèi)得到‘技術上的提高。”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誤區(qū)。親子陪伴最關鍵的，就是共度一段開心時光，而不是達到某種KPI的考核指標。

別當話題終結者

在凌想看來，父母最需要修煉的，是放下過于理智化的頭腦，用“心”和孩子相處。成年人習慣了被固有的思維模式束縛，即使與孩子相處時，腦中也是各種“應該”“必須”，而忘了真正重要的是情感上的聯(lián)結，因此很難進入“調(diào)頻”的共情狀態(tài)。

是不是挺耳熟的？

父母想和孩子多交流，卻不知道說什么，有時甚至直接成為“話題終結者”?！耙苍S很多人小時候就沒有太多與父母溝通、被全身心陪伴的體驗，所以到了自己做父母時，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p>

蔡朝陽和孩子在一起接觸大自然。（蔡朝陽圖）

2020年夏，紹興夏令營，在荒原書店給孩子們做講座。（蔡朝陽圖）

橙子和爸爸一起“搭窩”。（凌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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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到哪里旅行，橙子都會來一個“世界跳”。（凌想圖）

“越來越多的案例都表明，孩子如果有厭學等問題，其實往往是家庭溝通甚至是夫妻關系出了問題。

? ? ? ?孩子深層次的情感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的話，學習問題只是一個表象，花再多精力補習都是徒勞的?！?/b>

對此，凌想有個小妙招：評分問話。比如對話一，她會接著問：”如果非常不開心是1分，非常非常開心是10分，你今天的開心是幾分呢？“

橙子曾經(jīng)回答：6分。

凌想當時有點詫異：娃看起來情緒不錯，怎么才6分？

橙子又想了想：“嗯……放學后去同學家玩，很開心，加1分，但晚上又上了輔導班，減3分。”

原來是這樣。接下來，話題就可以展開了，比如聊聊輔導班為什么不開心，怎樣才可以開心一些，孩子對哪些事感興趣，對哪些有抵觸。

“這種評分問話法，不但有助于你了解孩子的感受，還讓孩子在思考和打分的過程中，學會了感受自己的情緒、梳理情緒?！?/p>

這種問話法還可以升級為2.0版本，比如問：你覺得怎樣做，可以讓分數(shù)提高（減少）1分呢？這個問題，可以進一步拓展思維，提升孩子解決問題的能力。

比如對話二，凌想先問：“如果一點不累是1分，累得不得了是10分，你是幾分？”

橙子吐了吐舌頭：5分吧。（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并沒有累得那么夸張。）

凌想接著問：“你覺得怎樣做，可以讓累的程度再減少1分呢？”

橙子想了想：“不知道?！?/p>

這時，他們便一起想辦法：洗個熱水澡？按摩按摩？

思路打開后，就變成一個腦洞大開的游戲，一段溫馨有趣的親子時光。

更意外的收獲是，橙子也學會了這個技巧。有幾天凌想腰疼，一直臥床休息，橙子每天早晨都會擔心地問：“媽媽，如果非常疼是1分，一點不疼是10分，你今天是幾分？”隨著回答一天天改變：5分、6分、7分、7.5分……他就知道了，媽媽每天都在好轉。

暑假的正確打開方式

人類學家項飆曾在訪談節(jié)目《十三邀》中，談到“附近的消失”這個現(xiàn)象：當現(xiàn)代社會逐漸互聯(lián)網(wǎng)化，人們對于周邊世界的興趣消失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松散。蔡朝陽由此想到，對于孩子們來說，“社區(qū)”也漸漸不存在了。

“我們小時候有很多同齡小伙伴一起玩，朋友是可以提供很多情感支撐的。然而現(xiàn)在，尤其是在大城市，我們連對門鄰居都不認識。一上完課，個個小朋友都在忙作業(yè)、上興趣班，很少有朝夕相處的好朋友，孩子們都很孤單?！?/p>

對于現(xiàn)在的一刀切禁補令，他覺得雖然有些武斷，但起碼在客觀上，給了孩子重新回到戶外、回到大自然中的機會。

根據(jù)國家衛(wèi)健委統(tǒng)計，2020年我國兒童青少年近視率為52.7%，其中小學生為35.6%，初中生為71.1%。而6-17歲的兒童青少年超重肥胖率也接近20%。

“預防和改善近視最關鍵的是什么？陽光。肥胖呢？運動。去公園、海邊、草原、森林、鄉(xiāng)下……這才是暑假的正確打開方式。”蔡朝陽總是想起一部電影，叫《菊次郎的夏天》：四處閑逛的一大一小兩人，在向日葵、洋芋葉、迷離的夏風、喧囂的海浪中，獲得了純粹的快樂。那樣的夏天，是美好的。

凌想在構思的下一本書，想討論孩子的學習動力?！霸絹碓蕉嗟陌咐急砻鳎⒆尤绻袇拰W等問題，其實往往是家庭溝通甚至是夫妻關系出了問題。孩子深層次的情感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的話，學習問題只是一個表象，花再多精力補習都是徒勞的?！?/p>

在她看來，孩子對父母的依戀期非常短，所以要把握機會。“我以前出門時，橙子總會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很舍不得的樣子。現(xiàn)在他依然會這樣問，但內(nèi)涵卻變了，巴不得你晚點回來，他多一些自由時間?！绷柘氪蛉さ?。

“一定要趁孩子還對你有依戀時，把溝通交流的情感基礎打下來，聊天時能接住他的話。以后萬一青春期出現(xiàn)問題，解決難度也會小很多。孩子小時候你偷的懶，以后可能是要加倍還回來的。”

高效陪伴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關鍵在于，大人愿不愿動腦子，還有沒有童心去跟孩子一起玩?！氨热绯茸有〉臅r候，最喜歡的就是蒙眼抓人：大人戴著眼罩到處摸，他滿屋東躲西藏，咯咯笑著跳上跳下，可以玩到筋疲力盡;還有藏寶游戲：在家里藏個小紙片，上面寫上線索，指引到書架第幾層第幾本書里找某句話，再根據(jù)它找到下一個線索。就這樣滿屋找下去，直到發(fā)現(xiàn)‘寶藏……”

又比如，碰到長途坐車或者等位的無聊時刻，“你也可以嘗試玩些語言游戲，比如詞語接龍，或者‘是不是游戲：一個人在心里想一個東西，另一個人通過問問題來猜，回答只能為‘是或者‘不是。這樣既鍛煉了語言能力，又很有趣，可以玩很長時間。”

這樣的小技巧，上網(wǎng)搜一搜就能找到很多。在凌想看來，如今孩子拼的其實不是物質條件，而是父母的眼界、格局、心態(tài)。家長自己活明白了，先成為一個有趣的人，就能放下焦慮，讓親子關系更加融洽。

“即使你不擅長玩游戲，和孩子一起看幾部電影，也可以創(chuàng)造許多共同話題。比如《墊底辣妹》《怦然心動》《嗝嗝老師》《睡沙發(fā)的人》等，都是很不錯的?！辈坛栠@樣推薦。

他至今還記得，2017年初組織10多個小朋友去沙巴潛水時的場景。“潛水課的第一堂是理論課，那位華人教練的第一句話就是：潛水是一次經(jīng)歷，而不是一次比賽?！?/p>

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