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明
(中國海洋大學(xué), 山東 青島 266100)
嵇康,字叔夜。《三國志》卷二一《魏書·王粲傳》附其傳,《晉書》卷四九亦有傳?!度龂尽肪矶弧讹祩鳌放崴芍敢讹献V》言及嵇康父、兄:“康父昭,字子遠,督軍糧治書侍御史。兄喜,字公穆,晉揚州刺史、宗正?!盵1]605裴注又引虞預(yù)《晉書》言及緣何為嵇姓,提供了兩種說法:“康家本姓奚,會稽人。先自會稽遷于譙之铚縣,改為嵇氏,取‘嵇’字之上,加‘山’以為姓,蓋以志其本也。一曰铚有嵇山,家于其側(cè),遂氏焉。”[1]605王隱《晉書》云:“嵇本姓溪,其先避怨徙上虞,移譙國铚縣。以出自會稽,取國一支,音同本奚焉?!盵2]285《晉書·嵇康傳》則取王隱與虞預(yù)第二種說法,云:“嵇康,字叔夜,譙國铚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側(cè),因而命氏?!盵3]1369魏晉重視門第,故于出生爵里追溯細致。
嵇康是魏晉名士的代表,其人生經(jīng)歷與被殺的悲劇結(jié)局,引來當(dāng)時和后世無數(shù)的論議,也成為文學(xué)中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從言動的零星記錄到傳記的撰寫、小說的虛構(gòu),數(shù)量眾多的嵇康遺聞逸事、傳記和小說故事,呈現(xiàn)出豐富而多面的嵇康形象,而在嵇康文學(xué)形象的生成過程中,琴、彈琴與琴曲《廣陵散》始終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事項。
嵇康善琴,已為其同時代人所熟知。其兄嵇喜為其所作傳《嵇康傳》言:“善屬文論,彈琴詠詩,自足于懷抱之中?!盵4]856這是對嵇康特長和日常生活的說明。嵇康通曉音律,精通琴藝。在嵇康的日常生活中,琴是不可或缺之物,彈琴是嵇康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晉書·嵇康傳》亦云“彈琴詠詩,自足于懷”[3]369。
嵇康的這種日常生活,與其人生趣尚密不可分。嵇康好老、莊,在其詩文中曾反復(fù)言及,如《幽憤詩》云:“托好老莊,賤物貴生,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盵5]13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也說:“老子莊周,吾之師也”[5]36。嵇喜《嵇康傳》云:“長而好老、莊之業(yè),恬靜無欲。”[4]856嵇康一生服膺老、莊,以老、莊哲學(xué)為其人生哲學(xué),并將其貫之于現(xiàn)實生活,追求一種“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的人生境界[5]83,越名教而任自然。他把彈琴作為達成這一人生境界的重要手段,他在《養(yǎng)生論》中就說:“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何為其無有哉?!盵5]49言養(yǎng)生,怎樣才能“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綏以五弦”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義。
在時人眼中,嵇康與琴就已密不可分。嵇康出游或訪友,常攜琴以往,《世說新語·簡傲》第4條劉注引《晉百官名》記阮籍遭喪,嵇康往吊,就是挾琴而往:“嵇喜字公穆,歷揚州刺史,康兄也。阮籍遭喪,往吊之。籍能為青白眼,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喜往,籍不哭,見其白眼,喜不懌而退??德勚岁寰茠肚俣熘?,遂相與善?!盵6]769
另外,唐馮贄《云仙雜記》卷二“琴價與武庫爭先”引《金徽變化篇》記嵇康訪山濤,亦抱琴而往,且所攜之琴是價值連城的極品。其云:“嵇康抱琴訪山濤,濤醉欲剖琴。康曰:‘吾賣東陽舊業(yè)以得琴,乞尚書令何輪佩玉,截為徽,貨所衣玉簾中單買縮絲為囊,論其價,與武庫爭先。汝欲剖之,吾從死矣?!盵7]14
嵇康身不離琴,在其被殺時體現(xiàn)得最為典型,行將就戮,卻念念不忘要最后彈一次琴?!妒勒f新語·雅量》第2條記云:“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盵6]344《世說新語》所記簡略,《文士傳》對此描寫較細致:“于是錄康閉獄,臨死,而兄弟親族咸與共別??殿伾蛔儯瑔柶湫衷唬骸蛞郧賮聿恍埃俊衷唬骸詠?。’康取調(diào)之,為《太平引》,曲成,嘆曰:‘《太平引》于今絕也!’”[4]1442《世說新語》簡述嵇康臨刑索琴彈之,《文士傳》則通過一個場景來呈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在《世說新語》中,嵇康之兄嵇喜常常作為嵇康的對比性人物出現(xiàn),嵇康為超邁名士,嵇喜為凡俗之人。不過,就《文士傳》觀之,還是作為兄長的嵇喜最了解嵇康,居然在嵇康臨刑告別之時,也不忘記攜琴前往。而嵇康臨刑,也要先彈琴一曲而后就戮的做法,不僅是嵇康留給世人的最后形象,同時,也強化了嵇康與琴的聯(lián)系,這也成為后世嵇康文學(xué)形象生成過程中的重要事項。
《琴賦》雖重在賦琴,不過,其間的琴人形象值得注意,嵇康將琴人的品性概括為曠遠、淵靜、放達、至精,而具體呈現(xiàn)出來的,是“遁世之士,榮期、綺季之疇”的形象,他有著一顆親近自然、熱愛自然之心,可以“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不畏艱險,探尋幽秘之境。且能發(fā)現(xiàn)、欣賞這樣的自然之境,是自然的知音:“周旋永望,邈若凌飛,邪睨昆侖,俯闞海湄。指蒼梧之迢遞,臨回江之威夷。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輝。羨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琴賦》中反復(fù)呈現(xiàn)的琴人形象,是一種親近自然、在自然中如魚得水的瀟灑形象,如賦中所歌一段琴曲:“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響以赴會,何弦歌之綢繆。”[5]30-36琴曲中邀列子同游的琴人,齊萬物、超自得,委性命、任去留,品高性潔,出于塵表。當(dāng)他們徜徉在自然之中,那種瀟灑閑雅,有如神仙:
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乃攜友生,以遨以嬉。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嘉魚龍之逸豫,樂百卉之榮滋。理重華之遺操,慨遠慕而長思。[5]34
這種“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彈琴而歌的形象,和《贈兄秀才入軍》十八首中所呈現(xiàn)的“朝游高原、夕宿蘭渚”“優(yōu)游容與”形象是一致的,如第十首所描繪,和《琴賦》“三春之初”幾無分別:“攜我好仇。載我輕車。南凌長阜。北厲清渠。仰落驚鴻。俯引淵魚。盤于游田。其樂只且。”此形象在嵇康的詩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如《五言詩三首答二郭》其二:“豈若翔區(qū)外,滄瓊漱朝霞。遺物棄鄙累,逍遙游太和。結(jié)友集靈岳,彈琴登清歌?!盵5]23《五言詩》其三:“俗人不可親,松喬是可鄰。何為穢濁間,動搖增垢塵?慷慨之遠游,整駕俟良辰。輕舉翔區(qū)外,濯翼扶桑津。徘徊戲靈岳,彈琴詠泰真。滄水澡五藏,變化忽若神。恒娥進妙藥,毛羽翕光新。一縱發(fā)開陽,俯視當(dāng)路人。哀哉世間人,何足久托身?!盵5]28-29且這些形象都具有某種共性,大多在仙境般的自然境界中翱游,彈琴詠歌,逍遙自在。
嵇康《贈兄秀才入軍》中也多次提到琴,如第十二首“習(xí)習(xí)谷風(fēng),吹我素琴”;第十五首“鳴琴在御。誰與鼓彈”;第十六首“彈琴詠詩。聊以忘憂”;第十七首“琴詩自樂。遠游可珍”;行軍攜琴,詩中這樣的形象和《琴賦》中琴人的形象相似,徜徉自然之中,與自然諧和,怡然自得。這一形象在第十四首中得到完美呈現(xiàn):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5]10
顯然,這種攜琴遨游、沉醉自然的形象,恐怕不是其入軍的兄秀才,或者其他人,而是嵇康自己,或者說是超脫了現(xiàn)實羈絆的理想的自我形象的寫照。
處魏晉之際的嵇康雖有著曹魏宗室之婿的身份,但無論是曹魏集團還是司馬氏集團,兩大集團在相互傾軋中表現(xiàn)出的人性之惡、讓嵇康厭倦,而其中隱含的兇險,也令嵇康不愿委身流俗?!段逖栽娨皇着c阮德如》云:“澤雉窮野草,靈龜樂泥蟠。榮名穢人身,高位多災(zāi)患。未若捐外累,肆志養(yǎng)浩然。顏氏希有虞,隰子慕黃軒。涓彭獨何人,唯在志所安?!盵5]23世俗世界榮名多穢,高位多患。嵇康的選擇就是“捐外累”、獨自“養(yǎng)浩然”。其實,嵇康在詩中也反復(fù)說:“俗人不可親,松喬是可鄰”,“豈若翔區(qū)外”,“輕舉翔區(qū)外”,“逍遙游太和,結(jié)友集靈岳”,“徘徊戲靈岳”,“游心太玄”,超脫塵俗,輕舉高蹈,心游太玄,自由自在,便是這種追求的體現(xiàn)。
嵇康的這種心態(tài),造成了其詩文多表達出塵之想,而無論是自抒懷抱,還是寫贈友人、親人,呈現(xiàn)或凸現(xiàn)出來的,無不是絕棄當(dāng)下穢濁的俗世,或者翱翔區(qū)外,或者集戲靈岳,超然物外神仙般的形象。哪怕是正身處歡樂的酒會,嵇康表達的仍然是“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5]25,希望坐中是東野子一類的人物。嵇康詩文中的這些形象,都是嵇康自我的表達或化身,是其想要成為的自我,或者理想的自我。包括其《圣賢高士傳贊》為歷代“圣賢、隱逸、遁心、遺名者”作傳,也是他自己生命理念的投射。這一點,劉勰以降、論者已多有共識,《文心雕龍》所謂“嵇康師心以遣論”[8]700,陳繹曾所謂“嵇康人品胸次高,自然流出。”[9]628正是對嵇康詩文表達自我、投射自我的總結(jié)。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形象中,琴是一個重要的標(biāo)志性存在。包括在《酒會詩》這樣描寫現(xiàn)實生活中自我具體日常生活場景的作品,也兩次出現(xiàn)琴:
坐中發(fā)美贊,異氣同音軌。臨川獻清酤,微歌發(fā)皓齒。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fēng)起。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但當(dāng)體七弦,寄心在知己。[5]25-26
這是一次酒會場景,作者與友朋高會,詩中第一次寫到琴,“素琴揮雅操”,這是酒會上真實的琴的彈奏,是助酒興。第二次寫到琴,“但當(dāng)體七弦”,是在寫心言志,以琴和琴音表達對知己、對同道中人的希求和渴慕。一首詩中兩次言及琴,一實一虛。特別是從以琴寫心言志的虛寫處可以看出,嵇康在詩文中表達自我心志之時,琴也是重要符號。
在時人眼中,嵇康是名士的代表,受到時人的稱賞和追捧。這源自于嵇康俊美的儀容與瀟灑的風(fēng)神。兩漢實行的察舉制度,必然要對人物進行評價。至東漢末年,隨著士人與宦官斗爭的尖銳化,黨錮之禍發(fā)生,人物品題成為宣揚節(jié)行、制造輿論的手段,由此逐漸形成風(fēng)氣。到魏晉時期,人物品評除了對人物的個性、才能等進行品題外,對人物外貌、精神的品鑒也是重要方面,并逐漸形成了魏晉時期人們對外貌形體、儀容風(fēng)度之美的特別關(guān)注和欣賞。
按照時人形神之賞的標(biāo)準(zhǔn),嵇康的形貌與風(fēng)儀,可以說是名士標(biāo)準(zhǔn)的完美體現(xiàn)。《嵇康別傳》描寫其形神之美:“康長七尺八寸,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正爾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4]854據(jù)嵇紹《趙至敘》,少年趙至就被嵇康的容儀風(fēng)度深深吸引:
(趙至)年十四,入太學(xué)觀,時先君在學(xué)寫石經(jīng)古文,事訖去。遂隨車問先君姓名。先君曰:“年少何以問我?”至曰:“觀君風(fēng)器非常,故問耳?!毕染吒嬷V聊晔?,陽病,數(shù)數(shù)狂走五里三里,為家追得,又炙身體十?dāng)?shù)處。年十六,遂亡命,徑至洛陽,求索先君不得。致鄴,沛國史仲和是魏領(lǐng)軍史渙孫也,至便依之,遂名翼,字陽和。先君到鄴,至具道太學(xué)中事,便逐先君歸山陽經(jīng)年。[4]1186-1188
同時,嵇康也是當(dāng)時的玄學(xué)大家,著有《養(yǎng)生論》《聲無哀樂論》《釋私論》《管蔡論》《明膽論》《難自然好學(xué)論》《難宅無吉兇攝生論》等論難文章,參與當(dāng)時玄學(xué)重大問題的論爭,為玄學(xué)重要一派。且在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也造詣高深。文學(xué)、琴學(xué)自不待言,他的書法特別是草書也頗負盛名,張懷瓘《書議》曰:“草書:伯英第一,叔夜第二,子敬第三,處仲第四,世將第五,仲將第六,士季第七,逸少第八?!盵10]154張懷瓘《書斷》中曰:“妙品九十八人,列有嵇康;草書二十二人,嵇康列第三。”[10]252張彥遠《論名價品第》曰:“以晉、宋為中古,則明帝、荀渤、衛(wèi)協(xié)、王扁、顧愷之、謝稚、稽康、戴速(原注:已上八人晉);陸探微、顧寶光、袁倩、顧景秀之流是也(原注:己上四人宋)?!盵11]將嵇康列為晉宋書畫的代表人物。
不僅如此,嵇康還多才多藝,鍛鐵就是嵇康特殊技藝之一?!妒勒f新語·簡傲》鍾會拜訪嵇康,正逢其鍛鐵:“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儁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祿P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6]766劉孝標(biāo)注引《魏氏春秋》也有記載:“鍾會為大將軍兄弟所昵,聞康名而造焉。會名公子,以才能貴幸,乘肥衣輕,賓從如云??捣交岫?,會至不為之禮,會深銜之。后因呂安事而遂譖康焉?!盵6]767《文士傳》亦載嵇康鍛鐵之事:“康性絕巧,能鍛鐵。家有盛柳樹,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涼,恒居其下傲戲,乃身自鍛。家雖貧,有人說鍛者,康不受直。雖親舊以雞酒往與共飲噉,清言而已。”[4]1440-1441
嵇康的容儀、風(fēng)神、才情,呈露出來,在時人眼中,就是完美的名士,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嘆賞。嵇康的名士風(fēng)流逸事,傳于眾口,為時人所嘆賞。魏晉間裴啟 “撰漢魏以來訖于同時言語應(yīng)對之可稱者”[12],著為《語林》,應(yīng)多載嵇康名士言行,今存《語林》佚文,就存有三條[13]14。至劉宋時劉義慶撰《世說新語》,對嵇康言動也多有收集和載錄?!妒勒f新語》正文及劉孝標(biāo)注,涉及嵇康者就多達20余條。如《世說新語·容止》第5條云:“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蛟疲骸C肅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焦唬骸逡怪疄槿艘?,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痹诋?dāng)時,就與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被題目為“竹林七賢”[6]727。嵇康死后多年,他的風(fēng)神依然讓人記憶猶新?!妒勒f新語·容止》第11條就記載,多年后,嵇康之子嵇紹長成,人們見其卓然不群,“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答曰:‘君未見其父耳!’[6]610” 聽完旁人稱賞嵇紹,王戎脫口而出,贊嘆嵇康的風(fēng)采。說明雖已過去多年,王戎對嵇康的記憶依然鮮活生動。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每每想起與嵇康等人的竹林之游,遂有“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之嘆,“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yù)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盵6]636向秀《思舊賦·序》中對嵇康風(fēng)神簡練而形象的描述和感傷情緒,也是淵源于此:“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dāng)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jīng)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盵3]1375王戎、向秀的嵇康記憶,源自于他們與嵇康的交往,是實實在在的聞見,在當(dāng)時具有普遍性。
嵇康被殺后,嵇康傳記隨之不斷出現(xiàn)。特別是各種名士類傳,紛紛將嵇康納入其中加以傳錄,如謝萬《八賢論》、袁宏《名士傳》、戴逵《竹林七賢論》,嵇康均在其中,突出的便是嵇康的名士形象。
謝萬《八賢論》,《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91條:“謝萬作《八賢論》……”劉注引《中興書》曰:“萬善屬文,能談?wù)?。萬集載其敘四隱四顯為八賢之論,謂漁父、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嵇康也。其旨以處者為優(yōu),出者為劣。孫綽難之,以謂體玄識遠者,出處同歸。文多不載?!盵6]270《晉書·謝萬傳》(卷七九)亦云:“萬字萬石,才器儁秀,雖器量不及安,而善自衒曜,故早有時譽。工言論,善屬文,敘漁父、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稽康四隠四顯為《八賢論》?!?/p>
袁宏《名士傳》,《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94條:“袁彥伯作《名士傳》成……” 劉孝標(biāo)于此條下注云:“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浚仲為竹林名士,裴叔則、樂彥輔、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衛(wèi)叔寶、謝幼輿為中朝名士。”[6]272《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有《正始名士傳》三卷,題“袁敬仲撰”,袁敬仲當(dāng)是袁宏之誤?!杜f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著錄袁宏《名士傳》三卷??芍?,袁宏《名士傳》分三卷、三個部分,分別傳錄了三個時期的名士,即正始名士、竹林名士和中朝名士。嵇康在竹林名士中。
戴逵《竹林七賢論》,《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竹林七賢論》二卷,并注云“晉太子中庶子戴逵撰”;《舊唐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新唐書·藝文志》史部雜傳記類均著錄《竹林七賢論》二卷,題戴逵撰。在諸書征引中,也有稱作“竹林七賢傳”者。
謝萬《八賢論》今已全部散佚,袁宏《名士傳》、戴逵《竹林七賢論》尚存部分文字。從《名士傳》《竹林七賢論》所存文字看,均載錄每一位名士生平而重在其言語動止、氣度風(fēng)神等方面,即個性化的言動,來表現(xiàn)人物品性精神,突出其名士身份。袁宏《名士傳·嵇康》所存一節(jié)文字,敘嵇康隨王烈服食養(yǎng)性事,其云:“烈服食養(yǎng)性,嵇康甚敬信之,隨入山。烈嘗得石髓,柔滑如飴,即自服半,余半取以與康,皆凝而為石?!盵4]1475戴逵《竹林七賢論·嵇康》存三節(jié),敘嵇康任心而行、叛逆迕世與瀟灑就戮事:“嵇康,字叔夜。與東平呂安少相知友,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薄帮捣菧洌≈芸?,所以迕世。”“嵇康臨刑,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袁孝尼嘗從吾學(xué)《廣陵散》,吾每靳固不與,《廣陵散》于是絕矣?!盵4]1494
謝萬《八賢論》等之外,東晉張隱《文士傳》亦為嵇康作傳。張隱,東晉廬江太守張夔之子,曾為陶侃參軍。今存《文士傳》嵇康傳佚文較多,共四節(jié),分別為嵇康從孫登游事、能鍛鐵事、拒絕山濤舉薦自代事、為呂安事牽連被殺事[4]1440-1443?!段氖總鳌窞轱祩?,著眼在其文士身份,雖不如袁宏《名士傳》專著,但亦不離嵇康的名士風(fēng)采,如載嵇康能鍛鐵一事。
不僅各種名士題目如“八賢”“竹林七賢”“五君”等列入嵇康,各種名士傳記如謝萬《八賢論》、袁宏《名士傳》、戴逵《竹林七賢論》及張隱《文士傳》等納入嵇康,為嵇康所作別傳也紛紛雜出。已知就有嵇喜《嵇康傳》,孫綽《嵇中散傳》,佚名《嵇康別傳》,又有顧愷之《嵇康贊》等等[1]853-858。這些嵇康傳記雖多散佚,就遺存文字觀之,亦多以存錄嵇康的名士風(fēng)采為旨歸。如《嵇康別傳》云:“康長七尺八寸,美音氣,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正爾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康性含垢藏瑕,愛惡不爭于懷,喜怒不寄于顏。所知王浚沖在襄城,面數(shù)百,未嘗見其疾聲朱顏。此亦方中之美范,人倫之勝業(yè)也?!?《嵇中散傳》云:“嵇康作《養(yǎng)生論》,入洛,京師謂之神人?!焙敛涣呦з澝乐o,愛慕、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即使如嵇喜所作《嵇康傳》,文字簡省平實,但也抑制不住對嵇康瀟灑風(fēng)神的稱美:“家世儒學(xué),少有儁才,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譽,寬簡有大量。學(xué)不師授,博洽多聞。長而好老、莊之業(yè),恬靜無欲……超然獨達,遂放世事,縱意于塵埃之表?!盵4]853-858
可見,嵇康名士形象的文學(xué)生成,經(jīng)歷了由親聞親見到傳之眾口、最后形諸文字的過程。如果說《語林》《世說新語》等還是零星收集、記錄其名士遺聞逸事,那么,各種名士傳記及別傳,則是定位清晰、目的明確的傳錄。這一過程,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就已基本完成。至唐初修《晉書》,《晉書·嵇康傳》對嵇康的書寫,基本承襲了兩晉以來各種名士傳、嵇康別傳所形成的名士形象。《晉書·嵇康傳》所述嵇康生平行事,便是利用各種名士傳、別傳,對其名士風(fēng)流的方方面面加以總結(jié)。比如開篇一段敘述,明顯抄錄佚名《嵇康別傳》、嵇喜《嵇康傳》之文。
在嵇康名士形象的文學(xué)生成過程中,琴并沒有缺席,而是作為重要事項,被納入其中。嵇喜《嵇康傳》中的“彈琴詠詩,自足于懷抱之中”的表述,是嵇康與琴相聯(lián)系最普遍的意象,《晉書·嵇康傳》也加以繼承。至于嵇康臨刑而索琴彈《廣陵散》之事,經(jīng)過佚名《嵇康別傳》、張隱《文士傳》以及向秀《思舊賦·序》、劉義慶《世說新語》等的反復(fù)呈現(xiàn),凝結(jié)為“臨當(dāng)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的典型意象,更是成為經(jīng)典和故實,被后世詩文反復(fù)迻錄和化用,《晉書·嵇康傳》即據(jù)而抄錄。
在嵇康名士形象的后世傳播中,琴始終是嵇康形象中的一個標(biāo)志性符號。據(jù)五代蜀何光遠《鑒誡錄》載,南蠻長和國布燮(宰相)段義宗作歌言嵇康,即揀出“鼓琴飲酒”二事:
南蠻所都之地號曰長和國,呼宰相為布燮。王蜀后主乾德中,南蠻選布燮段義宗,判官贊衛(wèi)、姚岑等為使入蜀。義宗不欲朝拜,遂禿削為僧,號曰大長和國左街崇圣寺,賜紫沙門銀缽。既而屆蜀,群臣議奏:“僧有胡法,宜令禮拜?!绷x宗于是失節(jié)焉。至于談?wù)?,敷奏道理,一歌一詠,捷?yīng)如流……又《題判官贊衛(wèi)有聽歌妓洞云歌》略云:“嵇叔夜,嵇叔夜。鼓琴飲酒無閑暇。若使當(dāng)時聞此歌,拋擲廣陵渾不藉。劉伯倫,劉伯倫,虛生浪死過青春。一飲一碩獨自醉,無人為爾下梁塵?!盵14]1035冊901上-下
其實,琴與嵇康名士形象的聯(lián)系,在嵇康在世時就已確立,嵇康好友郭遐周贈嵇康詩云:“亮無佐世才,時俗所不量。歸我北山阿,逍遙以相徉。通氣自相求,虎嘯谷風(fēng)涼。惟予與嵇生,未面分好章?!~執(zhí)名琴,攜手游空房。”[2]19詩中所謂“援箏執(zhí)名琴,攜手游空房”,說明在其朋友眼中,嵇康與琴,就已是一體,密不可分。
這也在當(dāng)時的繪畫藝術(shù)中體現(xiàn)出來。1961年,南京西善橋南朝劉宋大墓中,出土了一鋪“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磚印壁畫,其中所畫嵇康,就是一個撫琴的形象,微微揚頭舉眉,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詩意。自此以降,歷代有關(guān)嵇康的繪畫,多有琴相伴,如唐代就有《嵇康〈廣陵散〉》,據(jù)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引《米氏畫史》:“雒陽張狀元師德家多名畫,其侄孫南都悴兟字茂宗處,見唐畫《嵇康〈廣陵散〉》,松石遠岸奇古,所書故事空民字世未見,同品畫真佳作也”。[15]817冊204上明代仇英乃至當(dāng)代傅抱石等所畫《竹林七賢圖》中的嵇康,都是或抱琴、或撫琴的形象。
嵇康與琴,在臨刑顧日影而索琴彈《廣陵散》之后,便更加密不可分,后世嵇康小說故事的編造,多由此生發(fā)。
流傳最廣的是嵇康習(xí)得《廣陵散》的故事,此故事《晉書·嵇康傳》亦載其梗概:“初,康嘗游于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diào)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16]1374此顯系無稽之談,《晉書》采之入史,正如劉知幾對《晉書》的批評:“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恢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食伦稌x史》,多采以為書?!盵16]116-117不過卻說明此故事流傳十分廣泛,家喻戶曉,以致史家也將其視為事實并載入正史中。此故事背后所隱藏的文化心理,應(yīng)該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才藝天授觀念。嵇康善琴,而且能彈奏秘而不傳的《廣陵散》,于是便有了這樣一個得之于鬼魂傳授的故事。
尋討此故事淵源,當(dāng)出東晉志怪小說《靈鬼志》。《靈鬼志》,《世說新語》見引四條,其“外國道人”言“太元十二年”,其當(dāng)出東晉無疑?!端鍟そ?jīng)籍志》雜傳類著錄《靈鬼志》三卷,荀氏撰。《舊唐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新唐書·藝文志》子部小說家類著錄同。荀氏,不詳其名?!短接[》及《太平廣記》《事類賦注》有引《靈鬼志》故事,《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亦有荀氏《靈鬼志》,則其書至北宋初猶存?!鹅`鬼志》嵇康故事,《太平御覽》卷五七九《樂部十七·琴下》、《事類賦注》卷一一《樂部·琴》“或受自華陽”、《太平廣記》卷三一七《鬼二》引,魯迅先生《古小說鉤沉》輯《靈鬼志》佚文,此節(jié)文字,參校諸書所引,頗善:
嵇康燈下彈琴,忽有一人長丈余,著黑單衣,革帶。康熟視之,乃吹火滅之曰:“恥與魑魅爭光。”嵇中散神情高邁,任心游憩;嘗行西南游,去洛數(shù)十里,有亭名華陽。投宿。夜了無人,獨在亭中。此亭由來殺人,宿者多兇;中散心神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諸弄。雅聲逸奏,空中稱善。中散撫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沒于此,數(shù)千年矣;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來聽耳。身不幸非理就終,形體殘毀,不宜接見君子。然愛君之琴,要當(dāng)相見,君勿怪惡之。君可更作數(shù)曲?!敝猩?fù)為撫琴,擊節(jié)曰:“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復(fù)何足計?”乃手挈其頭曰:“聞君奏琴,不覺心開神悟,恍若暫生?!彼炫c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謂中散曰:“君試以琴見與?!庇谑侵猩⒁郧偈谥葟棻娗?,亦不出常,唯《廣陵散》聲調(diào)絕倫。中散才從受之。半夕悉得。先所受引殊不及。與中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天明,語中散:“相與雖一遇于今夕,可以遠同千載;于此長絕。能不悵然!”[13]147-148
故事敷演嵇康《廣陵散》得之于鬼魂,委屈細致,十分精彩。其中的嵇康,名士風(fēng)采依舊,“神情高邁,任心游憩”;且不懼鬼魅,遇鬼于燈下,敢“熟視之”,鬼喜聽其撫琴,即“復(fù)為撫琴”,并邀請鬼魂現(xiàn)身:“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復(fù)何足計?”當(dāng)然,不怕鬼膽識的賦予,實際上是為鬼魂傳《廣陵散》作鋪墊。故事中,嵇康善琴的一面被強調(diào),常?!盁粝聫椙佟保爸烈桓?,操琴,先作諸弄”。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把能欣賞其琴音的鬼魂當(dāng)作朋友、知音,“與共論音聲之趣”。故事在層層鋪墊之后,自然引出鬼魂傳授《廣陵散》,并生出鬼魂“與中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的情節(jié),為嵇康靳固《廣陵散》、不傳他人編造出合理的邏輯前因。
南北朝劉宋時劉敬叔《異苑》卷七又載一故事,亦云嵇康《廣陵散》得之鬼魂傳授,而與《靈鬼志》不同:
嵇康字叔夜,譙國人也。少嘗晝寢,夢人身長丈余,自稱黃帝伶人,骸骨在公舍東三里林中,為人發(fā)露。乞為葬埋,當(dāng)厚相報??抵疗涮?,果有白骨脛長三尺,遂收葬之。其夜復(fù)夢長人來,授以《廣陵散》曲。及覺,撫琴而作,其聲正妙,都不遺忘。高貴鄉(xiāng)公時,康為中散大夫,后為鍾會所讒,司馬文王誅之。[17]68
《靈鬼志》為嵇康夜彈琴而鬼聞琴音而來,共論音聲之趣后,授《廣陵散》;《異苑》則是晝寢而夢鬼求葬骸骨,葬后致謝,以授《廣陵散》。至于鬼魂身份,《靈鬼志》僅云“身是故人”,《異苑》則云“自稱黃帝伶人”。《靈鬼志》與《異苑》之外,《語林》又載一故事,言是蔡邕為鬼,亦曾來指點嵇康琴藝。然今存佚文未言及授《廣陵散》。其云:“嵇中散夜彈琴,忽有一鬼著械來,嘆其手快,曰:‘君一弦不調(diào)?!猩⑴c琴調(diào)之,聲更清婉。問其名,不對。疑是蔡伯喈,伯喈將亡,亦被桎梏。”[13]14
《靈鬼志》與《異苑》所造鬼魂傳授嵇康《廣陵散》故事,在流傳中又有變化,且在傳播中走向混一。元代道士趙道一所著仙道傳記《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三四中的嵇康故事,主體沿襲《靈鬼志》鬼魂授曲的基本框架,細節(jié)變化甚多,部分即源自《異苑》故事,授曲地點變?yōu)闀酵醪业男吗^,鬼魂也由一人變?yōu)榘巳?,且鬼魂身份也發(fā)生了變化,由善琴而客死異鄉(xiāng)的“故人”變?yōu)椤八磿r掌樂官,兄弟八人,號曰伶?zhèn)悺薄4思仍醋浴懂愒贰范植蝗?。八伶?zhèn)愔酪苍┣八词茇贾?,枉殺我兄弟,在此處埋”。八鬼魂的出現(xiàn)和傳授《廣陵散》,也并非是賞嵇康琴音之美,而是“愿先生與主人說,取我等骸骨,遷別處埋葬”。此亦承襲了《異苑》故事。故事結(jié)局則與《靈鬼志》《異苑》皆不同,嵇康被殺,實尸解而升仙:
康聞知大悅,遂以琴與鬼。鬼彈一遍,康即能彈。彈至夜深,伯通向宅中忽聞琴聲美麗,乃披衣起坐,聽琴音,探怪之,乃問康??荡鹪唬褐魅损^中殺人鬼,我今見之矣。伯通曰:何以見之?康具言其事。明日伯通使人掘地,果見八具骸骨。遂別造棺,就高潔處遷埋。后晉文帝時,伯通果為太守,康為中散大夫。帝令康北面受詔,教宮人曲,康不肯教。帝后聽佞臣之言,殺康於市中,康遂抱琴而死。葬后開棺,空不見尸。[18]
在《廣陵散》鬼授故事中,鬼魂身份,由《靈鬼志》的“故人”,到《異苑》的“黃帝伶人”,再到《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中的“舜時掌樂官,兄弟八人,號曰伶?zhèn)悺?,逐漸清晰。不過,在趙道一撰作《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之前的唐宋時期,鬼魂的伶?zhèn)惿矸輵?yīng)已確立。《太平廣記》卷二三 “王中散”,注出《耳目記》,云王敬傲北游鄴城,與李山甫、李處士會于道觀,言及自己所操琴曲時,云:“唯嵇中散所受伶?zhèn)愔私灾^絕于洛陽東市,而不知有傳者。余得自先人,名之曰《廣陵散》也?!盵19]1514可見,唐宋人即以為嵇康《廣陵散》得之伶?zhèn)悺?/p>
趙道一,號全陽子。為浮云山圣壽萬年宮道士,感儒家有《資治通鑒》,佛家有《釋化通鑒》,因著《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五十三卷、《歷世真仙體道通鑒續(xù)篇》五卷、《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后集》六卷,收錄道教人物九百余人故事。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及續(xù)編、后集,后收入明《正統(tǒng)道藏》的洞真部。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三四《聲樂二·總樂器·琴》引《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嵇康故事,注出《真仙通鑒》,即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霸岷箝_棺,空不見尸”,暗示嵇康已升仙。其后又引《記纂淵?!吩朴小笆逡闺m示終,而實尸解也”之語,證其被殺實是尸解升仙。《記纂淵?!匪?dāng)源自顧愷之所作《嵇康贊》。
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所載嵇康得曲故事,當(dāng)在唐宋間流傳甚廣,以致民間出現(xiàn)了八仙冢,且言之鑿鑿,具體地點在會稽縣東白塔。宋施宿等撰《會稽志》卷一八《拾遺》云:“白塔在會稽縣東,俗號八仙冢,華氏《考古》云嵇叔夜過越,宿傳舍,遇古伶官之魄,得《廣陵散》。曲終自指其葬處,穴今猶在。”[20]宋張淏《會稽續(xù)志》卷七《拾遺》亦云:“八仙冢在會稽縣五云門外東四十五里,地名白塔。嵇叔夜過越,宿傳舍,遇古伶官之魄,而得《廣陵散》。其聲商,絲緩似宮,臣偪君、晉謀魏之象也。其名《廣陵散》,離散播越,永嘉南遷之兆也。曲終指其葬處,至今窟穴猶在?!盵21]《浙江通志》卷四五《古跡七·紹興府下》“八仙家”、卷二三八《陵墓四·紹興府·山陰縣》“晉八仙?!币喑写苏f?!鞍讼哨!薄肮帕婀僦恰?,顯然與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所載同出一源。
在《靈鬼志》嵇康故事中,嵇康的名士身份和形象依然十分鮮明,如不怕鬼、邀鬼現(xiàn)身賞琴、與鬼共論音聲之趣,瀟灑風(fēng)流。而在《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嵇康故事中,“見有八鬼從后館出??祽种⒆G嗬懭椤?,對鬼魂有了敬畏,而被殺之后,“葬后開棺,空不見尸”的成仙結(jié)局,也使嵇康在文學(xué)中的形象最終由名士轉(zhuǎn)變?yōu)樯裣伞?/p>
當(dāng)然,嵇康之仙化,很早就已開始,顧愷之《嵇康贊》今存佚文,主要是鮑靚夜會嵇康故事:“南海太守鮑靚,通靈士也。東海徐寧師之,寧夜聞靜室有琴聲,怪其妙而問焉,靚曰:‘嵇叔夜?!瘜幵唬骸R命東市,何得在茲?’靚曰:‘叔夜跡示終而實尸解?!盵4]858故事中鮑靚所言“叔夜跡示終而實尸解”即言嵇康已通過尸解變成了神仙。不過,在后來自葛洪《神仙傳》以降的兩晉至唐宋的神仙傳記,均沒有納入嵇康,直到趙道一的《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嵇康才進入神仙譜系。
也就是說,嵇康的仙化,直到最終被列入神仙譜系,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嵇康成仙應(yīng)在民間有著廣泛的傳播,形成了堅實的俗信基礎(chǔ)。宋代佚名《燈下閑談》所載《墜井得道》,其中有李老善鼓琴而為嵇康后身故事,其云:
青社李老,世業(yè)醫(yī)術(shù),善鼓琴,自言得嵇康之妙?!掏ㄊ迥辍锲咴率巳?,早自城北別業(yè)宿,行草莽間,誤墮大枯井中,向五丈余。及醒定意,思尹祈立筮卦,強攀蘿而陟丈余,忽捫落一片石,乃見一石竅,可通身而入。遂傴僂而前,來百步,竅廣身舒……約二十余里,出洞口,回視,洞門題云大唐玄都洞……瞻視閣內(nèi),見一道士,雪髯丹臉,憑幾搘頤,旁又有捧琴執(zhí)簿者。李君乃稽首拜折而坐。因顧侍者,度琴而彈之。李君乃奏《廣陵散》曲。道士曰:“爾之制也?!崩钤唬骸皶x嵇叔夜感鬼神所傳?!钡朗吭唬骸案泄砩穹且?,此自構(gòu)神思也。爾以業(yè)障,不暇憶故事,叔夜即爾亡來之身?!盵22]205下-207下
《燈下閑談》為傳奇小說集,《墜井得道》為其中一篇,敘李老誤墜枯井,至玄都仙境而遇仙、成仙故事。故事中玄都洞中仙人揭示李老前身為嵇康的情節(jié),是《墜井得道》中的關(guān)鍵情節(jié)之一,意在揭示李老身份,有仙緣且合成仙。這個情節(jié)實際上也包含了嵇康仙化的背景。這也說明,成仙始終是嵇康文學(xué)形象生成中的重要內(nèi)容。此情節(jié)亦頗流傳,《類說》卷五二摘錄《燈下閑談》二則,其第二條“白丸子方”即主要是此情節(jié)。
嵇康文學(xué)形象的仙化,與其本身好服食養(yǎng)生、與神仙交往有關(guān)。作為魏晉名士,嵇康精通玄學(xué),好老、莊,熱衷養(yǎng)生服食,《晉書·嵇康傳》載嵇康“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嘗采藥游山澤”,“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皆凝而為石”?!耙詾樯裣煞A之自然,非積學(xué)所得,至于導(dǎo)養(yǎng)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3]1369,乃著《養(yǎng)生論》《答難養(yǎng)生論》《難宅無吉兇攝生論》等文,闡釋自己的養(yǎng)生服食觀念。嵇康又曾從游高士孫登,《世說新語·棲逸》第2條劉注引王隱《晉書》曰:“孫登即阮籍所見者也,嵇康執(zhí)弟子禮而師焉?!盵16]649而孫登在東晉葛洪所作《神仙傳》中就已被仙化,名列神仙?!渡裣蓚鳌窋O登仙事,重要事件就是嵇康從游事。故而在嵇康故事的演化中,嵇康也順理成章地成了神仙。同時,嵇康“風(fēng)姿特秀”,在時人眼中,已是望之如神仙。顏延之《五君詠·嵇康》已云:“中散不偶世,本是餐霞人。形解驗?zāi)?,吐論知凝神。”[23]另外,此故事中又包含了鬼魂預(yù)知生人前途命運的命定觀念,“愿先生與主人說,取我等骸骨遷別處埋葬。期半年,主人封為本郡太守”,“后晉文帝時,伯通果為太守,康為中散大夫”[18]。
荀氏《靈鬼志》、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有嵇康得《廣陵散》于鬼魂故事。南北朝劉宋時期,劉義慶所撰志怪小說《幽明錄》,又編造出嵇康死后為鬼、傳《廣陵散》于賀思令的故事。其云:
會稽賀思令善彈琴,嘗夜在月中坐,臨風(fēng)撫奏。忽有一人,形器甚偉,著械,有慘色。至其中庭稱善,便與共語。自云是嵇中散,謂賀云:卿下手極快,但于古法未合。因授以《廣陵散》,賀因得之,于今不絕。[24]743
此故事亦傳播甚廣,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三二四《鬼九》選錄,題“賀思令”。宋吳淑撰《事類賦注》卷一一《樂部·琴》“傳古法于嵇康”注亦引,而云出《世說》,當(dāng)誤。已為鬼魂的嵇康,“形器甚偉”,保留了嵇康生前“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的儀表風(fēng)度;而“著械,有慘色”,則是嵇康作為囚犯被殺戮史實的形象化表達。劉義慶《幽明錄》嵇康鬼魂的這一形象,似亦有淵源,前引《太平御覽》卷六四四《刑法部十·械》引《語林》蔡邕為鬼著械來為嵇康調(diào)一弦的故事中的蔡邕鬼魂形象,與此嵇康形象相似,而《語林》云蔡邕死時被桎梏,故鬼魂著械。則嵇康鬼魂“著械,有慘色”,原因亦當(dāng)在此,與傳統(tǒng)鬼魂觀念有關(guān)。
《幽明錄》故事中嵇康雖為鬼魂,依然悅琴好音,賀思令月中撫琴,便聞聲而來,指點賀思令彈琴,并授《廣陵散》。生前不傳《廣陵散》,死后為鬼傳之。這一以鬼魂面貌出現(xiàn)的嵇康形象,也值得注意。又,《廣異記》“李元恭”中胡郎所引一善彈琴之胡生自云:“亦善《廣陵散》。比屢見嵇中散,不使授人。[19]3672”(《太平廣記》卷四四九《狐三》引,注出《廣異記》)狐、鬼相通,其言“屢見嵇康”,當(dāng)是見嵇康鬼魂。而嵇康授《廣陵散》于胡生,亦要求胡生不得教授他人。也就是說,嵇康的文學(xué)形象,由名士最終成為神仙,其間應(yīng)該還有鬼魂形象的過渡。
在時人及后世人眼中,嵇康是魏晉名士的代表。其作為名士的風(fēng)流逸事,在時人中就已廣泛流傳,成為人們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嵇康被殺之后,隨著各種著述如裴啟《語林》、劉義慶《世說新語》等對嵇康遺聞逸事的載錄,特別是如謝萬《八賢論》、袁宏《名士傳》、戴逵《竹林七賢論》等名士類傳的傳錄,嵇喜《嵇康傳》、孫綽《嵇中散傳》、佚名《嵇康別傳》、顧愷之《嵇康贊》等個人專傳的傳錄,嵇康的名士形象迅速在文學(xué)中得以生成。尋其軌跡,大致經(jīng)歷了由親聞親見到傳之眾口、最后形諸文字的過程,且經(jīng)歷了從零星言動的記錄到系統(tǒng)傳記撰作的轉(zhuǎn)變。在這一過程中,琴、彈琴、《廣陵散》往往作為重要事項而存在,特別是在《嵇康別傳》等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臨刑顧日影而索琴彈《廣陵散》的典型意象,更是成為嵇康名士形象最經(jīng)典的表達。
各種傳記之外,相繼出現(xiàn)的新造嵇康故事,與嵇康傳記相似,也多與琴及琴曲《廣陵散》有關(guān),且多圍繞《廣陵散》的傳授新造故事。綜觀之,這些新造小說故事,按照出現(xiàn)時間的先后,從荀氏《靈鬼志》到劉義慶《幽明錄》、到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凸現(xiàn)出來的嵇康新形象,也有名士、鬼魂、神仙的變化。在這種變化中,我們發(fā)現(xiàn),琴、彈琴、《廣陵散》越來越成為代表嵇康身份的特殊符號和作為嵇康顯著標(biāo)志的存在。同時,歷史上真實的嵇康,也逐漸成為故事背景中具有象征意義的存在,這些小說故事中的嵇康,已逐漸脫離真實的歷史人物本身,而成為新的獨立的藝術(shù)形象。就如《燈下閑談》卷二《墜井得道》中的李老,為嵇康后身,雖是嵇康,但卻是一個新的個體。而這也正是文學(xué)創(chuàng)造的魅力所在。當(dāng)然,嵇康文學(xué)形象的生成,無論是接近歷史真實的嵇康傳記,還是逐漸遠離歷史真實的新造嵇康小說故事,都與歷史現(xiàn)實生活中的嵇康與嵇康詩文中的自我投射和寫照密切相關(guān),歷史現(xiàn)實中的嵇康與嵇康詩文中的自我寫照是嵇康文學(xué)形象生成的基礎(chǔ)和依據(jù)。
嵇康留給世人的記憶是深刻而長久的,唐馮贄《云仙雜記》卷七引《童子通神錄》云:“房琯少時,曾至洲渚上,團沙捏成睡嵇康,甚有標(biāo)態(tài),見者多愛之。”[7]51唐代的房琯能團沙成嵇康睡像,足見其對嵇康的熟悉,而這種熟悉,必然得自對嵇康生平行事、嵇康詩文以及嵇康傳聞故事的普遍了解和持續(xù)的長久興趣。房琯距嵇康被殺已近500年的時間,尚能如此,也足見歷代人們對嵇康的持續(xù)熱情,這也是嵇康不斷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以及其他藝術(shù)中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