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元任對江蘇語言學的重要貢獻

吳健

摘 要：趙元任對江蘇語言學作出了突出貢獻，主要表現(xiàn)為：開創(chuàng)性地調(diào)查和科學研究江蘇方言；深入研究常州方言和南京方言；支持江蘇省語言學會成立和發(fā)展；學術思想薪火相傳，促進江蘇語言學發(fā)展。

關鍵詞：趙元任；江蘇語言學；江蘇省語言學會

在趙元任之前，江蘇已經(jīng)出過多位知名語言學家，僅清代就有顧炎武、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朱駿聲、馬建忠等。筆者認為，趙元任對江蘇語言學的貢獻更加顯著。

一、開創(chuàng)性地調(diào)查和科學研究江蘇方言

對江蘇方言的研究，以方志和方言韻書為主，如1875年修訂的光緒《通州志》在附錄收了190多個方言詞。民國以前，對江蘇某一地（或地區(qū)）方言進行專門研究的成果甚少，主要集中在清代，代表性成果有：周仁《荊音韻匯》記錄了18世紀荊溪縣（1912年并入宜興縣）方音，收字9526個；陸懋修《鄉(xiāng)音字類》反映了19世紀中葉蘇州話的讀書音系統(tǒng)[1]；左鎮(zhèn)《毗陵左氏識字書》反映了清末常州（陽湖）話的同音字系統(tǒng)；胡文英《吳下方言考》所說的“吳下”實指今江蘇長江以南、常州以東地區(qū)，其記錄了乾隆時期常州、無錫、蘇州一帶的土語、俚詞[2]。這些方言文獻，均以文字記錄為主，無法反映方言的音值。真正記錄江蘇方言音值，是從趙元任開始。

1927年10月，趙元任和助教楊時逢（趙元任的內(nèi)侄）到江浙一帶調(diào)查方言。在兩個半月的時間里（除去路上花費的時間，實際只有一個半月左右），趙元任先后調(diào)查了江蘇南京、丹陽、昆山、無錫、溧陽、江陰、靖江、常熟、鎮(zhèn)江、句容、金壇、揚州、常州、宜興、蘇州、盛澤等地的方言。受當時交通的影響，這些調(diào)查點之間，穿插了赴上海和浙江等地的調(diào)查。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對江浙方言進行的大規(guī)模田野調(diào)查。

為了這次調(diào)查，趙元任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作精心準備。他根據(jù)漢語音韻學知識，創(chuàng)造性地設計制作了方言語音調(diào)查表格（《方言調(diào)查字表》的基礎），連同詞匯調(diào)查表和語法調(diào)查表，一共有六種表格。除了第六種“讀文吟詩樂調(diào)”用得較少外，其余幾種成為后來調(diào)查漢語方言的模型，為漢語方言調(diào)查勾畫了基本框架，奠定了科學有效開展方言調(diào)查的基礎。

為了更全面地獲取發(fā)音人在真實自然狀態(tài)下的方言語料，趙元任特地設計了用方言講故事的調(diào)查內(nèi)容，故事的題材選用中國民間傳說《北風跟太陽》。傳統(tǒng)的語言學研究，主要關注書面語言。趙元任將活語言作為研究對象，是他跟以前學者不同的創(chuàng)舉。

1928年，趙元任對從江浙調(diào)查帶回的大量第一手材料進行了整理和研究，編寫了《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一書，并作為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叢書第四種出版。趙元任采用的是國際音標記音，當時的印刷廠還沒有國際音標字模，他就和助手一起用手寫、逐個畫，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冬F(xiàn)代吳語的研究》是我國學者用現(xiàn)代語言學方法調(diào)查方言的第一部著作，其開創(chuàng)性在漢語方言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趙元任研究江蘇方言的著作還有《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清華學報》1926年3卷2期），《南京音系》（《科學》1929年第13卷8期），《無錫方音寬式音標草案》（《歌謠周刊》1936年2卷20期），《蘇州方音注音符號與寬式國際音標對照表》（《歌謠周刊》1936年2卷15期），《The Changchow Dialect》（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90，No.1，Janurary-March，1970.），《常州吟詩的樂調(diào)十七例》（《中研院史語所集刊外編：慶祝董作賓先生65歲論文集》，第4種，1961年）等。

二、深入研究常州方言和南京方言

做方言研究，往往從自己最熟悉的方言入手，一來能保證語料的真實準確可信，二來容易研究得更加深入細致。由于特殊的經(jīng)歷和超人的稟賦，趙元任對學習方言非常擅長，經(jīng)常幾種方言“奇怪的結(jié)合”。趙元任在《我的語言自傳》里說，他5歲的時候，“說的是一種不純正的北京話和一種地道的常熟話，可是念書就只會用常州音念?！敝蠡氐匠Ｖ萃耆珜W會了常州話口語，在蘇州大姨母家學會了蘇州話。12歲前，趙元任已經(jīng)能說北京、常州、蘇州、常熟等四種方言。之后，他在南京讀書期間學會了南京話。無錫話是他在康奈爾大學的同寢室同學胡明復教的。趙元任認為，語言學者要會說各國的話跟各處的方言。在這方面，他的體會很深，也很有代表性，值得語言學者深思和借鑒。

就江蘇方言而言，趙元任對常州方言和南京方言的研究最深入。對常州方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The Changchow Dialect》《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常州吟詩的樂調(diào)十七例》等論著，在其他論著中也有一些對常州方言的舉例和分析?！禩he Changchow Dialect》（《常州方言》）原文是用英文寫的。游汝杰在《吳語方言學》的附錄7和附錄8分別附上了該文的中文翻譯稿和英文原文，鄭偉在2008年第五屆國際吳方言學術研討會上也提交過一份中文翻譯稿?！冻Ｖ莘窖浴酚哨w元任自己充任發(fā)音人，描寫了常州方言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指出常州是滬寧線上最后一個吳方言——閉塞音聲母分全清、次清、全濁三套；常州話正好處在吳語和江淮官話的交界地帶；常州話的i、 、o等韻母有鼻化，有后鼻韻尾，但沒有前鼻韻尾；聲調(diào)有7個，4個陰調(diào)、3個陽調(diào)；常州的城里話根據(jù)社會地位不同分成“紳談”“街談”兩種，說“紳談”的人有25%，說“街談”的有75%。[3]

《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對北京、蘇州、常州三地方言的語助詞進行了細致比較。這是最早的、真正現(xiàn)代語言學意義上的漢語方言語法研究論文。方言學家李如龍評價這篇文章說：“作者開風氣之先，從組合分布到語義用法對三者語助詞的異同進行了相當細微的對比分析，是一篇十分成功的方言語法專題比較研究，其典范意義至今仍然難以磨滅。”[4]

在《常州吟詩的樂調(diào)十七例》里，作者先將十七首詩吟讀錄音，然后根據(jù)錄音慢慢聽寫分析，目的是減少主觀性。通過分析比較，趙元任得出古詩和律詩在吟法上的一些特點和不同：古詩念得低，律詩念得高；古詩念得快，律詩念得慢；古詩的拍子規(guī)則（比音樂的拍子復雜）、近乎二拍子，律詩的拍子復雜、連大致的二拍子都不是；跟別處吟詩的調(diào)兒相比，古詩跟別處很不同，律詩則大同小異；常州的古詩近乎大調(diào)，就是Ionian格，律詩多半落mi字收尾，雖近大調(diào)但略帶（新）Phrygian格的意味。[5]

《南京音系》依據(jù)的材料是1927年趙元任作吳語調(diào)查時順便到南京記錄的發(fā)音，同時參考作者在南京學習那三年聽到的音。論文記錄了南京方言的聲韻調(diào)，對發(fā)音部位和發(fā)音方法作了細致的說明；歸納了南京音系的性質(zhì)和特點，分析了南京音的派別；將南京音跟國音進行了比較；記錄了1052個單字音。在這篇論文里，作者有意識地將方言研究的兩種觀點和他的工作——語音學的研究和音韻的研究結(jié)合起來，用作者的話來說“就是想叫這兩種有關系的工作接起頭來，或者換個譬喻，叫它們拉起手來?！盵6]這對研究中國方音偏于語音學或音韻一方面的情況，是一個很好的提醒和糾正示范。

三、支持江蘇省語言學會成立和發(fā)展

江蘇語言學的發(fā)展和取得突出成就，既得益于政府、高校和學術組織的重視，更得益于江蘇歷代語言學家的潛心研究和培養(yǎng)教育。江蘇的語言學研究有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江蘇語言學家更是燦若星辰。這方面，徐復在1981年江蘇省語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之中、魯國堯在《話說江蘇語言學家》一文中，均有具體介紹和分析。

1981年6月21日，江蘇省語言學會在南京成立。在這之前的5月25日，籌備組的徐復、張拱貴、鮑明煒、卞覺非、趙國璋在省社聯(lián)副秘書長姚北樺的陪同下，專程到南京飯店拜訪回國的趙元任，并進行了“極為親切的交談”[7]。趙元任聽說江蘇省語言學會即將在6月中旬成立，高興地說：“希望你們一定成功！”他欣然接受了擔任江蘇省語言學會名譽顧問的聘請，親筆為大會作了“江蘇省語言學會成立紀念”的題詞，[8]并與籌備組成員合影留念。

南京算得上趙元任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對南京印象深刻。其一，他1907年至1910年曾在南京的江南高等學堂修業(yè)。那里頗為高深的國文課程，美國老師改正了自己的中式英文，相對自由寬松的學習環(huán)境，都給趙元任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他自認為“身心發(fā)育頗為良好”[9]。其二，1934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搬至南京，趙元任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時間，住在蘭家莊。其三，在今南京淮海路35號，有趙夫人楊步偉醫(yī)生的祖父楊仁山（中國佛教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創(chuàng)辦的“金陵刻經(jīng)處”。趙元任1981年到寧期間，還特地訪問了金陵刻經(jīng)處。

四、學術思想薪火相傳，促進江蘇語言學發(fā)展

對于趙元任的學術活動和輝煌成就，學界知名學者多敬重欽佩。季羨林在《趙元任全集》總序里說：“元任先生就是龍蟲并雕的。講理論，他有極高深堅實的理論。講普及，他對國內(nèi)，對世界都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貢獻?！盵10]陳原贊譽趙元任“具備當代一個人文學者的所有特征：尊重人的價值，培養(yǎng)并訓練人的技能——科學的技能和藝術的技能；富于人情味和人道主義精神，此外還常常帶著教人愉快的幽默感?！盵11]呂叔湘認為：“元任先生的學問廣博，這是無人敢否定的。最叫人佩服的是他寫的文章無一篇不是實實在在，毫無故弄玄虛的東西?！盵12]

關于趙元任的學術思想，蘇金智認為其有四個特點：理論與實踐結(jié)合的治學態(tài)度，充滿了唯物辯證法的思想，科學的分析方法，博采眾長的風格[13]。筆者認為，趙元任的學術思想十分豐富，但尊重事實、科學嚴謹、學科貫通是其主要特征。趙元任注重語言事實的調(diào)查，強調(diào)“說有易，說無難”。王力在研究生論文《中國古文法》里講“反照句”“綱目句”時，加了一個附言說：“反照句、綱目句，在西文罕見。”趙元任直接批云：“刪附言！未熟通某文，斷不可定其無某文法。言有易，言無難！”王力在論文《兩粵音說》里說兩粵沒有撮口呼。1928年，趙元任在廣州調(diào)查方言時發(fā)現(xiàn)廣州有撮口呼，及時告知王力并舉“雪”字為例。這令王力非常慚愧。1981年6月10日，北京大學授予趙元任名譽教授稱號，王力在頌詞里勉勵自己的學生向趙元任學習，學習他的博學多能，學習他的由博返約，學習他先當哲學家、文學家、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音樂家，最后成為世界聞名的語言學家[14]。自然科學重求真，社會科學重揚善，人文藝術重審美。趙元任能夠?qū)⑦@些學科融會貫通，科學高效、相互促進地開展學術研究和藝術創(chuàng)作。

趙元任是一盞學術明燈。他的《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國語入門》《語言問題》《中國話的文法》等著作，奠定了他作為“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的基石。他是中國語言學界的北斗泰山，對江蘇語言學、中國語言學乃至世界語言學的貢獻，已經(jīng)載入語言學史冊。美國的語言學家有句話：“Chao can never be wrong.”（趙從來不會說錯），可見其在國際上的崇高學術地位。

為了紀念趙元任突出的學術成就，弘揚和傳承趙元任的學術精神，清華大學、江蘇省語言學會、常州工學院等多次舉辦紀念性的學術研討會。江蘇省語言學會從1981年成立起，先后舉辦了30屆高質(zhì)量的學術年會，涉及趙元任研究的主題和內(nèi)容較多。2002年11月2日，紀念趙元任誕辰110周年學術討論會暨江蘇省語言學會第十五屆學術年會在常州工學院舉行。趙元任的大女兒、哈佛大學趙如蘭教授和二女兒、中南大學趙新那教授應邀參加，并為趙元任半身塑像揭幕。徐復為趙元任塑像題詞“趙元任先生——邑后學徐復拜題”。之后，常州工學院成立了“趙元任研究中心”，持續(xù)深入地開展研究。2012年11月2日，常州工學院常州研究中心、趙元任研究中心與常州市語言學會、常州市翻譯協(xié)會組織了“紀念趙元任先生誕辰120周年暨趙元任與常州文化學術報告會”。

江蘇語言學不斷取得新成就。其中，規(guī)模較大、有影響的方言調(diào)查研究成果有《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概況》（1960年）、《江蘇省志·方言志》（1998年）、《南通地區(qū)方言研究》（2002年）、《江蘇語言資源資料匯編》（2015年）、“江蘇方言研究叢書”（第一批）等。江蘇語言學事業(yè)蒸蒸日上，跟趙元任等老一輩語言學家奠定的良好基礎和學術影響不無關系。

注釋與參考文獻

[1]李軍.《鄉(xiāng)音字類》所反映的十九世紀中葉蘇州話讀書音[J].方言，2008（1）：40-46.

[2]徐復，唐文.方言詞匯探源大有可為——讀《吳下方言考》[J].江蘇師范學院學報，1981（2）：17.

[3] Ruen Ren Chao.THE CHANGCHOW DIALECT[M].//游汝杰.吳語方言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420.

[4]李如龍.漢語方言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30.

[5]趙元任.常州吟詩的樂調(diào)十七例[A].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550-551.

[6]趙元任.南京音系[A].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274.

[7]卞覺非.江蘇省語言學會籌備經(jīng)過[J].江蘇社聯(lián)通訊，1981（11）：7.

[8]趙元任教授會見省語言學會籌備組成員的紀要[J].江蘇社聯(lián)通訊，1981（11）：14，5.

[9]趙元任.趙元任早年自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88.

[10]季羨林.趙元任全集·總序[A].趙元任全集（第一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Ⅱ.

[11]陳原.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序[A].蘇金智.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1.

[12]袁毓林.紀念趙元任先生百年誕辰[J].語言文字應用，1993（1）：99.

[13]蘇金智.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243-244.

[14]王力.懷念趙元任先生[J].基礎教育，2006（ 9）：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