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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叢林

    2021-08-27 02:31:11胡學(xué)文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1年6期

    1

    搬到杏花溝的當(dāng)天,馬曉麗提議養(yǎng)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兩人剛剛吃過,飯菜還在桌上擺著。醬油放多了,面條湯黑得夸張,足可以用來描眉。宋剛吃了一半,用掉兩塊紙巾,仍覺嘴唇帶著咸味。馬曉麗喝了兩大碗,有意懲罰自己似的。宋剛并未責(zé)怪她,也未表示出絲毫不快。馬曉麗久未下廚,手生了。宋剛第三次伸手抽紙巾,馬曉麗張嘴,宋剛以為她要說面條,不料是關(guān)于狗的,不由得一怔。

    馬曉麗養(yǎng)過一只京巴。女兒早早送到國外,宋剛常年不在家,京巴便成了馬曉麗的伴兒。京巴也忠心,不離馬曉麗左右,睡覺也必定臥在馬曉麗一側(cè),不然就會鬧。京巴病倒,馬曉麗跑遍全城的醫(yī)院。人有人壽,狗有狗命,終是不治。馬曉麗大病一場,瘦了十多斤,人都脫了相。宋剛勸她再養(yǎng)一只,馬曉麗不肯,還發(fā)誓不再養(yǎng)任何寵物。時隔數(shù)年,她突然又有了養(yǎng)狗的想法,還是大型犬。

    “這地方,連個人也見不著?!瘪R曉麗說。

    她說的是實(shí)情。杏花溝距市區(qū)十多公里,在一個山洼里。皮城太妃杏名氣很響,而太妃杏又以杏花溝的最佳。別墅就在杏林邊,也就十幾幢。幾個月前,宋剛帶馬曉麗看過,當(dāng)場就敲定了。此處幽靜,環(huán)境又好,正合宋剛心意??粗械倪€有裝修,以田園風(fēng)情為主格調(diào),又隱隱有些歐陸風(fēng)情。只是入住率低,靜雖靜,顯得冷清。住在這里的自然不是一般身份,難免被人惦記。這幾年,兇案一樁接一樁,不說全國,單是皮城哪年不有幾起?就在上月,橋西區(qū)一個副局長大中午在家中被害,據(jù)說捅了十多刀,身上遍布窟窿。

    馬曉麗養(yǎng)狗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真實(shí)意圖宋剛一下就看透了。防賊防盜不過是幌子,她是擔(dān)心別的。雖然搬了家,她還是緊張。可養(yǎng)狗又能怎樣?市中心還有一套房子,一應(yīng)俱全,一只水杯都未帶過來。雖沒有別墅大,也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在那里也可以養(yǎng)的,何必這么折騰?躲——確實(shí)是啊,思路每次滑到這個方向,宋剛就極其惱火。但不得不承認(rèn),他和馬曉麗搬家有躲的意思。不聲不響,一切都悄悄進(jìn)行。已經(jīng)躲了,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如果狗能起到作用,他干脆買一匹狼回來。

    從小養(yǎng)才聽話,大型犬恐怕更是。宋剛輕輕拭著嘴角:“你想好了,改天去寵物市場轉(zhuǎn)轉(zhuǎn)?!?/p>

    馬曉麗問:“你明天有別的安排?”

    宋剛看著馬曉麗,沒有馬上回答,“家里有什么茶?”

    馬曉麗站起來,“你晚上不是不喝茶嗎?”

    宋剛說:“今天累了,不礙事?!?/p>

    馬曉麗端茶過來,宋剛一瞅就放多了茶葉。晚上飲茶不宜過濃,這怨不著她,她好久沒給他沏過茶了。宋剛吹了兩口,說近日膀子疼得厲害,想去一趟獨(dú)石口。天氣轉(zhuǎn)涼,他膀子就犯病,她是知道的。他原打算歇一天再去,馬曉麗問要我陪你嗎?宋剛說你老嚷頭疼,也趁機(jī)會扎扎,老頭兒是有絕活兒的。馬曉麗說讓你吹成神仙了。宋剛說我這膀子還就他扎有效,鄉(xiāng)下什么能人都有,可別小瞧。馬曉麗沒再說什么。

    直至入睡,馬曉麗再未提養(yǎng)狗的事。宋剛并不反對,就是怕她一時沖動。晾幾天,如果她還堅持,那說明是真想養(yǎng),不管出于什么用意,隨她去。確實(shí)是累了,喝那么濃一杯茶,躺下沒幾分鐘就睡著了,只是睡得不是很深,馬曉麗輕輕一碰便醒了。

    “怎么了?”宋剛的聲音透出不快。

    “我……睡不著。”馬曉麗小心翼翼地。

    宋剛翻過身,“別胡思亂想?!?/p>

    馬曉麗問:“你聽見什么了嗎?”

    馬曉麗聲音很輕,宋剛還是驚了一跳,睡意全無?!笆裁绰曇??”

    馬曉麗惴惴的,“腳步……在樓頂?!?/p>

    宋剛終于忍不住呵斥道:“胡說什么呢?”別墅共三層,宋剛和馬曉麗的臥室在二層。三層是活動室,買來的健身器械還沒拆包。

    馬曉麗說:“分明——”她感覺到宋剛的慍怒,沒敢再往下說。

    宋剛打開燈,光著腳去三層轉(zhuǎn)了一圈兒。不折騰一下消不掉她的緊張和疑慮。宋剛走得快,有意跺幾下,只是赤腳沒跺出什么聲響。但喉嚨的聲響很重,咕嚕咕嚕的。咕嚕的后面卷著話,本要扔給她,但看到她怕冷似的聳著肩,神色甚為不安,喉嚨終于歸于寂靜?!拔铱催^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宋剛扳扳她的肩。

    “對不起,影響你睡覺了。”馬曉麗小聲說。

    宋剛說:“睡吧,一會兒天該亮了?!?/p>

    馬曉麗突然問:“你說她會不會找到這兒來?”

    終于說出來了,她肯定憋壞了,不說出來這一夜怕都不能消停。她未必要一個答案,他也不可能給她答案。她就是要說出來。他說來就來唄,搬這兒也不是為了躲她。你以為我怕她?他是轉(zhuǎn)過身說的,可她還是被撞痛了,嘆口氣,不再言聲。

    她并不踏實(shí),宋剛清楚。自跟了他,她就開始擔(dān)驚受怕。先前生意不順,常有債主上門,后來發(fā)達(dá)了,難免招蜂引蝶。待他隱退,打算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卻又遇上……麻煩?累贅?宋剛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似乎是,又不全是。想到這兒,宋剛甚為愧疚,但終是什么也沒說,勸慰有什么用?

    第二天,去獨(dú)石口。馬曉麗沒睡好,臉上沒一點(diǎn)兒光澤,上車便閉目養(yǎng)神。宋剛將音樂關(guān)掉,馬曉麗說:“你聽吧,我睡不著的。”宋剛說:“一百五十公里呢,還是睡會兒吧?!逼鋵?shí),宋剛也挺困,一早喝了兩杯濃咖啡。到獨(dú)石口基本是山路,比平日更須集中精力。他曾想留一個司機(jī),雖然用車方便,但自會帶來其他不便,終是辭掉了。

    到獨(dú)石口鎮(zhèn)快中午了,兩人就近吃了點(diǎn)兒飯,便去江大夫那兒。連著五年了,宋剛每年秋天都要到這兒扎扎針。以往宋剛獨(dú)自來,這次帶馬曉麗是想讓她也扎扎。路上馬曉麗同意了,可看到年逾古稀的江大夫顫著手把細(xì)長的針扎到宋剛雙肩、后背及手腕處,死活不肯了。她靜靜地坐著,愣愣的。她看到他的傷疤了,他的后背有十幾處傷,最長的從左肩到后背足有半尺。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見到,發(fā)半天呆。其實(shí),看見的都不是真正的傷,她哪里明白呢?

    一個多小時,馬曉麗的姿勢竟和宋剛一樣,基本沒有改變。扎一療程要三五日,宋剛和馬曉麗商量,來回跑怪麻煩的,不如就在獨(dú)石口住幾天。馬曉麗想了想,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去尋了家旅店,房間陳設(shè)簡陋,倒也干凈。次日針灸后,宋剛帶馬曉麗到周邊的山野轉(zhuǎn)了轉(zhuǎn)。獨(dú)石口是北方進(jìn)入京城的關(guān)隘,歷朝歷代在此都有軍事設(shè)施。雖是秋末,萬物凋零,但滿山的楓葉燒得正旺。馬曉麗素來不喜歡照相,竟然讓宋剛拍了好幾張。宋剛思忖,以后要帶馬曉麗多走走才是。

    第三天,針剛扎上去,宋剛的手機(jī)響了。三個人都靜默著,鈴聲格外突兀。搬家前,宋剛和馬曉麗均換了號碼,除了遠(yuǎn)在美國的女兒,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號。有些人從此不需要聯(lián)系了,需要來往的還未來得及相告,宋剛不知何人打給他。腕處有針,不方便接,馬曉麗瞅瞅裝手機(jī)的包,又詢問地看著他,她不敢碰他的手機(jī)。宋剛面無表情,她的目光便垂下去。鈴聲隔幾分鐘就響一次,把房間的寂靜撕得七零八落。

    江大夫拔完針,手機(jī)又叫起,宋剛不緊不慢地拉開包。

    2

    金枝!宋剛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父親還未娶她。宋剛的童年時代,父親就相當(dāng)有名了。父親沒有超凡的智慧,也沒有什么奇特的手藝,出名是因?yàn)閻鄞?,還得個綽號“吹破天”。明知他吹牛,村里卻沒人敢當(dāng)面嘲笑他。父親脾氣暴烈,三句話不對口就要扯刀子殺人。那些年,被父親“殺”過的人排一長串兒,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得罪父親。比如生產(chǎn)隊(duì)長將一只死羊帶回家中,關(guān)起門獨(dú)自享用。父親拎刀討伐,末了隊(duì)長羊湯也沒喝上。父親不貪,招呼別的村民把那只羊一起吞掉。算不上鄉(xiāng)村無賴,父親其實(shí)很仗義的,所以并不那么討人嫌。相反,父親的言語和舉動常帶來樂子。唯一遭罪的是母親。父親游手好閑,家里家外都是母親一人操持。母親是父親騙來的,自然這也是父親吹牛的資本。母親去世后,沒有哪個女人再上當(dāng)受騙,父親一個人東游西逛。

    宋剛平時極少回家,只在年根探望他一次,送些錢物,順便把父親掛在小賣部的賬結(jié)了,一般當(dāng)天就離開了。有酒有肉,父親才不在乎宋剛住不住呢。父親沒主動找過宋剛,所以父親突然跑到礦上,看見他就嚷腿快走斷了,宋剛眼都硬了。

    父親說要娶一個叫金枝的女人做老婆。宋剛細(xì)細(xì)打量,父親有了些變化。仍舊是紫銅色的臉,神色卻亮了許多;衣服不只是洗干凈了,褂子敞著,但扣子一粒不少。在宋剛的印象中,即使母親在世,父親的扣子也從來沒完整過。宋剛說:“本事沒丟,還能把女人騙到手?!备赣H沒有炫耀,說不是騙的,然后講了金枝的一些情況。金枝也就比宋剛大幾歲,和父親可是差一大截。宋剛盯住他:“沒騙她怎么會跟你?你許諾人家什么了吧?”父親嘁一聲:“就算你是大老板了,我也是你老子,別這么跟你老子說話。你娘確實(shí)是我騙的,可我沒騙金枝,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彼蝿偛恍迹骸八佬乃??是不是海誓山盟了?”父親來了火:“哈,你娶老婆我不管,我娶老婆你倒要管?”宋剛差點(diǎn)兒氣笑,這倒成父親質(zhì)問他的資本了。父親確實(shí)沒有管過他,宋剛還未成年,父親就把話撂下,有本事你自己娶老婆,別指望老子。宋剛反問:“那你大老遠(yuǎn)跑來找我干什么?”父親說:“我不能白娶人家吧。”宋剛問:“多少?”父親說:“十萬零六千五百元?!逼鋵?shí),宋剛不過是敲打敲打父親,雖然這樣的敲打沒什么意義?!霸趺催€有零有整的?”宋剛問。父親說:“這個錢是金枝給男人治病欠下的,還了賬就行,不多要?!笔f塊錢對彼時的宋剛實(shí)在不算什么,光打通關(guān)節(jié)哪年不花上百萬?宋剛就是不想痛痛快快給父親。見宋剛沒動靜,父親就急了,大罵宋剛沒良心,沒有他哪有宋剛的今天。宋剛感到好笑,問父親幫過他什么。父親說:“沒有老子,你能從你娘肚里出來?沒老子的血性,你能混成今天的模樣?”宋剛啞然。父親嗓門兒高,雖然關(guān)著門,也沒人敢偷聽,可畢竟是辦公場所,宋剛怕父親再弄出什么花樣,忙通知會計取錢,并派車將父親送回。

    父親和金枝結(jié)婚時沒通知宋剛,宋剛計劃年底回去拜見一下父親的新娘。宋剛不關(guān)心父親娶了誰,但從禮節(jié)上他必須要拜見的。今非昔比,宋剛已是罩了光環(huán)的人,不能不看重聲譽(yù)。那年春節(jié),新?lián)Q的局長想帶家人去香港游玩,宋剛回家的計劃泡湯。局長行事謹(jǐn)慎,宋剛正琢磨如何攻破,局長豎了梯子,宋剛當(dāng)然不會也不敢錯過。從香港回來,礦上出了事故。處理整改疏通,幾個月又過去了。秋后父親便辭世了。宋剛和金枝見面竟然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金枝圓臉,重眉,比宋剛想象的還要年輕。還有她的兒子、兒媳和六歲的孫子,女兒尚在讀高中,也回來奔喪了。金枝的兒女皆是重孝,六歲的孫子也是。金枝的孫子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宋剛沒帶禮物,掏出兩百塊錢給他。金枝攔住宋剛:“別慣他的毛病。”宋剛說孩子嘛,塞進(jìn)他兜里,并摸摸他的頭。金枝的孫子喊:“大爺好!”聲音極其響亮。宋剛笑笑,張羅事去了。

    其實(shí)沒什么張羅的,村里有喪事主管,所有程序均在主管指揮下進(jìn)行,包括什么時候磕頭什么時候哭。當(dāng)然少不了請示東家。主管或許發(fā)怵和宋剛說話,更愿意征詢金枝的意見。遇此,金枝便和宋剛商量?;蛘?,她做了主的,也要向宋剛匯報一二。從宋剛進(jìn)門,她就開始匯報,父親如何發(fā)病,誰的車?yán)结t(yī)院又如何從醫(yī)院拉回來,從哪家買的棺木。有些事比如裝衣、買棺木,她來不及和他商量,就定了。她略帶不安,擺出等他責(zé)備和質(zhì)詢的樣子,但又不是那么刻意。宋剛不想挑剔,也挑不出來。金枝喉嚨嘶啞,眼帶血絲,悲悲戚戚的樣子。馬曉麗都看出來了,金枝不是裝的,是真?zhèn)摹?/p>

    其間,一個漢子非要拉著宋剛喝一杯。算起來,他是宋剛的姑舅兄弟,只是極少來往。宋剛喝了一口,但漢子不干,硬要宋剛干了。三說兩說漢子惱了,扯出舊事,那年他父親過世,給宋剛打過電話,宋剛面也不露。宋剛想把胳膊拽出來,漢子噴著濃重的酒氣,就是不松,“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此等場合,宋剛不好怎樣,盡量耐著性子。金枝及時閃出來,抓住漢子的手,說:“他還有很多事,想喝我陪你?!睗h子斜住,“金枝,你算老幾?”金枝不卑不亢:“我是宋剛的小娘,你說我算老幾?你不拿我當(dāng)長輩我管不著,我和你喝杯酒總行吧?!睗h子的手慢慢松開。金枝給自己滿上,不待漢子舉杯便一飲而盡,然后平靜地看著漢子:“要不要我替宋剛他爸敬你一杯?他可是看著呢。”漢子迷瞪半晌,慢慢縮回座位。金枝轉(zhuǎn)身對宋剛小聲說:“他喝多了,別放心上。”

    宋剛才不把漢子放心上呢,放在心上的是金枝。這樣一個女人,不羈的父親也會服帖吧。宋剛已有預(yù)感,喪事完結(jié),他和金枝之間或許會有沖突,當(dāng)然,宋剛不怕。

    回城的前一天,宋剛正式和金枝攤牌。父親沒什么財產(chǎn),除了三年前宋剛給蓋的那幾間磚瓦房,此外,喪事結(jié)余萬把塊錢,宋剛一并留給金枝了。金枝嫁給父親,自有所圖。如果她不獅子大開口,宋剛也不會太多計較。就是他一分錢不出,也完全說得過去。他和她完全沒有關(guān)系,但她好歹跟父親一場,打發(fā)一下既是他作為老板的面子,又可從此與她撇清關(guān)系。歸根結(jié)底,這不是一樁買賣嗎?

    金枝似乎沒聽明白,宋剛只得重復(fù)。宋剛猜她是裝的,那么靈透的人怎會不明白?金枝的眼睛撲閃兩下,慢慢低下頭。她在掂量數(shù)目的多少吧?這幾日她肯定盤算透了,只是沒料到宋剛?cè)绱怂彀?。宋剛說:“我是痛快人,你直說就是。”金枝抬起頭,往后挪挪,和宋剛拉開距離。“你讓我直說,我就不繞彎了。我和你父親過了一年,一日夫妻是夫妻,一年夫妻更是夫妻,我和你父親是領(lǐng)了證的,從名分上我還是他的女人。我比你沒大幾歲,但論關(guān)系,我是你的小娘。我沒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可輩分在這兒,誰也抹不掉。你可以叫我小娘,也可以稱呼我金枝,都行。你父親頭七沒過,你就急著和我撇清關(guān)系,你什么意思?怕我黏上你?”金枝不急不緩,柔中帶剛,宋剛竟有被逼到角落的感覺。宋剛解釋沒這個意思,不過是想幫金枝做些什么。宋剛不相信她沒任何條件,可能是他說得過于直接,傷了她的自尊。金枝立即自責(zé):“瞧我這點(diǎn)兒心眼,想多了。我說呢,你怎么可能這么快就不認(rèn)我了。說句厚臉皮話,你父親不在了,咱們還是一家人對不對?”她滿是期待地望著宋剛,宋剛不得不點(diǎn)頭。金枝說:“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你是做大事的,該走就走,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需要你幫忙我自然會說。清明你能抽出空就給你父親燒個紙,沒空也不要緊,有貴祥在,你放心好了?!?/p>

    擺了半天陣勢,對手卻和自己站到一起,宋剛稍有失落。這是他沒有料到的局面,可又說不出什么。宋剛不只是想和金枝,也想和宋莊從此斷開關(guān)系。父親在,斷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不回來,也是宋莊的人。父親走了,仍然不能,這個叫金枝的女人,這個名義上的小娘還在。

    當(dāng)然,宋剛不打算再回來,金枝如何打算隨她去好了。上車前,宋剛抱了抱金枝的孫子。女兒未能回來,父親這個外姓孫子可是替女兒磕了頭的。

    回到礦上,宋剛便將金枝撂到腦后。那么多人要吃喝,那么多關(guān)系要攻克,還有明著暗著的箭要躲,哪一件都要耗費(fèi)大量心血。金枝也沒和他聯(lián)系過,年底,在鎮(zhèn)里當(dāng)副鎮(zhèn)長的朋友來看望宋剛,宋剛才想起金枝。副鎮(zhèn)長帶了些土特產(chǎn),宋剛回了些煙酒。另外信封裝了三千塊錢,讓他捎給金枝,副鎮(zhèn)長感慨萬分。宋剛笑笑,沒有多言。

    轉(zhuǎn)年清明節(jié),宋剛回鄉(xiāng)祭掃。進(jìn)村沒停車,直接去了墓地。父母墓前擺置了供品,并有紙錢焚燒的痕跡。宋剛料想必定如此,但親自查驗(yàn)過,還是松了口氣。返回,貴祥已經(jīng)在村口候著。宋剛讓他上車,貴祥連連擺手:“沒幾步的,沒幾步的。”他一路小跑,欲與奔馳并驅(qū)。宋剛讓司機(jī)放慢速度,跟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站在院外的金枝,宋剛心一動,對司機(jī)說:“我走過去吧?!苯?,方發(fā)現(xiàn)滿臉掬笑的金枝手里抓一把刷子。金枝讓宋剛別動,她蹲下去替宋剛掃鞋面上的浮塵。宋剛退后一步,說:“我來吧。”金枝叫:“讓你別動!”聲音不高,卻帶著威嚴(yán),似乎還有慈愛。而后解釋,只能我來。鄉(xiāng)下規(guī)矩多,宋剛不知這掃鞋的程序有什么講究,便定住。金枝的頭發(fā)里夾了幾根白絲,宋剛停了停,移開目光。金枝很小心,待直起腰,笑重新盛滿,好了,進(jìn)屋吧。

    宋剛一瞅滿桌子的菜,就知金枝準(zhǔn)備不是一天兩天了。金枝是有心人,知道宋剛喜歡吃什么。似乎看出宋剛的疑惑,金枝說:“你爸在的時候常說你?!备赣H那樣一個人,竟然知道宋剛的喜好,還和金枝說,真是奇了。宋剛沒有耽擱,吃完即走。他打算留點(diǎn)兒錢,但金枝死活不要,“年前捎給我的還沒花完呢。”宋剛作罷,讓她有事給他打電話。

    兩個月后,金枝去了趟皮城,送了些苦菜,是她自個兒挖的。擔(dān)心放不住,還腌了一罐。宋剛不在家,是馬曉麗告訴他的。秋天,她送了趟豆角。年根兒,她帶了些粉條、干瓜絲、黃米糕。這次宋剛在家。留她住幾日,金枝說什么也不肯。宋剛給錢,她推讓一番總算接了。

    宋剛每天與各種各樣的人正面或側(cè)面交鋒,殫精竭慮,這個不常見面的小娘,并不用宋剛費(fèi)任何心思。

    3

    杏花溝的房子敲定后,宋剛不動聲色,暗中準(zhǔn)備。金枝走的第二天,他和馬曉麗立刻搬家。其實(shí)沒什么搬的,家具未搬,鍋碗瓢盆未搬,好多衣物都沒動,搬的只是他和馬曉麗這兩個活人。所以也沒擇日期,金枝離開即是日子。金枝來去三天,待她返回,等待她的是打不開的屋門。手機(jī)號碼換了,她無法與宋剛聯(lián)系。宋剛設(shè)想了種種可能,比如她在門外死守,她是做得出來的;她四處尋他,且不論尋到尋不到;她不得不回宋莊,哪怕過陣子再來……唯獨(dú)沒料到她會聯(lián)系他們的女兒,她什么時候記下了女兒的電話?

    宋剛大腦一片空白。如果手里抓著磚頭,他會立即拍出去,大吼,我沒事!突然的號啕撞擊過來,宋剛耳膜一陣回響。即使在父親的葬禮上金枝也沒有這般痛號。宋剛不說話,任她號任她喊,虛火漸漸燃盡。我沒事!宋剛精疲力竭。她什么都沒問,沒有問他身在何方,沒有問他什么時候回去。

    宋剛回頭,馬曉麗站在身后?!拔艺f吧,她沒那么好甩?!瘪R曉麗軟軟的,甚是無奈,宋剛無言。

    宋剛有意拖延一晚,次日上午和馬曉麗返回。“你打算怎么辦?把她帶回杏花溝?”宋剛板臉不說話,似未聽見。馬曉麗說:“要是這樣,杏花溝的房子不白買了?”宋剛咬著嘴,他沒想好。但有一點(diǎn)是清楚的,金枝聯(lián)系上他,就不能再躲著不見。

    車在小區(qū)停穩(wěn),馬曉麗推開車門,嘔吐物噴在地上。她暈車了,宋剛開得速度快,拐彎又多。宋剛正欲下去扶她,一個人影躥過來,架住馬曉麗,將她攙扶至旁側(cè)的椅子上。和幾天前走的時候一樣,金枝灰衫黑褲,襯得馬曉麗像艷麗的花朵,不同的是金枝不長的頭發(fā)剪得更短了。金枝一直就在恭候吧,她掏出紙巾替馬曉麗揩拭嘴角。馬曉麗試圖自己擦,被她擋開,馬曉麗像個嬰兒由著金枝侍弄?!皠e動,合上眼睛,歇歇就好了?!比缓螅鹬Τ蝿傋邅?,問他車上有水沒。當(dāng)然有水,如果金枝不在,宋剛會記著。金枝讓馬曉麗漱了口,再次站在宋剛面前,帶了點(diǎn)兒責(zé)怪:“這么大的風(fēng),怎么不穿褂子?你肩膀愛鬧毛病,吹不得的。在這里嗎?”金枝欲拽車門,宋剛說:“我自己來?!苯鹬Ρ愕溃骸澳憧粗?,讓她多歇會兒,我去買菜。”宋剛制止,“不用了?!苯鹬枺骸俺赃^了?”宋剛略一頓說:“歇一會兒就走?!苯鹬λ朴幸蓡?,目光微微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沒問。竟然沒問:“那好,我去照顧曉麗?!?/p>

    半小時后,馬曉麗緩過勁兒。金枝把她扶上車,很自然地坐在馬曉麗一邊。宋剛默默地發(fā)動車,有繳械投降的窩火,又有塵埃落定的平靜,仿佛過來就是特意接金枝,數(shù)月的計劃、行動不過是與金枝玩游戲開玩笑。

    市區(qū)有些堵,前后車都在摁喇叭,整條街都是煩躁的。宋剛窺窺鏡子,馬曉麗歪頭閉目,金枝看著窗外,沒有問他話的意思,她可真沉得住氣。終于出城,宋剛開得更慢了。金枝仍看著窗外,沒問門鎖為什么打不開,沒問他和馬曉麗為什么換手機(jī)號碼不告訴她。她似乎是天下最大的糊涂蟲,宋剛要拉她去哪里,她也不問。只要在宋剛和馬曉麗身邊守著,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到了杏花溝,走進(jìn)三層別墅,金枝上上下下轉(zhuǎn)了一圈兒,仍沒問宋剛什么時候買的,什么時候住進(jìn)來的,只說比市里安靜多了,便鉆進(jìn)廚房。半小時之后,幾盤菜便放在桌上。幾天前的菜了,也沒幾樣,冰箱保鮮效果雖好,還是失了顏色和水分。但經(jīng)過金枝的手,便如生長了一遍,才被金枝從地里摘回。香菇是曬干的,卻也烹煮出濃烈的香味。宋剛吃不慣山珍海味,雖然他可以吃,喜歡的仍是鄉(xiāng)野飯蔬。開礦那會兒,廚師自然要為宋剛開小灶。那個廚師有證,是宋剛從望江樓挖過來的。當(dāng)然不是宋剛的御用廚師,宋剛沒那么奢侈。宋剛不時請些重要客人到礦上吃便飯,他舍得在這方面下血本。但廚師做得再精致,花樣再多,也沒金枝做出來的合宋剛胃口。她不過是他的小娘,卻像從小拉扯他長大的,摸透了他的脾性嗜好。

    飯后宋剛和馬曉麗睡午覺。消閑下來他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不睡一覺整個下午都昏沉沉的。宋剛對收拾碗筷的金枝說:“你也累了,休息一會兒。”他沒說讓金枝去哪兒休息,房間雖多,他不指派,金枝不會隨意占用。既然她跟過來,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至少是暫時結(jié)束,該分給她個房間,但宋剛沒有。不是刻意刁難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只是實(shí)在太困了,他反身進(jìn)了臥室。

    一覺醒來,已是三點(diǎn)多。小會客廳的茶幾上已經(jīng)泡好濃茶。宋剛不喝工夫茶,嫌麻煩,除非接待朋友。他更喜歡用玻璃杯,就從這一點(diǎn)看,他無疑是粗人。宋剛不在乎,他本就是個粗人,高中也沒畢業(yè),若父親有實(shí)力給他娶妻,他現(xiàn)在還在宋莊鋤地呢。他逃離鄉(xiāng)村,有了錢,令人仰慕,但骨子里與農(nóng)民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比如喝茶,就喜歡大杯,大杯喝才香才過癮。當(dāng)然,與那些粗人比,還是有些區(qū)別。春夏秋冬,一季一茶,價格均不菲,若說講究,也就這些。金枝上門后,泡茶的任務(wù)便被她接過去。金枝心細(xì),摸得透透的。雖是一季一茶,但上午與下午有別,下午與晚上不同,她懂何時濃何時淡。

    香氣撲鼻,溫度適宜,宋剛先喝一小口,然后連灌兩大口,這才想起該給金枝安排個房間。他踱到窗前,看見金枝跪在地上扒拉著。院子大,硬化面積也就三分之一。有兩棵杏樹,葉子已掉大半。這也是宋剛當(dāng)初看中的地方。他逃離鄉(xiāng)土,卻對鄉(xiāng)土有難以割舍的情緣。秋風(fēng)蕭索,金枝還想種什么東西?宋剛瞅了半天,看清她手里抓著一個食品袋。每扒拉出什么,就放進(jìn)袋子。

    “她在干什么?”馬曉麗的聲音透著詫異。她徹底歇過來了,臉上有了光澤。宋剛已經(jīng)猜到了,說:“這是為春耕做準(zhǔn)備呢。”馬曉麗說:“這下好了,她更有理由住下去了,你……打算怎么辦?”宋剛頓了頓:“這地方僻靜,先讓她照顧你吧,我得出幾天門,回來再商議,一樓那間空房,讓她住好了。”

    馬曉麗下去了,宋剛?cè)栽诖扒傲⒅?。馬曉麗和金枝說話,金枝比馬曉麗矮半頭,雖然宋剛看不清楚,仍能猜到金枝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謙卑。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她會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此時,馬曉麗是主人,金枝是奴婢,所以自然要帶出謙卑。馬曉麗未必把她當(dāng)成隨意指使的奴婢,她沖金枝撒過火,但那是特殊情形,可金枝在神態(tài)言語上的努力使主仆關(guān)系很自然地形成了。這個女人吶,宋剛感慨地嘆息一聲。

    原來她在撿地里的石頭子呢。她說土質(zhì)挺好,打算從宋莊背些羊糞過來,這是要大干一場了。馬曉麗憂心忡忡的。

    宋剛說:“不施化肥,不噴農(nóng)藥,她是能做到的。”

    馬曉麗問:“就這樣了?”

    宋剛反問:“那要怎樣?把她拖出門外,還是把她捆了?”

    馬曉麗說:“可是——”

    宋剛說:“先這樣吧,我會處理的?!?/p>

    馬曉麗沒再說什么,她看出宋剛不耐煩了。

    宋剛喝完第二杯茶,發(fā)了幾組信息,打了幾個電話。失蹤有一陣子了,雖然已是賦閑的人,沒有雜七雜八的事等他處理,他亦有意掐斷某些往來,但依然有好多關(guān)系需要維系?;钪?,就不可能與世隔絕。很快有回話打過來,都是最近找他卻聯(lián)絡(luò)不上的。宋剛解釋,致歉,說明。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口氣,有罵宋剛的,當(dāng)然宋剛也會回罵,相互罵那是更親近的關(guān)系。閑聊閑話,許許多多的信息就是這么匯集來的。誰被逮起來了,誰升了什么職位,某場大火背后的隱情。多數(shù)是沒用的,與宋剛毫無關(guān)系,但也說不準(zhǔn)哪條與他相關(guān)。這些信息永遠(yuǎn)以一種半私密的方式傳遞,至少在沒公開前是如此。所以,表面閑聊,卻有用心。一通電話下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

    晚上九點(diǎn)多,宋剛下樓,金枝跪在地上擦地板。地板明晃晃的,能當(dāng)鏡子用。金枝不是故意作勢,她閑不住。但從這閑不住,他分明能覺察到她的心力。宋剛說:“已經(jīng)很干凈了,沒必要這么擦?!苯鹬︻^也不抬,“這么好的房子,不擦哪行?你歇著吧,別管我。”

    宋剛在沙發(fā)坐下,“小娘,我想和你說說話?!薄拔译m是你的小娘,不過,你叫我金枝就行。”這樣的話金枝說過幾次。宋剛很少叫她小娘,也沒喊她金枝,他和她說話都不帶稱呼,叫小娘便帶了幾分嚴(yán)肅,所以,金枝愣了一下,看宋剛的目光沒那么自然。

    宋剛說:“不早了,別弄了。”

    金枝立起,移步過來,與宋剛呈丁字形。她略帶拘謹(jǐn),宋剛笑笑,說坐啊。她便坐下。

    宋剛說:“我打了一下午電話。”

    金枝明白宋剛的用意,期待從她的眼底爬出來,彎彎繞繞的。

    宋剛停了停,“很抱歉,貴祥的事我無能為力,過去那些關(guān)系,都指望不上?!?/p>

    那些彎彎繞繞搖晃著,抖了抖,慢慢縮回去。繼而,金枝的目光平靜如水,但口氣卻帶出狠,當(dāng)然不是沖宋剛。她在罵貴祥:“他活該,是他自作自受,多判他幾年才好!”

    每個字都像砂粒,敲打的何嘗不是宋剛?

    宋剛說:“已經(jīng)這樣了,你沒必要生氣的?!?/p>

    金枝說:“哪能不氣呢?李家祖輩還沒出過這號人,臉都讓他丟盡了?!?/p>

    宋剛問:“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

    金枝猛然立起,“我沒什么打算,連你都管不了,就說明他該著,我打算又有什么用?”

    宋剛說:“你想想別的辦法,或許——”他沒往下說,他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

    金枝說:“就當(dāng)沒養(yǎng)過這個兒子,生死由命吧?!?/p>

    宋剛說:“你沒必要在這兒耗費(fèi)時間?!彼b糊涂,他只好說透。

    金枝做吃驚狀:“我可不是為了他,你這是要攆我走嗎?”

    宋剛說:“當(dāng)然不會?!?/p>

    金枝笑笑:“論能耐,論仁義,一百個貴祥也抵不上你。你歇著吧,還有幾塊兒,得擦完呢。”

    4

    那幾年,金枝像鳥一樣來往于宋莊和皮城之間。她從未住過,有時飯也不吃,擱下東西就走,她要趕車。末班車到縣城天就黑了,這意味著她必須在縣城住宿,她寧可在縣城住小旅店也不住宋剛這兒??赡苁怯X得不方便吧,她既如此,也不可強(qiáng)留。

    金枝在某個秋日再次來皮城,照例背了一大包。恰好宋剛在家,他攔住她,沒讓她匆忙離去。宋剛在皮城的海鮮閣定了包間,請金枝吃海鮮。只有他、馬曉麗和金枝,也是替金枝著想,他人在場,金枝難免露怯。宋剛點(diǎn)了好多,鮑魚、龍蝦、螃蟹……哪樣金枝都沒吃過。宋剛讓她放開吃,“吃不了只能扔掉,海鮮是不能打包的?!彼胝姘爰俚卣f。金枝說:“你誆我吧,這樣該多浪費(fèi)?!彼蝿傉f:“所以嘛,不能剩下,我和曉麗胃口小,就靠你了?!苯鹬ν鴿M桌子的菜,說:“我要是餓兩天再來就好了。”馬曉麗差點(diǎn)兒把嘴里的水笑噴出來。

    金枝用了會兒筷子,嫌不利索,兩只手直接上了。馬曉麗還替她挽了兩次袖子。開始還扯些村里的家長里短,后來金枝也顧不上了。宋剛問她味道怎樣,她說好。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回縮,最后定在面前的盤子上。有她抓過來的,有宋剛和馬曉麗夾的,服務(wù)員已經(jīng)清理過三次殘渣。宋剛本意是怕她拘束,吃個半飽再餓著??梢娊鹬ο裢瓿扇蝿?wù)一樣拼盡全力,他又有些后悔?!俺圆涣司退懔恕!彼蝿傞_始勸她。“扔了怪可惜的?!苯鹬︻^都沒抬。宋剛說:“扔就扔了?!苯鹬咭宦?,她話都顧不得多說。馬曉麗說:“他天天在外面吃,不知要糟蹋多少呢。”馬曉麗的勸也不起作用,金枝充耳不聞。制止她除非奪去盤子,可這樣無疑更加不妥。宋剛目光示意,馬曉麗起身,把桌上的盤子歸攏到一起,金枝再無機(jī)會下手。

    宋剛擔(dān)心金枝撐著,她笨拙了許多,還是搶在服務(wù)員面前拉開門。馬曉麗說:“很多人吃海鮮過敏,要是哪兒不舒服早說?!苯鹬φf:“鄉(xiāng)下人皮實(shí),沒事?!蓖旰笥值溃骸拔疫@老沒出息的,是不是給你們丟人了?”馬曉麗忙道:“你這么說就見外了,他是高興,跟他這么多年,還沒這么大方地請過我呢。”金枝說:“宋剛?cè)柿x,我頭次見就瞧出來了?!彼脑捛〉胶锰?,贊,不是媚。父親從未這么夸宋剛,哪怕宋剛蓋了全村最好的房子給他。在父親的觀念中這未必是好詞。仁義?這輩子宋剛怕是與其無緣了。

    金枝沒什么大礙,宋剛放心了,睡前還打了兩個電話。半夜,金枝還是有了反應(yīng)。被驚醒時,金枝已經(jīng)沖進(jìn)衛(wèi)生間。她反鎖了門,叫也不應(yīng)。嘔吐一陣緊接一陣,聽著都恐怖。衛(wèi)生間門口地板上有一攤嘔吐物,想必她實(shí)在沒堅持住。那幾天保姆正好請假,馬曉麗好久沒干活兒,竟然沒找見拖把,直接拎了半袋大米傾倒在上面遮蓋。宋剛叫不開門,又怕她出什么事,就打了120。

    金枝被拉到第一醫(yī)院,宋剛也跟著去了。金枝不是中毒,并不需要搶救,不過是傷著了腸胃,所以又吐又泄。一程藥輸完,金枝已經(jīng)安靜下來。臉色灰白,她的歉疚、不安越發(fā)明顯,“丟人了,我這沒出息的,給你們添麻煩了。”她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不敢和宋剛對視,一碰便落荒而逃。

    那天一早,宋剛本要趕到礦上,十點(diǎn)半開中層會,時間是他定的。雖說金枝沒什么危險,可把她撇在病房終是不妥,而且,折騰了一夜,他頭昏腦漲,疲憊不堪。會議取消,他打發(fā)司機(jī)兼保鏢夏龍回去,替他辦一件事。

    夏龍在途中出了車禍。寶馬撞斷護(hù)欄,翻進(jìn)十米深的懸崖。聞知消息,宋剛目瞪口呆。他難以相信,夏龍跟他好些年,行事穩(wěn)重,車技更是一流,而且那條路每年來往數(shù)百次,對路況極熟悉,哪處有坑哪處裂縫兒,夏龍門兒清,怎么會出事?趕到現(xiàn)場,宋剛?cè)匀粦岩?。但車是他的,夏龍雖血肉模糊,卻并不難辨認(rèn)。交警詢問宋剛是否知道夏龍夜里飲過酒,宋剛搖頭,夏龍自跟了他便滴酒不沾,化驗(yàn)結(jié)果與宋剛說法吻合。不是酒駕,也無吸毒史,現(xiàn)場沒有其他車輛,交警給出的說法是疲勞駕駛。

    宋剛回想近半年發(fā)生的種種,認(rèn)為沒那么簡單,不單純是車禍。對宋剛的懷疑,警察也很重視,但一番調(diào)查,并無證據(jù)有第三者參與。監(jiān)控顯示有貨車在那個時間段經(jīng)過,可貨車沒有牌照。折騰數(shù)月,終是不了了之。

    宋剛心里卻結(jié)了疙瘩。許多個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推測,寶馬車一次又一次炸裂,“嘭嘭、嘭嘭”。他寫了數(shù)個可疑的名字,反復(fù)排列順序。游戲并不好玩兒,每玩兒一次他都被利刃劃得傷痕累累。

    事情沒有畫上句號。對波濤洶涌的宋剛,永遠(yuǎn)畫不上了,但漸至平靜。宋剛著手轉(zhuǎn)讓開了十余年的礦。這個決定耗了幾個夜晚,他心有不甘,無疑夏龍的車禍成了催化劑。

    回想整個事件,金枝功不可沒,她救了他。她從來不住,偏偏在那天住下。她守著山包一樣的海鮮,一塊一塊地往嘴里塞。她被拉到醫(yī)院,不是設(shè)計好的,可每個步驟都那么奇異吊詭。不然,他就和血肉模糊的夏龍并排躺著了。

    宋剛專程回了趟宋莊,把金枝接到皮城。你救了我的命呀,宋剛要當(dāng)面告訴她。這個小娘,他是認(rèn)定了。當(dāng)然,他也暗暗感激父親,父親沒幫過他任何忙,但父親娶了金枝,等于重賜他一次生命??山鹬β燥@局促的神情封了宋剛的嘴,那謝還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打算選個合適的場合,這么說會羞著她的。晚上設(shè)宴,金枝說什么也不出去,馬曉麗說不是吃海鮮了,她才起身。宋剛頻頻向金枝敬酒,他特意帶了一瓶十五年的干紅。宋剛的熱情讓金枝不安,甚至惶恐,每次都要站起來,雙手抱杯。待馬曉麗敬酒,金枝終于撐不住了,“你們兩口子……我哪里……”口齒伶俐的金枝竟然語無倫次。馬曉麗說:“該敬你的,你可是……”宋剛踢了馬曉麗一下。他知道馬曉麗要說什么,卻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踢她,那是下意識吧。

    夜里,馬曉麗問宋剛為什么不讓她說。宋剛的目光就有些重,宋剛不是不告訴她,而是沒想好怎么說。

    金枝只知道宋剛把礦轉(zhuǎn)賣了,暫時閑居在家,并不清楚這半年發(fā)生了什么,又有什么與她有關(guān)。宋剛不說,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和她說這些有什么意義呢?事情已經(jīng)過去,說出來會嚇著她,宋剛終于找到借口。就像對馬曉麗,很多事也不能告訴她,不然她會夜夜被噩夢纏繞。

    那些年,宋剛經(jīng)常出入歌廳、舞廳等娛樂場所,也常往外跑,香港就去了九次。說是旅游,又不是旅游。目的很明確,又不那么直接。宋剛是配角,又是主角。都是與別人,陪馬曉麗屈指可數(shù)。有空了,正好帶馬曉麗和金枝轉(zhuǎn)轉(zhuǎn)。先去了九寨溝,又去了趟青島,金枝坐了飛機(jī),坐了輪船,在她都是第一次。宋剛沒言謝,所有的感激都在行動中。

    回到皮城,宋剛讓金枝歇幾天再回。金枝同意卻沒歇著,保姆拖地她搶著拖,保姆炒菜她搶著炒。金枝做的飯菜更合宋剛胃口,這一點(diǎn)馬曉麗也瞧出來了。金枝能做出花樣,皆帶鄉(xiāng)野風(fēng)味。不只保姆做不出來,就是飯店也做不出。宋剛驚異地發(fā)現(xiàn),許多飯比如蕎面攤餅不但讓他食欲大增,還喚起了少年時代的記憶。有些馬曉麗第一次吃,但一次就喜歡上。她悄悄說,你這個小娘,手藝不錯呢。

    某天,金枝問宋剛:“每月給保姆多少錢?”宋剛心里一動,說:“也就兩千多?!苯鹬K嘖兩聲:“兩千多?還也就?”宋剛笑笑,說:“這個保姆干三年了,也沒別的毛病,還算稱心?!苯鹬ψ穯枺骸斑€管吃管???”宋剛說:“當(dāng)然嘍?!苯鹬φf:“這個保姆可夠福氣的,碰上你和曉麗這么好的人?!彼蝿傄亚瞥鏊男乃?,但又不敢肯定,而且他說出來也不妥。金枝直奔主題:“讓我接替她吧,我保證比她干得好。”金枝目光含著期待,宋剛終于明白,她打這個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

    金枝有金枝的好,但畢竟是小娘,也有不便。宋剛說:“哪能讓你……傳出去……”金枝立刻搶過去,“傳出去又怎樣?我樂意。地也包出去了,貴萍也上了大學(xué),我現(xiàn)在就是個閑人。干了半輩子活兒,閑下來骨頭就銹了,難受,我正想找點(diǎn)兒活兒干呢?!彼蝿傉遄弥骸澳愫唾F祥商量商量吧。”金枝叫:“和他商量什么?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彼蝿傉f:“你真想干?”金枝說:“我可不是說著玩兒,保姆那兒我去說,省得你為難?!彼蝿倲[手,“不打緊,還是我說吧?!?/p>

    和保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因相處還好,宋剛多付了三個月工資。金枝回宋莊簡單收拾了,正式走馬上任。宋剛提出每月給她三千,她是小娘,總不能與保姆同等待遇。金枝說:“給一千就夠了,若不是貴萍上學(xué)用錢,這一千也不要。若你父親在,知道要你破費(fèi),會抽我臉呢。”宋剛說:“那怎么行?我不是黃世仁。”金枝一錘定音,“就這么著吧,別爭了。”

    不管金枝怎么說,宋剛也不會克扣她,況且又不缺錢。但月底給她工資,她只要一千,其他悉數(shù)退回。推讓一番,宋剛說:“要這么著,我可要攆你了。”金枝說:“給三千你才是想攆我呢,我干一個月就滾回宋莊,丟的不只是我的臉。我不能回去,你也甭想攆我?!苯鹬Φ倪壿嬜屗蝿偀o語?!俺阅愕暮饶愕?,還要拿錢,我自個兒也覺得沒臉呢?!彼蝿?,再爭執(zhí)下去我就生氣了。金枝已顯出惱的樣子。

    宋剛第一次被金枝挫敗。

    5

    沒有多余的東西,宋剛只背了一個雙肩包。用好幾年了,馬曉麗給他買了新的,但每次出門,宋剛?cè)员尺@個藍(lán)綠相間帶子磨出毛邊的包,習(xí)慣了。當(dāng)然還有別的什么,他從未對馬曉麗解釋。每隔幾月,他都要單獨(dú)旅行一趟,有時三五日,有時七八日?,F(xiàn)在閑了,整天整天待在家里,不像過去,馬曉麗白天黑夜都難見他的面。馬曉麗算過,有一年他在家住了十六天,一個月還不夠兩天。閑了,自然要去轉(zhuǎn)轉(zhuǎn)。去哪里,和誰去,除非宋剛自己說,馬曉麗從來不問。宋剛的嘴可不是水龍頭,一擰就出水。她也不敢擰的。

    宋剛?cè)ミ^很多地方,省城、市縣,還有邊地小鎮(zhèn)。他極少去所謂的旅游區(qū),不湊那個熱鬧。他沒有明確目的,往往買票的時候才決定。有次他買了錫林郭勒盟的大巴票,途經(jīng)一個叫灰騰河的地方,車出了故障,干脆在灰騰河住了兩日。

    這次到蘭州,也不是非去不可。他說了幾個地名,只要下鋪,哪兒都可以。售票小姐敲敲鍵盤,說到蘭州有,宋剛說那就蘭州好了。說到底,他不單單是去旅游的。

    宋剛把雙肩包扔在鋪上,一個拽著拉桿箱、懷抱小孩兒的婦女?dāng)D進(jìn)包廂。宋剛驚了一跳,婦女像極了金枝。婦女未必注意到宋剛的神色,宋剛?cè)詾樽约旱氖B(tài)懊惱。他低下頭,把垃圾筒往里踢踢。婦女買的是上鋪,想和宋剛換。宋剛猶豫一下,一聲不吭地把包扔上去,然后出了包廂。估摸她收拾利索了,才轉(zhuǎn)進(jìn)去爬到上面。片刻,婦女叫聲大哥。宋剛扭過頭,看到她手里抓著一張十元的鈔票?!斑@是干什么?”他問。婦女滿臉堆笑,“謝謝大哥!”宋剛盯著她,除了短發(fā)圓臉,她和金枝并無任何相像。她比金枝年輕,他幾乎能聞到她渾身散發(fā)的奶香。她被宋剛盯得不好意思,澄潤的目光搖曳一下。宋剛伸出兩個指頭,夾住那十元錢,有意吹了吹。婦女轉(zhuǎn)過身,沒有看見宋剛的動作。

    傍晚上車,睡一夜,天明正好到蘭州。然而那一夜,宋剛根本沒睡。小孩兒啼哭不休,想必另外兩人也睡得不踏實(shí)。后半夜,宋剛發(fā)現(xiàn)同樣睡在上鋪的后生在玩手機(jī)。走出火車站,宋剛腦袋昏沉沉的。雖是如此,宋剛并沒有補(bǔ)覺的打算。入住賓館,洗漱完畢,便溜達(dá)出來。到蘭州自然要吃拉面,不到十分鐘便尋見一家。

    吃喝完畢,宋剛繼續(xù)溜達(dá)。轉(zhuǎn)過兩個路口,看到郵政綠色的字牌。是個小郵局,但大小有什么區(qū)別呢?宋剛要的不過是一張匯款單,這才是宋剛旅行的真正用意。六年了,每到一個地方,他先去郵局匯款,收款地址收款人從無變動。他特意辦了張假身份證,匯款地址屢屢變動,匯款姓名冒用他人,他不想讓收款人窺見任何與他相關(guān)的訊息。也許窺見也沒什么,但也許就是麻煩的開始,他可不冒那個險。

    宋剛緊盯著匯兌的女孩兒。點(diǎn)錢,打單,防她作弊似的。女孩兒二十左右,想必參加工作不久。宋剛在腦子里勾畫出另一張面孔,她比女孩兒年齡小,也該上高中了吧。宋剛檢查了回執(zhí)單,確認(rèn)無誤,問女孩兒幾日能到。雖然這毫無意義,匯款單在路上走多久,并不由女孩兒掌握,但宋剛每次都問。女孩兒說七八天吧。宋剛問這么久?女孩兒改口,也可能五六天。宋剛不由得笑了,再問,可能就三四天?;刭e館的路上,宋剛想象著遠(yuǎn)方收到匯款單的情景。她的手不再發(fā)顫,疑惑卻更重了。她愣怔一會兒,慢慢走回屋。

    睡了一大覺,起來已是下午。此行最重要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沒有什么再讓宋剛掛在心上。他喝了會兒茶,去黃河邊走了一遭,天色就暗了。也不急著回賓館,身子扔在石凳上,想靜靜聽一會兒濤聲,可傳入耳膜的卻是忽遠(yuǎn)忽近的嘈雜。

    “在干嗎呢?”

    “看電視唄?!瘪R曉麗答。

    “我在黃河邊上?!?/p>

    “……有水嗎?”他第一次告訴她身居何處,也許她有些蒙。

    宋剛笑笑,“沒水還叫黃河嗎?”

    她笑了。

    “你……沒事吧?”

    “沒事,挺好的,剛喝了銀耳粥。她買了把鐵锨,把院里的地翻了一遍。”

    “沒事就掛了吧?!?/p>

    宋剛沒等她再說,后面肯定是關(guān)于金枝的。無論說什么,最后肯定繞到金枝身上。馬曉麗能有什么事呢?金枝在身邊,她不下床都可以。金枝的細(xì)致入微,很多時候讓馬曉麗難堪甚至發(fā)怵。

    晚上仍然吃拉面,極細(xì)極細(xì)那種。面館極其簡陋,也就幾平方米,五張桌子全支在外面。宋剛還要了瓶啤酒,老板娘拿開瓶器給他,宋剛搖頭,拇指往上一頂,瓶蓋掉在地上。他以為老板娘會驚訝,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宋剛斟了一杯,邊飲邊打量周圍的食客,還有忙碌的老板娘和廚師。顯然是兩口子,或許進(jìn)城不久。在皮城,宋剛不敢到路邊攤點(diǎn)吃飯,即便夏龍就在身邊。后來退出來,不再是老板,仍然不敢。皮城不大,難免遇上熟人。流言蜚語往往是這么來的,他必須防備。而在這個塞外城市,他是陌生來客,沒有誰認(rèn)識他,更沒人關(guān)心他是誰。旁邊的食客要了頭蒜,宋剛也跟著要了一頭,雖然他不吃。這是新蒜,輕輕一剝,光潔的蒜瓣便滑到手心。兩個蒜瓣并排立著,像極了出浴的乳房。

    似乎沒過癮,宋剛又要了一瓶。拇指仍往上一頂,瓶蓋未動。老板娘還未離去,宋剛有些窘。老板娘說我來吧。宋剛偏偏身子,再一頂,開了。老板娘說手會被弄壞的啊,便離去。宋剛不屑地想,那怎么可能?曾經(jīng)有一次他用拇指開啟三筐啤酒,當(dāng)然是很久以前的事。

    第三瓶沒喝完,結(jié)完賬拎在手上,這感覺挺好的。他不是醉漢,沒有絲毫搖晃,就是喜歡那感覺,放縱、游手好閑,還有些無賴。他的錢還不到花不完的地步,但足以把他鍍得金光閃閃??稍诠亲永?,他仍渴望過去那種放蕩的日子,半夜拎著酒瓶走在縣城空寂的大街上。

    到了賓館門口,他駐足玻璃門前,思忖要不要干點(diǎn)兒什么。他用腳尖狠踢著地面,仿佛那里設(shè)置了什么障礙。電話響了,是馬曉麗。聲音帶著慌張,他能聽出來?!澳恪€沒睡吧?”宋剛特惱火,越是遇到事她越是拐彎抹角?!霸趺戳??”宋剛大聲問?!耙坏ぁ坏ぁ瘪R曉麗嘴里似乎塞了亂麻?!暗降自趺戳??”宋剛聲音提高幾個分貝。“一丹……和男友……分手了?!?/p>

    宋剛噓了口氣。他們的女兒和男友分手了,這算什么事?馬曉麗急成這樣?分了才好,正合宋剛心意。

    宋剛把酒瓶塞進(jìn)垃圾桶,他抓著手機(jī),乘電梯、開房間、插卡,然后坐在床邊,聽馬曉麗敘述經(jīng)過。馬曉麗每隔三兩天便與女兒通一次電話,一般都是她打過去。今天這個電話是女兒主動打過來的,告訴馬曉麗和邁克斯分手了?!澳銈儩M意了吧?你們高興了吧?”女兒氣呼呼的。馬曉麗再三追問,女兒什么也不說,發(fā)了通脾氣便掛了。馬曉麗再打過去,女兒卻不肯接。馬曉麗說得顛三倒四,宋剛耐著性子安慰了一會兒,馬曉麗的聲音總算正常了。她讓宋剛打個電話,說不定她會接宋剛的。宋剛應(yīng)了,心里卻想,一丹不接她的電話,又豈能接他的?

    曾經(jīng)的一丹孤僻、柔弱、多愁善感,沒有主見,看見蝴蝶被踩死也會掉淚,小區(qū)的流浪貓死了,會傷心得吃不下飯。帶她去商場買衣服,她從來不自己挑,一切由馬曉麗做主。一丹念到初二,宋剛就把她送出去了。宋剛當(dāng)然猶豫過,女兒這般性情,這么早出去肯定遭罪,但權(quán)衡過后還是下了狠心。有錢人不都這樣嗎?也許一丹會遭些罪,但日后會好的。宋剛不完全為了趕“時髦”,還有安全的考慮。他的攤子大,自會被人盯上。一度還雇人守在學(xué)校門口,就是怕女兒有什么意外。送出去,就不會再有這方面的擔(dān)心。這些自然不必跟女兒和馬曉麗解釋,在這個家,他說了算。

    一丹是從什么時候變化的?宋剛說不清楚。他和馬曉麗去過兩次,感覺一丹與過去有很大不同。仍舊多愁善感,但不再順從,有自己的主意了。宋剛覺得這不是壞事,女兒已經(jīng)成人,自該如此??呻S后的事卻敲了宋剛一棒。宋剛送女兒出國,在國外定居,但希望她嫁個中國人。這個意思,已明確告訴過她。宋剛不是保守,就是覺得相同的文化背景在性情上更合得來。女兒沒聽他的,交了個叫邁克斯的英籍男友。宋剛勸阻過幾次,女兒不但不聽,他的反對更讓她鐵了心?!俺悄阌描F鏈把我拴回去,否則甭想!”她如是說。宋剛氣得臉色發(fā)青,卻無計可施。女兒的性格和他越來越像,追到美國又能如何?宋剛本來認(rèn)了,沒想到現(xiàn)在女兒和邁克斯分開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這不是壞消息。當(dāng)然,電話他是不會打的,打也不是現(xiàn)在。

    過了一會兒,馬曉麗發(fā)短信說,女兒回話了。

    宋剛又等了一會兒,仍無后話,便給馬曉麗打過去。馬曉麗說一丹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還問她晚飯吃了什么。宋剛說:“她沒事就好,你先別亂問了?!蓖蝗幌肫鹗裁矗謫?,“她知道嗎?”

    馬曉麗似乎確定不了宋剛指的是誰,問:“你是說金枝?”

    宋剛說:“還能有誰?”

    馬曉麗沒有任何猶豫,說:“知道?!?/p>

    宋剛立時來了氣,“你告訴她的?”

    馬曉麗緊張了,“一丹打來的時候,她正好在旁邊?!?/p>

    宋剛問:“現(xiàn)在呢?”

    馬曉麗說:“她下去了。”

    宋剛說:“她哭了吧?”

    馬曉麗嗯一聲,“哭得很傷心,說一丹不定多難受呢。”

    宋剛沒言聲。由配角變?yōu)橹鹘?,金枝有這個本事。

    馬曉麗問:“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

    宋剛說:“沒事,你安心睡吧,我兩三天就回去了?!?/p>

    6

    作為保姆,金枝無可挑剔。比如刷馬桶,先前的保姆幾天刷一次,金枝每天都刷,不管忙到多晚。宋剛勸了幾次,金枝永遠(yuǎn)都是說閑不住。把碗筷放入消毒柜前她再三洗涮,待拿出來用,仍要沖洗。宋剛說已經(jīng)消過毒,沒必要再洗,她說萬一沾了什么東西呢,水是最干凈的。金枝如此盡職,卻只拿一千塊錢,宋剛硬給,她就怪宋剛不認(rèn)她這個小娘。總不能把錢強(qiáng)行塞給她吧,所以宋剛總是隱隱有些歉疚。

    金枝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馬曉麗私下對宋剛說,你這個小娘實(shí)在能干,有她在,省心多了。但不久馬曉麗就和金枝鬧了別扭。馬曉麗的內(nèi)褲一直是自己洗,她明確告訴過金枝,平時放在一個單獨(dú)的盆里,這個習(xí)慣她已堅持二十多年了。那天她沒來得及洗,金枝越俎代庖了。馬曉麗沒好氣:“我不是說了嗎?這不勞你動手。”金枝惴惴不安,“一樣的,一樣的,別把我當(dāng)外人?!瘪R曉麗說:“我從來沒把你當(dāng)外人,我就是不習(xí)慣?!苯鹬φf:“慢慢你就習(xí)慣了?!瘪R曉麗質(zhì)問金枝什么意思,還想改造她?金枝面紅耳赤,很委屈很受傷的樣子,說借她一萬個膽子也不敢,這樣的活兒本是她分內(nèi)的事。馬曉麗說不過金枝,但此時她難免帶有主人的威嚴(yán),再次“約法三章”,金枝連連點(diǎn)頭。馬曉麗總有疏忽的時候,半個月后,金枝再次越權(quán)。金枝不但洗了,還掛在陽臺,馬曉麗大為惱火。金枝仍舊是做了錯事的惶恐,說出的話卻是火上澆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沒事的?!瘪R曉麗大嚷:“我不是為你好,我是不習(xí)慣,明白嗎?我知道你沒事,可是我有事!”馬曉麗上綱上線,人權(quán)都扯出來了。金枝保證不再犯,再洗馬曉麗就剁她的手。馬曉麗發(fā)狠,“你以為我不敢?”

    過后馬曉麗又給金枝道歉。金枝說她的心眼兒才沒那么小,甭說馬曉麗說話沖了些,就是抽兩巴掌她也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她再次強(qiáng)調(diào)。馬曉麗苦笑,確實(shí)不是為她好,就是不習(xí)慣。有什么不習(xí)慣呢?慢慢會習(xí)慣的。這話讓馬曉麗緊張。

    馬曉麗向宋剛告狀,起先宋剛沒放在心上,更不值得他出面。金枝搶著洗,那就洗唄。后見馬曉麗精神恍惚,這才急了。一天兩人散步,走出幾百米,馬曉麗忽然想起內(nèi)褲在盆里泡著,撇下宋剛就往回走。她記錯了,出門前已經(jīng)洗過,照此下去那還了得。宋剛單獨(dú)和金枝談話,金枝仍說,我知道她是為我好,我不在乎。宋剛說,你不在乎她在乎,在這個家,我都得順著她,你就別拗著她了。金枝問:“為她好也不行?”宋剛說:“不行?!苯鹬Φ皖^尋思一會兒,又看看自己的手,說:“這手天生就是干活兒的,不干活兒就銹了。”宋剛說:“沒事你到外面走走,別整天待在屋里?!辈毁I菜金枝基本不出門,買了菜就回來,從不閑逛。金枝說:“我喜歡在家里,家里踏實(shí)……我不洗就是了?!?/p>

    秋后,金枝的女兒貴萍來了一趟。她大學(xué)畢業(yè),雖然不是什么名牌學(xué)校,但按照縣里當(dāng)年的政策,本科生可以直接安排工作。貴萍是師范生,當(dāng)老師也正對口。只是縣城名額少,大部分在鄉(xiāng)下。金枝第一次向宋剛張口,吃晚飯的時候說的,小心翼翼地,宋剛應(yīng)得很痛快。幫金枝做點(diǎn)兒什么,這個想法早就有了。沒那么容易,但對于宋剛也不是特別困難。他回了趟縣城,貴萍的事就敲定了。金枝說了幾籮筐的感激話,宋剛都有些煩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別把我當(dāng)外人。宋剛意識到他的話與金枝的邏輯相同,無悖情理,極其奏效。

    轉(zhuǎn)年,金枝的兒子貴祥登門。那天,宋剛外出回來,看到貴祥坐在沙發(fā)上,金枝似乎正訓(xùn)斥他。貴祥不安地站起來,叫聲大哥。貴祥個子不高,眉毛疏淡,其貌不揚(yáng),但他不是那種可以輕易忽視的人。恰恰相反,正因?yàn)樗钠胀?,反容易引人注意。宋剛第一次見貴祥就有這種感覺,戴了孝帽,穿著孝衣,貴祥跪在那里,宋剛?cè)圆粫r瞥到他。后來回想,是貴祥的眼神太特別,飄忽,游移,難以琢磨。當(dāng)然,宋剛也沒工夫琢磨他,名義上是兄弟,其實(shí)沒什么關(guān)系。若不是金枝來家里當(dāng)保姆,讓親戚關(guān)系續(xù)存下去,宋剛恐怕和他形同陌路。

    宋剛掃一眼茶幾,既無果品又無茶水,佯沉了臉,怪金枝招待不周,水也不倒一杯。金枝這才拍下手,說本來要倒的,讓他氣著了。她從廚房端來洗凈的水果,分別給宋剛和貴祥倒了水。她拿起一個蘋果,問貴祥吃不。貴祥搖搖頭,有些局促。宋剛責(zé)備金枝,哪有這么問的,你給他削一個就是了。又轉(zhuǎn)向貴祥,隨便些,還開玩笑,我回村可是又吃又喝的。貴祥搓著手,真不吃的。宋剛看金枝,金枝慢騰騰地抓起水果刀。金枝削蘋果的技術(shù)已經(jīng)非常純熟,宋剛想,貴祥看到她這么熟練怕要吃一驚吧,誰想金枝竟然劃破了手。她將蘋果擱在茶幾上,沖貴祥說,我都讓你氣暈了。宋剛不知兩人說什么,不便問也不想問。他怕貴祥難堪,說,當(dāng)娘的永遠(yuǎn)有發(fā)脾氣的權(quán)利。

    宋剛提議出去吃,貴祥來一趟,他怎么也得請一頓。宋剛每年清明祭掃,貴祥都變著花樣招待他。在看護(hù)父母的墓地方面,貴祥也極為用心。雖然宋剛的父母不是帝王將相,沒有看護(hù)的必要,但貴祥如此,宋剛也不反對。那天宋剛心情也不錯,從礦上退出,宋剛也沒有徹底閑著,和人合開了一家飯店。他投入大半資金,合伙人負(fù)責(zé)經(jīng)營。那天正好結(jié)算,效益比宋剛想象的好。當(dāng)然,宋剛沒打算去自家飯店吃飯。

    金枝執(zhí)意在家吃,并且羅列一大堆理由,宋剛只好妥協(xié)。她已經(jīng)買了菜,宋剛讓她再買一條魚,他好好和貴祥喝兩盅。金枝買菜做飯的時間,宋剛和貴祥聊村里的事,也只有這個話題兩人能說到一塊兒。貴祥漸漸放開,偶爾笑笑,眼睛會閃出亮光。更多時候,他的目光溫和平緩,底氣不足的樣子。

    貴祥有些酒量,宋剛是知道的。但他舉杯遲緩,有意無意地掃著宋剛,宋剛大口他便大口,宋剛小口喝,他也同樣跟著。宋剛說,你別瞅我,我這個年齡,酒量不行了。貴祥恭維:“他們說哥一頓喝掉三斤白酒呢。”宋剛擺手,“老皇歷了,那時太傻,胃生生喝壞了?!苯鹬Σ逶挘骸昂染苽恚忌俸赛c(diǎn)兒,特別是你?!彼粗F祥,“舌頭一大就胡扯。這可是大地方,醉了丟你哥的臉?!彼蝿傂πΓ约杭液染?,想怎么就喝怎么喝。貴祥仿佛受到鼓勵,雙手舉杯,一飲而盡。金枝瞪他,貴祥抹抹嘴巴,“哥放話了,我聽哥的?!?/p>

    幾杯之后,貴祥的目光穩(wěn)穩(wěn)落在宋剛臉上,而不是像先前突然有風(fēng)卷過似的,飄忽搖擺。宋剛明白他有話要說,卻又拿捏不準(zhǔn),即便目光停穩(wěn)了。

    “有事?”宋剛問。

    “是有點(diǎn)兒事?!辟F祥的眼睛閃了一下,他終于等到宋剛這話。

    金枝呵斥:“貴祥,少給你哥找麻煩?!?/p>

    宋剛制止金枝,“讓他說嘛。”

    貴祥就說了。

    金枝揶揄:“也不拿鏡子照照,就你還想當(dāng)村委會主任?”

    貴祥頂撞:“我沒本事,你把我生出來干什么?”

    金枝在貴祥頭上拍一掌,“你個沒良心的?!?/p>

    貴祥說:“是功臣,行了吧?有沒有本事,干了才知道,這不還有哥嘛?!?/p>

    金枝說:“你從來沒當(dāng)過,趁早別打這個主意?!?/p>

    貴祥說:“朱元璋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皇帝,他還放過牛呢。我放過牛放過馬,還放過羊和豬,你又不是不知道?!?/p>

    金枝說:“不行,不能拖累你哥?!?/p>

    貴祥轉(zhuǎn)向宋剛,“我不會的?!?/p>

    母子倆你來我往,宋剛坐觀西洋景。貴祥的來意已經(jīng)明確。貴祥無根無基,競選村委會主任談何容易?但有宋剛支持就不同了。宋剛不會輕易表態(tài),他得把利害捋清楚。金枝和貴祥演雙簧,她的話帶了夸張,但未必沒有道理。宋剛的大腦迅速運(yùn)轉(zhuǎn),天平漸漸傾斜到貴祥一邊。

    宋剛說:“貴祥說得沒錯,誰生來也不是村委會主任?!?/p>

    貴祥驚喜交加,“哥同意了?我敬哥一杯?!彼酒饋恚o宋剛鞠了一躬。

    宋剛說:“我同意不同意不重要,你競選,主意自己拿?!?/p>

    貴祥說:“那怎么行?哥同意我才踏實(shí),哥反對我就放棄。”

    金枝盯住宋剛:“你不是說笑吧?他怎么可能?你真同意?”

    宋剛笑笑:“我當(dāng)然不是說著玩兒的?!?/p>

    金枝反應(yīng)不過來的樣子,僵了一會兒,搖頭道:“還是算了吧,貴祥,你趁早死了這份心?!?/p>

    貴祥說:“我聽哥的,你別拽我后腿。”

    宋剛問:“你想讓我做什么?”

    貴祥說:“哥點(diǎn)頭就行,別的不勞煩哥。”

    宋剛夾了一顆蓮花豆,金枝自制的,非常酥脆。他嚼碎,咽下去。其間,他看著貴祥眉毛疏淡的臉。貴祥的目光沒有閃避:“雖說只是一個村委會主任,但也沒那么簡單啊?!?/p>

    貴祥的喉結(jié)蠕動一下,像陪著宋剛吞咽?!拔抑?,我心里有數(shù)兒?!?/p>

    宋剛不相信貴祥大老遠(yuǎn)跑來只是為了征得他同意。貴祥可能難以啟齒,這也好,宋剛的幫忙便有了分寸和限度。金枝每月只拿一千,余下的錢宋剛存到了特意為她辦的卡上,現(xiàn)在正好派上用場。競選難免花錢,比如給村民買米面什么的,雖說上面不讓拉選票,但好多地方都這么干。富裕的村莊還發(fā)紅包呢,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ㄉ弦矝]多少錢,宋剛直截了當(dāng),“別的忙我?guī)筒簧希枚嗌馘X包我身上。”金枝堅決不讓貴祥拿,而貴祥也沒有拿的意思,他說:“哥同意就是幫我最大的忙,錢真用不著的,我自己有。”宋剛疑惑:“你自己的錢夠嗎?”貴祥說:“這個不用哥操心,我自有辦法?!彼蝿偝料履槪骸敖形腋缇蛣e推讓,算我借你的,以后再還我?!辟F祥說:“真的用不著。”到底沒有拿。

    貴祥競選的日子里,金枝常責(zé)備宋剛,貴祥不識慣的,你不能對他太好?;蛘撸賮?,你不能給他好臉。宋剛有時笑笑,有時虛應(yīng),怎么也是兄弟嘛。金枝搖頭,他不是當(dāng)村委會主任的料。在她又一次提這個話題時,宋剛說:“我也沒幫他什么,已經(jīng)開頭,就由他去吧?!苯鹬φf:“我是怕給你添麻煩啊。”宋剛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麻煩咱解決就是。這人活在世上,誰能順風(fēng)順?biāo)??你把心放肚里好了。”金枝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金枝勤勤懇懇,卻只拿一千塊錢,還有,金枝救過他。宋剛從來沒告訴金枝,但始終記著。同意貴祥競選,也算是對她的報答,宋剛出錢也是誠心誠意。貴祥竟然不要,這讓宋剛有幾分遺憾。如果貴祥讓他出面周旋,宋剛也會,這樣貴祥就有了勝算。貴祥不提,宋剛也不會介入,由著貴祥折騰好了。選上是他的能耐,選不上也不能怪宋剛。

    貴祥沒打過任何電話,沒向宋剛咨詢什么。宋剛也挺奇怪,貴祥難道憑著沖動去競選?宋莊千口人,彼此盤根錯節(jié),弄不好不但選不上,花了冤枉錢還得罪人。某天晚上,宋剛接到毛安的電話。宋剛開礦那陣,毛安是副鎮(zhèn)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鎮(zhèn)長了。扯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毛安突然說:“你那個兩姓兄弟要競選村委會主任,你知道吧?”宋剛隨口說:“知道,”當(dāng)即腦子轉(zhuǎn)過彎兒,“怎么,他去找你了?別理他!”毛安嘿嘿兩聲:“宋哥,這可不是你的作風(fēng)呀?!彼蝿傉f:“他要選,我也不能攔,選上選不上隨他便。”毛安說:“我明白我明白,宋哥放心,不打擾你了?!?/p>

    宋剛發(fā)了會兒呆,雖然夜已深,還是給貴祥打了電話。貴祥已經(jīng)睡了,迷迷糊糊的。宋剛問他是不是找過毛安,貴祥問哪個毛安。宋剛火了:“還能哪個毛安?毛鎮(zhèn)長!”貴祥說:“沒有呀?!彼蝿倖枺骸八趺粗滥愫臀业年P(guān)系?”貴祥委屈:“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清楚呀。”緩了一下,宋剛說:“有些關(guān)系很復(fù)雜,你不能打我的旗號?!辟F祥連連保證:“哥放心,我沒那么蠢。”宋剛說:“讓我?guī)褪裁疵?,你必須和我說,明白嗎?”貴祥說那是肯定。宋剛聽得貴祥連連打哈欠,于是掛掉。然后又給毛安發(fā)了一條短信。毛安的回復(fù)只有兩字:放心。

    貴祥不蠢,未必直接找毛安。就如宋剛,未必要親自出面,有時不出面比出面效果更好。毛安也不會直接介入。但他畢竟是鎮(zhèn)長,風(fēng)會隨他的方向旋轉(zhuǎn)。宋剛咂摸出其中滋味,卻不宜再說什么。

    7

    馬曉麗沒睡好,頭疼得厲害。早飯吃一點(diǎn)點(diǎn)兒便捂了頭走進(jìn)臥室。金枝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歉意地對宋剛說,喝完自己添。并不等馬曉麗召喚,她知道馬曉麗需要她。馬曉麗老毛病了,時好時壞,中醫(yī)西醫(yī)都看過,藥沒少吃,卻未根治。某次發(fā)病,金枝替她按摩一會兒,竟然減輕許多。馬曉麗不再吃藥,頭疼就讓金枝按摩。很多事都離不開金枝,比如馬曉麗的頭疼。她讓宋剛按摩過,沒兩下就喊受不了。當(dāng)初在杏花溝買房,確實(shí)是想躲開金枝?,F(xiàn)在想來,選擇那樣可笑的逃離方式,原本就沒想徹底將她拒之門外。

    可是……

    宋剛在沙發(fā)上翻了會兒短信,有約他打臺球的,有約他游泳的。金枝將沏好的茶放下,輕聲說:“睡著了?!彼蝿傸c(diǎn)點(diǎn)頭,“你吃飯吧?!苯鹬@口氣,竟然淚汪汪的。宋剛心想糟了,沒等他有所反應(yīng),金枝的臉已經(jīng)被雨簾覆蓋?!八@是老毛病,不要緊的?!彼蝿偢尚σ宦暋=鹬δㄒ话?,在膝蓋上擦擦,再抹一把,又在膝蓋上擦擦。“我是想起一丹了……曉麗頭疼,肯定是因?yàn)橐坏ぁ!边@個宋剛心里明白,馬曉麗的頭疼與情緒有極大關(guān)系。馬曉麗牽掛一丹,也沒像金枝這么大肆流淚。宋剛回家的當(dāng)天,金枝已經(jīng)哭過一次。“閨女大了,由她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分個手嗎?我都不擔(dān)心,你擔(dān)心什么?”宋剛的話是帶了牙齒的。金枝道:“男人總歸是心硬,一丹就算成人了,也是女娃,你們把她扔在國外,沒人照顧,平時怕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彼_始討伐,仿佛宋剛和馬曉麗把一丹拋棄了。宋剛耐著性子:“怎么沒有說話的?她朋友多著呢?!苯鹬φf:“你這個當(dāng)父親的不了解女兒,她要是朋友多,也不會大半夜給你打電話?!彼蝿偪嘈Γ骸霸圻@邊是黑夜,她那邊是白天?!钡鹬Φ呢?zé)備似乎也有道理,他確實(shí)不知道女兒有多少朋友。宋剛說:“好啦,人不跌跟頭長不大,你別操心了,特別是在曉麗面前,不要提一丹,更不要掉淚!”金枝點(diǎn)頭:“我知道,她睡著了,我就忍不住了……”她有些哽咽。

    宋剛說要出去一趟,將她晾在空闊的大廳。替一丹難過,這個理由滑稽卻結(jié)實(shí)。讓她哭好了,只是宋剛不在,她還會哭得那么動情,那么投入嗎?也許吧,畢竟貴祥……宋剛被劃著,咬緊牙,方抑制住身體的痙攣。

    貴祥當(dāng)選,宋剛毫不意外。電話那邊的貴祥難以掩飾的興奮,宋剛淡淡地說,好好干吧。距貴祥的電話不到兩小時,宋剛收到毛安的短信。結(jié)果在那兒擺著,再撇清反讓毛安小瞧了,他回復(fù)了謝意。他幫過毛安,毛安將這個人情還給他。順?biāo)浦郏蝿偘堰@份情補(bǔ)償給金枝。宋剛也沒失去什么,不快一閃而逝。那天,他讓金枝多燒了兩個菜,金枝也破例喝了幾杯。平時她不喝的,在保姆與小娘之間,她自有分寸。

    次年清明,宋剛回村,貴祥早早就在村口候著了,仍是滿臉的恭敬。日光斜射,眉毛幾乎看不到了。但貴祥沒像往年那樣殺雞宰鴨,祭掃完,便要領(lǐng)宋剛?cè)ユ?zhèn)上?!澳愕苊镁湍莾上伦樱业煤煤谜堈埜??!辟F祥解釋。宋剛說:“又不是回來吃飯,家里坐坐就是了?!辟F祥不依:“這哪行呢?食材我自己準(zhǔn)備的,不過就讓他們做做,錢都給了,咱不去可就白扔了?!彼蝿傄呀?jīng)停了車,“非去不可?”貴祥央求:“哥好歹給我個面子?!彼蝿?cè)匀贿t疑,問還有誰。貴祥揣摩到宋剛的心思,“清明防火任務(wù)重,毛鎮(zhèn)長忙得顧頭不顧腳呢,就……別喊他了吧?!彼蝿傕乓宦暎瑖诟廊蘸竺?zhèn)長問起,不要說他在鎮(zhèn)上吃的飯。貴祥點(diǎn)頭,“我明白,哥一百個放心。”

    該是鎮(zhèn)上最好的飯館了。兩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子。宋剛皺眉,“你這是干什么?沒這么糟蹋的?!鄙诫u野兔本地有,鹿肉卻沒那么好弄,貴祥費(fèi)了大心思。他嘿嘿笑:“吃不了咱打包,糟蹋不了,怎么說兄弟也是村委會主任了。”宋剛斜他:“省長也沒這么吃的?!辟F祥說:“省長你是看不見——瞧我這嘴,我知道哥見過大場面,就一次,哥就賞個臉吧?!?/p>

    其間,貴祥接到兩個電話,他都是出去說的。宋剛聽不清貴祥說話的內(nèi)容,但能聽到他的聲音,應(yīng)該是貴祥突然提高的某些音節(jié)刺到包廂中的宋剛。不知怎的,宋剛隱約有些不安。

    一個月后,宋剛才知道貴祥和人合辦了砂廠,就在村莊北面。

    宋剛接到車站派出所電話,趕到那里,看到蹲在角落的老漢金三。宋剛把金三領(lǐng)到餐館,點(diǎn)了兩個菜,丟下二百塊錢。金三卻扯住宋剛,說是因?yàn)樯皬S找他的。貴祥的砂廠不允許村民靠近,還養(yǎng)了兩條狼狗,金三挽起褲腿讓宋剛看他的傷。他不過是想看看,卻被貴祥的狼狗咬了。他找了鎮(zhèn)里,還去縣里反映過,貴祥的砂廠照開不誤,一分錢也不賠給他。金三說他想好了,宋剛?cè)羰遣还埽屠^續(xù)往上告,不信沒講理的地方。

    宋剛正要給貴祥打電話,貴祥的電話來了。貴祥已經(jīng)在皮城。半小時后貴祥就到了小飯館,身后還跟了兩個人。剛剛還憤憤然的金三,此刻怯怯的,若不是宋剛在場,怕是要逃了吧。貴祥狠狠瞪金三,但面對宋剛,瞬間堆砌滿臉笑紋,“給哥添麻煩了?!?/p>

    “怎么回事?”拐進(jìn)飯館旁邊的巷子,宋剛冷聲問。貴祥不安地說:“給哥添麻煩了?!?/p>

    宋剛盯住他:“去年就開了?為什么上次不說?”

    貴祥躲閃著:“不想讓這些小事麻煩哥,人家是有證的。”

    宋剛冷笑:“人家?你沒參與?”

    貴祥并不否認(rèn):“我入了股。”

    宋剛問:“給村里交錢嗎?”

    貴祥神色活潑了些:“當(dāng)然交呀,不交怎么可能?”

    宋剛問:“多少?”

    貴祥說:“一年三千?!?/p>

    一個砂廠一年少說也有幾十萬收入。宋剛冷笑一聲:“你們可夠黑的,難怪你要競選?!?/p>

    貴祥沒有在意宋剛的挖苦:“我不能一輩子沒出息嘛。不過,和哥還是不能比,哥開大礦,我只能和人弄個小砂廠?!?/p>

    宋剛暗暗心驚。貴祥的神情帶著諂媚和討好,話卻夾著鋒利的刀片。他的目光壓過去,貴祥往后縮了縮。

    “那么,這個采砂場是要徹底開下去了?”

    貴祥說:“辦采砂證費(fèi)了不少周折,已經(jīng)投了很多錢,再說……簽了五年合同。”

    宋剛問:“狼狗是怎么回事?”

    貴祥叫屈:“養(yǎng)狗也是沒辦法,好多村民專以偷盜為生,人看不過來呀。金三完全是個意外,這事怪我,沒處理好。哥放心,我會處理好的?!?/p>

    宋剛說:“在宋莊地面上,別太過分了。”

    貴祥大蝦一樣弓了腰,“我曉得了?!?/p>

    阻止貴祥開廠已不大可能,除非砂廠自個倒了,宋剛也只能警告一番。宋剛不放心金三,讓貴祥當(dāng)著他的面處理,就在那家小飯館。金三索賠一千五,貴祥立馬瞪眼,你又不是金腿。見宋剛皺眉,馬上改口,就依你。只是來時沒帶錢,他讓金三先回村,金三死活不肯。貴祥道:“我給你打欠條行不?”金三依舊搖頭。貴祥開始掏錢,他帶來的兩個人也幫著湊,終于湊夠。金三不愿意坐貴祥的車,貴祥不答應(yīng),他必須把金三交給家人。直到貴祥當(dāng)宋剛的面做了保證,金三才上了車。

    貴祥的砂廠像枚釘子嵌進(jìn)宋剛的身體?!昂透绮荒鼙?,哥開大礦,我只能和人弄個小砂廠?!辟F祥的話不時在耳邊回響,每響一次,那枚釘子就往深扎一點(diǎn)兒。宋剛開了十幾年礦,從未覺得有什么不對。即便死人,死人又怎樣?周邊哪個礦不死人?沒有什么是不付出代價的。夏龍死后,他被迫退出。不是不愿意開了,是不敢開了。如果可能,他還會開的。一個人拎著酒瓶在馬路游蕩固然自在,但前呼后擁的感覺更讓人迷戀。他放棄了,是不得不放棄,那就是他的一段歷史,光彩,炫目?,F(xiàn)在不干了,即便他很低調(diào),光環(huán)仍在。他打臺球,服務(wù)生端上的茶也與他人不同。他從未對自己的過去產(chǎn)生懷疑,所以,貴祥那句話著實(shí)把宋剛?cè)菒懒?。貴祥最多就是個老母雞,怎可和他這只金鳳凰相提并論?他極不舒服卻沒有發(fā)作,并不是因?yàn)橘F祥是他的兩姓兄弟,而是被貴祥諂媚中夾裹的刀片劃疼了。那句話追著他。老母雞和金鳳凰不在一個層次,細(xì)究卻沒什么不同,不過是小偷與大盜的區(qū)別。

    每比較一次,金鳳凰的毛就被拔一根,宋剛感覺自己快被拔光了。貴祥不過養(yǎng)兩條狼狗,宋剛干過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死一遍,他也不敢坦陳。是的,拔光毛,他未必如一只老母雞。這樣的發(fā)現(xiàn)令宋剛越發(fā)沮喪惱怒。

    金枝發(fā)現(xiàn)了宋剛的異常。某天晚上,宋剛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金枝端一個果盤過來,果塊大小適中,扎了牙簽。宋剛讓她給馬曉麗端到臥室,金枝說她那兒有。宋剛讓她端到一邊,他的胃不怎么好。金枝卻一屁股坐下,“你有心事了吧?”宋剛愣怔一下,這才將目光擱她臉上。他笑笑,搖搖頭。金枝嘆口氣:“我知道幫不上你,你想的都是大事,我一個女人家,什么都不懂,只是……別老憋在心里,找朋友說道說道,久了會生病呢。”宋剛說:“真的沒什么。”金枝含了幾分痛心,“電視開著,你卻望著屋頂,還沒什么?”宋剛啊一聲,是走神了。金枝問:“不會是因?yàn)橘F祥辦砂廠吧?”宋剛吃了一驚,金枝還真是厲害。金枝說:“你說他選個村委會主任就是了,還開什么砂廠?他有多大本事我還不知道?!彼蝿傂πΓ骸八_廠,你臉上有光啊?!苯鹬φf:“那是托你的福,若不是你罩著,他哪有今天?!彼蝿傉f:“還是貴祥能干?!苯鹬φf:“可別這么說,貴祥折騰破天,我心里也清楚咋回事。他要沒良心,我先饒不了他,這份恩,甭說這輩子,下輩子他也得記著。”

    貴祥不僅撕裂了宋剛包裝完好的過去,他還會繼續(xù)折騰。金枝的表態(tài)反而點(diǎn)醒宋剛,他所有的不快、不安、懊惱都與貴祥有關(guān)。他要與貴祥拉開距離,直至徹底撇清關(guān)系。當(dāng)然,所有這一切,金枝是黏合劑,沒有她,宋剛不會和貴祥發(fā)生關(guān)系。金枝能干,但宋剛用不起了。

    幾日后,宋剛和金枝談話,說貴祥繁忙,肯定需要人手,勸她回去,好歹能幫幫他。金枝甚是緊張:“你這是要攆我走嗎?我哪里沒做好嗎?”宋剛忙說她干得非常出色,他和馬曉麗都非常滿意,但覺得貴祥更需要她。金枝捶著胸:“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你們要攆我走呢。我不走!”她很堅決地說,“貴祥那兒我?guī)筒簧?,也不想幫他。跟你們這么些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要是我哪兒做得不好,你指出來就是,罵我都行,可別趕我走。宋剛,求你了……”金枝的眼淚稀里嘩啦直瀉下來。宋剛有些慌,“不是攆你,只是……”金枝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撩起衣襟抹臉。

    “別哭了好不好?我就是說說?!彼蝿?cè)讨鵁﹣y?!熬褪钦f說?”金枝的眼睛紅得滴血,“不是真的攆我?”宋剛說:“你這是何必?”金枝大喜過望的樣子:“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攆我,以后可別嚇我了,我心臟不好。工資我不要了,管我吃住就行。”宋剛說:“這和工資沒有關(guān)系?!苯鹬φf:“那我也不要了,怎么說我也是你小娘,咋能要你們的錢呢?我知道你們不缺,不缺我也不該要。貴祥那兒,你千萬別多心,他不會有意見的。啊呀,得買菜去了。”

    8

    飯菜在桌上擺著,卻不見金枝的蹤影。宋剛以為她又去為春耕做準(zhǔn)備了。她熱情高漲,快摟著菜田睡覺了。她已經(jīng)列好種植計劃,青菜、韭菜、蘿卜、豆角、黃瓜、茄子、辣椒,沿墻側(cè)點(diǎn)玉米和向日葵。她知道馬曉麗喜歡吃黑白相間的花玉米,但不知什么樣的種子能長出花玉米。她讓宋剛在網(wǎng)上查查,以免她買的時候上當(dāng)。宋剛沒查出來,她有些遺憾地說只能去市場問了。

    宋剛踱到窗前,并沒看到她。杏葉被秋風(fēng)掃盡,院子空闊許多。那片地已被金枝分成大小不等的方格,自然不同的方格種不同的菜。金枝已經(jīng)在預(yù)演,她什么都不耽誤。一場雪,半夜風(fēng),方格就會被抹平,金枝的工作其實(shí)是徒勞。宋剛?cè)斡伤垓v,對金枝也不是沒有任何意義。她也是一粒種子,雄心勃勃的種植計劃也包括她自己。

    宋剛在餐桌邊坐下,馬曉麗也趿著拖鞋下樓了。每個盤上都扣著碗,宋剛一一揭開。即便是早餐,金枝也變著花樣,一周絕不重復(fù),除了粥。宋剛和金枝都愛喝粥,這不會變。馬曉麗喝了兩口,忽然左顧右盼,“金枝呢?”宋剛說不知道。馬曉麗喊了兩聲,站起來。宋剛斜她,“你干什么?她還能丟了?”馬曉麗嘟囔:“我手機(jī)在上面呢?!迸芡葍旱氖缕綍r都是金枝的。在甩掉金枝的問題上,馬曉麗和宋剛一致,甚至比宋剛還強(qiáng)烈,因?yàn)樗l(fā)現(xiàn)金枝跟蹤她。這讓她大為惱火,在大街上就斥責(zé)金枝。金枝卻十分委屈,馬曉麗獨(dú)自上街,她不放心。她??葱侣?,被盜被搶的事能說出一大堆。她還向宋剛解釋過,絕沒有監(jiān)視馬曉麗的意思,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就是不放心。她對馬曉麗發(fā)過誓,也答應(yīng)宋剛,但沒有徹底管住自己。馬曉麗平時很順從宋剛,為此卻和宋剛鬧了幾場別扭。她認(rèn)為金枝是受宋剛的指使,宋剛說我有必要指使她嗎?還指使她跟蹤監(jiān)視你?宋剛也和金枝發(fā)了脾氣。金枝難過極了,如果我只是個保姆,才不操這個心呢,可說什么我也是你們的小娘,這亂糟糟的,她連個方向都分不清,能單獨(dú)上街?金枝雖有理由,還是發(fā)誓,再有下次宋剛敲斷她的腿。金枝再犯,宋剛當(dāng)然不能敲她。馬曉麗索性不再出去了,想到身后跟著人,她就冷麻冷麻的。除非宋剛陪她。宋剛出門的日子,她偶爾出去,干脆讓金枝陪同。竟然漸漸習(xí)慣了,只是提起來仍是惱火,馬曉麗對金枝的依賴程度超過宋剛。

    “怎么還不回來?去哪兒了?”馬曉麗問。金枝在,讓人不適;不在,是另一種不適。宋剛懶得回應(yīng),馬曉麗再次將慌急的目光投過來,他才不耐煩地皺皺眉,“她沒和我請假,我怎么知道?”馬曉麗樓上樓下挨房間查過,仿佛金枝在和她捉迷藏?!罢媸瞧媪斯至?,怎么突然沒影了呢?不會走了吧?”宋剛反問:“你說呢?”馬曉麗被宋剛盯得有些慌,她……或許——忽然想起,有些手忙腳亂地?fù)芙鹬﹄娫?。廚房傳出鈴聲。馬曉麗探進(jìn)廚房,又閃出來,“貴祥的事你打算怎么辦?”宋剛問:“你要我怎么辦?替他坐牢?”意識到話有些沖,緩了口氣,“我沒法幫他,幫不了,前幾日就和金枝說了?!瘪R曉麗說:“金枝怕是徹底失望了,沒準(zhǔn)是因?yàn)檫@個離開的?!彼蝿偟溃骸半x開倒好,省得你養(yǎng)什么狼狗?!苯鹬Ρ还芬н^,見狗有些怵。那是老早的事了,現(xiàn)在老虎也未必嚇得住她。

    金枝要這么失蹤了,還真是麻煩事。馬曉麗似乎被施了魔法,六神無主的樣子。

    宋剛不愿聽她不著邊際的絮叨,站起來,揚(yáng)了揚(yáng)車鑰匙。

    杏花溝通往市區(qū)的車輛稀少,甚為冷清。兩邊的樹木花草,枯的枯,黃的黃,滿目蕭索。宋剛吹幾聲口哨,短促刺耳,然后嘴唇便牢牢合在一起。

    上午計劃打臺球,但時間尚早,宋剛沒任何猶豫徑直開進(jìn)曾經(jīng)的住所。拉開窗簾,驟然擁入的陽光幾乎撞疼他的臉。宋剛挨房間轉(zhuǎn)了轉(zhuǎn),可不是為了找金枝。一切井然,只是拖鞋東一只西一只的,顯示著出逃的狼狽??刹痪褪浅鎏訂幔克婉R曉麗離開那天早飯都沒吃?,F(xiàn)在他回來了,明白不過是換了個戰(zhàn)場而已。金枝主動離開?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貴祥弄出來。

    第一次辭退金枝失敗后,宋剛暫時擱置了計劃。在整個皮城,怕是找不出第二個像金枝這么賣力的保姆。雖說貴祥讓宋剛不爽,雖說那枚釘子嵌得更深,但砂廠還算平安,貴祥也極少登門,宋剛清靜了許多。宋剛?cè)园呀鹬ξ搭I(lǐng)的工資存到卡上,她說不要錢,宋剛只得變換支付方式。

    貴祥開了兩年砂廠后,著手實(shí)施另一項(xiàng)計劃,他要承包宋莊的荒地。雖是荒地,土質(zhì)不怎么好,但花花草草也能生長。面積不小,有四五千畝,貴祥承包五十年,承包費(fèi)五萬塊錢。這樣的條約八國聯(lián)軍也想不出來。一千個不合理,一萬個不合理。但按照政策,如果每位村民簽字同意,條約即可生效。宋剛得知這個消息,貴祥已經(jīng)進(jìn)行過半。有些村民外出打工,貴祥一一找到,逐一攻破。貴祥在皮城經(jīng)停了一下,宋剛阻勸他停止這個計劃。貴祥再沒有初選村委會主任那會兒的謙卑,疏淡的眉宇間滿是不在乎。我不承包,別人也會承包,就像那個砂廠,我不開采,別人早晚也會開采。我不是胡來,每一步都符合法律。他振振有詞。宋剛說這不合理,貴祥“哧”地一笑,哥,你這是開玩笑呢,什么是合理?什么是不合理?宋剛一時無語。貴祥繼續(xù)詰問,那些上百億的廠子幾百萬就賣了,你說合不合理?咱縣投資六千萬建了個三國城,現(xiàn)在都是野貓野狗住,你說合不合理?宋剛驚訝地發(fā)現(xiàn),論口才,貴祥居然和金枝不相上下。宋剛竟被他質(zhì)問得有些詞窮,當(dāng)然還有些心虛,好在貴祥沒提他開礦的事。他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這樣做會讓宋莊人心寒,你可是他們選出的村委會主任。沒料這句話又遭到貴祥恥笑,哥,那是過去,現(xiàn)在哪個兔子吃的不是窩邊草?吃窩邊草才沒風(fēng)險。貴祥拿出村民的簽字讓宋剛看,我沒強(qiáng)迫誰,他們都是自愿的。宋剛瞅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不相信每個村民都是自愿。我就不信沒有反對的,宋剛氣呼呼的。貴祥一笑,反對自然有,但我有辦法讓他們簽字。宋剛警告他不可亂來,貴祥只是一笑,哥的膽子變得這么???不過,哥放心,我不會亂來。

    宋剛未能阻止貴祥,貴祥的翅膀已經(jīng)硬了。貴祥說是不亂來,臨了還是闖了大禍。金三死不簽字,貴祥用盡招數(shù),后來雇了兩個混混,打算教訓(xùn)一下金三,但兩個混混兒下手重了,金三被拉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兩個混混兒,一個被抓,一個在逃,主謀貴祥就這樣把自己折騰得戴上了手銬。

    貴祥出事的消息傳來,三個人正在吃飯。宋剛的手抖了一下,差點(diǎn)兒摔了碗。金枝的目光聚過來,宋剛直說了。金枝號叫了一聲,沒想到她矮小的身體有如此巨大的爆發(fā)力,馬曉麗的臉色都變了。宋剛也險被嚇住,但他反應(yīng)還算快,在金枝跌倒之前扶住她,一手掐人中,一手打120。金枝終于緩過氣,反捏住宋剛,不讓120過來。“我沒事的,千萬別……”宋剛確信她無事,也就作罷。金枝磨磨叨叨的,“這可怎么辦呀,這可怎么辦呀?”宋剛安慰她,分寸得當(dāng),沒承諾什么。金枝卻又抓住他的胳膊,“宋剛,他是你兄弟呀,縱有千般不是,也是你兄弟呀,你救救他,救救他吧?!边@就是她死皮賴臉、死纏爛打留下來當(dāng)保姆的理由吧,硬生生把貴祥嫁接到他的血脈里。宋剛?cè)讨豢煺f:“你別這樣,這不是一句話的事?!苯鹬φf:“我知道人命關(guān)天,除了你,沒人能救他?!彼蝿偙凰龘u得不耐煩,生氣地說:“你得容我想想吧?!苯鹬Φ氖致砷_。她仍在哭,但沒有任何聲響。

    晚飯金枝照做。除了眼睛紅腫,沒有別的異常。宋剛打電話,她怕是聽見了。她不問,在飯桌上一瞟一瞟的,每束目光都頂著花苞。宋剛視而不見,直到擱了筷子,才說具體情況他已經(jīng)問清楚了,但他無能為力。這個忙真的幫不上了,他的難過不全是裝的。

    金枝沒鬧,話都沒說,冷靜得出奇。宋剛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原想離開的,見她這個樣子,他沒敢動?!澳阋簿炔涣怂??”金枝終于說話。宋剛說:“村委會主任雇兇,影響惡劣,不知多少人盯著呢?!苯鹬φf:“就不該讓他選這個村委會主任,他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我當(dāng)初就說他不行?!彼蝿偛蛔杂X地皺眉,難道是他慫恿貴祥當(dāng)村委會主任的?金枝說:“當(dāng)個村委會主任咋就變了,心都讓豬油蒙了。”一個其貌不揚(yáng),外表還算憨厚的人當(dāng)幾年村委會主任,就放肆瘋狂到如此地步,宋剛也不明白,也感到吃驚。他是貴祥變化的見證者,卻理不清其中的邏輯關(guān)系。金枝說:“如果我能替他坐牢的話……”她失神地看著一個地方,自言自語。宋剛料她不會有事,撇下她走了。

    次日,金枝給宋剛致歉,說她失禮,不該那么為難宋剛。宋剛說他理解她的心情,沒有怪她的意思。我想一夜想通了,金枝的聲調(diào)恢復(fù)了之前的韌性,貴祥自作自受,老天爺也幫不了他,隨他去吧。金枝的超脫讓宋剛吃驚,不由得盯住她。她眼睛紅腫,自然哭了很久,可神情安詳,無悲無喜。宋剛不相信她會把貴祥拋開,她的安詳反讓他忐忑。

    宋剛靠沙發(fā)上瞇了會兒,竟然睡著了。沒幾分鐘就被凍醒了,供暖前這一段,屋里格外陰冷。若金枝在,她會輕手輕腳地把毛毯蓋在他身上。宋剛活動幾下,看看表,知道她走了。

    臨近中午,宋剛行駛在回杏花溝的路上。馬曉麗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告訴他金枝還沒回去,第二次問他要不要報警,宋剛沒回應(yīng)就掛了。這女人怕是整個腦袋都被金枝洗了。此時,宋剛竟也有說不出的憂慮。他不相信金枝會不辭而別,可若她真的人間蒸發(fā),他該如何?

    轉(zhuǎn)過彎兒,左前方有一騎車人,背影像金枝。稍一停,目光便滑開。宋剛自嘲地笑笑,他也被金枝洗腦了。車超過騎車人,宋剛偏了偏頭。擔(dān)心認(rèn)錯,他放慢速度,搖下玻璃。確實(shí)是金枝,金枝也看到了他,剎住車。

    車把上掛著青菜、蒜薹、蘿卜等,還有一只活雞。秋風(fēng)清冷,金枝的額頭卻濕漉漉的,原來她去市場買菜了。杏花溝距市區(qū)遠(yuǎn),平時多是宋剛捎她去。

    金枝拍拍八成新的自行車,“花一百塊錢買的,以后我自己就可以去菜市場,省得麻煩你和曉麗?!?/p>

    宋剛說:“這么遠(yuǎn),騎車也不方便?!?/p>

    金枝說:“方便,我順便也活動活動腿腳。噢,我知道花玉米是怎么種出來的了,我還買了澆菜的管子?!?/p>

    宋剛這才注意到自行車后座上夾著一大團(tuán)紅色的軟膠管。他終是沒忍住,聲音有些冷:“你準(zhǔn)備得也太早了吧?!?/p>

    金枝說:“早晚得買,這個季節(jié)便宜。”

    馬曉麗埋怨金枝出去也不打招呼:“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彼蝿偤莺莸伤R曉麗沒注意到。金枝面帶歉意:“我怕影響你們睡覺。”馬曉麗說:“你可以寫個字條,或者帶上手機(jī)?!苯鹬φf:“以后保證不會了,我還買了天麻,燉雞放幾粒?!瘪R曉麗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的,未必有效?!苯鹬φf:“試試就知道,反正沒壞處?!苯鹬κ且獙︸R曉麗的頭疼全方位治療了,她會不斷買雞回來。

    晚上,宋剛在門口走了一小會兒。風(fēng)小下去許多,他能聽到腳底枝葉的碎響。他想打幾個電話,有些電話要背著馬曉麗和金枝。碎響不斷,他有些躁,好幾次快撥通電話又掐斷。

    金枝蹲跪在地板上,手抓著抹布,人卻在發(fā)呆。她又落淚了。似乎怕宋剛看到,她慌了一下,低下頭?!疤炖淞耍愦┑糜悬c(diǎn)兒薄?!彼员硨χ?。宋剛突然有些惱:“地板很干凈了,你別沒完沒了地擦!”金枝幾近哀求:“我閑不下來,就讓我擦吧?!彼蝿傉麄€人被定住。

    半晌,宋剛神情沉重地說:“貴祥——”金枝急切地打斷他:“別提這個貨?!彼蝿傘等弧=鹬徚丝跉?,“千萬別提這個貨!我哭絕不是為他,我真的是為一丹難過。你放心,我不會當(dāng)著曉麗面哭。”她再次哀求,你就讓我難過一下,行嗎?

    9

    陰云密布,這樣的天氣宋剛更喜歡窩在家里,畢竟年齡不同了??珊匣锶嗽偃肭螅瑹o論如何也得他出面。哪怕露一下臉,合伙人說。雖然之前有口頭協(xié)議,可現(xiàn)在飯店遇到麻煩,他不能旁觀。

    金枝抓著雨傘追出來,宋剛搖下車窗說用不著的。金枝說你總得下車呀,硬塞給他。

    剛進(jìn)市區(qū),雨點(diǎn)便砸下來,擊出砰砰的響聲,像冰雹。數(shù)分鐘后已是白茫茫一片,聲音反而弱了,只剩下雨刮器的喘息。車速緩慢,到那兒用了近一個小時。

    合伙人早在大廳候著,宋剛問到了沒?合伙人說剛打過電話,應(yīng)該快了,他不讓接。數(shù)日前,飯店收了幾只野雞,被查住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合伙人未能擺平,不過,姓畢的科長答應(yīng)出來吃飯。電話里已說得清清楚楚,合伙人還是簡要講了一遍。宋剛說見機(jī)行事吧,就怕鐵板一塊,他答應(yīng)吃飯,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

    畢科長五十上下,半個腦頂已經(jīng)亮了。這個年齡再上怕是不可能了,他也未必有上的打算。不怕老油條,就怕生瓜蛋,宋剛看到畢科長松弛的臉,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兒。合伙人介紹完宋剛后,畢科長說:“我好像見過你……哦,想起來了,你上過電視。”宋剛擺手:“老皇歷了?!焙匣锶苏f:“宋總贊助過好些——宋剛打斷他,請畢科長吃飯,別換了片兒。”合伙人忙說:“對對對,不過,畢科長不是外人,你的事該讓畢科長知道,你說呢,畢科長?”畢科長說:“那是,該傳頌的?!彼蝿偨o畢科長點(diǎn)煙,畢科長推讓了一下。閑聊間,宋剛知道他是黑石鎮(zhèn)人,再瞧他被煙熏黃的指甲和眼底的倦意,猜他必定常常熬夜。敬酒時,宋剛說:“我和畢科長和(hu)三杯?!碑吙崎L一愣:“這可是我老家的習(xí)慣,宋總怎么知道?”宋剛輕輕一笑:“那我是猜對了,你老家也不是每個人都這么喝?!碑吙崎L說:“那是,怎么,宋總也……”宋剛再次笑笑:“我麻將打得不好,與畢科長恐怕差遠(yuǎn)了?!碑吙崎L說:“我不是常勝將軍,輸光腚的時候也有?!彼蝿傉f:“那是你謙虛,怎么,怕我學(xué)藝呀?”當(dāng)即讓合伙人準(zhǔn)備一下,說一會兒見識見識畢科長的牌技。畢科長推說還有事。宋剛說:“有事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這么大的雨,正適合打麻將?!碑吙崎L說:“一會兒再說,一會兒再說?!彼蝿偸疽夂匣锶耍匣锶伺e杯,“我不能和宋總看齊,我和(hu)三個,畢科長一個?!?/p>

    畢科長有些迫不及待,要和宋剛切磋切磋。他上廁所的工夫,合伙人將兩萬塊錢塞進(jìn)宋剛包里。宋剛以為畢科長久經(jīng)戰(zhàn)場,牌技該說得過去,沒想到很糟,宋剛反不好打了。每次出牌都大動腦子,妥帖地輸?shù)舨⒉蝗菀住?/p>

    散場已快兩點(diǎn),合伙人留宋剛休息,宋剛沒應(yīng)。合伙人讓宋剛把車留下,宋剛說酒醒得差不多了,不礙事,合伙人還是喊了代駕。代駕把宋剛送到城區(qū)的住所,宋剛躺了一會兒,毫無睡意,洗了把臉,開回杏花溝。

    宋剛正要下車,大門卻拉開了。他囑咐過金枝,在外應(yīng)酬,沒遲沒早的,可金枝每次都等,不論他回來多晚。宋剛說他困了,讓金枝也早點(diǎn)兒休息。金枝說她溫了碗雞湯,你怕是餓了吧,喝酒人都不吃飯。宋剛確實(shí)餓了,喝掉雞湯,又吃了幾片全麥面包,然后匆匆上樓。他不休息,金枝會一直候著。

    一覺睡到半上午,剛打開手機(jī),合伙人的信息便跳出來,當(dāng)然是好消息。沒什么懸念,畢科長在麻將桌前坐定,事也就定了。宋剛撥通合伙人的電話,叮囑今后千萬別買什么野物,只掙能掙的錢。合伙人連連保證,并說確實(shí)不知道那是國家保護(hù)動物,宋剛說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宋剛無當(dāng)年的斗志,搞定一個科長還是不在話下,很多人在他的進(jìn)攻中丟盔棄甲。那個姓白的行長,不愛錢物不喜美女,文物字畫也沒興趣。宋剛的人跟蹤他一個月,終于發(fā)現(xiàn)行長的秘密,他有個自閉癥兒子。或是怕家丑外揚(yáng),也可能是別的顧慮,行長每次去看兒子都特別私密。從行長的兒子身上做“文章”自然很困難,但宋剛沒有退卻。半年時間,雖未能治愈,但行長的兒子總算說話了。每一場戰(zhàn)斗,宋剛都有說不出的成就感。退出后,宋剛越來越厭倦挖空心思、不擇手段的日子,自然,更無榮光。

    宋剛自認(rèn)還是有能力和手段的,但面對金枝,卻常常鎩羽而歸。金枝說不怪宋剛,貴祥自作自受之后,果然絕口不再提貴祥,但她眼底是藏著話的。她紅著眼睛在宋剛面前晃來晃去,宋剛就如芒在背。第二次讓金枝離開,宋剛先和貴萍溝通了,讓她上門勸說金枝。貴祥出事,現(xiàn)在里里外外是最需要她的時候。結(jié)果金枝把貴萍罵跑,我在你哥家住慣了,除非你哥攆我。這樣的話扔出來,自然是讓宋剛聽。我咋說也是你的小娘?。∵@是她的救生符。后來宋剛發(fā)了狠心,直言他和馬曉麗休閑在家,不再需要保姆。金枝又把那一套搬出來,她不要錢,管吃住就行。宋剛說不是錢的事,她不干,他照樣每月給她錢,主要是不方便。她非問哪兒不方便。宋剛說不方便說得。金枝頓一頓,再次把宋剛拽進(jìn)她的邏輯系統(tǒng),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我牽掛貴祥,可是我回去,他就能放出來嗎?躲得遠(yuǎn)點(diǎn)兒還省得心煩。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別再說走不走的話,好吧?

    宋剛無語。

    馬曉麗推開門,慌里慌張地說:“你猜金枝干什么?”宋剛騰地坐起來問:“怎么了?”馬曉麗叫:“你去看呀,她在院子里……”宋剛赤著腳隨她至窗前。金枝已經(jīng)接好水管,在給菜地澆水。還沒種呢,昨天才下過雨……她腦子不是出毛病了吧?馬曉麗的擔(dān)心似乎有些道理。宋剛也很奇怪,金枝演的是哪一出?

    宋剛出去,馬曉麗跟在身后。金枝極其專注,宋剛咳了一聲,她方回轉(zhuǎn)頭。

    “你這是干什么?”宋剛聲音很大。

    “澆地呀?!苯鹬γ佳廴切?,似乎宋剛問了極其愚蠢好笑的問題。

    “我知道你在澆地。”宋剛沒有掩飾不快。

    “你呀!生在農(nóng)村,卻沒干過活兒?!苯鹬φZ氣中有責(zé)備,似乎還有長輩對晚輩的疼愛?!暗氐帽?,墑分秋墑和春墑,我這是保秋墑呢。”

    宋剛說:“不是才下過雨嗎?”

    金枝輕笑:“昨夜的雨沒下透。趁這個勁兒澆透,也省水。正好檢查一下水管,這些賣貨的可奸著呢?!?/p>

    宋剛無言。

    “怎么?你倆是不是覺得我腦子出了問題?”金枝仍笑盈盈的?!胺判?,我還沒糊涂,對不對曉麗?”她沖馬曉麗眨眨眼,“來,你試一下?!?/p>

    馬曉麗瞅宋剛,宋剛沒反應(yīng),馬曉麗猶豫著走過去。

    那一夜,風(fēng)聲很厲。偶爾窗外有沉悶的聲響,不知是被吹暈的歸鳥還是颶風(fēng)卷起的砂粒。馬曉麗倒是睡得沉,金枝堅持不懈的按摩及食療確實(shí)起了作用。宋剛就有些慘,翻滾足夠二百次,后來索性靜靜聽著風(fēng)聲……嗚嗚嗚,鬼哭狼嚎的。他不由得想起獨(dú)自藏身破禮堂的那夜,風(fēng)也是這般瘋狂。金枝是怎么摸進(jìn)來的,宋剛毫無察覺,直到赤條條的人鉆進(jìn)被窩,他才看清是金枝,宋剛怒喝,卻發(fā)不出音,四肢無力,完全使不上勁兒。金枝吐著香氣,柔滑的手從他胸前往下移,在小腹下,停住……然后,她翻到他身上。

    宋剛突然醒了。他坐起來,喘息四顧。室門緊閉,馬曉麗依然是微鼾,風(fēng)仍在號叫。躺下,他觸到堅挺的塵根。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輕輕嗅了嗅,臉隱隱地燙了。再睡卻沒那么幸運(yùn),腦子里一片雜亂。躺了一會兒,不只亂,還有些煩。他趿著拖鞋出來,想了想,又在睡衣外套了褂子。

    宋剛怕驚動了金枝,輕手輕腳地摸到廚房,拿了昨日喝剩的紅酒,還有多半瓶呢。不是第一次了,睡不著的時候不得不借助紅酒,在礦上那會兒就開始了。他在餐桌邊坐下,摸了倒扣在盤里的酒杯。正欲倒酒,燈“嘩”地亮了,太突然,宋剛本能地瞇了眼……金枝從他手里搶過酒瓶,眼神帶了幾許責(zé)怪。宋剛竟然有些慌,像偷竊被抓了現(xiàn)行,解釋得詞不達(dá)意,“我檢查一下瓶蓋兒。”金枝說:“瓶蓋兒牢著呢,想喝幾口吧?”宋剛說不出的沮喪,“睡不著?!苯鹬φf:“空腹喝傷胃,我弄兩個菜?!彼蝿傊浦?,金枝輕聲說:“放心,不會影響曉麗?!狈瓷黹W進(jìn)廚房。宋剛坐著,意識到自己成了同謀犯。

    幾分鐘后,金枝把菜端上桌,并在宋剛對面坐下。炒雞蛋、拌黃瓜,還有一盤花生米。我也睡不著,陪你喝幾杯吧。金枝很自然地給自己斟上,和平時判若兩人。當(dāng)然,宋剛不再慌亂,只是沒來由地緊張,特別是看到金枝的手……很粗糙的。白天,如此對飲肯定是滑稽的,可在北風(fēng)肆虐的夜晚,兩人因失眠坐在一起。

    起初,宋剛稍有些不適,那個夢仍在腦子里盤旋,后來終于被他驅(qū)逐掉,人也放松下來,而金枝始終都那么自然。即便有同病相憐的意味,金枝也沒有忘卻自己的身份,獨(dú)攬斟酒。半瓶酒當(dāng)然不經(jīng)喝,金枝問要不要再開一瓶。宋剛略一猶豫,說,反正睡不著。金枝的眼神跳了一下,起身去了。

    “你覺得貴祥和貴萍長得像不像?”金枝問。那時已是后半夜,宋剛有些冷,上樓加了件衣服。宋剛沒覺得突兀,也沒平時那般警惕,想了想說:“有點(diǎn)兒像,又不是很像。”金枝說:“你看得挺準(zhǔn),他倆不是一個老子。”宋剛大吃一驚:“你……喝多了吧?”金枝一笑:“別這么看著我,我酒量其實(shí)比你大,不是亂說的。貴祥和貴萍都不知道,這個秘密我捂了三十年,你爸都沒告訴。”又一陣沙石揚(yáng)到玻璃上,刺啦的聲響在屋內(nèi)振蕩。宋剛不由得扼緊酒杯。金枝說:“反正也是坐著,當(dāng)解悶吧?!?/p>

    “我嫁給第一個男人那會兒,已經(jīng)懷了貴祥。以為他不會知道的。他是個獵手,左臂炸斷了,只剩一條胳膊。一條胳膊打人比兩條胳膊還狠。兩腿一夾,我就動不了了,他的拳頭想打哪兒打哪兒。他讓我招認(rèn)是誰的孩子,只要招了就放過我。我說不出來,因?yàn)槲艺娴牟恢?。他以為我不肯招,以為我心里還想著那個人……他哪知道我比他還想殺了那個人?!苯鹬α闷鹦渥?,讓宋剛看胳膊上的傷疤,蚯蚓狀的突起,還有樹斑。

    “他對貴祥更是動不動就打罵,還說要掐死貴祥。那回讓貴祥買酒,貴祥慢了點(diǎn)兒,他一腳就把貴祥的腿踢斷了。等我生了貴萍,他對我好了點(diǎn)兒,至少不喝酒的時候還有句人話。我說什么話,他倒也聽,可他對貴祥始終沒有好臉。上面不讓打獵了,他還是偷偷打,自制炸藥,到了把命搭進(jìn)去。好多年我都沒嫁,害怕呀,直到遇見你爸。老了,得有個依靠。我對你爸說,兒女都不是你親生的,你待見他們嗎?你猜他說什么?他說我兒子還不知是誰的種呢,從小到大我沒動過他一指頭。”

    宋剛嗆著了。

    金枝欠欠身,不安地說:“一喝酒我就管不住嘴,真是該抽!”

    宋剛搖頭,“我沒怪你的意思。那樣的話父親絕對說得出來?!?/p>

    金枝說:“你爸看似放浪,事事不操心,可對我好,對貴祥和貴萍也好。他殺這個宰那個,也就是鬧鬧。在宋莊,你爸名聲很好,因?yàn)樗塘x,又有你這么個出息的兒子,可如今……都讓貴祥毀了。他干的事老天爺也不容。他是個孽種,這就是他的命?!?/p>

    還是繞到貴祥身上,金枝憤憤的,宋剛反不好說什么。

    “算了,不提他,喝酒!”金枝豁達(dá)地舉起杯。

    上樓,宋剛腿軟了一下。他知道軟的不只是腿。金枝在收拾餐桌,也可以理解為她在毀贓滅跡。宋剛和她沒有任何過分舉動,只是喝了酒??刹恢醯模蝿?cè)杂行话病?/p>

    10

    火車像一條受了傷的蛇,在灰蒙蒙的大地上蜿蜒,有時還停下來喘息。是趟慢車,慢極了。宋剛終于累了,收回目光。

    其實(shí)目光中并沒有內(nèi)容,他在回想那個夜晚與金枝的對飲。金枝的故事有諸多疑點(diǎn),雖然她掏心剖肺。以金枝的本事,怎可由著獵人施暴?她為什么不離婚?獵人喪后才擺脫噩夢,這不是金枝的作風(fēng)。可是,如果是杜撰的,她胳膊上的累累傷痕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傷絕不是一次留下的,可以肯定,難怪金枝從來不穿短袖。還有貴祥和貴萍的長相,越想差別越大。宋剛被金枝拽進(jìn)一樁撲朔的迷案。撲騰無果,卻又難以擺脫。但不管真相如何,金枝的用意不難明白,雖然她說到貴祥就憤憤的。

    “我可全招了,你不想說點(diǎn)兒什么嗎?”金枝面帶頑皮。那時,宋剛已有了些許酒意,大腦遲滯,說:“當(dāng)然……”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說的是真話,突然之間浪濤一樣的往事涌進(jìn)腦海,撞擊著他。這可不公平哦,金枝說。宋剛承受不了她目光里被酒精浸泡發(fā)脹的幽怨,那一刻幾乎要說了,隨便哪一樁,但忽然間,他結(jié)巴了,“我……我……”他咳嗽一聲。他欲抓起酒杯,她及時把水杯推至他的面前。半杯水咽下,他改了主意。“你想知道什么?”他咄咄地問。金枝愣了一下,隨即轉(zhuǎn)換到保姆角色,“我放肆了,你別介意?!彼蝿傉f:“你可以問的?!苯鹬u頭:“不,我不該問的。”氣氛突然間就尷尬了,對飲再難繼續(xù)。宋剛把最后的酒干掉。

    現(xiàn)在想來,宋剛甚是后怕,差點(diǎn)兒被她揪住。除了示弱,她肯定還想抓住些什么。

    火車到達(dá)晉城已是傍晚,宋剛在賓館住了一晚,清早趕到長途汽車站。得先到縣城,然后轉(zhuǎn)車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與以往的單獨(dú)旅行不同,這次目的很明確。這么多年,匯了多少款,宋剛完全沒有計算過,但他從未到過寫了無數(shù)次地址的地方。不敢去,當(dāng)然也沒必要去。她們需要錢,而不是他這個人。現(xiàn)在,他想去那里看看,只是看看。在那個夜晚和金枝對飲后,他突然間有了這樣的念頭。也許與金枝有關(guān),也許與金枝無關(guān)。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的秘密之一。

    到了縣城,卻又遲疑起來,他聽到胸腔的撞擊。是不是太過冒失了,會不會有什么麻煩?若是他的身份被識破,后果真不好預(yù)測。又想,既然來了,看看又如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宋剛一時難以決定,他走進(jìn)一家削面館。山西地界,自然要吃削面,一大碗削面吃完,宋剛坐了幾分鐘,待額頭的汗落干凈,往車站走去。中巴車還停著,車主喊再有五分鐘就開車了,宋剛沒再猶豫。上車時,車主還推了他一把。宋剛把雙肩包抱在懷里,視死如歸般的想,交給上天好了。

    但車出縣城,宋剛卻有些后悔。一再自問,是不是太冒險了?是不是太冒失了?然后,他又尋出種種理由給自己打氣。中午終于搖到鎮(zhèn)上,宋剛快吐了。下車,宋剛馬上招了輛黑出租。

    終是逃離。

    回到杏花溝的當(dāng)晚,宋剛便發(fā)起高燒。金枝大顯身手。宋剛服了兩粒退燒藥后,金枝指揮馬曉麗用濕毛巾敷宋剛的額頭,而她先用酒將宋剛的腳擦拭過,然后按摩腳底的穴位。宋剛抽縮幾次,均被金枝牢牢摁住?!奥犜挘 彼裼?xùn)斥自己的孩子一樣。馬曉麗也幫金枝勸。但馬曉麗顯然對金枝的做法存疑,輕聲問:“有效嗎?”金枝說:“當(dāng)然有效,我可是專門學(xué)過的?!彼蝿傇趦扇说拿β岛袜止局校谷凰?。

    次日宋剛的燒便退了,只是嗓子嘶啞,還有些腫痛。金枝仍要給他按摩腳底的穴位,宋剛再三說不用了,可拗不過金枝,馬曉麗也在旁邊幫腔,反正也沒壞處,宋剛只得順從。宋剛讓馬曉麗找?guī)琢:?。金枝像料到似的,“火都跑嗓子了,含片見效慢,一會兒我啃啃?!瘪R曉麗沒聽懂,問怎么啃?宋剛卻是明白的,這是鄉(xiāng)間的法子,他小時候嗓子痛,母親給他啃過?!斑@是什么原理?”馬曉麗問。金枝說:“原理我說不清楚,但肯定管用。”宋剛不讓金枝啃,金枝說:“咋說我也是你小娘,你還害羞???曉麗,找塊手絹蓋住他的臉?!彼蝿傋饋?,“真的不用了!”金枝將宋剛堵在床邊,“你現(xiàn)在是病人,聽我的!”宋剛沒法發(fā)脾氣,此刻也沒氣可撒,有的只是緊張。金枝讓馬曉麗摁住宋剛,馬曉麗沒有那么唐突,看著宋剛,眼神有些猶疑。金枝叫:“愣著干什么?這是治病啊!”宋剛投降,“好吧,我躺下,你啃就是?!苯鹬澰S地說:“這就對了,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金枝的臉湊過來,宋剛合上眼睛。他想起那個奇怪的夢,臉隱隱發(fā)燙,隨即他的脖子被緊緊地……不是叼和咬。叼和咬要用牙齒,啃其實(shí)是吮吸,但力度遠(yuǎn)超吮吸。金枝用力有些猛,宋剛死死抓著床沿兒,生怕叫出聲。啃了三遍,宋剛的脖子青紫青紫的。

    半日后宋剛的喉嚨就沒那么痛了,馬曉麗私下問了宋剛兩次,仿佛宋剛騙她。宋剛說鄉(xiāng)下都這么治的。馬曉麗若有所思,“如果……當(dāng)初……”宋剛明白她要說什么,緩緩閉了眼。若沒有貴祥的事,那自然好,可沒有貴祥,金枝還是金枝嗎?

    對飲的夜晚之后,金枝再沒提貴祥,像徹底忘了。她的眼睛也只是偶爾紅腫一下,那多半是馬曉麗說起一丹的什么事。她的神情平淡,時而還有歡愉,特別是在菜地忙碌的時候,似乎她即將種下的是金子。有一個夜晚,宋剛聽見她在哼鄉(xiāng)間的老曲,與擦地的節(jié)奏竟十分合拍。金枝越是這樣,宋剛越是不安。她咒罵貴祥未必是裝樣子,但再罵再厭棄,也不會把貴祥從她的世界割去。她的思路變了,進(jìn)攻的方式不再是悲憫。宋剛相信那個夜晚是變化的開始。金枝什么都做得出來,但具體她會干什么,宋剛想不出來。那個夢如破燈籠一樣在他腦子里晃來晃去,他清楚,那未必不會發(fā)生。她剖開自己,已是赤裸之身,她什么也不在乎的。他把自己捂得死死的,不要說向她敞開,自己都不敢靠近。外強(qiáng)中干,不堪一擊。如果金枝早點(diǎn)兒使出手段,他或可應(yīng)對,可金枝偏偏什么都不做。除非……

    其實(shí),事發(fā)后,宋剛回了趟宋莊,只是沒告訴金枝。他看望了金三的家屬,留了兩萬塊錢。貴祥是金枝嫁接到他身上的,沒有宋剛,貴祥絕對不會當(dāng)選村委會主任。宋剛懷著歉疚,但沒有攬過來。畢竟貴祥是貴祥,他是他,他才不會讓自己粘上。他的看望于事無補(bǔ),卻是有利于貴祥的。宋剛還詢問過律師。他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雖然沒告訴她。當(dāng)然,他明白,這與金枝的期望相去甚遠(yuǎn)。如果與金三的家屬達(dá)成民事協(xié)議,那么貴祥可以少判幾年。宋剛掏得起幾十萬塊錢,可憑什么呢?就憑金枝把他和貴祥綁在一起?就憑貴祥每年清明給父親磕幾個頭?貴祥如此瘋狂,該遭報應(yīng),宋剛越想越氣。只是這么想的時候,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你不過是比他幸運(yùn)而已,宋剛突然就沮喪了。隨之更大的慍怒沖上頭,貴祥算什么東西?怎么可以和他宋剛相比?

    宋剛有自己的難處和痛處,金枝怎能明白?更難的是,他不能向金枝坦陳??山鹬Α钠届o,她的不動聲色,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摧殘著宋剛脆弱的神經(jīng)。

    宋剛決定和她談?wù)劇?/p>

    某天,金枝正在侍弄菜地,宋剛走過去,捏了撮土,聞了聞。這土地被金枝揉捏得和她一個氣味了。金枝興致頗高,指著被她分成方塊的地說,這兒種豆角,這兒種青菜,她的目光熱氣蒸騰。宋剛沒興致隨她想象,哦哦兩聲說:“我想和你說說貴祥——”金枝打斷他:“別提那個孽種?!彼蝿傉f:“其實(shí)——”金枝用更高的聲音叫:“說了別提他就別提他,他不是我兒子!”她滿臉悲憤。宋剛敗下陣,說好吧。如果他再說,沒準(zhǔn)她會大喊起來。金枝緊繃的臉馬上松弛,我想長茄子、圓茄子每樣都種點(diǎn)兒。宋剛反身,隨便吧。

    金枝越是回避貴祥,宋剛越是心煩意亂。在吃午飯時,他說,你若去看貴祥——金枝問,湯是不是咸了?真該死!馬曉麗看著宋剛,又看看金枝,說我喝不咸。金枝說那你多喝點(diǎn)兒。宋剛直視著她說,我陪你——金枝驚慌道,蒜薹炒過火了吧?這么貴的菜,罪過,罪過。金枝從未這么無禮過,她一向是謙卑的。宋剛閉嘴。

    又一個晚上,金枝在擦地。她一遍遍地擦,地板反著賊亮的光。她背對著宋剛,宋剛咳嗽一聲,她并沒有回頭,說:“這灰塵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彼蝿傉f:“你歇一會兒,我想和你說說貴祥?!苯鹬ν蝗换仡^,“求求你,別再提他好不好?”宋剛?cè)讨饸?,“你這是何必?總得讓我把話說完吧?!苯鹬炭值溃骸八阋粋€字也不要提。”她突然捂住胸口,“你還認(rèn)我這個小娘,就不要再提這個孽種?!彼樕l(fā)白,隨時要發(fā)病的樣子。宋剛定了足有半分鐘,幾乎是退到樓上的。

    宋剛又失眠了,馬曉麗細(xì)碎的鼾聲讓他更加煩躁。一丹和男友復(fù)合了,她臨睡前告訴他的,這個消息于她多了副催眠藥。宋剛想推她一下,手伸出去又縮回來。起風(fēng)了,像是夜在嗚咽。宋剛想起數(shù)日前和金枝對飲的夜晚,她敞開了自己,他卻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金枝不讓提貴祥,除了惱火和不安,他還有一點(diǎn)兒難過。還是要說的,貴祥怎么可以成為忌諱?那么,就再制造一個機(jī)會?這個始終自稱小娘的女人還會不會和他對飲?

    宋剛輕輕碰了碰馬曉麗,馬曉麗睡得很沉。他爬起來,摸黑穿了衣服,出了臥室,帶上門。他定了一會兒,摸索著下樓。下一個臺階,停一停,聽一聽。除了風(fēng)聲,什么也聽不到。廚房的門半敞著,似乎就等著將他吸進(jìn)去。

    宋剛長長地吐口氣,小心地抬腳。

    燈突然亮了。

    作者簡介:胡學(xué)文,1967年9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中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17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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