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周
于伶是著名的劇作家和進步戲劇運動的領導者,他的劇作《長夜行》《七月流火》和創(chuàng)作的電影《聶耳》等都在中國的話劇和電影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1949年春,于伶隨中國人民解放軍渡江南下,接管上海的文化、電影機構,擔任上海文化局局長、上海電影制片廠廠長。我的父親葉以群擔任副廠長。他們攜手為建立上海的電影創(chuàng)作基地貢獻心力。于伶全面負責,他回憶說:“從‘聯(lián)影廠到‘上影廠的電影業(yè)務和藝術方面的任務主要依靠以群?!?/p>
壹
在1980年代,我時常去于伯伯的家里拜訪他。如師如父的于伯伯,是青年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前輩。我八歲喪父,自幼性格多愁憂郁。古稀之年的于伯伯思維敏捷,性格樂觀豪爽。在他一生中經(jīng)歷過許多坎坷,仍然保持著無怨無悔的人生態(tài)度,他的人格魅力成為我內(nèi)心崇敬的楷模。
那時他住在上海巨鹿路和常熟路交界處一幢小洋房的二樓,站在他的小書房隔著樓前的小院子,可以看見街上的景色。周末他家的小客廳是我向往的傾談場所,那里時常高朋滿座,幽靜時可與他促膝談心,聽他平易的教誨。
有一次我去他家,沒多久吳永剛導演來了。吳永剛導演剛拍完電影《巴山夜雨》,影片放映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墒悄翘靺菍У男那楹懿缓?,滿臉愁云。吳導向于伶訴苦說,有人將他在新中國成立前導演的影片說成是反動影片。于伶聽了安慰吳導說:“那些人根本就不懂。他們看過你拍的《神女》嗎?《神女》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p>
《神女》是吳導的處女作,由阮玲玉主演,是中國默片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吳導接著就嘆了口氣說:“我現(xiàn)在最怕來訪問,問了出去就亂寫,有些捧你,捧得你也不舒服;有些罵你,又罵得毫無道理。”
于伶就說:“主要還是記者們的素質(zhì)問題,有些事情他們自己都沒有搞清楚?!?/p>
于伶以前一直是吳導的領導,聽到于伶的理解,吳老心情好多了,臉上也有了笑容,臨走的時候有說有笑的。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盡管于伶已經(jīng)不在領導崗位上許多年,但是在文藝界,他仍是成就顯赫的前輩,更是平易近人、可以信賴的朋友。
1982年11月,于伶伯伯生病住進華東醫(yī)院,我去看他。進門就見他在和護士發(fā)脾氣:“你們應該給他換單人病房?!蹦莻€護士也不怕于伶,反而問:“他是什么級別?” 于伶聽了有些氣不打一處來,說:“他級別沒我高,可他在國際上的影響比哪個部長都大!”
我聽了好久也沒聽出于伯伯在為誰的事打抱不平。后來護士走了,臨出門于伯伯還叮囑了一句:“去告訴你們院長,就說是我說的。”
于伯伯這才告訴我,巴金在家里摔傷了,家屬打電話到醫(yī)院,讓派救護車,醫(yī)院也不理。后來好不容易住進了醫(yī)院,又給安排了一個兩人病房。巴老已經(jīng)七十多歲,這樣怎么休息得好?當時巴金依然是一個不受薪的作家,還沒有行政級別,所以醫(yī)院給的待遇也就不一樣。
后來巴金的事反映到了上級領導那里,通過中國作協(xié)協(xié)調(diào)才解決了。從這些事例中于伶伯伯的態(tài)度,就可以很清晰地了解到,為什么他會在同行心中那么受尊重,是因為他的無私和樂于助人。不管是誰的困難,只要他知道了,他都愿意站出來為之申訴,為之主持公道。也因為這樣,大家信賴他,尊重他,愛戴他。
有一次說起地下工作者的生活,他說:“現(xiàn)在有些電影,拍地下工作者就是跳舞。解放初期你爸爸以群結婚時,陳毅、潘漢年、夏衍都參加了在中蘇友協(xié)舉行的舞會。我們都不會跳舞,就在一邊打撲克。陳老總走過來把牌一擼說:‘你們不跳舞,還拉走了我的舞伴。都去跳舞。陳老總好厲害啊。我們?nèi)齻€都搞地下工作,都不會跳舞。”
貳
夏衍對于伶有一段精彩的描述:“一閉上眼,仿佛可以看見一條漫長而艱險的道路上,一個怯弱可又是那么悲壯的求真和求美者的姿態(tài),顛躓、挫折、無情的嘲笑、一時的迷失,荊棘刺傷他的肌膚,崎嶇磨損他的腳底!可是他摸索著,行進,沒有絲毫的后悔?!?/p>
夏衍的這段文字是1941年寫的《于伶小論》中的一段,我卻以為這也可以概括他的整個生命歷程。這也是我所見,所親身體會到的一個活生生的求真者和求美者。于伯伯的精神世界中悲壯的成分占了絕對的優(yōu)勢,但是生活中他卻充滿樂觀。
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葉以群和于伶伯伯都從重慶回到上海,父親主持出版和主編雜志,于伯伯肩負恢復上海劇藝社的活動。上海劇藝社成立于1938年,于伶是主要領導人,主要導演有朱端鈞、吳仞之、黃佐臨等,這些都是后來中國話劇界的一線導演;主要演員有夏霞、藍蘭、石揮、喬奇、黃宗江等。回到上海劇社首先上演的是于伶與夏衍、宋之的創(chuàng)作的《戲劇春秋》,接著又有在重慶被禁演的陳白塵的《升官圖》、郭沫若的《孔雀膽》等。
1947年3月恰逢田漢50歲生日,于伶得到了中共思南路辦事處董必武的同意,借著為田漢祝壽的名義,籌備了上海文藝界一場五六百人參加的“慶祝田漢50壽辰及創(chuàng)作30周年紀念大會”,并演出了田漢的最新劇作《麗人行》。在劇中,田漢描述了女工劉金妹、革命女性李新群和資產(chǎn)階級女性梁若英三個女性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生活遭際,而這出戲才剛剛完成就被搬上舞臺。
原來田漢到了上海后,沒有棲身之地,就擠進于伶窄小的家里,并在那里完成了這個劇本。紀念大會后,父親受邀與于伶一起陪同田漢前往無錫,觀看由抗敵演劇九隊演出的話劇《麗人行》,一起去的還有導演洪深等人。父親不僅受邀去看戲,看完戲后還在座談會上作了長篇發(fā)言,會后還留下來為當?shù)氐母锩乃噲F體作了文藝理論和實踐的報告。《麗人行》在無錫連演26場,創(chuàng)造了當時話劇場次最多、使用幕景最多的紀錄。茅盾、柳亞子、梅蘭芳、熊佛西都發(fā)文呼吁大家去看。
1947年底在上海,父親葉以群和于伶接受了一件周恩來交代的重要任務,為防止白色恐怖的威脅,掩護郭沫若、茅盾撤離上海。在關鍵時刻于伶病倒了,艱巨的任務就由父親全面負責。父親想方設法買到了去香港的船票,然后安排茅盾夫婦前一天離開,第二天11月14日親自陪同郭沫若乘船去香港。郭沫若夫人于立群和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周后到香港與他團聚。
于伶還記得,半年后他病愈后離開上海去香港,到碼頭接他的就是以群。接完于伶,以群告訴他已約好了潘漢年、馮乃超、夏衍、邵荃麟幾位在雄雞飯店見面。他們又團聚了。第二天以群就帶于伶一起去看望郭沫若、茅盾兩家。
關于郭沫若,于伶伯伯說過一則已傳為文壇佳話的故事。1944年2月23日是于伶37歲生日。好朋友夏衍、廖沫沙、胡繩、喬冠華等在一家小餐館為他慶賀生日,喬冠華提議每人吟一句詩為于伶祝壽。散宴后,他們前去拜訪郭沫若先生。郭沫若不僅是詩人,還是著名的書法家,言談間,夏衍提出請郭沫若將四人的詩句書寫一遍,裝裱后作為禮物贈給于伶。郭沫若讀了詩:“長夜行人三十七,如花濺淚幾吞聲;杏花春雨江南日,英烈傳奇出大明?!?四句詩形象且生動地概述了于伶的藝術和人生經(jīng)歷,將“壽星”的年齡、身世、做壽地點,尤其是“壽星”的幾部作品,巧妙地嵌了進去。不過郭沫若微微一笑說:“這詩好是好,只是我認為,如果求全責備,整首詩的主題過于低沉?!毕难苈犃思泵φ酒鹕?,故意用劇中臺詞的腔調(diào)道白:“學生這廂有禮節(jié)了,愿高人斧正拙作。”
郭沫若興之所至答道“老生獻丑了”,便念出經(jīng)他改過的四句詩:“大明英烈見傳奇,長夜行人路不迷;春雨江南三七度,如花濺淚發(fā)新枝?!备魑灰宦犈陌附薪^,相比之下,經(jīng)郭沫若修改的四句詩,只是顛倒了語序,更換了八字,體現(xiàn)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昂揚向上、積極樂觀的精神躍于紙上。于是郭沫若鋪開一張宣紙,一氣呵成把詩寫了下來。這本是文人間的雅趣,卻不失為一個美談。
叁
大學畢業(yè)后我到影協(xié)《電影新作》雜志社工作,時常會為了工作上的事請教于伯伯。記得1984年大年初一,我去給于伯伯拜年,剛巧電影劇作家艾明之和葉丹在場。他們和我談起幾周前,我和同伴在《解放日報》發(fā)表的長文《電影語言創(chuàng)新隨想》,還說張駿祥局長那天正好去上影文學部開會,為了看我的文章,把他們辦公室的報紙都拿走了。
于伯伯聽了就好奇地問:“你們說什么?。课以趺床恢??”
我忙對于伯伯解釋說:“就是我寫了一篇文章,那次問你看過沒有,你反問我,那個作者懂電影嗎?我聽你好像不支持,就沒再跟你說?!币驗槲沂怯霉P名發(fā)表,于伯伯看過文章卻不知道作者就是我。
于伯伯聽了就大為叫屈:“為什么我老是反對年輕人?。渴遣皇俏依狭?。”
葉丹就說:“不同年齡的人對問題有不同的看法,也是很正常的?!?/p>
其實于伯伯是非常愿意傾聽年輕人聲音的前輩,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身邊來往的中青年藝術家特別多。
1986年,電影界老前輩夏衍從影55周年紀念的前夕,于伶推薦我走訪著名電影藝術家陳鯉庭,請他談談50多年來的藝術生涯中,與夏衍交往所得的印象和感觸。
我連續(xù)幾次前去陳鯉庭家里采訪。說起夏衍,陳鯉庭回憶起許多往事,他說:“夏衍作為文藝界的領導,他的領導方法、領導作風,至今仍使我很懷念!解放初期,昆侖影片公司缺劇本,實際當時各私營廠大都不知搞什么劇本來適應新社會的需要,因之我就向夏衍提出,是否可以成立一個專搞劇本的機構,幫助私營廠解決劇本饑荒。夏衍說:你們搞,我們支援!這就成立了由各廠聯(lián)合資助,首次舉辦的組織供應劇本的機構‘上海電影文學研究所。夏衍是怎么支援的呢?他自己擔任理事會主席,而讓葉以群代表他,作為黨的領導照管創(chuàng)作。每當可供拍攝的劇本寫成,就召開一次評議活動,評議成員視劇本性質(zhì)特邀有成就的文學家、導演乃至編劇本人三方參與。而非常突出的一點是,由于夏衍領頭,當時華東文化部門各級領導如黃源、馮雪峰、于伶、葉以群等都以普通作家的身份不時應邀參加評議,從而形成一種各抒己見、與創(chuàng)作人員平等商討的民主氣氛,摒除了察言觀色、彼此顧慮、言不由衷的庸俗風氣。他們在評議中談意見只是建議性的,送審的渠道又是另外的。用我的話來說,這就是夏衍當時提倡的用社會方式來領導創(chuàng)作,領導只是以普通一員來參加創(chuàng)作人員的討論的做法,實際上就是寓審稿于疏導?!娢某闪⒉乓荒甓?,就出了十幾個劇本,證明了這樣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p>
在那一期的刊物上,與陳鯉庭的訪談同時刊載的還有陳荒煤寫給于伶的一封信,談到了組織夏衍從影55周年紀念活動的相關事宜。那是我在于伶家里看見了陳荒煤的信,應我的要求拿來發(fā)表的。
我后來離開《電影新作》雜志社調(diào)去上影文學部,他也很支持我,鼓勵說那樣可以多接觸一些作者和生活。有時去他家,他都會把電影界朋友中聽到的一些反映告訴我。所有這些點點滴滴,都讓我體會到一個慈祥的父輩關切的目光。
那幾年為了編輯出版《以群文藝論文集》,我去請于伯伯為文集寫一篇序言,于伯伯一口答應??墒菦]有想到,這一下觸發(fā)了于伯伯對許多往事的回憶,艱難歲月的友誼與動亂年代的生離死別交織,思緒一發(fā)不可收拾,后來完成的是一篇萬字長文《憶風云,咀霜雪——懷以群,聊自遣》。當年于伯伯已經(jīng)70多歲,為了寫那篇文章,他經(jīng)常被我催稿。一次他來信說:
“信收到了。我明午飛北京,參加魯迅紀念會。因身體不好,不會在京逗留多天的。文章很想寫得好些,卻幾次握筆,思憶,寫不下去!! !這次北京去去,振振思緒,可能容易下筆?。ㄎ揖€是很差,行前有些信債待還,寫多了一些,精神就很不集中了。你看看我這信寫得多糟!有如小學生了?。。?/p>
于伯伯的字跡頗大,寫了兩張信紙,可以從字跡上看出他的手抖得厲害,難怪他自謙“你看看我這信寫得多糟!有如小學生了??!”可是他還是堅持寫信。此情可感!
1980年代后期,上海作協(xié)舉行以群、傅雷紀念會,于伶當時擔任上海作協(xié)主席,親自主持了紀念會。回憶起他的至交戰(zhàn)友以群,他又一次淚灑衣衫。
我舉行婚禮時,特意去邀請于伯伯。他不僅欣然接受邀請,還說要替我請一批爸爸的老朋友。在他的張羅下,婚禮那天吳強、王元化、柯靈和艾明之都來了。于伯伯還特意囑咐于伯母柏李畫了一幅國畫,自己親筆題了詩作為禮物送給我。
出國留學六年后我第一次回國,那時于伶伯伯住在華東醫(yī)院,我前去看他。當我走進病房時,他正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聽見有人進來,他把臉轉過來問:“誰?。俊?/p>
我低下頭湊近他的耳朵輕輕地說了我的名字,他倏地睜開眼,從被窩里拿出手直直地伸到我的面前。他的動作那么迅速、有力:“你去得太久了!”他的語氣中帶著稍稍的責備。
我用雙手緊緊地握著于伯伯骨感有力的手,久久不愿松開!
很多年以后于伯伯離世后,我回國去探望于伯母柏李。那天在于伯伯家的書房里,我坐在以前每次來時他坐的位置。我看見玻璃下正壓著那張在我婚禮上與各位文壇前輩的合影。我問柏李阿姨,這張照片是于伯伯放在這里的嗎?柏李說:一直放在這里。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已經(jīng)十多年了。
而今于伶伯伯逝世已經(jīng)二十多年,但在我記憶中,那些歲月中耳濡目染的點滴永遠鮮活,時常浮現(xiàn)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