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寸謀寬

一、郵路的長度

那是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年紀。

天空很藍，在澄凈的空氣中，彌漫著令人血脈僨張的氣息，許多事物看起來，都是那么新鮮有趣。

十九歲這年，我當上了鄉(xiāng)郵員，奔行在家鄉(xiāng)廣袤的土地上。騎著一輛搭載著綠色大郵袋的建設(shè)雅馬哈摩托車，經(jīng)過一座又一座的青山腳下，穿過一個個奇異而又樸素的村莊，走過一片又一片跌宕起伏的蔗海。郵袋中，晃蕩著平信、掛號信、匯款單，還有一堆疊放整齊的報紙，它們逐漸減少、變輕，使村莊里的人多了一份充盈、一份樂趣。

剛開始，鄉(xiāng)村的路，不是很熟悉，但帶我班的零叔說：路不在腳下，而是在“嘴巴”上。

也是從這份工作開始，我的膽子才慢慢大起來。以前讀書以及生活中自己就是個悶葫蘆，不善與人交往。當進入郵局后，才慢慢放開那個緊繃、小心翼翼的自己。

由于小鎮(zhèn)上的郵局條件仍是很差，只能給郵遞員配備一輛二八杠的綠色自行車。而這種傳統(tǒng)的騎行，已不適合當時快節(jié)奏的工作。

跟著老投遞員零叔的后座，顛簸六天后，我終于開始自己獨自送郵件。在我那輛建設(shè)雅馬哈的摩托車后座上，終于搭上了綠色郵袋，里面依舊放著EMS、掛號信、平信、匯款單，以及各村委的報紙。

每天早上，到達投遞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換郵戳。對著這個圓柱形的鐵質(zhì)日戳，我們用扁平的特制大頭針，推挪著黑色的、硬邦邦的數(shù)字，給予齒輪一定的力，就可以改變?nèi)沾辽铣恕皬V西××”落款文字以外的數(shù)字。這是日期的變化，具體化象征的實質(zhì)，不斷提醒我們，時間的易逝。

當一枚干凈、有力度的郵戳蓋上潔白的信封，作為從遠方郵寄過來，一路通行的憑證，如同通關(guān)文牒一般，它身上已蓋有多個印記，證明它已是一張有身份的紙張。而在這一張小小的信封中，囊括的，是一個寫信人飽滿的心思、惆悵的情感、深情的念想、無盡的思念……

每當看到一封鼓鼓的信件時，我就不由去想象，里面是什么呢？家書，還是情信？抑或其他什么物件？但，實際的情況是，我會很難蓋出一枚漂亮、工整的日戳;它的豐腴，已很難落下一個小鎮(zhèn)清晰的名字。

報紙，是用類似數(shù)人民幣的手法一一分發(fā)完畢。由于報紙數(shù)量多，手指上時常會沾染報紙的淡淡墨汁，這使我想起，讀初中時，老師們用粗劣的印刷工具制作出來的考試卷。在期末考試前，我們常常會在這些不甚規(guī)整、數(shù)字歪扭的模擬試卷上考試。而那種墨香味，如今再也聞不到。與現(xiàn)在正規(guī)的印刷品味道不同，那種墨香味更濃重，很容易勾起20世紀90年代人的記憶。

似乎，越完整的東西，越容易抹去個人的回憶。

小鎮(zhèn)的總面積有二百六十五平方公里，是一個人口將近兩萬的小鎮(zhèn)。全鎮(zhèn)共有八個村委會、十三個居民小組、六十五個自然屯。郵局一共有三個郵遞員，一個市投，也就是負責(zé)鎮(zhèn)上各機關(guān)單位以及街上投遞的人。兩個鄉(xiāng)郵員，我就是其中一個，每人負責(zé)兩條郵路，隔天就換一條郵路來投遞。

對于種植著茫茫甘蔗林的農(nóng)村，我是陌生的。除了母親與父親的村子，其他村莊對我而言都是嶄新的世界。

他們有的方言不同，有的貧瘠，有的較為富有。

剛開始投遞時，摩托車在村子里還較少。我騎行到一個叫作岜巖附近的村子時，送完信件后，在依坡而建的村中央，有個在家門口烤著竹鼠的中年人，喊我等下喝酒，我擺手，說還有很多信件要送。他接著跟我笑道，現(xiàn)在油挺貴的，你看到村頭的馬了嗎？騎馬便宜呀。

雖然是半開玩笑的口氣，但我喜歡這種敞開式的對話。而對于喝酒，他們卻是認真的，喝粥吃菜也是。我跟著零叔送信件時，他就帶我吃過許多家農(nóng)戶的玉米粥、青菜、竹鼠肉、魚、雞，偶爾，伴之而來的，還有醇厚的米酒，以及濃厚的鄉(xiāng)情。

零叔也是本地人，熟悉方言，跟很多村民都很熟悉，他走到哪個村子，都有人跟他打招呼，除了對鄉(xiāng)郵員由來已久的尊重，也是對零叔的一種認可。熱情、親切，除了寒暄，還有詢問些鎮(zhèn)上的新鮮時事。

日子過得很快，除了剛開始，在嘴巴上的“路”問得勤，許多村道，我也慢慢熟悉，而且送信的速率越來越快。

除了已知的路，我還行走在村民指點過的小道上。慢慢地，我的郵路開始變得更多樣。有一次，我搭著務(wù)農(nóng)步行回家的村民，那是順道而為，但她卻很感謝我，喊我去她家喝粥。我依然搖頭婉拒。這個時候，除了不會說方言，我們與他們的面孔是一樣的。

青紗帳，這是形容甘蔗林海的一種優(yōu)雅稱謂。而村民們，只是簡單地稱為：喏，那片甘蔗地。農(nóng)民指著的“那片甘蔗地”，一片又一片搖曳的禾本科植物，給他們帶來了紅磚樓房，帶來家具、家電、四輪小車。在本地，奔向小康的生活，都寄托在這一根根小小的甘蔗上。

送郵件的過程中，我經(jīng)過很多甘蔗林，它們比青翠的竹子更近人意，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它們身旁，隨手就可以觸碰到它們邊緣鋒銳的葉子。偶爾口渴時，還可以掰斷它們來食用。

行走在連片的甘蔗林中間，風(fēng)時而從遠方吹拂過來。此時，青山沉默，地上的蔗海連綿起伏，木棉樹點綴其中，小溝蜿蜒流淌過甘蔗林深處……

在送郵件的過程中，我也見到了許多熟人。他們有的是我的同學(xué)，有的是我父親的朋友，有的是我的親人。對于同學(xué)是熟悉又陌生的，他們從規(guī)整、紀律嚴明的中學(xué)時代跳躍到村莊的環(huán)境中，在布滿牛糞、稻草、塑料袋的泥濘道路，在籃球場亦當作曬谷場的村子中，在砍甘蔗的蔗田旁，我見到了這些老同學(xué)。初見時，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們屹立在這片土地上，甩開膀子干活，拉車，喝酒，吃肉，抱女人，比我更像一個成熟的大人。

或許，成熟似乎與面容無關(guān)，與他們身上的擔子和環(huán)境有關(guān)。

父親，原先當過警察，很多人認識他。許多次，我送信到他朋友家出來時，屋主就追出來，說先喝粥再走，不急。甚至有些人，都能說出我的名字，但我對他們是沒有印象的。或許，多年前，他們在我家喝過酒，與我父親談天說地，還可能摸過我的小腦袋。但出于職業(yè)性，出于客氣，出于這種時空落差的陌生，大多我都會拒絕，直接奔赴下一個村莊。

親情，是一個永遠都繞不開的話題。恰好我老家的村莊就在郵路上。這是一個在黑水河畔的普通村莊，但卻有座當?shù)貧v史上的名山——岜關(guān)山。相傳，宋皇祐年間，隸屬邕州都督府的崇善縣舊址，就在這座山附近。崇善縣，也就是崇左市前身，崇左縣的原名。

父親很早就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當上了鎮(zhèn)里的干部，然后一直在鎮(zhèn)上生活。大家都說，他命好。但我知道，除了命好，他在部隊鍛煉出來的本領(lǐng)，以及農(nóng)村賦予的品質(zhì)，支撐他一路走到現(xiàn)在。

從小我就住在鎮(zhèn)上，老家的小村莊，只是偶爾回去的故鄉(xiāng)。

送信到本村，都會經(jīng)過我四叔家，他是村頭獨一戶，我經(jīng)常拿著信件下去詢問，某某住在哪里？怎么走？村莊不大，很多人都熟悉我，但我不熟悉他們，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

他們熟悉我父親的面孔，記住一個家族的延續(xù)。我雖然是末端的那根樹枝，但他們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這里有別于其他村莊的熱情，更多的是一種安穩(wěn)，如同在家的舒適、寧靜。每次經(jīng)過本村，我都會望向村尾的山坡處，那里有使我感觸更深的地方——祖先的墳地。

從開荒，到躺入荒地，他們用了一輩子的時間繁衍生息。相比沉重的墳堆，我更喜歡把他們比喻成墓地旁的苦楝樹：成長、開枝、散葉。我的族人，亦是如此。

每年三月三，在燃香、白幡下，我們追尋根源，并重塑同樣姓氏的自己。在墳地，我們除去雜草，供上雞、魚、蝦、糖果，跪拜祖宗，祈求來年的興旺。

這里就是一個神圣的地標。每次我送郵件來村莊時，都不由望向這片被甘蔗環(huán)繞、微微隆起的土坡。它們提醒著，我的根就在這片土地上。

如同某種回歸，我從小鎮(zhèn)的街道走回村莊的泥土中，去感受質(zhì)樸、堅忍、勤勞的力量。我記得，早年過世的大伯母，知道我不會家鄉(xiāng)方言時，訓(xùn)斥我道，你這是忘本！至今，她的話我一直記得。多年來，我在方言上未有建樹。但伯母對那種鄉(xiāng)土根源的堅持，讓我印象深刻。

當了鄉(xiāng)郵員，我才知道家鄉(xiāng)的遼闊;靠著鄉(xiāng)郵員的性質(zhì)，我感受了一個完整的故鄉(xiāng)。

而今，這個我從小就來玩過的郵局大院，瓦房已經(jīng)換成樓房，原先郵局大院中間的老式房子已被拆掉。除了那棵小時候攀爬過的番桃樹以及一棵高大的橄欖樹，其他地標性的東西已然不見。它們在我上初中后，已慢慢消失不見，連同那些老郵遞員的面孔，與地上升騰而起的塵灰，漸漸模糊，緩緩融入空蕩蕩的大院空氣中。

而我，已經(jīng)站在這里，背著郵袋，延續(xù)新一輪的投遞。我慢慢張開自己的雙手，除了大拇指以及手背是黑色的，其他指關(guān)節(jié)是白皙的。在這個夏天，握著摩托車手柄的手，有了黑白分明的曬印，而這雙看起來有些丑陋的手，成了我最深刻的記憶點，成了我步入社會的憑證。

在這年，十九歲的我，開始懂得父母不易，開始探索小鎮(zhèn)，開始認知這個遼闊的國度，開始向外面的世界拓展，如同行走在茫茫甘蔗林旁的小路上，那頭身體前傾、抬起前蹄的水牛。

二、錢幣的面積

在封閉的空間里，你能展開怎樣的遐想？能開展什么故事？隔著一層厚重的防彈玻璃，生活卻向你展露出最接近真實的貧窮與富貴。

在這里你能感知人生的失落與興奮。存折上的數(shù)字，如同爬格的金色螞蟻，它啃食了許多高尚、仁義的面具。我們的注意力從未如此專注，對著這些神秘的數(shù)字，有著自己獨特的思索。

走上郵政儲蓄前臺，是在進入郵局半年后。

如同經(jīng)歷某種神秘的儀式，最開始是零叔私下告知我，上頭準備調(diào)我往前臺。我仔細打量零叔的臉，想從他的表情中尋找真假，但是他那張因為常年送郵件，被風(fēng)吹得如臘的臉上，沒有透露一絲更具體的信息。

對于郵政儲蓄前臺，我既熟悉又陌生。由于工資都是從這里發(fā)放，我們也經(jīng)常在夜間進入儲蓄所值班，所以，環(huán)境是熟悉的，但陌生的，是要如何工作。

一周后，通過一紙白紙、黑字、紅章的文件，我才最終確認了調(diào)任儲蓄營業(yè)員的信息。

又一次走進郵政儲蓄所，我仔細打量著這里：腳底下是垃圾桶，營業(yè)鐵皮箱，一些堆積的空紙皮，還有柜臺上厚重的郵政編碼本，幾支拴著繩子的筆，以及外邊大廳里，一塊有點泛黃的數(shù)字大小寫對牌。

從這一刻開始，我才認真觀察這一塊神秘的地方。以往只是匆匆掠過，或者當作一個值班休息的地方，而今，它變成了我新的工作場所。

第一天跟班時，老前輩甘姐丟過來一個算盤，讓我自己練習(xí)打算盤。我的記憶中，關(guān)于算盤只是“三下五除二”的印象，上小學(xué)時學(xué)過，但很快就忘記了怎么使用。而那個小塑料算盤，最終只是成了我的新玩具。

我們的職位叫作儲蓄營業(yè)員。一般來說，內(nèi)部的人叫營業(yè)員。由于歷史原因，郵政局最初的業(yè)務(wù)只是寄信，后來延伸了收發(fā)包裹、發(fā)電報、打電話、銀行的業(yè)務(wù)，“營業(yè)員”就是從那個年代傳下來的稱謂。

師傅給了我一些口訣表，讓我自己練習(xí)。等到快下班，結(jié)款扎賬時才喊我過去，盯著她操作，并把一些輸入代碼記下。

日子過得很快，經(jīng)過兩周多的學(xué)習(xí)，老員工就趕著我與另一個新同事上崗了。在營業(yè)員的崗位，如同剛做郵遞員時的匆忙，許多業(yè)務(wù)不甚熟悉。但按照老師傅的話來說，“不真正自己干活，就永遠不會干活”。這話聽起來有點怪，但后面我才慢慢明白其中道理。

剛上營業(yè)員的崗位不久，一切工作都是慢的。如同慢下來的鐘表，當手上摸著大量人民幣的新奇感，逐漸被莫名的恐懼感占據(jù)，我們的精神開始緊張起來。似乎有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在盯著我們的雙手。

業(yè)務(wù)繁忙，就代表無數(shù)筆業(yè)務(wù)在我們手中產(chǎn)生。輸錯一個數(shù)字，交易錯一筆錢，就造成巨大的損失。雖然有后期沖賬的補救，但那也會被上級扣錢。剛開始，我們的賬目與金額偶爾會差別幾十元，甚至幾百元。按照老前輩的說法，這還算少的。對于由于工作失誤造成的金錢損失，他們稱之為交學(xué)費。

或許，在這一刻，我才真正步入社會。金錢流淌速度越快的地方，就意味著這是社會的聚焦點，也在這個地方，金錢代表著生活的根本，而社會的根本，大多是為了金錢。相比鄉(xiāng)郵員的純粹，在這個充滿大量金錢的地方，就更為復(fù)雜。一種非同尋常的復(fù)雜。這里的復(fù)雜，代表著私欲，代表著利益，代表著生存。

那會兒，點鈔機時常出毛病、甚至不精準的擺飾。監(jiān)控系統(tǒng)在小鎮(zhèn)的郵局還未鋪設(shè)，儲蓄所里有很多盲區(qū)，如同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那個年代，神秘的儲蓄所，其實也如同小鎮(zhèn)上的其他銀行一樣，是最基本、但尚未完善的公共設(shè)施，包括行業(yè)制度，以及良莠不齊的工作者。

交學(xué)費的經(jīng)歷總是在重復(fù)，但學(xué)費會越來越少，隨著你的工齡變長，業(yè)務(wù)能力變強，學(xué)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即使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營業(yè)員，也會有交學(xué)費的時候。人不是機器。而機器也有亂碼時。

交學(xué)費，如同生活中的意外，如同常去算命的老人頻頻念叨的“命呀”。而這一個被防彈玻璃、鐵閘門封閉的空間里，似乎也難逃命運的雙手。

我見過一張如臘的臉，冷峻、凝眉，那是我朋友的父親——凌叔。他也是小鎮(zhèn)上某銀行的前臺柜員。但他們銀行的業(yè)務(wù)量比我們更多。有一次，我替親戚擠進去領(lǐng)錢時見過凌叔。他工作時的面容比生活中更冷然，但他的雙手，又是那么穩(wěn)重、迅疾。

如同坐在寬敞、整潔、明亮的大殿里，他如同“佛陀”一般，穩(wěn)坐一方，擠在柜臺面前的人，一個個露出渴望又焦慮的神情，如同等待布施的信徒。

而他的布施是有力度的，甚至是溫暖人心的。但，沒有香煙繚繞以及木魚聲，漸漸地，我被嘈雜的人聲喚醒。最終醒悟：佛陀大多在山上，山下喧囂的，終究是凡人。

當擯棄了快樂、悲傷、困頓的情感，營業(yè)員的效率就會變得更快起來。日復(fù)一日，大量重復(fù)的工作，使他變得麻木，如同機器般。

當銀行營業(yè)員的日子，也并非都是灰暗疾苦。在這一塊不足兩百平方米的地方，我卻看到了比電視機更為精彩的故事。且讓我用電視機來形容吧，因為同樣是隔著玻璃，但，或許我的屏幕尺寸更大些。

我見過一個老人，六十多歲的模樣，穿著泛白的中山裝，顫巍巍地走進儲蓄所來領(lǐng)錢。他看了四周沒有太多人靠近時，就弓下原本就因衰老而彎曲的身體，解開褲襠上的紐扣，然后低頭翻開里邊的內(nèi)褲。我隱約看見，在淡藍色的內(nèi)褲上，有一條細小的拉鏈頭，晃蕩著。當我詫異時，老人慢慢拉開拉鏈，捻出一張泛黃的紙。接著他把紙放進了口袋，又拉上拉鏈，把褲頭輕輕提了一下。但褲襠上的紐扣，再也沒有理會。不一會，一張對折了兩次的定期存款單，放進了窗口的收銀槽。

面色如常的他，跟一般農(nóng)民沒有什么兩樣。但，有些渾濁的眼睛里卻透露著對某種世事的篤定?？拷衽_時，他說，到期了，幫我清戶頭，拿利息。對于這位老人家，我更耐下了性子，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他只是想要利息，本金續(xù)存后，才開始幫他辦理業(yè)務(wù)。

事后，我在想，他存放定期存款單的方式也沒有什么不妥，為了防賊，也或許為了防止好賭的子女。

時間過得飛快，當我以為就在小鎮(zhèn)的儲蓄所干至退休時，一年半后，我調(diào)往了另一個小鎮(zhèn)。一個離崇左市更偏遠的小鎮(zhèn)。

在這里，我見過拿蛇皮袋來存款的木材老板。我總是感覺他身上飄著木屑的粉塵，高大身軀的背后是一個被剃了“陰陽頭”的山坡。他一邊打著電話，一邊拉開袋子，往柜臺的收銀槽里放錢;當成千上萬的錢倒入收銀槽，我感覺像是一陣樹葉嘩嘩落下的聲音。木材老板每一次存錢動輒十幾萬甚至幾十萬。那會兒，我在想，這是多少根木頭的錢呢？

除了用蛇皮袋裝錢的方式，我還遇見了更奇葩的事。

在某個午后，街道上的人都漸漸散去。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孩從門口滑進大廳來，環(huán)顧四周無人后，她走向我這邊。貼近窗口時，她似乎有些緊張，隨后只見她在內(nèi)衣胸罩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團皺巴巴的人民幣以及一本存折，快速丟進了收銀槽。

看著著裝暴露的她，我忽然想起同事曾經(jīng)說過，在這個小鎮(zhèn)，有大量的性工作者。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存錢情況，但穩(wěn)下心緒后，我問，這有多少錢？她閃爍著眼神，說不知道?；蛟S見慣了男人的另一面，她跟我不懂如何交流。我說，不懂多少錢，不可以存。她大概說了數(shù)后，我從收銀槽里抓起了一團各種氣味混合的人民幣，放在柜臺上。

我把錢疊平，極力壓下各種情緒，過點鈔機，計算器上數(shù)，用著慣性的手法，我把這些錢一一點清，然后說了個數(shù)。她依舊閃爍了一下眼神，說對的。這使得我有些緊張，又把錢數(shù)了一輪，確認是這個數(shù)后，才敲打鍵盤存入電腦。

一番操作后，我把存折放回收銀槽。那女孩瞟了我一眼。似乎是熟悉了這個環(huán)境，眼神中透著戲謔以及天真的味道。存折上的數(shù)額她也不看，轉(zhuǎn)身離去。直到她走出門口許久，我的心才緩緩下沉，如同音符的起落。

這里，似乎是一所封閉的監(jiān)獄，但所見之事，又不乏精彩。小鎮(zhèn)上的儲戶是固定化的巖石，而我們是那些流動的水。每隔一年半載，我們就會流往下一個小鎮(zhèn)，開展不一樣的故事。

從一開始，空調(diào)還未批下，炙熱難耐下，臺底下用水桶泡腳，保險柜只是薄鐵皮內(nèi)裝混凝土的柜子，報警器是偶爾失靈的喇叭，上繳市局金庫還是用郵袋裝錢的時候，這里，有著不“規(guī)整”的苦中歡樂，有著青春期完整的一面。如同年輕人的忙碌、焦慮、興奮、低沉、痛苦、祈望，都在這一個不到兩百平方米的地方一一呈現(xiàn)。到后來，嶄新的空調(diào)，更大、更沉重的保險柜，更多的規(guī)章制度接踵而來，我們也如同電腦中的數(shù)據(jù)一樣，變得復(fù)雜起來。

老員工說，不要帶情緒上班，要讓客戶感受我們熱忱的一面，不要讓生活中的情感左右工作時的情緒。是呀，我們也不想帶著生活中的情感到工作中來，但年輕的面孔，有什么是遮掩得住的呢？

似乎，只有在時光輪轉(zhuǎn)，在繁雜、重復(fù)的工作之中，我們才會慢慢變得世故，懂得深沉，懂得戴上面具，懂得了我們不只是流動的水。

三年后，那張如同“佛陀”的臉龐，也慢慢傳承到我身上。曾經(jīng)在一個繁忙圩日，忙碌一天后，透過鏡子，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龐，一張有些僵硬、陰沉的臉龐。這一刻，內(nèi)心空蕩蕩的，本能中，對外邊世界緩緩散發(fā)遲鈍的感知，試圖從街道喧囂、鳥語花香中找回那個人間的自己。

從兩扇厚實的鐵門出去，就是另一個世界，更繁復(fù)、自由的世界。我們無數(shù)次走出去又走回來，帶來了人間的情感、羈絆、思念，然后繼續(xù)披上“袈裟”，深藏那個在大街上哼唱的自己，凝眉、沉默，從這個可以防止槍彈流矢的“窗口”，向外感知五彩多色的人生。

三、金庫的開合

冰冷而寂靜，在金庫里干活是什么感覺？激亢？沉悶？在這個如同死人墓的地方，不知外界陰晴、顛倒黑白。有時，干完活，我們出門時才發(fā)出“噢，下雨了！”“唉，天黑了！”的感言，到后來，感嘆的話語就變成：“嗯，變天了。”“哦，天已經(jīng)黑了。”

白云時常在腦海中飄蕩，花朵的顏色在這里只能想象。在沒有窗戶的世界，你能專注的，依舊只是一塊三平方米玻璃桌上的人民幣。而那堆積如山的錢，是社會凝結(jié)的產(chǎn)物之一，具體化價值的直接體現(xiàn)，但在這里，金錢對我們而言，與磚石無異。

有個前輩說過，在這里工作不要把錢當錢，如果你把錢當錢，那你離出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我剛來金庫，是在一場洪水過后。據(jù)說這是五十年一遇的大洪水，席卷了崇左市區(qū)和許多鄉(xiāng)鎮(zhèn)。

大水退去一個月后，我走進了金庫。

幾扇厚實的通行門已經(jīng)被卸去彈簧，這些“金剛門”此刻松垮著，如同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后的將領(lǐng)，疲軟無力。

金庫內(nèi)此刻一毛錢也沒有，所有的人民幣都在另一個地方——一個多人持槍守護、嚴格看管的地方。

我第一次進金庫的工作，是打掃衛(wèi)生。剛來報到，在這個空蕩、冰冷的庫房里掃地、清理泥沙時，總產(chǎn)生從哪個角落里會蹦出幾塊金幣的奇思妙想。但金幣始終沒有出現(xiàn)，隨行的老同事卻慢慢減少，我的任務(wù)量慢慢加重。這是初次對金庫產(chǎn)生厭倦的情緒。

一個星期后，金庫慢慢恢復(fù)往日的樣貌。雖然庫體外表看上去與之前無異，但內(nèi)部的地板、墻壁、門鎖、椅子等物品都已煥然一新。隨之搬運的，還有電腦、清分機、扎把機等儀器。

金庫內(nèi)外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也已經(jīng)被技術(shù)人員一一安裝、檢測完畢。等一切的工作已經(jīng)準備就緒，大批量的人民幣就從臨時充當金庫的舊大樓某一層的房間里一一運來。在嚴格的監(jiān)控以及全體押運人員的守護下，這些錢被裝進幾十個袋子，緩緩從距離不到兩百米的大樓里運回金庫。

在這些平凡無奇的帆布袋子里，就保存著使很多人都為之瘋狂的大量金錢。

其實，“金庫”沒有固定的定義。我認為，錢財大到一定數(shù)量，在一個地方堆積而起時，就可以稱為金庫。

金庫搬好后，大領(lǐng)導(dǎo)以及部門領(lǐng)導(dǎo)隨之退去，如同前幾個月退去的江水。金庫的熱鬧勁一下子就冷下來，之前的冰冷模樣又回來了。但這股潮濕寒冷的空氣中，多了點人氣。

剛開始帶我班的，是黃班長，江州區(qū)本地人。不高的個子，黑黝黝的臉龐，年近五十歲的模樣。他做工扎實，認真負責(zé)，勤勞肯干，無論在金庫以及隔壁押鈔班中，都很有威望。

每天清晨，金庫管理員是第一個抵達金庫的人員。雙人開鎖，清除報警，連著開了三道門，才到了主庫——也就是金庫的主門口，一扇重達兩噸左右、廣東某廠定制的大鐵門。左手邊，有一個圓形的厚實大鐵圈，類似一個小型的汽車方向盤。這個就是金庫的總樞紐開關(guān)，一旦這個圓形鐵疙瘩擰動了，那金庫的大門就可以打開了。但前提是，得把五組不同數(shù)據(jù)的機械密碼按一定順序扭準了，才能開啟庫房門?！绊槙r針，逆時針，接近那個數(shù)字時，放緩手速，力求精準對上……”這是我們剛開始學(xué)習(xí)開密碼時記住的要訣。

一開始，開金庫門對我來說是頭疼的。手法不正確，密碼對得不精確，扭完了，又不小心碰了一下密碼輪等，都會導(dǎo)致開啟金庫不成功。往往這時候，就會傳來黃班長的聲音：“慢一點，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細心點。”由于兩組密碼需要分人管理，以及工作的保密性，我的密碼不能讓同班的人知道，他也不能讓我知道他的密碼。這是多年來前輩總結(jié)的經(jīng)驗之一。

這些數(shù)字的秘密，如同存折密碼以及戀人生日、長輩的忌日等，有著奇異的魔力，烙印在心頭。

我們提前進入庫體，清點昨日晚間進入庫體的所有錢箱。這些都是其他各大商業(yè)銀行以及我們郵儲銀行的錢箱。每個銀行的錢箱都不相同，也各自有特別的印記。上面有的用噴印，有的用透明膠貼著大紙條，上面寫著“××支行”。

當所有錢箱清點完畢，就根據(jù)郵儲行的會計出具的各大郵儲網(wǎng)點的申請取款單，分別裝錢幣到一個個袋子去。黃班長點數(shù)準確后，一捆捆用塑料帶捆扎成“磚頭”，總面值十萬的錢，就像丟廢紙似的，扔進專門用來裝錢的袋子去。一人扔錢，另一人再次統(tǒng)計錢數(shù)。待數(shù)目準確，扔下的錢也與單子上的數(shù)目一致后，才在發(fā)放單上，雙人簽名，立字為證，也丟下袋口去。最后用捆扎紙封住袋口，再次雙人簽名，寫上分行名稱后，用透明膠封緊，丟一邊去。

小時候，常跟父母去銀行取錢。見過那些銀行里的阿姨叔叔們麻利地把數(shù)十萬的人民幣，當玩似的堆來放去，仿佛錢只是一件普通貨物似的。當我工作后，特別是在金庫里“玩”錢時，才懂得這種“豪”氣，“扔”錢的快感。

黃班長，噢，還是叫他福明哥吧。工作有一段時間后，我也隨著同事們慢慢改口稱他為福明哥。這樣顯得親切，不生分，也更顯得尊重。班長是工作的稱號，而“哥”，就意義更為厚重。

他的家就在郵政大院里，屬于標準的“郵二代”，大院分有指標，花幾萬元在郵局大院內(nèi)就可購得一間小套房。他父輩原先是在鎮(zhèn)上做郵遞員的，屬于新中國成立后那一批的郵遞員。

郵政局的近代歷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的“大清郵政”以及之后的“中華郵政”兩個時期，直至1949年10月1日，繼新中國成立后，11月1日成立的郵電部才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郵政的新格局。郵電部主管全國人民的郵電工作，組成了四通八達的郵政網(wǎng)路，開設(shè)新郵局，逐步建立從縣到鄉(xiāng)鎮(zhèn)的郵政點。而在這一條主脈絡(luò)傳承下，很多延續(xù)用著舊體制系統(tǒng)的工作人員。所以在我們業(yè)內(nèi)有著“父傳子，子傳孫”的傳統(tǒng)，也可以簡單稱為愛用“自己人”。

能進入這個庫房的人，大多是“郵二代”的工作人員。除了我這個異數(shù)，大多都有一定淵源。

福明哥愛好很少，除了上班，在日常生活中，只有騎自行車及養(yǎng)鳥的愛好。更多時候，他在周末下班時，會幫愛人，在同事聚會中攤卷粉的面皮，幫小孩拿電腦去修，幫鄰居、幫同事修這整那。他精力充沛、沉穩(wěn)，仿佛別人的樂趣也是自己的樂趣。每個人身上都有閃光點，他給我的感覺，是暗亮色的，更深沉，如同墨玉的光澤。

有一年年末，與他交接班同事的父親過世，那位同事趕回老家去奔喪。福明哥頂替了那位同事一個月的班，過后又剛好碰到春節(jié)，又頂了那位同事一個月的班，加上之前自己上的將近一個月的班，過后，我粗略算了一下，福明哥居然整整上了一百余天的班！沒有一天是休息的。這個崗位的特殊性，就意味著，A只能與A交接班，沒有其他人可以頂替，這軌道上的人，只能是兩個人。這位同事的哥哥也是單位領(lǐng)導(dǎo)之一，或許在他的授意下，讓那位同事獲得了更多的休息。但更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福明哥一口氣應(yīng)承下來的豁達與寬容，帶著更深的理解與同情，令人動容。

當初的上班性質(zhì)是，金庫管理員上一個月的班才可以斷續(xù)休息八天，其余時間，去頂替解款出納，也就是隨著押鈔車出勤的崗位。他們的工作是負責(zé)銀行錢箱的運送，去人民銀行辦理繳協(xié)款任務(wù)等。

我交接班兩輪了，福明哥依然在這個崗位上堅挺著。上班時，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甚至在某一次工作到夜晚八點多，米飯顆粒未進，饑腸轆轆走出金庫最后一道門時，還與一旁值守金庫的押運人員開著玩笑。他在金庫出入登記簿上簽字準備下班時，愛人打來電話說：“福明我們吃先了，你后面再吃啦。”福明哥大聲說道：“好的，你食‘先了，我食‘甜的?！?/p>

在白話口音中，“先”跟“酸”是一樣的發(fā)音。福明哥在干活到頭暈眼花、餓得不行時，還與老婆開著玩笑。一旁值夜守庫的人也調(diào)侃道，過幾年，退休了，可以一起吃“先”咯。福明哥說，不，有“先”有“甜”，才是人生。

他工作扎實、勤懇，待人和善，有一股農(nóng)民的氣質(zhì)，又多了一股崇左江北仔的詼諧。

一日下午，上班時，我見到福明哥的臉色有點疲倦，便隨口問道，怎么了？中午沒有午睡？他說，是的，去人民醫(yī)院看了老同事某某某。這人我知道，似乎也是個老投遞員。福明哥一邊整理鄉(xiāng)鎮(zhèn)銀行繳款上來的破損人民幣，一邊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以后我也像他那樣子，你們千萬不要來看我，人癱癱的，難看。我心里忽然有一陣奇異的想法閃過心頭，隨口而出說：“講滴野（說這種話），沒這回事，你身體好好的，不要亂說話?！?/p>

福明哥沒有接我的話，他沉默著，但手上的錢已被他整理得較為平整，他一手攏著錢，一手輕輕敲打著人民幣。

過了一個月后，福明哥被金庫門口的蜘蛛尿了半張臉，本來有些黑黝的面孔顯得更為陰沉。他自己調(diào)侃說，自己是有老婆的，沒事，又不靠臉吃飯。再過了兩月后，福明哥的臉色更加差了，他在與隔壁值守的老同事交談中，說起了最近腸胃有些疼痛，容易大便痾血，但去醫(yī)院，只是給出一些治理腸胃的藥物，想要去南寧做檢查，但最近工作又很繁忙，抽不開身，想再保守治療看看。我知道他的性格，想說一些話，又止住了。

月底交班時，庫房內(nèi)的同事，點錢的會計，看著福明哥愈加黝黑的臉色，都擔憂著說道，趕緊去看醫(yī)生，去南寧檢查。手上依然抓著一堆人民幣整理錢的福明哥似乎點了點頭。我說，別“貪”這些錢了。一語雙關(guān)的話讓福明哥也樂呵一笑。

金庫交接班后，我跟著兄弟們一起出勤。脫開了一層無形的厚厚硬殼后，穿上一件雖然厚重卻有些溫暖的防彈衣。在押運車上，與他們談天說地，在搬運錢箱時汗流浹背。當我們以為日子就過得如平常一樣時，噩耗悄悄來了。如同一根在金庫外墻下艱難生長出的野草，忽然就被人拔了根。

十多天后，從年長的同事口中傳出，福明哥被檢查出直腸癌晚期的消息。他那張被蜘蛛噴液灼傷而黝黑的臉，或許不全是蜘蛛的原因?qū)е?，而是病重的原因。但當時我們都沒覺察到問題的嚴重性，而福明哥自己也是強忍著病痛。

接到消息后，部門領(lǐng)導(dǎo)與兩個同事趕去南寧看望他?；貋頃r，也露出了沉重的表情，后來就傳出病情不是很樂觀的消息。這會兒，我腦袋忽然有點炸了，再聯(lián)想之前他在庫房內(nèi)說過的喪氣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當我們想去南寧看福明哥時，他已轉(zhuǎn)回崇左醫(yī)院。他患病的消息如同撲朔迷離的江北舊城老故事四處傳開，我已經(jīng)不知真假，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去看望一下他。

我與一幫同事，十余人，聯(lián)系好福明哥的妻子，經(jīng)過領(lǐng)導(dǎo)親自出面溝通后，她才勉強同意我們?nèi)タ赐Ｃ鞲纭ＥR去前一天，卻有個不好的消息傳來，福明哥快不行了。

在人民醫(yī)院住院部的大樓，我們從電梯拐出來后，遠遠地就看見福明哥的妻子站在病房門口等著。我們一行人馬，在平日里身穿防彈衣、手拿槍彈的人，自嘲“土匪”的人，此刻像是心情復(fù)雜的小孩子，緩緩走過去。

福明哥的愛人也看見了我們，向我們走近幾步，攔住我們，低聲跟我們交談著說，不要打擾他，不能跟他說病情，不能談工作，讓他好好離開。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忽然有些哽咽了。

走進病房時，一張有些陌生的臉龐映入眼簾。福明哥更瘦了，他的牙齒外翻，下意識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手臂上的針孔清晰可見，他勉強撐起上半身來，望向我們。

我內(nèi)心有些震顫，說不出話來，一旁同事們爽朗的聲音傳出：“福明哥，身體還可以吧?！薄安》坎诲e呀，快點康復(fù)，我們等著你干活呢?！薄澳闱妨撕芏喟?，記得要來上呀?！薄拔疫€想與你一起騎單車呢?！?/p>

這些平日里普通的話語，編織了一張謊言的巨網(wǎng)。它脫離了謊言的本質(zhì)，達到了一種撫慰人心的溫和作用。有些年長的同事或許已經(jīng)看淡，或許經(jīng)歷多了。而我，只是更沉寂下來，不知說什么。平日里，我與福明哥上班接觸時間最多，此刻應(yīng)該有更多的話語，但我，依舊不知如何開口。

說一些“生動”的話語？但我怕我的神情以及演技過于拙劣，泄露了某種“天機”。

看著窗外的陽光傾瀉入病房，光影交錯間，病房里的空氣變得有些凝滯。在我面前，一張張生機勃勃的面孔，與身形憔悴的福明哥閑談，就平常事，平常話地交流著，而我卻感覺到一道溝渠已經(jīng)橫跨在我們面前，透露著絲絲寒意。但我的腳步卻不知什么時候動了，自然而然走到他的床榻旁，坐下來，看著他與同事們對話。

福明哥對于他們的話語，大多只是笑笑，沉默著，也不多說話。我不知道，他知道自身病情嗎？他在對話，雖然聲音小，但依然開朗。如果沒有看到這具瘦小的軀體，這一張黝黑干瘦的臉，我還以為，那個穩(wěn)重、豁達的福明哥，依然在我們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在福明哥妻子的提醒下，一些老同事也暗示我們不要打擾病人太多。生命的最后都難免蒼白的意味，熱鬧始終屬于活著的人。

臨走前，福明哥忽然對金庫內(nèi)的兄弟說，記得幫我拿些膠圈來，上次我答應(yīng)幫朋友要些膠圈。他說完這句話時，我壓下淚水，轉(zhuǎn)過身去。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病危，心中念想的，還是朋友的事情。在金庫里，他唯一能拿出來的，只有常年積累，繳款上來的捆錢膠圈。那些堆積過多，容易變軟變爛、廉價的橡皮膠圈，卻是福明哥遺留之際念想的東西。他朋友需要，他就會幫助他們。

這是我聽見福明哥遺留人世的最后一句話。金庫的兄弟開口回應(yīng)，爽朗說道，簡單，很多，你要得多少。記得好好養(yǎng)病，我們下次來看你就帶來。福明哥依舊笑笑，微微抬起的上半身又躺了下去。

一個月后，傳來福明哥病逝的消息。那會我在小鎮(zhèn)老家，電話中與他關(guān)系好的老同事問道，你來嗎？明天早上在火葬場搞追悼會。由于地方習(xí)俗，我剛買新房，不能近白事。家人攔著我，勸說了長長的話語，不肯讓我去。我的情緒變得暗淡下來，思緒起伏不定，許多畫面涌起，想起了很多，但都化為嘆息，慢慢消弭。不自覺，我走到屋后，一小片綠意盎然的菜園子包圍了我。

雖然知道，人都會有這么一天，知道生與死的距離，但當他真的離開的這一天，還是感覺內(nèi)心空蕩蕩的，似乎是一個親人、一位良師離去的痛楚，甚至，還有更復(fù)雜的意味。

在菜園子邊緣，一棵被剝?nèi)ケ砥?、艱難成長的杧果樹跟前，我再一次思考了生與死的更深一層意義。我抬頭看著崇左市的方向，心里說道，福明哥，一路走好。

金庫在外表看來，與其他建筑沒什么兩樣，要是不懂的人，就不會知道，這是金庫。金庫的品質(zhì)是內(nèi)斂的，普通而又非凡，如同福明哥一樣。近墨者黑，他如同墨玉的光澤，依然感染著我。偶爾想起他時，還會記起他與同事調(diào)侃的那句話，有“先”有“甜”，才是人生。

【施毅，80后，崇左江州人士，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詩多年，喜歡從平凡的事物中感悟人生。作品散見于《詩刊》《廣西文學(xué)》《華星詩談》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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