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林語堂的《京華煙云》以板塊化的家庭活動為主要框架,而這些家庭里面的青年男女的愛情活動則充當著連接三大家庭的線索。在京華的世界里,這群青年男女由于社會際遇、家庭背景、個人性格、所受教育的差異從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為我們演繹了一段段充滿浪漫性、悲劇性、現實性的愛情故事,給讀者帶來了更加多樣化的藝術審美體驗。
關鍵詞:京華煙云;理想愛情;現實矛盾
《京華煙云》作為我國著名作家林語堂的長篇小說代表作,有著“現代紅樓”的美譽。這部小說既包含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與道的獨特詮釋,也傳遞著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涵與悲劇意識,而且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之下更是創(chuàng)造了一群真實鮮明、可愛可悲的青年男女人物形象。正如林語堂在《京華煙云》的“序”中所說:“只是敘述當代中國男女如何成長,如何過活,如何愛,如何恨,如何爭吵,如何寬恕,如何受難,如何享樂,如何養(yǎng)成某些生活習慣,如何形成某些思維方式,尤其是在此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塵世生活里,如何適應其生活環(huán)境而已?!盵1]序言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京華世界里,我們可以看到因階級地位不同導致的愛情之悲,如體仁與銀屏;因家庭相交推動的既定婚姻,如平亞與曼娘、經亞與素云,木蘭與蓀亞;因命運使然成就的賢女奇士,如莫愁與立夫;還有因猜疑誤解破碎的青梅之戀,如阿非與紅玉。這些青年男女表面上有著追逐自己理想愛情的自由,但又在個人性格、家庭階層、社會動亂等現實因素的影響下被迫走上了理想愛情相反的道路。而透過這些青年男女命運交織的網,我們可以窺見《京華煙云》的人物世界里閃爍著愛情晶體的多面光輝。
一、浪漫性:內心精神的驅使
林語堂一生追求的是“一種浪漫的騎士風度和閑適的士大夫情趣”[2],他將自己的浪漫與情趣完全賦予了自己心中的完美女子—-木蘭。林語堂為木蘭安排的雖然是一場不算完美的婚姻,但卻為她創(chuàng)造了一份足夠浪漫的精神之戀。
從木蘭、立夫二人在白云觀打中銅錢時開始,命運的齒輪就已悄然轉動。在秘魔崖相見,一起共游西山的時候,木蘭投石頭、吹口哨、唱京戲這些事,使立夫大感意外,而立夫認為殘基廢址最美的見解,同樣也讓木蘭心中暗暗贊賞。兩人的初次相遇就已經讓木蘭心中逐漸生出了對立夫的好奇與欣喜。在立夫寄宿于姚府的那段時間里,與木蘭共同探討甲骨和古墨的經歷讓兩人心中愛情的嫩芽逐漸萌發(fā)。書中這樣寫道:“立夫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愛,甚至對于女人的美也是無動于衷的??墒撬矏勰咎m,只因為木蘭懂得這些東西,并且智慧高,精神好?!盵1]179種種跡象表明木蘭與立夫的心靈是相知相通的,精神上能夠產生共鳴,可以說立夫是男性化的木蘭,是木蘭的另一個自我。
雖然和蓀亞訂婚了,但木蘭在情感上無法割舍立夫,陰雨多云的天氣,她會犯罪似的想起立夫。在立夫的面前,木蘭能夠擺脫禮俗傳統(tǒng)的約束,變得活潑愉快,談笑風生,內心有無法言喻的快樂。跟立夫在一個屋檐下時,木蘭能感覺到精神上的自由,感受到甜蜜的、陶醉的、幸福的味道,這是愛情的力量。木蘭是幸運的,她在最好的年華,遇到了讓自己春心萌動的人。在莫愁和立夫訂婚前,木蘭是最有可能成為立夫靈魂伴侶的人選,但靈魂伴侶側重于靈魂上的共振、交流與共鳴,而“妙想家”木蘭和“激進派”立夫是同一種力量的疊加,二人恐怕無法實現生活上的完美契合。回歸到現實生活之中,正如傅先生算命時所言,莫愁是土命,沉穩(wěn)、安靜、圓通,而立夫是木命,凡事喜歡向前沖,他需要以柔克剛,而莫愁正是那個能滋長他、使他繁榮向上的人。
作為道家女兒,木蘭相信個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她對嫁給蓀亞一事,一向也沒有懷疑過,她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但是她對立夫的情感并未隨著自己嫁給蓀亞而消失,而是悄悄地掩埋于心中,偶露崢嶸。兩人年少期間在什剎??此畷r,曾有過一個去看圓明園遺址的約定,多年之后登泰山之時,木蘭還記得這個約定,立夫亦然。其實京城內外的名勝古跡木蘭全部游覽過,唯獨圓明園遺址是她有意留下的。甚至于她和蓀亞路過圓明園之時,木蘭并沒有和蓀亞一起去,而是提出日后等立夫和莫愁一同前去。這是木蘭和立夫二人之間的小約定,無論過多少年,她都愿意為立夫保留位置。又或許木蘭并沒有真正掩藏住自己的情感,登泰山之旅,木蘭曾故意讓立夫拉她起來,立夫也不勝大姨子的撒嬌與魔力,將木蘭拉了起來,以至于轎夫還誤認為他倆是夫妻。這次登泰山之旅,木蘭深深體會到只要接近立夫就會快樂滿足,甚至于日后她因喪女消沉絕望之時,還會想起和立夫登泰山的情景。直到立夫因罪入獄,木蘭孤身夜闖駐軍司令部為立夫求得赦免令,那一刻木蘭對立夫的愛是一種倫理秩序再也壓制不住的釋放。她無法承受失去立夫的痛苦,立夫是其精神支柱,木蘭在遭受到重大挫折時,不僅會想到父親,還會想到立夫,傷心失意的時候,只要想起他,心里便會覺得熨帖,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氣。愛心的驅使,讓木蘭在立夫被捕之后義無反顧地四處營救,顯露出了其對立夫的愛,但在立夫脫離險境之后,木蘭開始變得理性,將這個完全屬于她自己的秘密重新放入了心中。
所以,木蘭對立夫的暗戀不僅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浪漫,還是一種個人英雄主義的詮釋,更是林語堂“浪漫的騎士風度和閑適的士大夫情趣”在二人情感上的寄托。
二、悲劇性:個體生命的消亡
曼娘是林語堂筆下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理想人物,是古典美的化身,同時她又是全書最值得同情的女子之一。曼娘作為曾家的表親,從小便與平亞相識,兩人心中暗生情愫,心意相通,但曼娘是由孔門儒者的父親教養(yǎng)長大的,思想守舊的她內心藏著的是一份壓抑的愛、逃避的愛、想觸碰卻又突然縮手的愛,以至于每當平亞向曼娘表示親近,想要去接近她時,她是閃躲的、慌亂的。封建禮教的思想在她心里作祟,使她覺得必須在未婚夫面前保持高雅、端正,更何況他們倆的好日子還有一輩子呢??墒敲\的鐘擺從未為人停留,留下的只有嘆息。一直以為的來日方長,等來的卻是平亞身染重疾。當她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嫁給平亞,而不再是暗中靜悄悄地自言自語地說“平哥,我是你的人了”的時候,卻是以沖喜的形式去挽救她最心愛的人。但哪怕是以沖喜的名頭,她也是毫不猶豫的,甘愿以處女之身向愛情的神壇鄭重地獻祭。她認定自己只會是平哥的人,活著是曾家的人,死了是曾家的鬼。但婚姻生活僅僅持續(xù)了十天,愛情的痛苦卻伴隨了曼娘的一生,或許曼娘的一輩子僅僅只有那十天真正活過。舊式的禮教成就了曼娘的節(jié)婦形象,賦予了她從一而終的思想,這也讓她的命運有了悲劇的底色。
同樣是青梅竹馬,同樣是表親,阿非與紅玉的感情之路同樣讓人痛心。自傲、任性、敏感的性格使紅玉最終難逃雹碎春紅、霜凋夏綠的命運。紅玉讀的雖然是教會學校,但她骨子里仍然有著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她缺乏主動追求愛情的意識,總是等候自己的愛人來俯就她,這一點從阿非與紅玉小時候裝洋鬼子、扮作一對夫妻時就可見一斑。阿非想要去牽紅玉的手,思想守舊、性格敏感的紅玉立馬把手縮了回去。但當阿非轉向和立夫的妹妹環(huán)兒玩鬧時,紅玉氣得只能在旁嗚咽哭泣。紅玉和阿非一塊長大,她早熟,但阿非卻不是,所以阿非一直不能讀懂紅玉的內心所想。阿非不明白為什么他和麗蓮一起聊“洋”東西會惹紅玉生氣,也不明白他和寶芬走得太近會惹紅玉生氣。紅玉當然知道阿非愛她,但她希望阿非能讀懂一個懷春少女的心,她只愿阿非為她一人所有,時時環(huán)繞在她的周圍。巴爾扎克說:“無論處境怎樣,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 女人是靜止的,面對悲傷無法分心,她直往悲傷替她開的窟窿下鉆,一直鉆到底,測量窟窿的深度,用她的愿望與眼淚來填滿這一窟窿。”[3]紅玉之悲在于愛得太深,她太怕失去阿非,以至于想牢牢地把他攥在手中。但愛是永遠不能封口的創(chuàng)傷,攥得太緊反倒會弄疼自己。與此同時,她也想得太多,自古紅顏不見得薄命,聰明多才才薄命,無知是一切快樂的源泉。她躲在假山后偷聽到的阿非與美國小姐的那一段對話,讓她以為阿非是由于憐香惜玉才愿意跟她在一起,愿意伺候她一輩子。這份誤解讓羞愧、自責、愛戀、惋惜、自尊、犧牲等一系列字眼像一塊塊堅硬的石頭砸向了她自身,徹底瓦解了她內心的最后一道防線。她認為她的自尊遭受到了傷害,她的愛情遭到了褻瀆,于是月下老人祠的簽文成為了牽引紅玉走向月夜寒塘的繩索,一塊美玉最終陷于污淖。
三、現實性:理想生活的落差
在《京華煙云》中,有兩個人物對理想的生活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一個是銀屏,一個是木蘭。不過,銀屏是試圖以下犯上,成為姚家的女主人;而木蘭是想自上而下,去過質樸閑適的生活。
銀屏跟《紅樓夢》里的晴雯頗為相似,都是心比天高、身份下賤的丫鬟角色。銀屏從小就開始伺候體仁,長期的侍奉讓她與體仁之間產生了愛情,正是這份愛情讓銀屏沖昏了頭腦,試圖憑借體仁來改變自己的身份,用體仁的愛來換取地位,過上光鮮亮麗的生活。但她沒有認識到她和體仁之間存在著一條階級的鴻溝,而身為封建家長典型人物的姚太太是決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同丫鬟結合的。雖然體仁在決定去英國留學時鄭重其事地在母親面前為銀屏許下承諾,讓銀屏等他回來,但事實上在體仁離開家的那一刻,愛情的保護傘已經在銀屏頭上撤去。留在姚府做太太的理想生活對她來說終究是一個很快會消逝的夢,而她在華太太那里的蟄伏只是美夢幻滅前的最后掙扎。
在體仁回家之后,銀屏用盡狐媚之術將體仁留在自己身邊,而且留得越晚越好,并將其視為對姚太太的報復。此時的銀屏心中向善的一面逐漸被惡所吞噬,她為了留住體仁,甚至愿意和華太太共同合作占據住體仁的整個身心,只為控制住體仁。銀屏在為姚府生下一個孫子之后,本以為在這場掙扎中獲得了全勝,這個孩子是銀屏實現自己理想生活的救命稻草,但同時也是這根稻草刺破了她的美夢。在姚太太的權威下,這個孩子只能歸姚府所有,當仆人抱走孩子的那一刻,銀屏的美夢也就徹底消逝了。盡管體仁跟她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但階級的鴻溝永遠容不得一個充滿野心的丫鬟來跨過?;蛟S是認清了現實,銀屏最終也只能選擇自縊而死來表達抗議。正如書中所問:“銀屏算不算一個好女人呢?”倘若她不試圖改變自己的身份,正視階級的落差,也許她會成為一個能干的主婦、熱愛子女的母親、兒女心中的完人吧。
木蘭的婚姻是受到家族支持、眾人祝福的,那么她的婚姻是理想的生活嗎?恐怕不盡然。木蘭婚后和蓀亞雖然過上了快樂充實的生活,但身為“妙想夫人”,木蘭對生活有著自己獨特的追求。她想要放棄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鄉(xiāng)間過一種草木小民的淳樸生活,她愿意做飯,自己洗衣裳,做個平民百姓,不問政治,不求聞達,只要蓀亞在她身邊,一起過平安日子。但蓀亞對人生的向往不說跟木蘭完全不同,至少是有著分歧的。因為他是富里生富里長的,他喜愛物質生活的舒適和應酬宴飲的歡樂。木蘭覺得拿個鍋鏟去鏟掉飯鍋底上的黑煙子、同孩子們一起撿柴、自己親手折斷樹枝子這些事情新鮮有趣,充滿詩意,而在蓀亞眼里木蘭的這種生活理想是滑稽可笑的。與之相反的是當莫愁和立夫去杭州探望木蘭時,立夫對木蘭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大為贊賞,這就是靈魂伴侶和生活伴侶的落差。事實證明,木蘭追求理想確實太過火了,以至于她沒有注意到蓀亞內心的真實想法。這種樸素的生活方式讓蓀亞覺得單調乏味,所以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去尋找年輕、漂亮、時髦的藝專學生曹麗華。幸而姚老先生和木蘭的巧妙處理才讓這出丑劇有了一個幸福的收場,讓自己的婚姻生活重回正軌。但這次事件證明,蓀亞只會是木蘭淳樸、自然的理想生活中無奈的參與者,而不是完美的同行者。
四、結語
《京華煙云》是林語堂為其筆下的眾多青年男女創(chuàng)造的一個多情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們展示了愛情的多面性,為著內心去愛、為著崇拜去愛、為著地位去愛、為著認可去愛、卻又因著一份婚約、一道鴻溝、一場疾病、一個誤解,被迫與自己所愛的人分道揚鑣。在無能為力的現實面前,他們是勇敢的,哪怕在經歷過命運無情的撥弄過后仍然沒有放棄愛的希望。這群青年男女的愛情是在京華中綻放的煙火,綻放時霞光萬道、光彩奪目,但在煙消光散之后,空氣中卻氤氳著數不盡的遺憾和淚水,夾雜著無數的嘆息。
參考文獻:
[1]林語堂.京華煙云[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2]陸明.試論林語堂的幽默與閑適[J].浙江廣播電視高等專科學校學報,1999(2):36-38.
[3]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M].傅雷,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
作者簡介:劉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編輯:劉貴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