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心靈還鄉(xiāng)時

寧肯長在北京，就是北京人。但寧肯的小說一直沒有寫北京;寧肯另一個特點是只寫長篇，不寫中、短篇。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寧肯的《北京：城與年》系列，都是寫北京城的，而且都是短篇小說。這個變化顯然是寧肯的有意為之。在我看來，北京城肯定是越來越難寫了。這不只是說老舍、林海音、劉紹棠、陳建功、史鐵生、劉恒、王朔、石一楓等文壇長幼名宿有各式各樣寫北京的方式方法，而且也將北京生活的各個方面、各種人物、各種靈魂寫得琳瑯滿目、活色生香。在一個無縫插針的地方重建一個新的小說王國，其艱難可想而知。但是，寧肯還是帶著他的小芹、五一子、黑雀兒、大眼兒燈、四兒、大鼻凈、小永、大煙兒、文慶等一干人馬走向了北京，當(dāng)然也是中國的歷史縱深處。

寧肯寫的是北京城南。那里的場景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不同的是，小英子的天真、善良被一群懵懂、無知和混亂的少年所取代。這是20世紀(jì)70年代的北京。在時間的維度上，這是一個在“皺褶”里的北京。它極少被提及，更遑論書寫了，雖然我們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這一時間在歷史的鏈條中不能不明不白地遺失了。如果親歷過的作家不去書寫，以后就不會有人以親歷的方式去書寫。寧肯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于是，他將心靈重返故里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果斷地推后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前的歷史和生活，今天作家會有怎樣的記憶，他將為我們提煉出什么樣的“硬核”知識，他記憶中的那些細(xì)節(jié)會本質(zhì)地反映那個時代嗎，他會復(fù)活我們共同的記憶嗎？這是我們對作家的期待和追問，當(dāng)然也隱含了我們的自我拷問。在我看來，寧肯筆下的歷史生活和人物，向我們展示了這樣幾個與文化政治相關(guān)的問題——

首先是人性的荒寒?！斗揽斩础罚_始寫孩子們院子里挖防空洞的戲仿，本來是孩子時代性的游戲，但是，黑雀兒從學(xué)習(xí)班出來后不一樣了。他要大干一場，要挖真的地道。于是，院子當(dāng)中被挖開一條黑色的口子，這時，時代的荒誕性便如期而至。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伴隨著老戲匣子里電影錄音剪輯《地道戰(zhàn)》，一個時代的生活剪影就這樣塑造出來了。小說主要寫張占樓和黑雀兒“杠上了”，黑雀兒雖然打架斗毆，但知道人民內(nèi)部矛盾和“敵我矛盾”。張占樓有歷史污點，曾在傅作義的鐵路局工作過，是留用人員。黑雀兒一嚇唬張占樓，張占樓一家全都篩了糠。但黑雀兒只和張占樓一個人過不去，當(dāng)張占樓老婆獨眼祈氏、女兒張晨書在眾目睽睽下跪下時，黑雀兒說：“三奶奶，我是胡說八道，嚇唬三爺爺呢，起來，您快起來，我是真的胡說八道。”黑雀兒用力挽起三奶奶，眼圈兒都紅了，“您把我三爺拉回去吧，別讓他管這事兒了，蘇修老要突然襲擊咱們，不光是扔炸彈主要是扔原子彈，還有氫彈，原子彈沖擊波一來房子就全倒了，沒地躲沒地藏，真的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扔下來，您拉他回去，我真是嚇唬他，突然襲擊就幾分鐘的事家門口有個洞還是好，真的我們‘學(xué)習(xí)班兒都放過片子。”黑雀兒對三奶奶好，是因為他爹頭幾年吊打黑雀兒滿院子沒一家吱聲，只有瞎了一只眼的“三奶奶”勸過。張占樓畢竟因歷史污點心虛，他被拽走時緩過點來甩了一句：“黑雀兒，你早晚遭報應(yīng)?！焙谌竷盒Γ骸拔疫€怕報應(yīng)，我就是報應(yīng)?！焙谌竷旱臏啿涣咧灰痪湓挶阈蜗笕?。在《火車》中，善良的小芹因為有零花錢，“每次出門遠(yuǎn)行小芹都會給我們買冰棍，去時一根回來一根，還買過汽水呢。汽水一毛五分錢一瓶，當(dāng)然不是每人一瓶，五六個人一瓶，你一口我一口分著喝，喝著喝著我們就打起來”?；丶液罄牙蚜R小芹，小芹沒有反抗的辦法，剛回家只好又跑到大街上?！拔覀兒翢o同情心，沒有一次到街上看看小芹?！辈豢衫碛鞯睦牙岩约凹议L、孩子等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莫名其妙。這種關(guān)系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但是，因到了火車上，這些孩子又是另外一種狀況，盡管他們生活貧困又貧乏，但他們談?wù)摰亩际翘齑蟮脑掝}——

隨便上到一輛尾車上，像以往一樣，像一種固定的儀式，所有人的頭習(xí)慣地湊到一起。

“海外來人了?！?/p>

“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就要打起來了?！?/p>

“聯(lián)合國軍已經(jīng)登陸?！?/p>

對孩子來說，這種大而無當(dāng)?shù)脑掝}是沒有任何營養(yǎng)的，以至于當(dāng)火車開走，男孩子可以跳車，女孩子小芹被火車?yán)叩氖虑?，他們都沒有告訴小芹的姥姥，姥姥三個月之后死去了。沒有同情心，缺乏人性，在孩子相處的過程中被表達(dá)得格外觸目驚心。一年多以后，小芹回北京時，他們已是滿口臟話，傳統(tǒng)文明就這樣在孩子的口語中被徹底顛覆了。更令人震驚的是小芹因抄了一整本《少女之心》，被警察帶走了。小說讓人感動的還是40年之后——

雖然我們院早已不存在。費盡了周折。有一天終于打通小芹父親的電話。小芹的父親不知道我是誰，我具體描述了當(dāng)年的自己，然后我聽到了小芹母親的聲音。小芹母親接過了電話，給了我小芹的電話。

這天晚上，我撥通了小芹的電話。

人性通過時間漫長的隧道重臨人間，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短秸諢簟分?，四兒在夜間和小朋友玩耍劃破了臉?；丶視r，“大眼睛的父親披衣出了被窩，拿著鏡子上上下下給四兒照，四兒看見了自己緊張起來，母親給四兒慢慢上紫藥水，紅藥水，像化妝一樣。翻砂工父親照完鏡子一掌撣過來，四兒應(yīng)聲倒下，一聲都沒有，好像睡著了。母親繼續(xù)上藥，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更像化妝?！备赣H的兇狠在撣過來的一掌中淋漓盡致。人性的荒寒，不只是說大人孩子對具體人與事的情感態(tài)度，同時也包括社會對“身份”的態(tài)度?！逗谌竷骸分泻谌傅?，似乎就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但是，黑雀爹到哪里去講理呢。同是在北京廠甸一帶生活，《城南舊事》中小英子眼中的人與事，無論大人還是孩子，以及心理層面的善與愛，與《防空洞》《火車》和《探照燈》中的大人孩子們，竟是如此的不同。

其次是物質(zhì)生活的貧困和精神生活的貧乏，這是《火車》的日常生活中呈現(xiàn)出來的。小說的講述者是一個40年后滿頭銀發(fā)，雪山似的，身體短小如藕節(jié)的侏儒。他不是生活的主角，他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參與者和旁觀者。我們看到孩子們?yōu)榱藥追皱X，幾乎費盡心機。小芹的父母在新疆，每月給她五元零花錢由姥姥掌控。去鐵道邊游玩她請大家坐車，先是五一子不上車，跟在公交車后面跑，幾站地后所有孩子都下了車，就是為了省下幾分錢;小芹姥姥——一個不知是有文化還是沒有文化的老太太，和自己的外孫女算計一兩糧票。小芹的零花錢包括早點錢，每天一個油餅，8分錢，另外的7分錢才是零花。糧票可以兌錢，或者也是錢，油餅要是交一兩糧票可以省2分錢。為了這一兩糧票小芹跟姥姥打了好長時間;《探照燈》中四兒和大個子兩個人吃飯，“基米飯，饅頭，窩頭，這些都和大家差不多。不同的是四兒有菜，白菜幫子或蘿卜條，偶爾里面有幾根粉條。大個子就是腌蘿卜老咸菜，哪怕吃最難吃的基米飯也如此。四兒有時撥一點白菜幫子粉條給大個子，大個子有時也會干笑有時不。大個子屋的火爐子上永遠(yuǎn)燒著水，滋滋響。茶和煙——大個子主要就是活在這兩樣里，牙都完全黑了?！边@是這些人物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讓人沒有尊嚴(yán)可言?！逗谌竷骸分械暮谌傅?，“每天下班見誰都點頭哈腰又躲躲閃閃，以至他的目光看上去和他的厚嘴唇完全不同，陰晴不定，沒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年來竟也沒人發(fā)現(xiàn)他的古怪行為。哪怕就算是這些天拉氧氣瓶最后也是這個麻煩又多此一舉的回家程序，他趴在牛頭把上，同樣眼直勾勾的，別人是空車他還拉著破爛兒?！彼匀绱?，就是因為他還是一個兼職拾破爛的，是生活的重壓讓他卑微得直不起腰身。黑雀兒一家的物質(zhì)生活的貧困境況，是小說中最具典型性的。

日常生活的乏味和無聊很難書寫。這種乏味和無聊，與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和后現(xiàn)代小說完全不同。西方現(xiàn)代小說有一個隱含的對話關(guān)系，它們或是反抗，或是解構(gòu)，都有一個面對的對象，有一個具體的文化指向。但寧肯的小說不是，他要正面書寫那個年代的貧乏空虛，并要通過一個具體的場景或物件形象地表達(dá)——

我們一有清晰記憶就趕上了破四舊，腦袋像歸零一樣，當(dāng)插隊的哥哥姐姐帶回?fù)淇伺?，我們無比驚訝，世界竟有這種新鮮玩意兒，神奇極了。我們當(dāng)然玩不上，一向被世界忽略。但并不妨礙我們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我們撕了作業(yè)本，裁成五十四張同樣大的紙，寫上紅桃黑桃方塊梅花和數(shù)字，大貓寫上大貓，小貓寫上小貓，也是一副牌。我們玩大百、小百、升級、爭上游、憋七，甚至帶到火車上玩。我們坐在兩邊鐵椅子上，像開會一樣，非常神秘，一點也不覺得那些破紙可笑。

精神生活的貧乏，可能是寧肯少年時代最深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探照燈》里有這樣一段描寫：“每年一進(jìn)九月就有探照燈。四兒數(shù)過有三十六根，我們誰也沒核實，數(shù)不過來，數(shù)它干嗎？探照燈明明暗暗，有的很淡，一會兒合起來，一會一散開，一會兒分組交叉，一會兒整體成一個幾何圖形，又簡單，又不解，還數(shù)它真是撐的。一般在九月十五號左右出現(xiàn)，但我們早早就開始仰望星空。真是仰望，個個都很肅穆。我們不知道康德，不知道李白，不知道牛郎織女。就是干看，有時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捅急了打起來，打完再看?！睂Α疤秸諢簟薄强盏暮闷?，不是知識性的討論，也不是與想象力有關(guān)的思考。下面這個場景從一個方面寫出了孩子腦子里空空如也的生動性：

我們站在當(dāng)院的小板凳上，小桌上，臺階上，窗臺上，高高低低，有著幾乎自然界的層次，我不能說是猴山，但和人也真有點區(qū)別。有人還上了房站在了高高的兩頭翹起的屋脊上。對于星星我們一無所知，月亮稍好一點，知道嫦娥，豬八戒調(diào)戲嫦娥，僅此而已，不甚了了。我們有著極大的耐心面對浩淼的星辰，說赤子之心真的不為過，真是赤子，赤得什么也沒有。我們等，直到屋脊上的人突然大喊：“探照燈出來了！”“我看到了！”“就在那邊！”

《黑雀兒》中有一場黑雀兒追咬蟈蟈的場景——

蟈蟈跑，黑雀兒追，喊聲響徹后青廠，一前一后，穿過順德館，雙折回穿到前青廠，永光寺西街，后面刮風(fēng)似的蹤著“觀眾”。蟈蟈原本慫貨，外強中干，又肥，跑不快，幾次被尖嘴猴腮的黑雀兒追上，無論屁股肩頭咬上一口。黑雀兒了賬次被打倒，被使勁踢，踩，踹，鼻子，眼睛，嘴都給踩爛了。蟈蟈跑，黑雀兒爬起來追，撲，尖叫……蟈蟈總算跑回了他們院，插上街門。黑雀兒竄，跳，砸。

沒有人勸阻，沒有人難過。大家像節(jié)日一樣歡快無比。一如當(dāng)年看菜市口殺人一樣。地點和情景惟妙惟肖。

第三點，是《北京：城與年》對直接經(jīng)驗的書寫。當(dāng)下的寫作，直接經(jīng)驗越來越少，身體不必挪移許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于是間接經(jīng)驗越來越多。因為傳播間接經(jīng)驗的方式和手段越來越多。也正因為如此，書寫直接經(jīng)驗的作品也越來越彌足珍貴。小說中的生活，特別是少年時代的生活以及精神狀況，同樣是我親歷的。寧肯本質(zhì)地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生活。敢于走進(jìn)歷史深處，是一種“逆向”的寫作?，F(xiàn)在的情況是，普遍信奉一種“當(dāng)下主義”的時間觀，在這種時間觀里，我們失去了很多經(jīng)驗。經(jīng)驗主義要不得，但經(jīng)驗非常重要。過去的時間觀是“厚古薄今”，現(xiàn)在是“厚今薄古”。如果堅持今天的時間觀，歷史將會毫無意義，歷史和傳統(tǒng)正是通過經(jīng)驗的不斷重演形成的，一如本雅明所說，那是一些實踐上有用的“傳世忠告”。但是，當(dāng)下主義經(jīng)驗的匱乏，失去的是經(jīng)驗的連續(xù)性。在寧肯的小說中，那些忠告不只是文化的，比如《地道戰(zhàn)》《鐵道衛(wèi)士》、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曼娜回憶錄》（也叫《少女之心》）、《基督山恩仇記》《第三帝國的興亡》《梅花黨》《綠色尸體》《李宗仁歸來》《長江大橋》等文化符號;同時也是文化政治。文化政治是寧肯小說最重要的元素。對中國來說，歷史和現(xiàn)代的文學(xué)，文化政治一直沒有缺席，而且是最重要的表達(dá)部分。寧肯深受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他的小說——過去的長篇，今天的短篇，都有文化政治鮮明的色彩。這也是為什么寧肯小說重要的原因之一。寧肯在創(chuàng)作上的“還鄉(xiāng)”，就是心靈的還鄉(xiāng)。過去，他人在北京是“生活在別處”，現(xiàn)在，心靈的游子歸來，一頭扎進(jìn)了北京南城的歷史，那是他過去的情感和經(jīng)驗，也是與老舍、林海音、劉紹棠、陳建功、劉恒、王朔、石一楓等人的潛在對話?！?/p>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