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記》的心志探究

宋海龍

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上冊第七單元主題為“自然的情懷”，要求養(yǎng)成的語文素養(yǎng)為“涵詠品味，領(lǐng)悟作品的內(nèi)涵，把握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1]。然而在教師教學用書的課文解說部分，對《登泰山記》的情感主旨卻只淡淡地說“記述了作者攜友人冬日登泰山觀日出的經(jīng)過，生動地表現(xiàn)了泰山雪后初晴的瑰麗景色和日出的雄渾景象”[2]。單元學習提示對《赤壁賦》的情感主旨表述清晰，對《登泰山記》只是說“充分展示了雪后登山的別樣情趣”[3]。這樣的表述，恐怕流于簡單化。姚鼐作為“桐城派”集大成者，講求文章“清通”“雅馴”，在《古文辭類纂序》中，他特別指出：“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盵4]如果文章外在形式不能體現(xiàn)出內(nèi)在的幽微的“義理”，怕是難得桐城文章之三昧。再者，《登泰山記》寫于姚鼐辭官去職之后，其人生道路發(fā)生極大的變化，單從知人論世角度出發(fā)，也不應該忽視姚鼐登泰山前后的心志變化。故以下將從文本細讀著手，嘗試分析姚鼐《登泰山記》的心志與情理。

一、先聲奪人，建構(gòu)雄偉闊大的壯美

文章開篇不同于一般游記按部就班地記敘時間、地點和事由，而是以簡潔、精準的筆觸總寫泰山的地理形勢。這一段分三個層次，先寫泰山高隆地上，分開汶水與濟水?！拔髁鳌薄皷|流”對舉而出，兩個方位名詞很簡潔，摹畫出泰山劃分河流水系的雄偉宏闊。兩個“皆”字，則極盡泰山“五岳獨尊”“陰陽割昏曉”的氣勢。緊接著寫泰山之脊為古長城，一線分明，分隔歷史上的齊、魯兩國，更摹畫出緊貼天際的線條。最后兩句著落到“最高”二字，通過前文的層層鋪墊、蓄勢，讓日觀峰成為泰山最耀眼的一點明珠，成為作者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這樣，從面到線再到點，姚鼐不斷調(diào)整著敘述的視角，先是全景的壯闊雄偉，再到中景的高聳天際，逐次推進，最后變?yōu)樘貙戠R頭的凌空傲視，著意顯出泰山橫絕天地、超世無倫的渾偉氣勢。寫法先聲奪人，匠心獨運，別有深意。作者此行還未到泰山，卻雅潔簡質(zhì)地寫出泰山分隔河川、界別齊魯、切割陰陽的氣勢，顯然是層積了古往今來的泰山印象。而從面到線再到點的精簡筆法，更顯現(xiàn)出姚鼐自己對泰山氣質(zhì)、意蘊的建構(gòu)——這座山，通天絕地，是人間帝王封禪禱告的所在;這座山，佇屹山河，是文人雅士吟詠贊嘆的壯美;孔子登山而小視天下，秦皇漢武登山而氣蕩九州，于是，這座山便具有了雄視天下、氣凌萬方的人格美。而正是這樣的意蘊建構(gòu)，讓作者心中渴想、念念不忘，一定要不辭辛苦、乘風冒雪地趕來一晤。

二、運筆精簡，抒發(fā)以景消憂的情致

在具體描述登山過程時，姚鼐的筆觸愈發(fā)精準。細細品味，姚鼐“省去”的筆墨中意蘊豐厚。首先，登泰山的日期和天氣狀況饒有興味。姚鼐十二月到泰安，卻直到二十八日（即除夕前一天）選擇登山。表面原因是恰遇大風雪。在登泰山前，姚鼐游覽朱子穎所建的“晴雪樓”，寫道“余之來也，大風雪數(shù)日，崖谷皆滿”，又在另一首詩中說“擬將雪霽上日觀，當為故人十日留”，那為何一定要在除夕日觀泰山日出呢？事實上姚鼐在泰安逗留多日，正月初四還去泰山北的靈巖寺游玩，時間并不緊迫，完全可以等到天光大好，冰消霧散再登山。此外，來泰安之程，姚鼐連用“乘”“歷”“穿”“越”四個動詞，寫出頂風冒雪、不顧迢遙登山的急切。但在文中卻只字不提遇風雪停留十多天的事實，只是緊接了一句“是月丁未”登山。可見，除夕登山觀日出對作者有不同尋常的價值。除夕有除舊布新之意，日出有光華新生之韻，于已經(jīng)辭官的姚鼐而言，這應當便是不顧雪霽路滑、山路險絕而登山的原因。

其次，苦中有樂的登山歷程表達了以景消憂的情感訴求。姚鼐此行非常艱難，但描述筆墨極儉省?！八氖謇铩鄙铰罚捌咔в嗉墶笔A，道路綿長，而一筆帶過。山崖陡峭如門檻，雪后初霽山風寒，只說臺階“幾不可登”。反而宕開一筆，細細敘說登山道路的分別，甚至考據(jù)天門的不同。這樣寫，足以見出姚鼐對此行之艱難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只想登臨巔峰的至情。登泰山的目的是什么？他在《晴雪樓記》中說：“余駑怯無狀，又方以疾退，浮覽山川景物，以消其沈憂”，可知，姚鼐此行專為登山而來，仕途不稱意，稱病以歸鄉(xiāng)，心中自然有“沉憂”。何以解憂？登山遠望，放開心懷，睹江山勝景，消心中塊壘。泰山果然名不虛傳，作者登頂后，襟懷大開?！吧n山負雪，明燭天南”的開闊耀目景象寫出登頂時剎那的感動，“山水如畫”寫山下風光色彩明麗，“居霧若帶”寫霧氣惝恍迷離的動態(tài)，連用兩個比喻更體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快意與暢達。此時的作者，不再是那個為“漢學、宋學之爭”而郁郁的學者，也忘卻了稱病歸鄉(xiāng)的無奈，心中的隱憂與糾結(jié)頓時為這渾厚峻麗的泰山夕照圖所消解、融化。

三、轉(zhuǎn)接精巧，標注獨立自由的人格

第三段順延上文以景消憂的意脈，著力狀寫泰山日出的壯美景象帶來的心靈震撼。“戊申晦”，這個日期特別強調(diào)除夕之日，作者也許期待著日出的華彩帶來慰藉?！按箫L揚積雪擊面”，可見山頂風勢勁急，“擊”字從反面襯托出作者不避艱險的心愿。接著，用句式變化、色彩流動、襯托等手法針腳細密地鋪陳泰山日出的磅礴浩蕩?！吧砸娫浦邪兹糸似褦?shù)十立者”句描摹傳神，令讀者身臨其境。隨著時間推移，彌天滿地的云氣逐漸消散，可以看到云氣中存在一些模模糊糊的物體;再消散一些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白色的像樗蒲一樣的事物。時間繼續(xù)推移，視野愈加清晰，原來有數(shù)十個樗蒲樣的東西立在那里。此處的定語后置句傳神精確地寫出太陽將出時云氣的流散過程?！吧揭病庇门袛嗑洌炎x者瞬間帶入作者的位置，得以近距離感知到目睹云氣消散、天地清朗、山巒映現(xiàn)后的驚喜。從“一線異色”、“五采”到“正赤如丹”，色彩的流動推動了作者觀日出時情緒的逐漸高漲。太陽掙脫了黑夜的束縛，瑞彩千條，光照萬方，純粹的不染絲毫雜質(zhì)的赤紅色瞬間點燃了天地，太陽下方的云氣映染紅光，搖蕩如同紅波翻滾的大海。此處以云氣襯托太陽，寫出泰山日出獨有的磅礴恢宏，意境弗與之比。透過文字，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洋溢不住的贊頌和謳歌，也能夠體察到作者忘卻一切煩憂的曠達與胸懷。泰山日出，實在是人間雄偉壯闊意境的美學范本。

中國古詩文中，作者游賞山水時往往會寫到欣悅沉醉的情感高潮，而后會轉(zhuǎn)為人生短促的低落悵嘆或憂世悲人的哀憫情懷?！兜翘┥接洝分袇s不然，姚鼐在意脈轉(zhuǎn)化的關(guān)節(jié)處導向了對宦途世事、人生道路的冷靜審視。標志性的詞語是“回視”，回視什么呢？“日觀以西峰”無論有沒有照到陽光，“而皆若僂”。這個比喻極不尋常，“僂”是人彎著腰的樣子，往往表達屈服、順從、迎合的意蘊。一般寫泰山的詩文，會以別的山峰襯托主峰之雄偉，但不會貶低那些較低的山峰，不會將那些山峰寫成“彎腰、俯首”的形象。為什么姚鼐要這樣形容呢？這些彎著腰的山峰喻指什么呢？我們或可從他同時期的詩文作品中找到答案。

姚鼐在《歲除日與子潁登日觀觀日出作歌》中說：“男兒自負喬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頂，豈復猶如世上人……馭氣終超萬物表，東岱西峨何復論?！盵5]他認為男子胸懷廣闊當如大海，此刻站在日觀峰怎能還如世人一般庸碌繁瑣呢？他要駕御六氣超越萬物，絲毫不會在意東岱西峨?？梢?，姚鼐更追求內(nèi)心的自在逍遙。他說“自我游人間，嘗恐失情性”，對精神自我的守護是姚鼐一以貫之的人生原則。他還說：“況余本性杞柳直，戕賊彎回成栲栳?！盵6]戕賊有傷害、殘害的意思，栲栳是一種用柳條編成的器物。從詩中可知，姚鼐自陳本性追求天然自在，品格如杞柳一般正直，他不愿被官場的陳規(guī)陋習馴服，成為看似有用卻扭曲心志、彎折性情的“柳條筐”。綜上，我們分明能夠感受到姚鼐不渝地追求自由無拘的個性和獨立自主的人格。在除夕日的泰山日觀峰，他看透了官場沉浮、動輒得咎的步步驚心，也看穿了統(tǒng)治集團以名韁利鎖束縛人心的伎倆。更清晰地看到，官場中的官員、學者們就像那些山峰，無論得寵與否，皆身形傴僂、精神委頓，都是一幅被打斷了骨、折彎了腰的奴才樣。于是，登山歸來，在《題子潁所作登日觀圖》詩中，姚鼐說：“卻從元旦官齋靜，看埽滄洲萬里云。”[7]姚鼐自此獲得了精神的自足與內(nèi)心的安寧，他的眼光投向了煙水朦朧的滄洲，他的胸懷蕩開了綿延萬里的長云。這實在是偉大的“回視”，是觀世相、觀吾心、觀自在的審視，是站在人生懸崖邊上對過往的清醒回望，由此，姚鼐實現(xiàn)了“鶴骨撐青穹”“馭氣超萬物”的精神標識。

四、枯筆留白，銘刻人生道路的選擇

文章最后兩段，姚鼐秉持冷靜觀照的態(tài)度，繼續(xù)審視泰山。泰山具有非同凡響的歷史遺跡、文化沉淀，登臨勝地，當能想到秦皇封禪，李斯勒石的浩闊場面;也當能想到漢武登頂，獨自祭天的歷史故事，甚至如東岳帝君主持的輪回轉(zhuǎn)生，碧霞元君的神異傳奇，也都能激發(fā)思古之幽情?？梢ω緦@些卻不著一字。他只是說有若干建筑，道中石刻“盡漫失”，甚至對一些石刻毫不在意，“皆不及往”。泰山上附著的宗教、皇權(quán)、歷史的光環(huán)被姚鼐一筆消去——找到內(nèi)心砥柱、看穿名利束縛的人，無須外物的夸飾。最后一段更是以極枯淡、簡樸的筆觸描寫泰山之景，石頭是無奇的石頭，松樹是平頂?shù)乃蓸?，瀑水斷流，鳥獸絕跡，真真一派清冷、靜寂的意境。冷淡的筆法，剝?nèi)チ颂┥缴衔幕?、歷史的外套，洗去了人文、政治浸潤的包漿，泰山不過就是一座山而已。泰山上沒有絲毫的鳥獸音跡，恰如作者內(nèi)心一派寂靜而堅定，若冰雪覆頂般清冷又通透。這樣冷峻、含蓄、枯淡的敘述風格，留下大片的空白供讀者想象，更寫出了姚鼐擇定人生道路后淡定、自足、浩然、超脫的襟懷，這是一種踏過千山萬水后波瀾不驚的灑脫，是一種看遍塵世浮沉后光風霽月的疏朗。最最動人的，是“而雪與人膝齊”。當姚鼐篤定了人生選擇后，他切實地知曉這條路上滿布的荊棘?！把┡c人膝齊”，可謂舉步維艱，遲滯難前。但，人生豪邁就在于，選擇一條少有人走卻遵從本心的路，無問風雪，履霜踏冰，艱難前行，留一個小小的身影，與泰山一般雄渾凜然。

五、小結(jié)

回溯前文，我們發(fā)現(xiàn)姚鼐此文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建構(gòu)——解構(gòu)”模式。第一段建構(gòu)了歷史文化視域里泰山的雄偉浩闊，表達久聞大名的歆慕。第二段則賦予登泰山以“以景消憂”的情感訴求。第三段是轉(zhuǎn)折，先緊承上文，繼續(xù)建構(gòu)泰山日出時氣勢磅礴的美學價值，作者在旭日云海的美景中陶醉不已，也實現(xiàn)了以景消憂的目的。緊接著轉(zhuǎn)向解構(gòu)——以“回視”解構(gòu)了袞袞華服、金紫交錯的官場風光，以“若僂”消解了矜伐官階、意氣洋洋的官員形象。第四、五段繼續(xù)解構(gòu)附著在泰山上的歷史、文化、政治的價值，寫出內(nèi)心的淡然、自足。登完泰山后，姚鼐回到京城。因為瑣事盤桓了幾個月。在離京時他說：“十年省閣內(nèi)，回首竟何成？……披我故時裘，浩歌出皇京。旁觀擁千百，拍手笑狂生?！盵8]他回首宦途，看似一事無成，卻拂去了認知障，更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人生追求，那就是不愿與腐朽黑暗的官場妥協(xié)的、不愿隨波逐流泯滅性靈的自由個性、獨立人格。而這，也恰是他在泰山頂上生發(fā)的生命感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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