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麗華
2021年2月15日,北路梆子表演藝術(shù)家、一級演員、我敬愛的任建華老師不幸去世了。默默整理她的遺物,我的心情無法形容。不多的衣服,多已穿到很舊。只有兩套新的,還是我以前送她的,衣服標牌都沒有摘。鞋子總共有五雙,一雙棉鞋、一雙涼鞋、一雙運動鞋、一雙布鞋、一雙拖鞋。沒有任何高級化妝品,只有一小瓶還未用完的寶寶油。睹物思人,思緒萬千。
1986年,我從忻州地區(qū)戲曲學校畢業(yè)分配到忻州地區(qū)北路梆子一團。第一次見到任建華老師和她的丈夫、著名北路梆子表演藝術(shù)家、團長李萬林老師。一個稚嫩的學生見到兩位藝術(shù)家,內(nèi)心忐忑、緊張不安。但兩位老師沒有任何架子,任老師親切和藹地和我們交談,仿佛早已是熟識的朋友,讓我的心情頓時放松下來。在團里,他們夫妻都十分重視培養(yǎng)年輕人,任老師是唱青衣出身,我總是得到她毫無保留的悉心傳授。來團后的第二年,全省北路梆子調(diào)演,團長和任老師鼓勵并推薦我們幾個年輕人去參演。我當時演唱的是《拾玉鐲》這出戲。參演前,任老師精心指導、反復示范,不厭其煩地排練,這次調(diào)演中我竟獲得了主角金牌獎。初次參賽,自己都不敢相信能取得這樣的成績。任老師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顯得比我還要激動。我想她的激動不僅是為我獲得的成績,更是為北路梆子的未來。這是我們師徒的初識。
后來,因為種種緣故我離開了舞臺。又見到老師已經(jīng)是幾年后,2002年,山西衛(wèi)視“走進大戲臺”欄目在忻州頓村舉辦一期節(jié)目,我的一位同事建議我去參加。因離開了舞臺多年,內(nèi)心缺少自信,加之沒有戲曲服裝,我給自己選了二人臺劇種《走西口》。那天走臺的時候,正好遇到任老師夫婦。一見到我,任老師便問我,為什么選了二人臺?隨后說,唱二人臺不是不好,但相對于這樣的擂臺賽,大劇種與小劇種氣氛程度不同,大劇種相對來講會占一定優(yōu)勢。我說,我沒有戲裝。任老師立即說,你這個孩子,沒有服裝怎么不和我說呢?聽了任老師的建議,我當即決定改為演唱北路梆子,隨即跟著她去她家里取衣服。任老師一邊給我收拾衣服,一邊讓我唱,一邊輔導指點我,摳了整整一個下午。讓我感受到作為一個老一輩藝術(shù)家,她的熱忱、她的純粹、她的無私,提攜晚輩就像是她的天職。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知道戲曲服裝一旦淋了雨就會損壞,便有點躊躇不決。但任老師對我說,這個時候了你還考慮這些問題,衣服壞了可以再買,但機會來了就要把握,你現(xiàn)在只需要集中心思考慮怎么唱好戲。那天的雨下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早上5點鐘,任老師就冒雨跑來給我化妝、包頭,一邊還在絮絮叨叨地給我說戲。帶著老師的鼓勵與囑咐,那次比賽,我演唱了北路梆子代表劇目《血手印·行路》,并獲得了專業(yè)組的擂主。正是因為這次比賽,讓我重拾自信。也因這次與任老師的相見,她嚴厲地批評我不該氣餒,不該輕易放棄自己的事業(yè)。此后,我正式拜任老師為師,成為她唯一的入室弟子,同時也是關(guān)門弟子。開始跟著師傅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學戲。從此回歸舞臺,真正成為一個文藝工作者。
在老師的精心培育下,2003年我又獲得了第九屆山西省 “杏花獎”,這是山西省戲劇最高獎項。當時任老師根據(jù)我的自身條件幫我選擇的是二人臺小戲《走西口》和《賣菜》。她對我說,要拓寬戲路,以更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來滋養(yǎng)和充實自己所從事的劇種。還說,二人臺是我們忻州地區(qū)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文化品牌,要有意識去弘揚我們的地方劇種,擴大它的影響力。她和李萬林老師不僅自己輔導,還請來了戲劇名家王愛愛、田永國老師、馬肇錄導演等藝術(shù)家來觀看我的排練,進一步幫助我深加工,提出指導意見,讓我深深地體會到老師的大愛情懷,為培育年輕一代所付出的滿腔心血。
2004年,晉蒙陜冀四?。▍^(qū))二人臺藝術(shù)大賽,我演出了二人臺新劇目《叔嫂情》,獲得了二人臺劇目的最佳演員獎。并進京匯報演出,受到劉云山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親切接見。同年,我演唱的《血手印》,又獲得第二屆戲曲紅梅大賽金獎。記得這次表演時,有一個滑跪動作,把腿蹭破了。穿著的白褲子上洇出了點點血水,任老師急忙跑過來用毛巾給我敷,一邊敷,一邊對我說,孩子,要吃得苦中苦,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yè),讓我倍受感動、深受鼓舞。2005年,首屆中國戲劇獎·小戲小品大賽中,我主演的二人臺小戲《叔嫂情》,獲小戲全國第一名,同時又榮獲全國唯一一個觀眾最喜愛的“女演員獎”。2006年,在中央電視臺、山西電視臺聯(lián)辦的四大梆子“梨園擂臺賽”中榮獲金牌獎,成為中央電視臺的簽約演員。
雖然在藝術(shù)道路上獲得了一些成績,但任老師總是反復對我講,藝術(shù)探索永無止境,要樹立終身學習的信念,活到老,學到老。不僅要向前輩學習,也要自己琢磨和領(lǐng)悟。她總是強調(diào),戲劇的功夫在戲劇之外,一定要系統(tǒng)地去學習各種文化知識,增強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她是這樣教育我的,也是這樣做的。她的一生都不滿足于昨天的自己,每一天都在學習與進步。正是在她這樣日復一日潛移默化的教侮之下,2006年,經(jīng)任新寧老師的引薦,我又獲得一次學習的機會——我決定進入山西戲劇職業(yè)學院,開始為期三年的脫產(chǎn)學習。這三年的系統(tǒng)學習,讓我對藝術(shù)的領(lǐng)悟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梅花香自苦寒來。2011年,我主演的北路梆子現(xiàn)代戲《僑女李林》獲得了第25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這是多少從事戲劇藝術(shù)的工作者夢寐以求的殊榮。站在領(lǐng)獎臺上,我深知,沒有我的恩師多年來對我的鼓勵、培養(yǎng)、教導,我完全不可能走到今天。緊接著,2012年,我又獲得了全國戲劇文化獎。
多少年來,我參加過大大小小無數(shù)次調(diào)演、比賽,每一次從初賽、復賽、半決賽再到?jīng)Q賽,任老師都不離我的左右,前前后后跟著我。她不僅時時提醒、指點我的演唱,而且就像母親一樣處處關(guān)心我的生活,提鞋、納襪、端水、化妝等等什么都管。記得一次在太原參加比賽,一位演員過來問我,那是你媽媽吧?你媽媽也懂咱們這個行當?我回答說,那是我?guī)煾?,一位藝術(shù)家。驚得對方半天說不出話來。不知多少次別人都誤以為她是我的母親,她為我所做的像母親更勝過母親。
2012年,她得了心臟病,在北京做支架手術(shù)。我知道后,給她打電話說想去看她,她堅決不讓我過去,幾乎是命令。擔心因為我的離開影響劇團的下鄉(xiāng)演出。但我沒有聽她的,還是去了北京。一進病房,沒說五句話,她便問我,最近排演哪個劇目,我說是《走山》。她便說,那你給我唱一唱。聽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她不顧剛剛做過手術(shù)的病體,就在病床上給我演唱示范。老師這一唱,同病房的病友才知道她原來是一位藝術(shù)家。出院不久,身體稍好,她便來到我的劇團親自指導。指導過程中,不顧那么大的年齡,說跪就跪,跪下來腿疼的一時都站不起來。去年她生病后,疾病已經(jīng)嚴重侵蝕到全身每個細胞。在醫(yī)院里,只要見到我,寒暄兩句,就開始說唱戲的事,還在給我做示范。
多少次一起出去演出,她總是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好,然后幫李萬林老師勒頭、系鞋帶?;蛘邫z點和幫助我們其他演員,看誰的頭系好沒有,花插好沒有。每一次扎頭,一圈一圈扎完后,最后留下一截小繩子,她都要求我們必須擰成麻花塞進去,不準隨意拖在腦后。她是一個在藝術(shù)上追求盡善盡美的人,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jié)。
她經(jīng)常對我講,不管舞臺有多大,平臺有多大,哪怕只是面對一個觀眾,都要嚴肅地對待藝術(shù)。只要站起來唱,就要滿腔熱情、全身心地去演唱。
上了舞臺她是一個全身投入演唱的藝術(shù)家,回到家她則是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為了讓李老師不受家務(wù)牽絆,把更多精力用在事業(yè)上,她幾乎包攬了全部家務(wù)。她給李老師做了一輩子的飯,系了一輩子的鞋帶,方方面面細心照顧了李老師一輩子。過去生活困難時,李老師胃口不好,她做飯從來都是兩樣飯,給李老師吃白面,她和孩子們吃粗糧。在團里,遇到誰家有什么困難,她總是熱心去幫忙。那時每到春天白菜快吃完了的時候,她經(jīng)常上班時自行車后面帶著一顆白菜,要么就是家里做什么好吃的就送給同事們吃。每有同事們?nèi)ゼ依?,只要沒有吃飯,哪怕是晚上10點鐘,她便立即下廚房做飯。當我在生活中遇到困難與坎坷時,她站在我背后,像母親一樣為我操勞費心,安慰我、寬解我。她病了以后,聽說我腿疼,她打電話對我說,本來想去看你,但老師身體不好,不能過去,心里很慚愧。去年11月份,她的病已經(jīng)導致她飯也吃不下,站也站不穩(wěn)了。我去家里看她,她掙扎著爬起來,怎么攔也攔不住,非要給我做一碗我愛吃的小炒肉,走時讓我?guī)?。她說知道自己身體越來越差了,以后還不知道再能不能給我做了。她的忘我,她的毅力,她的堅強,她的忍耐,她的獨立,她的吃苦,都非同常人。她人性的光輝在點點滴滴的事情上閃耀,難以盡述。她是一個大演員,又是一個小人物,她把二者和諧地結(jié)合在一個人身上。
她的一生是熱愛戲曲的一生,是有大愛情懷的一生,是無私奉獻的一生。她把自己所有才華都奉獻給了北路梆子這份事業(yè),把自己所有的愛都奉獻給了家人、朋友、同事和社會。
任老師有一副天然的好嗓子,噪音圓潤,情感細膩,加之她汲取了二人臺、民歌、小曲的養(yǎng)分,北路梆子唱起來如山間清音,又若鸝鳥婉轉(zhuǎn),令觀眾如醉如癡,曾榮獲過大大小小不同的獎項。
任老師聰慧過人,經(jīng)常有奇思妙想,她許多新奇的想法為李萬林老師和其他藝術(shù)家所采納和借鑒。
任老師和她的愛人一生相敬相愛,伉儷情深,一生都在為北路梆子事業(yè)的傳承、發(fā)展、壯大而不懈努力。
彌留之際,她說,人總有一死,死并不可怕。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老師,李老師一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事業(yè)上,生活上不會照顧自己。然后,她囑托把所有的行頭都留給我,要我本著對北路梆子劇種傳承的責任,永遠努力,永遠堅持,永遠向藝術(shù)的更高更遠處行走。
恩師走了,她的遺愿還在。沉痛之余,我深感自己身上責任重大。愿能不辜負她所有心血、所有恩情和殷切期望,在自己的藝術(shù)道路上孜孜以求,不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