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女主角的前世今生

⊙董瑋［云南師范大學， 昆明 650500］

什么是童話？這是一個文學評論者和學者們長久以來試圖回答的問題。然而遺憾的是，試圖定義童話的人越多，童話的定義就愈加模糊。根據(jù)流行網站Your Dictionary.com的解釋，童話的主要讀者是兒童，而且包含著“不真實的生物和非凡的冒險，同時代的童話故事還包含道德和訓誡的成分，以警告兒童可能會在生活中碰上危險”。以上定義基本上包含了各方對童話進行定義的基本要素，但依然不能用來定義所有的童話。首先，并非所有童話的聆聽對象都是兒童，在16、17世紀的歐洲，童話中的某些內容是勞動者甚至是貴族晚飯后壁爐邊的閑談，比如狼人和仙女，或者根本就是不能公開宣傳的色情故事，比如小紅帽。其次，就格林童話的某些篇章來看，并不是所有童話都包含神奇的生物和激動人心的冒險，至少《三姐妹和乳酪》這一則童話故事就只是講述了一個農夫通過觀察三姐妹如何切乳酪來挑選自己的妻子。最后，“童話中包含著道德訓誡”一說歷來都是危險的，如《列那狐的故事》的道德標準始終都曖昧不明。畢竟，那只狡猾奸詐而又殘忍的狐貍總是最終的勝利者。或許，試圖對童話進行定義本身就是不可靠的，因此本文在選擇童話的時候將立足于那些得到全世界公認的著名的童話故事：《灰姑娘》《白雪公主》《睡美人》和《萵苣公主》。另外，以上四則童話都屬于民間童話故事而非文人童話。英國著名學者托爾金曾經區(qū)分過民間童話和文人童話，他在《論童話故事》中建議使用“fairy-story”來取代“fairy-tale”，以區(qū)別文人創(chuàng)作的童話故事和民間童話。正是由于本文研究的四篇童話都來自民間童話故事，因此筆者將盡力把這種“民間性”堅持到底。也就是說，在涉及童話故事的現(xiàn)代變體時，本文要予以特殊關注的是廣告、肥皂劇、流行音樂和大眾電影，由文學家和作家改寫的童話故事，不論其多么具有諷刺意味，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圍內。

一、傳統(tǒng)故事中的公主形象

睡美人被一個紡錘扎破了手指，陷入了長達一百年的昏睡；白雪公主因為被欺騙而吃下了有毒的蘋果；萵苣公主的長發(fā)是用來與王子幽會的重要工具……這些大多數(shù)人耳熟能詳?shù)那楣?jié)背后是對性的防備。而且根據(jù)童話中的觀點，這種防備對年輕女性尤其重要。可能有人會對這些不明顯的性隱喻迷惑不解，但是在仔細分析了這幾則童話中不可替代的物品之后就不難理解了。15歲的公主被紡錘扎破手指很可能就是對女性性意識覺醒的隱喻。弗洛伊德的門生——女性心理學者瑪麗·波那帕德主張，紡錘代表的并非陽具，而是“陰核”。在原來的故事中，公主看見老婦人紡紗便興奮地大喊：“哎呀，真有趣，這是什么？我也可以玩嗎？”其實是表示公主體會到了肉體的快樂。不論是哪一種觀點，紡錘都和性脫不了干系。白雪公主中的隱喻要明顯一些。自從亞當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蘋果就被看成最早的啟蒙人類性意識的工具。白雪公主吃的蘋果一半紅一半白，白的一半象征著她純潔的外表，而紅的一半象征的是內心的情欲。白雪公主吃下了紅色的一半，所以馬上倒下停止了呼吸。

《小紅帽》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是1697年法國的貝洛版本，故事最早版本和今天大家耳熟能詳?shù)陌姹静顒e非常大。用今天的話語來概括，大概講的就是一個天真并且容易受騙的女孩被裝扮成外婆的大灰狼誘騙。貝洛在故事的結尾把他自己的觀點說得非常明白：“人們經?？吹揭恍┬『⒆印貏e是一些臉蛋生得很漂亮，身材也很好看的姑娘——她們總是不小心，什么人說的話她們都信。”他還說：“最危險的狼，就是那種文質彬彬、溫柔浪漫和模樣可愛的狼……這些狼喜歡在家里接待女士，也喜歡在街上向小姑娘問好?！焙推渌捁适孪啾龋缎〖t帽》所隱喻的性的危險性相當直接。為什么一則童話故事會變成對性的危險性的隱喻？奧蘭絲汀給出了如下答案：“17世紀的貴族婚姻都是父母為了本身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利益所安排的，這樣的婚姻簡直是愚蠢的交換資產?！谶@種背景下，貞操是買賣婚姻的重要條件，因此當時的教育和佩羅（即貝洛）的《小紅帽》都警告女性雜交的危險?！眴栴}的關鍵在于，原本血腥殘忍的民間故事，是如何轉變成適合于兒童閱讀的童話的？很可能在這些故事誕生的早期，兒童觀念還遠非成熟，所以并沒有所謂的專門適合兒童的故事。只不過在19世紀兒童觀念逐漸成形之后，故事中那些血腥殘忍和過于露骨的成分就逐漸消失，故事也慢慢演化成了適合孩子觀看的版本。

和“一去不復返”的小紅帽相比，白雪公主和睡美人的經歷就比較沒有這么悲慘了。白雪公主在被愛上她的王子帶回家的途中把毒蘋果吐了出來，睡美人在沉睡了一百年之后被王子的吻喚醒。根據(jù)原型批評的理論，這兩個童話都屬于“復活”型的敘事。那么二者“復活”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樣的呢？《睡美人》中對于性拯救的隱喻非常明顯，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為王子的吻。事實上，看了王子進入被施展了魔法的城堡這一過程，這個問題就非常清楚了。為了找到沉睡的公主，王子穿過了被森林遮蔽的幽暗的大道，爬上了大理石砌的螺旋狀樓梯，最后“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臥室，看到了一幅從沒見過的美景”。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們可以看到，“王子和公主從此以后過著幸福的生活”背后除了有性隱喻，更重要的是和《小紅帽》相比，此時的性被婚姻合法化了。在所有著名的童話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王子叫什么名字，“王子”僅僅代表著一個身份，一個男性并且是單身的身份。在合法化的結合面前，女性是被動的，她們要么是在不被征求意見的情況下被直接抱上白馬，要么就是在從沉睡中清醒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自身難?！薄Ｍ踝觽兊淖龇ㄊ愕氖恰皭勰銢]商量”。可見，童話關注的并非公主是不是愛王子，他們是不是合適在一起，而是關注婚姻，關注婚姻賦予女性地位的合法性。《小紅帽》在這個問題上比較特殊，小紅帽只經歷了危險的性行為而從來沒有走入“合法化”的性行為。幾百年后小紅帽受到懲罰的原因很可能就是這個，在夢工廠2007年的動畫大片《怪物史萊克3》中，小紅帽被劃進了惡棍（villain）的行列，行為猥瑣，專偷錢包。

二、流行媒體中的公主形象

當白雪公主扯下煩瑣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時，當灰姑娘把水晶鞋當作殺人的利器時，當睡美人一邊咆哮著一邊拳打腳踢時，當小紅帽站在夜總會的舞臺上大跳艷舞時……很多人不禁要問，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不難看出，昔日童話中溫柔可愛的天使般的女主角在今天的社會中已經變得獨立，甚至強大。青蛙王子的夫人說得沒錯：“女士們，等人拯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痹谶@些變化的背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性感對這些新時代的女主角來說既不是易燃易爆的違禁品，也不是使自己的身份合法化的工具，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武器，是征服王子們甚至是大灰狼的武器。

屏幕上的女郎皮膚如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頭發(fā)如烏檀木一樣黑。她手中拿著一個像蘋果一樣的東西，從里面滴出透明的黏液，女郎微微張開嘴，像是要咬一口手中的“蘋果”，然后她打開電梯的大門，頭也不回地融入城市的夜色當中。明眼人都知道這則只有45秒的短片套用了誰的故事。事實上，這是1997年奢侈品牌迪奧推出的新款香水“紅色毒藥”的廣告。廣告中的女郎和1975年好萊塢版的白雪公主大相徑庭。黑色緊身超短的皮裙取代了可愛的泡泡袖，銀灰色的煙熏妝襯托出她的雙眼。她走出電梯時神情堅定，絲毫沒有原先白雪公主見到生人時的窘態(tài)。這個女郎是性感的，她的性感是被手中血紅色的香水所賦予的。正是有了香水，她才能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進夜色中。我們毫不懷疑，在黑暗的鋼筋水泥森林里有她狩獵的對象，可能是毫無個性的王子，可能是七個小矮人，可能是她的后母，甚至是從《小紅帽》的故事中“跳槽”到《白雪公主》中的大灰狼。實際上，把昔日純潔的童話女主角“性感化”的做法早在20世紀上半葉就開始了。在1943年公映的動畫片《小紅帽》中，野狼盛裝打扮，戴著高高的禮帽，穿著燕尾服到場，準備享受痛飲狂歡之夜。另有別致的“落日夜總會”（Sunset Stripper Nightclub）打著廣告，聲稱有三十名舞娘。小紅帽濃妝艷抹、披著紅色的連帽披肩，站到舞臺的聚光燈下，她迅速脫去披肩，將裝著蛋糕和葡萄酒的籃子也拋了出去。小紅帽展露豐滿的身材，只穿著短短的紅色無肩帶上衣開始熱舞。大灰狼此時則熱血沸騰，他隨即對小紅帽展開熱烈的追求。但動畫片的結尾則是小紅帽依然在夜總會跳舞勾引另一只大灰狼，而原來的大灰狼早已不知所蹤。我們不由得猜測，原來的大灰狼是求而不得放棄了，還是被小紅帽傷透了心遠走他鄉(xiāng)，抑或是干脆被小紅帽聯(lián)合外婆殺了了事？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小紅帽都是最終的勝利者。性感的小紅帽似乎大受歡迎。奧蘭絲汀也觀察到，1953年著名化妝品品牌MAX Factor就推出了小紅帽口紅。該廣告一改童話勸誡女孩子不要輕易與陌生人說話的態(tài)度，而是讓一個穿著紅色披肩、涂著紅色指甲油的妖嬈女子作為主角，其嘴唇上涂抹著鮮亮的口紅。另一側的背景是森林，幾個長得很帥的男人從樹背后冒出頭，露出誘人的笑臉，并附上廣告詞“to bring the wolves out”。睡美人亦不甘寂寞，她其實早已蘇醒，在打理好了一頭秀發(fā)之后又回到森林中假裝昏睡，以此來騙取王子的愛情。正如《欲望都市》中的瑟曼莎所說：“性感就是權力。”

也許有人會為傳媒中這些性感的女主角鼓掌叫好，因為和傳統(tǒng)的童話女主角相比，這些女性不再僅僅是等待著男人拯救的弱者。她們性感、聰明、勇敢、果斷，敢于主動出擊甚至擊敗男人。毫無疑問，她們已經擺脫了傳統(tǒng)童話對女性的分類，走出了“家庭天使”的限制。但她們也面臨著新的危險，“性感”一方面是武器，另一方面也成為新分類的標準。在最近幾年的廣告中，已經可以看到把女性的豐乳肥臀無限放大的傾向，女性形象被大肆展銷，甚至是零件化，女性由一種有血有肉、獨立的形象被簡化成直觀僵硬的“性特征”。

普羅普根據(jù)俄羅斯的民間傳奇故事概括出了童話的三十一個要素，在今天的流行電影、電視劇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這三十一個要素的體現(xiàn)。這足以證明童話為其之后的意識形式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队际小纷詈蟮慕Y局，約翰用一只高跟鞋向凱莉求婚就是灰姑娘原型發(fā)展到極致的例證。童話的適用性是如此之廣，它不僅出現(xiàn)在流行歌曲中，還出現(xiàn)在肥皂劇和通俗電影中。但情節(jié)上的類似歸類似，童話中女主角的形象卻在這幾百年間經歷了重大的轉變。她們由原來的被動、膽小、天真甚至是愚蠢變成了今天的勇敢、智慧，并且毫不在意地展示自己的性感，而性感也的確賦予了她們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強勢。我們不想去糾纏這樣的轉變背后有什么深層原因，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在今天，童話中的女主角對于掌握自己的生活越來越駕輕就熟。

① 史詩和神話面臨著同樣的尷尬。

② 這個網站以匯集各方面的專業(yè)信息而著名。

③ 詳情見網址：http：//www.yourdictionary.com/dictionary-articles/define-fairy-tales.html.

④ Tolkien，J.R.R.

Tree and Leaf

[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65：9.

⑤⑦ 夏爾·貝洛：《法國童話選》，倪維中等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9頁，第133頁。

⑥ 〔美〕凱瑟琳·奧蘭絲汀：《百變小紅帽》，楊淑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18頁。

⑧ 見動畫電影《怪物史萊克》，美國夢工廠2007年出品。

⑨ 劉曉君：《全球化過程中的消費主義評說》，《青年文學》1998年第4期，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