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德誠《船居寓意》解讀——兼論黃庭堅(jiān)《訴衷情》

⊙李存周［湛江幼兒師范?？茖W(xué)校中文系， 廣東 湛江 524037］

釋德誠，又名船子和尚，遂寧人，生于中晚唐，師藥山惟嚴(yán)，得法后隱于華亭（今上海松江區(qū)），常泛舟往來松江、朱涇，以綸釣過日，隨分應(yīng)化。有《撥棹歌》39首傳世，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船居寓意》：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一

“千尺絲綸直下垂”，千尺絲綸，何其精細(xì)，何其幽遠(yuǎn)！在風(fēng)平浪靜，皓月當(dāng)空的夜晚，置其于靈潭善水之中，屏住氣息，就這么等魚兒來即鉤吧。月也晶瑩，人也閑閑，何其勝妙虛融的垂釣。

佛法何異于垂釣，唯精細(xì)方可深邃?！秹?jīng)》言：“學(xué)人自出家，覽《涅槃經(jīng)》十載有余，未明大意。”釋德誠亦言：“吾三十年在藥山只明此事?！毖薪?jīng)十載，卻未明經(jīng)意；參修三十年，僅可明一事，求法之難可見一斑，否則二祖何用“立雪斷臂”？佛法之難求，在于其甚深微妙，在于其由邏輯、由文字而超越邏輯、超越文字。如文殊菩薩言：“世尊，非思量境界者是佛境界，何以故？非思量境界中無有文字?！彼堑廊说臎Q定透過、畢竟放下、畢竟擔(dān)當(dāng)，不作擬議，不有含糊，如《楞嚴(yán)經(jīng)》之“中道了義無戲論”；它是道人日久歲深的心心相顧，繼而打成一片，繼而心花頓發(fā)，如迦葉歷年苦修靈山法會猛著精彩。道者一切如幻，普覺粗細(xì)，于是本性安立，清凈安立；凡者一切實(shí)有，內(nèi)外昏迷，于是，虛偽安立，不凈安立?？梢?，由凡而圣，何其不易，得去之又去，卻之又卻，直至善惡的實(shí)際平等而凡情了了，圣意圓圓。道人于此，用盡腕力，大煉精鋼，只因半毫思量即未凈，即善惡分別，即是執(zhí)，即是滯，即不是無我。所謂擬議間千山萬水。

“直下垂”，何者為直？中道為直，不執(zhí)為直，不攀緣為直，欲得直，但莫取一切相?！扒С呓z綸 ”皆因不執(zhí)不攀才能“直下垂”。佛法難知難解難行，唯此“直心”，即可知可解可行，“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戳婊菽艿膶?shí)際風(fēng)范：

禮拜五祖。祖問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yuǎn)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弊嫜裕骸叭晔菐X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p>

惠能盡管此時(shí)未知法，僅由“惟求作佛，不求余物”言句，即可見其心何其純粹無雜，何其直截?zé)o余?；菽芎蟮梅ㄗC法皆神速，無不由此內(nèi)在氣質(zhì)，如船行于中道，無絆而發(fā)，無礙而進(jìn)，最終豪邁及岸。

另者，從“直”更可見道者安心之誠、守志之懇、治性之堅(jiān)、煉德之貞，于順逆善惡，于悲喜是非，皆無分別住持。中道奉事，平和兼容，不左右茍且其心，此為真正的精進(jìn)勇銳，如《四十二章經(jīng)》言：“夫?yàn)榈勒?，如牛?fù)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逼O苦極而不含糊虛偽其心，此可直，此可道，如德誠言：“著氣力，用精神，莫作虛生浪死人?！?/p>

“一波才動萬波隨”，就詩而言，上句寫靜，此句寫動，動靜相宜。此時(shí)，平靜的江水因絲綸的撥動而波光粼粼，其景唯美。此句，表層表釣，深層表禪。道者喜以水表道，因水最靈動，如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比绶鹜友裕骸按蠡郏—q如猛風(fēng)，吹大海水，外境界風(fēng)，飄蕩心海，識浪不斷?！逼浔淼勒呷缢幰磺芯巢徽姸缛?；其亦表凡者不歸真心，因妄起浪而不如。因此，就禪而言，此句可有二種根本表述：凈熏與不凈熏，“熏習(xí)義者，如世間衣服，實(shí)無于香，若人以香而熏習(xí)故，則有香氣。此亦如是。真如凈法，實(shí)無于染，但以無明而熏習(xí)故，則有染相。無明染法，實(shí)無凈業(yè)，但以真如而熏習(xí)故，則有凈用”。覺者越覺，迷者越迷。佛者如覺，覺一法而覺萬法，了一心而了萬境，見凈修凈，知一切法唯心，知常念方便，隨順除遣；知不一即不二，不二即不一，止觀融通，于是，久習(xí)淳熟，漸趨猛利，漸積圓滿。眾生如迷，三毒六賊，惑亂身心，沉沒生死，輪回六趣，受諸苦惱，猶如大河，因小溝小流，汩流不絕，乃至逐漸彌漫，惡習(xí)越向深廣。

釋德誠作為一位特立獨(dú)行之菩提行者，其內(nèi)在氣韻甚深難測，其境界應(yīng)是蕩蕩縱橫、左右逢迎，因而對其詩其句有多樣之解讀，是符合義理的。

二

“夜靜水寒魚不食”，夜色下，萬籟無聲，江水重歸于靜，靜而能涼，魚兒應(yīng)有一個(gè)愜意的夢吧？好一個(gè)空寂的夜晚。佛家表禪喜用“靜”“凈”，時(shí)而清靜，時(shí)而清凈，乍看以為文字有錯，其實(shí)不然，其實(shí)為禪者表禪之圓融。因無語才靜，有語則有來去，有來去即有生滅；因凈了才空，不凈即拖泥帶水，即有執(zhí)，即不空。因此，凈與靜真為殊途同歸。老子言“清靜為天下正”，我與我所畢竟不二，心無傍雜偏倚，此為自性清靜、自性解脫，此時(shí)無文字而空?？创又唧w演繹：

儼（藥山惟儼）問曰：爾名什么？

師曰：名德誠。

儼曰：德誠又成得個(gè)什么？

師曰：家園喪盡渾無路。

……

儼曰：子以后上無片瓦，下無錐地，大闡吾宗。

“家園喪盡”為不可得，畢竟“不思議”為“無路”。此時(shí)“上無片瓦，下無錐地”，為“日夜數(shù)他寶，自無半分錢”，為無一物而如，放下名相，放下章句，了無所了，念慮內(nèi)忘，心識絕路，此時(shí)，無偽無作而晶瑩剔透，此時(shí)，無塵無滯而洞然無疑。釋德誠作為一卓然挺拔道者，因得如而是，非由其他枝葉。

“寒”即涼也。佛家常由涼表實(shí)際道：“善男子！如白栴檀，若以涂身，悉能除滅一切熱惱，令其身心普得清涼；菩薩摩訶薩菩提心香亦復(fù)如是，能除一切虛妄、分別、貪、恚、癡等諸惑熱惱，令其具足智慧清涼?！狈鸱ㄉ跎钸€有更甚深，微妙還有再微妙，若上之“靜”可解讀為“靜深不動，沙土自沉，得寂滅輕安”，此“寒”即可解讀為“去泥純水，永斷根本無明”。前者修而不修，初心入道，由煩而靜；后者不修而修，深心為道，只是默契、同化、相應(yīng)，時(shí)時(shí)放下，時(shí)時(shí)自在。佛法不存在唯理論，一切回歸質(zhì)樸，如說而行，如實(shí)而修，于是才有最后之理事莊嚴(yán)。佛者無為，但無為是不作，非不做，修佛人總應(yīng)護(hù)靜守心，培忍力，育莊嚴(yán)，積階而升，積善而進(jìn)，行滿德圓，成就大事。于是，盡管其志勇猛不怯，其心卻和雅善順，了無熱惱雜亂，這是真西天與假西天的分水嶺，也即是沒有此“寒”便沒有“滿一切諸渴乏者”之大力。“魚不食”是魚之無俗清靜，如《莊子》藐姑射山之仙子，何曾俗食。仙子如德誠亦不食，何曾人間煙火。因此，德誠之“寒”在于無塵放下，在于無濁安穩(wěn)。德誠之詩，你總可見道者之自在與曠達(dá)，“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中道本來從容，非道者沒有此氣質(zhì)。

“滿船空載月明歸”，夜靜天寂，秉舟而歸，此夜，一無所獲；此夜，獲全所獲。這是一顆凈無半塵之白心，這是一船晶瑩剔透、光耀奪目之明月。圓明寂照，空而不空，“不思議業(yè)相者，以依智凈，能做一切勝妙境界。所謂無量功德之相，常無斷絕。隨眾生根，自然相應(yīng)，種種而現(xiàn)，得利益故”。釋德誠作為一見道、行道、證道者，必有不思議而凈，必凈而妙，必妙而具種種利益，所謂的不物物而能物萬物，所謂的忘情山水而內(nèi)有千山萬水。

月在佛經(jīng)里有特殊意指，佛家常以月喻禪?！斗鹫f月喻經(jīng)》：“皎月圓滿，行于虛空，清凈無礙”；“猶月行空，清凈無礙。譬明眼人，涉履諸險(xiǎn)，離諸疑懼”。行于虛空，月得清凈，其平和、皎潔，無處不在，普照萬物?？创蠓ㄑ畚囊娑U師之靈動：

僧問：指即不問，如何是月？

師（文益）云：阿那個(gè)是汝不問底指？

又僧問：月即不問，如何是指？

師云：月。

僧云：學(xué)人問指，和尚為什么對月？

師云：為汝問指。

一花一佛國，一葉一釋迦，山河大地?zé)o非一輪滿月。滿月清澈，絕一切塵屑，本來寂滅；滿月圓融，凡圣皆同，萬物皆一，三無差別。你然，我亦然；手然，指亦然，行住坐臥皆然。世人觀月觀萬物，有陰晴圓缺，因心有漏；禪者觀一切皆圓滿無缺，因心無漏。德誠得法于自性清靜，行法于離垢清凈，不變隨緣，隨緣不變，即空而滿，即滿而空，道人了無牽掛，道人卓爾不群。

三

《船居寓意》是詩情與禪韻的圓融，其空靈灑脫，其氣韻高遠(yuǎn)。后世禪林、士林喜拈其言其句，或增益其參修，或增益其詩情詞意，如北宋著名詞人黃庭堅(jiān)就有《訴衷情》一首：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 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 載月明歸。

此詞作于黃庭堅(jiān)被貶戎州時(shí)，主要表述詞人人生坷坎后的逍遙超脫。其先寫孤舟蓑笠翁，浮游江面，垂釣深淵；再寫魚的乍信乍疑，吞吞吐吐，并寄寓理想實(shí)現(xiàn)之艱難；末句寫滿目青山，水寒月滿，顯詩人風(fēng)雨且過塵染且去的恬然安泰。

佛法永遠(yuǎn)須應(yīng)緣是事實(shí)。于空于有而清凈自在，如實(shí)空，如實(shí)不空。非若坐若臥，若來若去，而是非來非去，即可來可去；非坐非臥，則可坐可臥。處處見其真實(shí)，唯是空靈，了卻笨厚，了卻封累，輕曼絕塵?！八蝮乙汇^絲，錦鱗正在深處”，其亦應(yīng)緣，于逆而無求，于違而有寄，淡泊，無求。卻難見輕盈，處處可見塊狀實(shí)有，少了禪者之決定透過，默爾放下；少了禪者諸法皆無自性之輕安自在，縱橫皆如。于是，不經(jīng)意間你可嗅見一些俗氣，一些強(qiáng)硬穿鑿，看不見道者之柔軟和順，更看不見道者之處處逢它處處妙之高藐?！扒С咭岔毚埂保堑?，參禪修禪何其不易，但不矯苦，不偽悲，參禪修禪須勇烈，須“有力量之兄弟”，但一切做皆為不作，一切勇烈皆為絕勇絕烈而了了無物，因此，禪者之苦，為握土成金之苦，為外累而內(nèi)不累，為外執(zhí)而內(nèi)不執(zhí)，禪者之偉岸由此而得。此言此句，尚可見其內(nèi)外皆執(zhí)，未是堂堂正正，與船子和尚上下求索而蕩蕩空寂之真西天氣象相去還遠(yuǎn)。

“吞又吐，信又疑，上鉤遲”，三界虛偽，唯識所作，有偽皆苦。佛者不動不作，可動可作，如幻而動，如幻而作。無半毫拖泥帶水，無少分猶豫不決，一切時(shí)一切處盡是無掛無牽，無慮無憂，何其逍遙。此言此語，寫功夫之仔細(xì)曲折。善財(cái)五十三參，參盡天下大德，盡容尊宿之莊嚴(yán)而證無等等。黃庭堅(jiān)亦應(yīng)緣而信，應(yīng)機(jī)而修，卻少了古德決定信決定解決定行決定忍之圓根上德，更少了古德之隨善緣、隨惡緣而隨緣自在。粗信、粗修、粗行，而求妙心、妙智、妙德，無有是處。

法界無二，好壞皆一，唯幻不同，無實(shí)不一。此詞，你尚能見到一是一，二是二，吞是吞，吐是吐，信是信，疑是疑，你尚未品到覺吞、覺吐、覺信、覺疑之無邊無礙。禪者之圓滿，因不即不離而圓，不取不舍而滿，于一切處行住坐臥皆無妄而從容，唯其如此才可莊嚴(yán)自在。

由此，《訴衷情》或直拈船子言句，或活用船子言句，只可說言有同而質(zhì)不同，兩者之別為禪者與相似禪者之別，或直可言圣者與凡者之別。圣者為不可說不可說之大力巍巍，凡者為可執(zhí)可說之無奈牽強(qiáng)。該詞前有小序言：“在戎州，登臨勝景，未嘗不歌漁父家風(fēng)，以謝江山。門生請問先生家風(fēng)如何，為擬金華道人，作此章?！边@個(gè)“歌漁父家風(fēng)，以謝江山”，有幡然醒來而求解脫之心，但這種解脫有強(qiáng)行與現(xiàn)實(shí)切割的味兒，內(nèi)存無奈、傷感、不甘。道者世間法即佛法，是覺境，非躲境，更不是割境，其內(nèi)心平和柔順，并無俗緒，并無煩惱，何來不甘，何來傷感。

“禪是詩家切玉刀?！闭嬲U者如德誠，因其清凈無諍，真實(shí)發(fā)露，真心吐卻，其詩其文勝妙自在，流水行云，無遮無障。而黃庭堅(jiān)作為一個(gè)慕道但不及道詞人，因有取有舍，有遮有障，其詩難有船子之氣韻。僅可言《訴衷情》和其他類似之作相比，不失為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