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棄的失語女性——安徒生《海的女兒》和門羅《明信片》解讀

⊙穆志慧［遼寧工程職業(yè)學(xué)院， 遼寧 鐵嶺 112000］

安徒生在《海的女兒》這一童話故事中創(chuàng)造了小美人魚這一經(jīng)典童話形象，同時也打破了童話故事中原有的圓滿的愛情模式——一種是主角是公主和王子，可能經(jīng)歷若干波折，但是結(jié)局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另一種是灰姑娘遇到了王子，一見鐘情，歷經(jīng)磨難，最終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安徒生的“小美人魚”愛情模式中，更多地展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風(fēng)格，主角是灰姑娘“小美人魚”和王子，但結(jié)局卻是王子拋棄了小美人魚，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美人魚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她和祖母、父親以及五個姐姐一起生活在海底世界，每個小女孩在十五歲成年的時候都可以浮出水面去看看上面的大千世界，小美人魚在那一年也浮上了水面，遇到了王子。王子的船遇上了海上的大風(fēng)浪，小美人魚救了王子，把他送到了岸邊，恰巧公主和她的侍女來到水邊。小美人魚對王子一見鐘情。但是王子卻把公主當(dāng)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視為自己的白月光。墜入愛河的小美人魚為了能夠走進(jìn)人類世界，用自己的聲音換來了雙腳，賭上自己的性命去爭取這份愛情。然而對于王子來說，這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段風(fēng)花雪月，最終他還是拋棄小美人魚，而跟他的白月光公主走入婚姻殿堂。失去聲音的小美人魚卻連一句質(zhì)問都說不出口，縱身跳入海中，最終化為海上泡沫。

這一愛情模式包含了幾個關(guān)鍵因素：一是這份愛情跨越了階級，女性出身低微，而男性社會階層較高；二是帶有強烈的不對等性，女性是孤注一擲的愛，男性只當(dāng)成一段風(fēng)流韻事；三是女性處于失語狀態(tài)，缺少話語權(quán)；四是哪怕被拋棄，女性依然深愛著男性。

艾麗絲·門羅的作品《明信片》講述了非童話世界的小美人魚故事。海倫是小鎮(zhèn)上一家百貨公司童裝部的售貨員，她和媽媽一起生活。她和大她十二歲的克萊爾在悄悄談戀愛?？巳R爾是鎮(zhèn)上大家族麥奎恩家的獨子。海倫期盼著在克萊爾的祖母去世后，自己可以走進(jìn)麥奎恩家的莊園成為新的女主人。這一年的冬天，克萊爾照例去溫暖的佛羅里達(dá)度假，還給海倫寄來了明信片。結(jié)果與此同時，克萊爾在妹妹和妹夫的見證下，在佛羅里達(dá)和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得知這一切的海倫沖到麥奎恩家，瘋狂地按響汽車?yán)?，希望克萊爾能出來給自己一個解釋。但是沒有，大家都認(rèn)為海倫是個不檢點的女人，應(yīng)該自己默默吞下苦果。做一個沉默的好姑娘。

一、跨越階級的愛情

不論是小美人魚還是海倫，她們都是出身低微的美麗女孩。海底是比陸地還要低的地方，生活在海底的小美人魚其實就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孩，她非常漂亮，“她的皮膚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藍(lán)色的，像最深的湖水”；海倫從小就是“漂亮的小姑娘”，她在高中的戲劇演出中會出演女主角。但是高中畢業(yè)后，她只能去百貨公司做店員，并且“在這里工作了十四年”，小美人魚和海倫愛上了完全和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王子生活在宮殿中，“宮殿是用一種發(fā)光的淡黃色石塊建筑的，里面有許多寬大的大理石臺階……華麗的、金色的圓塔從屋頂上伸到空中”，而克萊爾·亞歷山大·麥奎恩“其父為一名杰出商人，長期擔(dān)任國會成員”，“作為麥奎恩家的人，他永遠(yuǎn)不需要努力工作”，他住在莊園里，“那座房子，深綠色的遮陽棚裝飾有大大的、白色的古英語麥奎恩家字樣”，愛情有時候確實是不看出身，但是婚姻卻并非如此。而且王子對小美人魚或是克萊爾對海倫也未必是真正的愛情，可能只是一時的心動，對美色的貪戀，就會開啟一段關(guān)系。但是婚姻，終身配偶的選擇上，男性眼中理想的婚姻往往是門當(dāng)戶對的。

二、強烈不對等的愛情

小美人魚或是海倫都希望這段愛情的終點是步入婚姻的殿堂，但是王子和克萊爾好像都沒有這么想。小美人魚是用生命來投入這段愛情的，“只有當(dāng)一個人愛你，把你當(dāng)作比他的父母還要親的人的時候；只有當(dāng)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愛情都放在你的身上的時候；只有當(dāng)他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應(yīng)現(xiàn)在和將來永遠(yuǎn)對你忠誠的時候，他的靈魂才會轉(zhuǎn)移到你的身上，而你就會得到一份人類的快樂。他就會分給你一個靈魂，而同時他自己的靈魂又能保持不滅”，小美人魚就是這樣去愛王子的，把他當(dāng)作比自己的父母姐妹還要親的人，把自己的全部思想和愛情都放在他的身上。小美人魚用自己美麗的聲音換來了人類的雙腿，巫婆告訴她：“你一旦獲得了一個人的形體，你就再也不能變成人魚了；你就在也不能走下水來，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宮殿里來了。同時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為你而忘記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并且叫來牧師來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結(jié)為夫婦，那么，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在他跟別人結(jié)婚的頭一個早晨，你的心就會破裂，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睂Υ?，小美人魚雖然臉像死一樣慘白，她還是回答她不怕。小美人魚就這樣破釜沉舟地來到了王子身邊。然而對于王子而言，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孤兒。王子說她此后應(yīng)該永遠(yuǎn)跟他在一起，但是不是妻子的身份，小美人魚只能“睡在他門外的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面”，“王子一天比一天更愛她。他像愛一個親愛的好孩子那樣愛她，但是他從來沒有娶她為皇后的思想”。海倫也是一直想和克萊爾走入婚姻的殿堂。一兩年前，海倫和母親經(jīng)過麥奎恩家時，海倫跟媽媽說：“媽媽，幾年之后，我就要住在這里了，這里會變成我家?！焙愡€曾想過，等她和克萊爾結(jié)婚之后，她再進(jìn)自己工作過的金氏百貨公司，一定要把她現(xiàn)在的老板指使得溜溜轉(zhuǎn)。海倫深深愛著克萊爾，認(rèn)為他們倆早晚是會結(jié)婚的，但是克萊爾卻從來也沒有給過海倫明確的結(jié)婚答復(fù)?？巳R爾“對我沒有什么指望，從來沒有指望過別的。除了躺下，讓他——而我對此也已經(jīng)習(xí)慣……只是躺在那兒，讓他占有我，愛我，在我耳邊嗚咽，訴說他的經(jīng)歷”。海倫向克萊爾提出結(jié)婚，克萊爾卻用玩笑話回復(fù)：“嗯哪，像我這樣的老野牛，沒幾人有機會聽到一個漂亮姑娘說想嫁給自己?！焙愊氩幻靼诪槭裁础拔覐膩聿幌胱鲆粋€沒心沒肺的人，我從來沒有對克萊爾苛刻過，我讓他占有我的”，但是占有了海倫的克萊爾卻并不想負(fù)責(zé)?？巳R爾就是典型的三不男人——不主動，不拒絕，也不負(fù)責(zé)。一方面付出了全身心，另一方面卻沒有走心。這注定是一場愛情的悲劇。

三、失語的女性

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失語是一件普遍的事。在童話故事中，為了方便孩子們理解，會直接設(shè)定為女性因為某些原因而不能說話，比如說小美人魚是把自己的聲音給了巫婆而換取可以在陸地上行走的雙腿。因而在和王子的愛情中，小美人魚是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王子要結(jié)婚了，跟鄰國國王的一個女兒。公主十分美麗，王子一見鐘情，兩個人馬上訂立婚約。在這一過程中，小美人魚只能沉默地接受一切事實而不能開口。失語的不僅僅是小美人魚，還有公主。在這場門當(dāng)戶對的聯(lián)姻中，沒有人關(guān)心公主是不是想嫁給王子，自己的丈夫身邊為什么會有一個美貌的少女，他們兩個人是什么身份、什么關(guān)系。公主和小美人看似處于對立的情敵關(guān)系，但是其實都是男權(quán)社會壓迫中的可憐女性。而在《明信片》中，得知克萊爾忽然結(jié)婚的海倫呢？不只是海倫，還有海倫的母親、朋友。這些女性都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沒有人去問問克萊爾，這一切是為什么。海倫一直在給自己編各種故事，“我不停地想，我覺得克萊爾回來看看我，至少也會給我打電話。那么，我就可以問問他，他以為他在干什么。我自己在心里設(shè)想他會給我的幾個發(fā)瘋的理由，比如這個可憐的女人得了癌癥……或者她因一樁不道德的交易敲詐他妹夫，因此他娶了她，以便讓她閉嘴”。但是，社會和輿論都不允許海倫開口去問，在深夜，海倫駕車來到克萊爾家門前。她沒有話語權(quán)。只能按響車?yán)葋硖孀约喊l(fā)聲。而在這時，代表著法律與正義的警察卻只能勸海倫：“你得做個好姑娘，不要再按喇叭。”沉默失語的女性才是合乎社會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巳R爾新娶的太太瑪格麗特·索拉·利森也是一樣。新婚之夜，一個漂亮女孩在自己家門前狂按汽車?yán)龋饲榇司爸?，她也只能沉默以對。無論是她還是海倫，都不會得到任何解釋。

四、無法自拔的愛

忽然被拋棄的女性還是無法從這份愛情中抽身出來。小美人魚和海倫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我還愛著他。在王子和公主婚禮的當(dāng)夜，小美人魚悲哀地想著：“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的最后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得不到靈魂的她。”小美人魚沒有為自己即將失去的生命而痛苦，她的痛苦是自己再也見不到王子了。在晨曦出現(xiàn)前，小美人魚的姐姐們帶著用美麗的長發(fā)從巫婆那里換來的尖刀交給小美人魚。只要小美人魚用這把刀殺死王子，她就可以變回人魚的模樣，回到自己的家中。在“不是他死，就是你死”這種生死抉擇的面前，小美人魚還是把刀子拋進(jìn)了海里，自己也跳到了海里，化成了泡沫。海倫慢慢平靜下來，“結(jié)束了，就是這樣。你會不知道怎么繼續(xù)生活，怎么面對別人的。不過，讓我告訴你吧，什么時候都說有事情發(fā)生，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前進(jìn)。記住，你不是唯一一個”。但是海倫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在她知道克萊爾是那樣一個男人之后，她感覺自己還是想伸出手去撫摸他。因為海倫愛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克萊爾。

五、不滅的靈魂

不滅的靈魂只有靠自己才能獲得。小美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yuǎn)不會有不滅的靈魂的，除非有個人類愛上她，把他自己的靈魂分一半給她。“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被癁榕菽男∶廊唆~隨著陽光飛升到天空中去，變成了天空的女兒?！疤炜盏呐畠阂矝]有永恒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靈魂?！毙∶廊唆~決定不再把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經(jīng)過三百年的努力奮斗，全心全意為這個目標(biāo)而努力，就可以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小美人魚找到了奮斗的目標(biāo)。小美人魚也明白了愛情是最虛無縹緲、最不可靠的東西。海倫也慢慢冷靜下來，她終于明白了“他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也許早就知道將會是如此結(jié)果，而我是唯一不知情的人”。海倫也知道了“當(dāng)個好姑娘，海倫，像我們所有人一樣，前進(jìn)，很快春天就要到了”。海倫知道她媽媽會哭到她自己恢復(fù)了為止，她自己也一樣，哭過了，就會平靜下來，不再想尖叫，不再想哭泣。海倫會知道只有自己堅強起來，獨立自主才能賦予女性一個不滅的靈魂。想要得到不滅的靈魂，關(guān)鍵不在于別人給予的愛，而只在于自己。只要有了一個強大的靈魂，就能收獲溫暖、希望和美好。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氣，或者很多愛，才能相信人的行動是有價值的，相信生命勝過死亡。

要自愛，不要把你全身心的愛，靈魂和力量，作為禮物慷慨給予，浪費在不需要和受輕視的地方。（夏洛蒂·勃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