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瓊
一
梅溪河消瘦了,在接連歉收多年之后的秋天。滿腹的憂戚,輕輕一嘆,無意中就嘆成了一個荒蕪的墳園。墳堆上的桃樹們蜷縮著蕭瑟的瘦身子,空洞的目光偶爾在秋風中朝四周掃一眼。看見什么了呢?梅溪河邊的渡口百無聊奈地橫放著渡船,同樣寂寞的還有干枯得臉色灰黃的稻田。父親的破漁網(wǎng)孱弱地斜吊在橘樹上,蜘蛛在上邊暈頭轉向地吐絲修補破洞。母親搗衣的木杵長著幾個干癟的灰黑色小木菌。撥遍兩岸的苦艾蓬草和泥沙卵石,梅溪河找不到自己嬰兒時安寧入睡的那個小搖籃。而今,梅溪河既看不見父親遠去的孤獨背影,也看不見母親燈下愁苦的容顏。
冰涼的秋夜里,將枯瘦的手伸入你泠泠的紋波中吧,梅溪河!在你貧瘠的胸懷里扯一捆柔軟的水草編織一個自己的小搖籃。抱進稀落的星子、娥眉似的月兒,伴和著虎丘的鼾聲,輕輕地搖動。解開你的小黑衣,敞露出你干癟的小乳房,卻哄不睡饑餓的啼哭。顰眉忍痛,咬破你的小指頭讓紅紅的乳液流浸,讓懷里柔嫩的嘴唇吮吸。梅溪河,你聽到了水淹后廢墟里微笑的歌聲么?悠長跌宕地纏繞著青石街的矮屋檐,吹通了兩岸荷塘黑泥下藕節(jié)的絲孔,吹香了詩城古榕樹上白鷺的夢,也吹青了你從孤苦無依的女嬰到堅強的母親的漫長歲月。
今夜,你仍舊要失眠嗎?
凝視著那條波濤滾滾的天河,拾起母親遺落的搗衣杵,端出吊腳樓里多年來堆存的臟衣服,滿是血痕淚痕泥痕的臟衣服,和著你滴滴的淚珠,拼力搗捶。在父親遺棄的破漁網(wǎng)的喘息聲中,你打撈上來的是爺爺那銹跡斑駁、沉眠多年的銅煙斗、奶奶那唯借一片亮瓦采光、擱置著黑棺材的黑暗木閣樓。
別難過,再撒網(wǎng)吧!順著你奔流的方向,在清秀的梅溪河與雄渾的長江邂逅的地方登岸。
二
從草堂河橘香濃郁的旱八卦,從西襄河鹽煙繚繞的水八卦,尋來一把三國的鋒利鐵鋤頭,挖開永安宮外蒼遒的黃桷樹下的石匣,取出孔明的燈放在漢磚秦瓦上點燃,跟著它飄曳的方向推開托孤堂的大門,默默撫摸甘皇后那尊婷婷的白玉像。恍惚中牽著她柔滑的裙裾,隨著她姍姍走進鐵封的地宮。撥開床頭縹緲的紗幔,她憂傷回眸四顧。在找誰呢?劉備還未曾來,但地宮外紛沓而沉重的腳步聲已依稀聽得見。她理好散亂的云鬢和衣緩緩躺下,龍鳳呈祥的枕上開出最后的一朵美麗而晶瑩的淚蓮花。別發(fā)愣呵,趕快伸出你祖宗們遺留下來的破銅碗小心翼翼地將它采摘,倒進地宮梳妝鏡前干枯的銅油燈里,正好添滿。沒有燈芯?仔細收尋一下,呵,她掉落滿地的青絲,撿拾起來編搓吧,編搓成長江獨一無二的黑亮長青芯,插進淚蓮花的燈油,點燃?,F(xiàn)在,請讓她安靜地長睡去,請你臨別前關牢地宮的鐵門,將赤壁的驚濤濃煙、八卦陣里的風云雷電、甚至漢磚秦瓦陰魂深處的刀光劍影,一個不留的關在外面。
隨著關門的哐當巨響,你已被震落在永安宮外那塊不知朝代的蹬馬石旁邊。一匹長嘶的白馬不耐煩地圍著石蹬打轉。是的,等得太久了,一晃就是幾千年。
去哪里?嗒嗒嗒嗒的馬蹄聲驚破了干溝念佛橋頭用冥錢吃湯圓的鬼魂,驚升了依斗門吟詩的杜甫的孤星,驚濺了臥龍岡挑燈思戰(zhàn)的孔明的幽泉,驚艷了三賢祠撫琴的周敦頤的睡蓮。
與李白路過白帝城的扁舟曾擦帆而過的小木船,被船夫夜泊在梅溪河渡口邊。它對著夔姑那負薪載鹽過度而蓬頭蒼顏的背簍擠眉弄眼唱起了竹枝山歌。誰會理睬這些歌聲背后含糊的戲虐呢?這些勤辛蒼顏的背簍呵,和它的女主人一樣,低眉端坐在吊腳樓的桐油燈下,伸出滿是厚繭的粗燥手指,卻怎么也握不住光滑的小針頭。誰愿意幫幫她穿引彩錦絲線,繡一對幸福的鴛鴦在出嫁時戴的紅帕頭上呢?
深秋夜里的搗衣聲呵,聲聲慢,聲聲寒,瘦了梅溪河發(fā)髻上的野菊花,老了梅溪河小胸口的洗衣砧。
是前世今生的命定嗎?大水井挨墻根排排坐著的那些算命先生,沾著唾沫掐破手指讀爛發(fā)黃的易經(jīng)八卦,可為何不能為他們自己扔出個上上卦?不妨趁嗒嗒嗒嗒的馬蹄,飛濺泥水打翻他們的卜卦龜筮。
從大東門的考棚街庫房溝到小東門的槐花樹,再穿城而過,再吃力登上八十多度的長長石階,抵達炮臺上那間夜里亮著橘黃燈光的小屋,四十多分鐘的路程,這座小城有的人卻需要含淚走上一生。
揮鞭轉彎,從過街樓路過清朝名將鮑超的新公館時,站在鞍頭打望一下高墻的野草雀糞,只聽到白帝城博物館某間小屋里傳來一聲蒼老的長嘆。鑲嵌著珠寶的桌椅已失去往日傲氣的光澤,和著附近的月牙街一樣丟失了自己過去的繁華光陰。月牙街曾“鬧鬼”的楊家老屋的大門依舊洞開,但不再陰森潮濕,瓦面墻頭也沒有再長滿瓦蔥青苔野草,里面住進了貧窮的人流浪的漢,鬼也不忍心來騷擾了呢。
在一個漆黑漆黑的夜里,月牙兒騎在屋頂棠桕上,透過樹縫向地上偷望。樹影里一對年輕的夫妻正在歡逗著蹣跚邁步的孩子,多幸福寧靜的一家子呵。小箭道的巷子,不寫詩也不讀詩的人胡亂拉弓射箭,箭箭射中入神的月牙兒。孤兒的嫩黃的月牙兒尖叫著跌落,又尖叫著躍上寶塔坪斑駁荒冷的耀奎塔塔頂。塔頂?shù)臇|南方,赤甲、白鹽二山抱著夔門打鼾。孤獨無助的月牙兒揣著重傷跌落在小南門的古城墻頭,拍不開清凈庵緊閉的木門,最后緩緩爬進月牙街幽長幽長的窄巷子,墜進了樊家老屋們四合院壩的那口黑幽幽的深水井,沉底!當人們驀然驚醒時,用遍全城的漁網(wǎng)都無法打撈出月光的遺體。小城,從此失去了一道旖旎的風景,就如它曾失去了千年詩韻的氤氳。
草鞋街的白發(fā)老嫗背駝耳聾,然而編織起草鞋來仍然眼疾手快。田地被洶漲的江水淹了,沒有麥秸稻草,就拿梅溪河底的水草和滿山遍野桑麻代替吧,加入夔巫念了咒語的鹽藥水熬煮。穿上這特制的草鞋,無須懼怕長江峽谷的峭壁險灘,用古銅色的血肉之軀拉走滟滪堆前的鬼門關,拉停風箱峽古棧道的風霆怒吼。云霧散盡時,推開七道門的天窗,與鳳凰泉隔江彼此默默守望,千百年,億萬年。
鐵匠街,那個名揚四方的老鐵匠呢?鏗鏘的煅鐵聲呢?一不留神就不見了。呵,得找到他,不是要讓他打鑄一把利刃流浪小城夜里的街頭,而是為了一把到長江南岸的天坑地縫和石筍河、龍橋寒洞開荒的鋤頭鐮刀。當然,還得脫下幾千年的破馬掌,換上一副鐙亮的新馬掌。
獨自牽馬緩緩走下大南門天梯般的石梯,彎腰捧一把江壩的泥土,朝著江的南岸橫渡。
揮鞭,揚塵,一座山,又一座山。
三
最先抵達石筍河。干旱和貧瘠強暴了這里的每寸肌膚,攀上山崖上劈荊開荒。小心呵,那獨自聳立著的奇妙石筍含著朝云暮雨引誘著干旱的大地。不,還是收回你的心蕩神漾吧!小心地扯著懸崖邊古老的粗藤蔓,晃蕩著滑溜下黃白相間的巖層,一直踩到河底硌腳的石沙。撩撥著清亮甘冽的河水,一頭扎進去。此時,你已是一條原始幽澗中剛奔出蒼山子宮的娃娃魚,瞬間成熟,產(chǎn)卵,向著龍橋峽谷盡頭處的暗河奮力擺尾泅渡。找到那塊補天未用完的七彩神石了嗎?在寒冰洞的最深處。若是,請快銜出來,順著清幽奇險的龍橋河溯洄,向著你激情產(chǎn)卵的方向,趕在日落前抵達天坑的底部,將這個巨型漏斗補牢。然后將暗河抱進去,提著登上旱夔門之頂,傾倒成若干條小溪小河。在它們嘩嘩啦啦地奔流過的地方,象鼻山搖身從地縫大峽谷升騰變幻的云霧中踢踏而來。小娃娃魚們也拼力破卵,驚奇鉆出,發(fā)出嬰兒的呼喚,幸福地簇擁偎依在母親身邊。
誰猛然彈起了雷電的琵琶擊破了風雨的布袋呢?讓這剛見天日的暗河洶涌成災,讓驚哭聲撼動了大峽谷的兩岸陡壁,讓這些新生命被沖刷卷裹淹沒在渾濁的洪流中,浮沉遠去。當旱夔門又成為旱夔門時,你絕望地帶病上馬,馬背上還駝著石筍河的殘骸。
向北橫渡長江,方下渡船,你即癱軟在北岸的江灘。此時,你似乎明白了每個路過大南門的詩人或者流浪者,為何馬背上的袋子總是沉甸甸,為何凝望這座叫詩城的小城古城墻的目光都少了幾分歡顏,多了幾分滄海桑田的喟嘆。
杜鵑再次染紅渲艷山林時,重新蹲在梅溪河的渡口處,舟楫卻不在。罷渡。溯洄,向梅溪河的上游?;⑶鸢肷窖膲瀳@撲入眼簾時,身邊的白馬莫名失蹤。悵然之間,看見一只清靈美麗的白狐潛出竹林蓬草深處,徑自來到溪邊飲水。飲畢,臨水顧影自盼。別用腳步聲驚動它,只需化成一瓣它舊日相識的粉紅或雪白的花瓣飄過去,飄進它的眼簾,它自會伸手將你捧起,帶你走向山野幽谷。
此時,梅溪河暮色蒼然。高一聲低一聲的杜鵑啼叫穿過暮靄而來,將你所有的傷痂撫摸,融軟。凝聽,再凝聽。不是來自絲綢之路的劍門蜀道天險,也不是來自楚地的神秘河谷邊緣。
來自哪里呢?為何聲音有著如此親切熟悉的記憶?發(fā)愣走神,猛不丁掉進了漁浦口的一個深坑里面,泥頭土臉。你聽到了那只冷艷的白狐掩嘴竊笑。你生氣地抓起坑底的一把泥向它揚去。你的手忽然停留在半空,你的手掌心里握的東西硌疼了你。放在眼前,伸開掌心打量,一塊紅褐色的遠古陶片帶著七千年的時光潮水將你淹沒暈眩。
螢火蟲們從村莊腐草根部的夢鄉(xiāng)驚奇趕來,無數(shù)盞移動的燈籠照亮了梅溪河兩岸。連夜在搗衣石的旁邊,洗凈紅陶片上幾千年的泥土。黎明即將來臨之前,一道紅光騰空射向瞿塘峽的大溪口岸。你目驚口呆,你看到大溪的上空紅霞一片。紅色的波光搖蕩中,無數(shù)條魚紋交媾,密集的魚卵紛紛灑向長江峽谷,以及更遠的遼闊河谷山川。
枯瘦的梅溪河在魚卵的雨點中漲潮了,潮水和天河相連。在紅曙光的歌唱聲中,有一只羊皮筏子從遠方的黃河古道撐來,它撐出的仰韶流韻與三峽大峽谷上空的紅色波光,一呼一應。筏子的中央,一只紅陶水罐盛著黃河古道最深處的河水。羊皮筏子在高喚渡客,但不是誰都可以登上這遠方的渡笩。白狐搔落了一地的白發(fā),方解破出那張登船的牒牌的隱語。此時,它白袖奮力一揮,打開梅溪墳園所有的古墓門,深掘,再深掘,一直到踩上人類文明未曾斷裂的基石,趁著如水月色吐丹納氣,幾千年。
再過千萬年,億萬年,誰會站在長江峽谷與黃河古道之岸,追渡?誰又能在黑泥土的更深處挖掘出新的紅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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