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主義和荒誕之間的分寸

徐則臣

朱山坡的《蛋鎮(zhèn)電影院》是一本以電影院為背景的主題小說集。在我看來，寫一本主題小說集比寫一部長篇小說難度更大。

看到“電影院”，我的心情有點復雜。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院和電影，對我們這代人影響非常大，有個情結(jié)。我寫過一篇散文和一個短篇小說，都叫《露天電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電影院，也都有自己的電影。小時候老家還沒有通電，每次看電影都跟過節(jié)似的。電影放映員權(quán)力特別大，大隊里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們吃，他們帶著發(fā)電機過來。我們覺得特別神秘，放映員的車子進了村，一群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跑。每一場電影至少看三遍，我們村里放完了，還要在其他村放，幾個小伙伴約好了，跟著到下一個村接著看。一部電影看多了，很多臺詞都會背。我們父輩那一代人，他們能看到的電影還不如我們多，臺詞背得更多。不是記憶力有多好，實在是看的次數(shù)太多了。

那個時候電影幾乎是唯一的公共娛樂，我們村那會兒還沒有電視。后來有了電視，電視逐漸取代了電影，我們也是把電視當電影看。我們村里有一臺日本東芝的彩色電視機，大隊部買的，公共財產(chǎn)。每天晚上放，到晚上就搬到大隊部的院子里，莊嚴地擺在一個高高的電視櫥里，平常櫥門上鎖。我們要在太陽落山之前趕來占座，搬塊石頭放在電視櫥的前面，寫上自己名字，然后回家吃晚飯。要不，來晚了就會看到大半個村莊的人都聚在電視機前，那真是里三層外三層，都擠不進去。我們村是個大村，遇上好看的連續(xù)劇，能把大隊部的圍墻擠壞掉。小孩來晚了很吃虧，電視不像電影，你可以在銀幕后面看，頂多看見拿槍持刀的都突然變成了左撇子，電視櫥的后面只有一塊板。要從大人們的腿之間鉆過去，那你就得做好挨踹的準備。

那時候露天電視就是小一號的露天電影。

我看的最后一場露天電影，是在北京，在北大旁邊。小區(qū)旁邊有個公園，一個夏天晚上突然放起了露天電影，可能是送文化進小區(qū)活動?？吹娜瞬欢唷Ｎ铱吹脽釡I盈眶，不是電影感動我，而是突然想起這個東西在生命中曾如此重要。看完之后寫了一篇散文《露天電影》。

電影一定程度上定義了我們的部分人生。比如我，小時候我就認為世上最牛的人是電影放映員，他們來了，就把節(jié)日帶來了。只有他們才懂這種高深的機器，他們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他們說要有人，就有了人?？傊?，他們想要有什么，就會有什么。

一直很留意一個演員的動態(tài)，周里京。小時候就看他的電影，覺得特別帥，只要有他名字出現(xiàn)，就會關(guān)注一下。電影算是給我們這一代人建立了一個審美的范式，那個時候喜歡什么樣的人就覺得什么樣的人好。

我在第一部長篇小說里也用了很大篇幅寫過電影院。上初中的時候，我借住在鎮(zhèn)醫(yī)院的家屬宿舍里，醫(yī)院對面就是電影院。和山坡寫的基本一樣，那時候全國小鎮(zhèn)的電影院可能都差不多。在村里，過年時，年輕人一個重要的娛樂節(jié)目，就是在初六之前到鎮(zhèn)上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春節(jié)過得怎么樣，六天里看了幾場電影是重要指標。念初中之前，我難得去鎮(zhèn)上，去了主要做兩件事情，一個是看電影，一個是去書店。過年拿了壓歲錢，看場電影，然后去買書。

這是我的電影院。忍不住要懷念一下那一段崢嶸歲月。我想山坡應該也是基于跟我差不多的情結(jié)，才隆重地寫了這本《蛋鎮(zhèn)電影院》。

《蛋鎮(zhèn)電影院》有17個精彩的短篇，人物和故事都很有意思，主題也宏大。寫這樣一部短篇小說集可能比寫長篇的難度還大。寫作長篇在很大程度上是力氣活兒。經(jīng)常有人問我，工作忙，時間緊，為什么不寫短篇，反寫長篇？如果有長篇寫作的經(jīng)驗，你就會發(fā)現(xiàn)越忙越適合寫長篇。短篇一個寫完，另一個就得另起爐灶，腦子里要不停地換頻道。寫長篇卻是幾年里只想一件事情。比如《耶路撒冷》，寫了六年，《北上》，寫了四年，一年到頭只念叨這一件事，其實挺幸福。就像馬拉松，開了頭你往下跑就是了，操心多了也沒用。短篇不一樣，短篇是短跑，跑完這一段，下一段得另換一個新場地。主題小說集更要命，人物、語境有限定，寫得越多，限定越大，各小說之間你又不能重復，所以越寫越難。山坡在《蛋鎮(zhèn)電影院》中居然寫出了17篇，篇篇都能相互區(qū)別開來，且各有各的精彩，非常之不容易。

這種寫作的辛苦我嘗過。我從2010年開始寫一個主題小說集，就是《北京西郊故事集》。差不多十年，才寫出來九篇。不是不想寫，實在是寫作難度太大，每一篇都給后來者豎起一堵墻，后來的小說騰挪的空間會越來越小。第一篇人物可以天馬行空，到第二篇，人物前面出現(xiàn)的特點這一篇必須繼續(xù)。如此類推，到最后一篇，前面所有小說都是你的雷池，走每一步都要很小心。你不能重復自己，更不能自相矛盾。山坡這點做得特別好，故事講述方式都不重復。我特別喜歡兩個短篇小說作家，一是魯迅，二是胡安·魯爾福。魯迅《吶喊》、《彷徨》、《故事新編》里，幾乎沒有任何兩個小說的講述方式是一樣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烈火平原》，更是如此，都是“獨此一份”。平庸的作家往往偷懶，當然偷懶的作家必定也會平庸，習慣于講了一個故事，換幾個人再講一個故事，習慣于依賴套路。好作家不許自己有套路。福克納沒有任何兩個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是一樣的，莫言的所有長篇小說中，也沒有任何兩個是雷同的。結(jié)構(gòu)不僅僅是形式。一種新的結(jié)構(gòu)，往往意味著看問題的角度發(fā)生了變化。好作家的變，說到底就是自我壓榨，榨出你的才華和創(chuàng)造力。《蛋鎮(zhèn)電影院》講述方式一直在變，這就是一個好作家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證據(jù)。

朱山坡的這個小說集里有我們這代人的歷史。時間應該是上世紀80年代，還多次提到對越戰(zhàn)的記憶。時間點很重要，涉及到一個作家如何處理歷史的問題。影視劇經(jīng)常通過標語和背景音樂等顯著、有效的語言來傳達出一個特定的時代。小說呈現(xiàn)時代感和歷史感的手段，相對更靈活和豐富一些，語言本身、典型的意象、獨特的細節(jié)和故事，你可以把所有信息都浸到歷史的醬缸里。

小說里寫到糧管所，一下子就讓我回到那個時代。小時候每年都有兩次，我跟我爸拉著平板車運糧食去糧管所，交公糧?，F(xiàn)在的孩子不會再有這種經(jīng)驗了。一個鎮(zhèn)上的人都去交公糧，從糧管所排出來漫長的隊伍，有時候一排就是一天。如果你問我那個年代是什么樣子，我可能沒法一兩句話說清楚，但看到小說里的“糧管所”，我會確鑿地告訴你，那個年代就這樣。小說自然地帶出了年代感。

《蛋鎮(zhèn)電影院》一看就知道是寫廣西，廣西和越戰(zhàn)的關(guān)系大家都清楚。《鳳凰》這一篇，男主人公是獸醫(yī)，結(jié)婚后想永遠生活在這個地方，這時候從戰(zhàn)場上回來一個同學，讓他趕快上戰(zhàn)場，他就去了。和平時代，想去當兵都不容易。我們那時候，在農(nóng)村想當兵的都擠破頭。我初中時成績比較好，成績好的一般會報考中專，兩三年以后拿到鐵飯碗，變成一個吃公家飯的人，一輩子都省心。到中考，我想繼續(xù)讀高中，然后考大學。我爸說，念高中考不上大學，就白干了?？疾簧洗髮W以后怎么辦？我說要么當兵，要么當卡車司機。我姑父開車，天南地北地跑，我一直羨慕這樣的生活。但當兵是首選。后來發(fā)現(xiàn)當兵相當不容易，想報軍校，第一輪體檢就沒過。我跟醫(yī)生說，平足有那么大的影響嗎？醫(yī)生說，胳膊腿完美無缺的都挑不過來，你說你平足是不是個大毛?。课揖筒豢月暳?。當時在蛋鎮(zhèn)當兵就不像我那時候，一點都不煩瑣和苛刻，因為那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和靠近邊境的特殊地方。小說要有足夠的能力讓故事回到歷史現(xiàn)場，所以，《蛋鎮(zhèn)電影院》是經(jīng)得起推敲的。

山坡是一個浪漫主義者。《蛋鎮(zhèn)電影院》里面充斥著無所事事的人，一群浪漫派，特別好玩，這也是我讀他的小說的一貫感受。山坡1973年出生，是我們這一代作家里非常獨特的一個，內(nèi)心有著頑固的詩和遠方。雖然寫得很現(xiàn)實，但是小說里彌漫的濃重詩意，會讓你覺得跟他的人物總有那么一點距離?，F(xiàn)實又超現(xiàn)實。詩意這個東西非常難得的。我特別看重有詩意的作家，比如紅柯。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非常難過，愿他安息！紅柯作品中呈現(xiàn)的特質(zhì)是中國作家極少有的，那種龐大的詩意，蓬勃的澎湃的詩意。紅柯一生向往詩和遠方，年輕時去了新疆。在新疆待了十年回到陜西，人完全變了，頭發(fā)自來卷了，眼睛的顏色變了，長出了絡(luò)腮胡子，整個人好像基因都變了。跟朋友們談起紅柯，我總是說，詩意會改變一個人。紅柯內(nèi)心里始終令人肅然起敬地保持著巨大的詩意。詩意彌漫進作品，一些特殊的東西就會自然地溢出來。

作品充滿詩意，因為作者內(nèi)心總有天真。一個好作家最后多半都有“老謀深算”的能力，這能力挺重要，下足了功夫，很多人多半也達得到，但天真、詩意的這一塊，卻是極難能而可貴。現(xiàn)實的反復碾壓之后，我們往往不自知地就成了一個油膩的現(xiàn)實主義中老年人。所以，我要祝賀山坡兄，離油膩還有一大段距離。一定要挺住。

《蛋鎮(zhèn)電影院》里無處不在、踉踉蹌蹌的荒誕感，我也喜歡。小說里的人物經(jīng)常是靠一種荒誕的現(xiàn)實主義邏輯往前走，走時還會踉踉蹌蹌，偶爾暈一下。那種微熏的狀態(tài)，拿捏得比較好。這也成就了本書的風格。同為廣西作家，東西早期的小說也有這個勁兒，用我老家的方言講，整個人是“柳”著身子走路，很是搖曳生姿。當然還得說到余華，我也知道余華是山坡最喜歡的作家之一。相信讀者在《蛋鎮(zhèn)電影院》一定能看見余華的影子。小說里極少描述，以敘述為主，文字和現(xiàn)實之間若即若離，閱讀時你會特別放松，沒有障礙，可以一口氣從頭讀到尾，如同讀余華《活著》之后的小說?，F(xiàn)實主義和荒誕之間的分寸，山坡同樣把握得很好。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