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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的變遷

    2021-07-08 05:02李慶西
    書城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水滸三國江湖

    李慶西

    古代章回小說中,三國、水滸皆由宋元說話而來,間或采擷雜劇敘事,成書時間均在元末明初。因為蓋以武勇智術(shù)著稱,坊間乃至學(xué)界習(xí)慣將兩書相提并論,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亦將二者歸入“元明傳來之講史”。其實,從故事來源和敘事特點來看,這兩部作品差異實在很大。水滸不能算是講史小說,歷史上雖有宋江其人,但它是依附歷史語境的純虛構(gòu)作品,而“講史”是以文學(xué)筆墨演繹史家敘事,這名目來自宋元“說話”之分類,乃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zhàn)之事” 云云(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真正“講史”的是三國,那是以史實為梗概,章學(xué)誠訴以“七實三虛”之說,大致不錯。此中分際,拙著《水滸十講》(文匯出版社2020年)已有分辨。

    但話說回來,因為兩書都包含戰(zhàn)爭與政治倫理內(nèi)容,作為英雄傳奇流傳古今,其主題自有一定相似度,自是難免被視為同類作品。例如,明崇禎熊飛館有一種三國水滸合刊本,書名就作《英雄譜》,是研究者經(jīng)常提到的版本。在我看來,三國、水滸最明顯的共同點就是英雄敘事。不過,同樣講述英雄,亦是同中有異,所謂“英雄”的內(nèi)涵有著不小的差別。

    這里姑以“英雄”之義為題,比較三國、水滸敘事要旨,借由敘事話語流變,檢視一種審美趣味之變遷,亦大致可見價值理念的衍展與涵容。

    三國、水滸都是大敘事。前者由漢末亂局導(dǎo)出魏蜀吳三分天下,終以三國歸晉為結(jié)穴,說的是各方爭天下的大事;后者不爭天下,爭的是某種公平與正義,且試圖以江湖道義融入禮治軌轍。相形之下,三國格局更顯宏大,但水滸更深刻地觸及古代政治倫理問題。從故事脈絡(luò)來看,二者都具有悲劇調(diào)性,悲劇之“?!?,在于某種價值理念:三國亟奉蜀漢為正義,水滸欲以江湖改良廊廟,各具忠勇節(jié)義之風(fēng),最終皆是事與愿違。自然,令人扼腕方見英雄意概,小說家訴之慷慨悲憤,實乃性格硬核。

    不過,小說家之英雄觀并非盡在一端,標榜之忠勇節(jié)義亦可作不同解讀。三國敘事起自亂世刀兵,叱咤風(fēng)云乃英雄第一要義,如此而論,未脫史家注重事功的見識。小說第二十一回,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從天外龍掛說到龍之變化,漸而說到英雄,又說到當(dāng)世人物。劉備列數(shù)淮南袁術(shù)、河北袁紹、荊州劉表、江東孫策、益州劉璋諸公,試探曹操:“可為英雄乎?”曹操卻道:“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掛齒!”曹操關(guān)于英雄的定義看似高大上,其實也簡單,如謂“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僅此而已。這里沒有道德標準,不作正邪之辨,唯有宇宙天地之想。這是所謂“成大事者”的器宇,一向為瓜菜之眾所推崇。

    作為“篡漢”的奸雄,曹操并未被小說家丑化與矮化,相反,從刺卓、討卓、迎駕挾天子到翦滅呂布、袁紹,從平定遼東到破漢中張魯,生動地刻畫了一個胸懷大略而百折不撓的性格。至于劉備,小說里多稱之梟雄,雖然被賦予承祧漢室的合法地位,但未立蜀漢之前,他曾依附過呂布,歸順過曹操,投靠過袁紹和劉表,一路蹉跌全然不顧節(jié)操與體面,竟是一系列含垢忍辱的英雄敘事。顯然,在三國語境中,英雄與奸雄、梟雄是一種疊加臉譜,故而曹操大言不慚地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水滸之英雄觀,與三國大不相同,首先是沒有三國曹劉之輩代漢(或篡漢)、祀漢那種關(guān)乎帝業(yè)的大目標。水滸寨中百十個英雄好漢信奉的是江湖準則,先不考慮社稷大義,英雄與否在于人格與本事。魯智深扶危濟困,林沖、武松手刃仇家,李逵膽大忠直,晁蓋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宋江亦不以女色為念,這都是英雄本色。燕青“百伶百俐”,棍棒拳腳及鼓板笙歌無一不精,這一身本事也落個“英雄領(lǐng)袖”之名。

    水滸言稱英雄,自是包含風(fēng)流出眾之義,并非都在武藝上見高下。宋江、吳用、柴進不以拳腳棍棒見長,作為梁山領(lǐng)導(dǎo)層人物自然憑人望、才智服眾??墒?,還有蕭讓、金大堅、樂和、安道全、皇甫端、孟康、湯隆、侯健、曹正、蔣敬、凌振、時遷……那一大幫人,只是“各有偏才”而已,梁山泊匯聚這些五行八作的技術(shù)型人才,盡可“隨才器使”,亦皆為英雄好漢。這既是故事安排的需要,亦自隱含一種社會分工的平等意識。

    當(dāng)然,英雄必是忠良之輩,水滸有其道德門檻。宋江聽說矮腳虎王英劫了劉知寨的恭人,便說:“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dāng)!”宋江不想做亂世英雄,他是要讓江湖上的弟兄們回歸正常社會,所以水滸之英雄敘事亦帶有“去邪歸正”的軌轍。

    三國開篇就是亂局,討黃巾形成各路豪強,據(jù)土擁兵便可稱英雄。如呂布來投張邈,陳宮見謂“今天下分崩,英雄并起”,說張邈與呂布共取兗州“伯業(yè)可圖也”。呂布飄零關(guān)東之際,仍是一心圖謀霸業(yè)。想起京劇《白門樓》呂布被縛后一句悲涼的唱詞,曰:“某死后漢室中英雄還有誰?”聽來悲涼,卻未免可笑,當(dāng)日豪強紛爭,早已是遍地梟雄。

    漢末殺局亦如戰(zhàn)國,諸鎮(zhèn)并無道義之念,亦如顧炎武所謂“士無定主,邦無定交” (《日知錄》卷十三)。如,呂布“三姓家奴”,袁紹翻覆無常,劉備四處投靠,孫權(quán)朝秦暮楚,都是連橫合縱之局,彼此都是說翻臉就翻臉。諸鎮(zhèn)之下,將士謀臣亦如此。毛宗崗論及曹操如何“駕馭人才,籠絡(luò)英俊者”,舉述盡是背棄舊主之輩,如“張遼舊事呂布,徐晃舊事楊奉,賈詡舊事張繡,文聘舊事劉表,張郃乃袁紹之舊臣,龐德乃馬超之舊將,無不棄故從新”(第二十六回總評),可見皆是“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

    然而,三國敘事又未必盡如戰(zhàn)國,顧氏謂“七國則絕不言王”,而小說里卻以“尊劉抑曹”的調(diào)子奠立了絕對死忠,大節(jié)是“漢賊不兩立”。如,關(guān)羽封金掛印千里護嫂,兄弟情誼更著君臣之義,之后又有單刀赴會獨守荊州的戲碼,直是寫出一副忠心義膽。不過,后世的江湖兄弟顯然誤讀了劉關(guān)張,人家的“忠義”首先是一種政治選擇,也就是國家話語之“大節(jié)”,本質(zhì)上不同于水滸所謂“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江湖道義。當(dāng)然,水滸亦講“忠義”,但水滸的國家觀念比較曖昧,這一點后邊再說。

    三國故事始于黃巾作亂的危難時刻,選擇這個節(jié)點十分重要,劉關(guān)張以“白身”加入這場護國戰(zhàn)爭,自是超越了游俠的江湖境界。桃園結(jié)義的宗旨是“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這就將戰(zhàn)國義士“士為知己者死”的人倫原則納入國家政治話語,是以文學(xué)形式奠立一種意識形態(tài)。在此后的敘事中,小說家懸擬宗廟社稷為指歸,擬定“匡扶漢室”的大目標,實際上將劉備集團和蜀漢政權(quán)置于絕對正義的制高點。

    以政治態(tài)度匡正英雄品格,是三國敘事中值得注意的捩轉(zhuǎn),從關(guān)羽孤守荊州到姜維羈旅托國,小說不斷強化蜀漢延續(xù)漢祚的正義與悲情,逐漸撇開了亂世英雄的非道義敘事,凝聚于“漢賊不兩立”的忠/奸模式。然而,在整部小說中,政治正確與人格意義上的忠誠始終不免發(fā)生錯位,猶似老話所說“忠孝不能兩全”。那么“忠義”二字又當(dāng)何說?其實,在三國語境中,“忠義”二字多半只能拆開來說。政治正確之外還有正確與否的行為準則嗎?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往往見其捍格。書中不難看出,社稷大義與人倫道義往往是舛互顛倒,以致不乏悖謬之例。

    所以,不敢問英雄之德何如,這一茬不提還好,一提就錯亂。魏延殺韓玄獻長沙,來投劉備,諸葛亮欲令刀斧手推出斬之,有謂:“食其祿而殺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獻其地,是不義也!”此謂不忠不義,是從人格上究詰。后來,劉璋帳下張松來獻西川地圖,亦是出賣其主,同樣不忠不義,諸葛亮待之以上賓,卻是著眼于戰(zhàn)略大局。同樣是來投奔劉備,一者是賣主求榮,一者成了棄暗投明。這明顯是雙重標準,究其然不是“忠”和“義”的問題,看人下菜自是政治利益考量,或有利大利小之分。

    諸葛亮先后攛掇劉備攘奪荊州和益州,那兩處可都是漢室宗藩。按當(dāng)初“隆中對”的戰(zhàn)略構(gòu)想,劉備立國的基本盤就是“跨有荊益”,這是吃在碗里又看在鍋里的想法,哪里顧得什么“不忠不義”。誰料“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后來丟了荊州,卻吞了劉璋的益州,也算是三分天下居其一。奸雄未除,漢室未興,先是兄弟鬩墻、鳩占鵲巢的戲碼。小說家的敘事理則附著于宏大的戰(zhàn)略擘畫,自有一套英雄建國路線—那是因為劉備更有承祧漢室的資格與能力,那是因為劉璋“闇弱”成不了大事……這樣的英雄觀,弱肉強食是硬道理。

    可是,為什么劉備集團依然被視為“正義”化身,甚至還有“仁義”之德?除了劃線站隊的政治原則,小說采用含垢忍辱的悲情手法亦起到模糊敘事邏輯的效果。且說關(guān)羽“降漢不降曹”,聽上去鏜鞳有聲,細想?yún)s也別扭。某自謂漢將,何來“降漢”之說?下邳之圍,關(guān)羽受劉備家眷拖累,不得已歸順曹操,其情有可原(之前劉備就是“免從虎穴暫趨身”來著),但小說家以忍辱負重為之諱飾,別說文章做得過頭,這般道來效果終究不錯。因為這樣的書寫自有悠遠的精神傳統(tǒng)—從西伯羑里之囚到勾踐臥薪嘗膽,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英雄不避胯下之辱,因為忍辱方能成就王伯之業(yè),之后方有刮垢磨光的宏大敘事。

    桃園結(jié)義將民間結(jié)契轉(zhuǎn)化為向上一路的政治結(jié)盟,卻向下傳遞江湖秘密社會仗節(jié)死義之風(fēng)。水滸里梁山好漢秉承的不是劉備與關(guān)羽、張飛的君臣之義,而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之情。其“忠義”不在社稷,不在人主,而在于江湖兄弟。其旨趣不在王伯之業(yè),卻以江湖包容廟堂,出來混的皆須循從江湖道義。道在江湖,義在江湖,可謂“禮失求諸野”之注腳。

    江湖上的朋友圈不同于熟人圈子,分明是超越親情與鄉(xiāng)鄰之情。梁山泊的英雄聚義無疑追隨三國劉關(guān)張的歃血誓盟,卻是放大了求異姓為同志的結(jié)義模式。從三國到水滸,從劉關(guān)張到一百零八人,謀事者突破血親姻親的家族圈子,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農(nóng)耕社會的宗法習(xí)俗。尤其后者,以極度的想象力擺脫傳統(tǒng)“家/國”概念,很像是近世社團組織模式。

    英雄惺惺相惜,彼此氣質(zhì)使互相接引,就是所謂投契。史進陰差陽錯來到渭州,茶坊里偶遇軍官魯達(魯智深),人家竟知道他史大郎的大名,挽了胳膊帶他去吃酒。水滸這部小說亦有《世說新語》品評人物的特點,只是有時并不直接說出。柴進對林沖和洪教頭便是兩副面孔,林沖惡了高太尉被刺配滄州,柴大官人照樣酒食管待,赍發(fā)銀兩。江湖上的名聲是口口相傳,英雄不問出身,不問親疏,只從道義上掂量。宋江上山前不過是縣衙小吏,可不管走到哪里,人家一聽說“及時雨”“呼保義”的名頭,多是納頭便拜……

    梁山泊號稱“八方共域,異姓一家”,實以儒家所謂忠恪、孝悌、友愛等倫理之義替代“君君臣臣”的儒家綱常制度。九天玄女以神道設(shè)教,提出“替天行道”的章程,乃將王道納入天道,實際上是虛化實體政權(quán),將國家抽象為某種道德目標,亦將忠誠于趙宋王朝的社稷大義抽象為道德使命,這便與江湖人士所信奉的道義俠義結(jié)合無礙。如此而論,道義優(yōu)于法度,這無疑是倫理價值的重大改變。如,晁蓋等人劫生辰綱事發(fā),宋江“擔(dān)著血海也似的干系”去報信,顯然有悖于他作為衙吏的本分與職守,但這正是江湖中人所推崇的英雄操守。在官府與江湖之間,良民的良心已不循從于王法,史進出于“義氣”放了少華山的陳達,面對官兵來捉拿朱武等人,他寧愿毀家棄園也不肯將人交與官府。

    水滸人物之人格與節(jié)操,無關(guān)社稷,卻關(guān)涉社會—從王進躲避強權(quán)到林沖絕地反抗,從魯智深救助弱女到宋江仗義疏財,一切著眼于人之命運與痛感,明顯帶有人本主義的道德傾向。如果說三國人物滿眼是江山社稷,水滸便是將一條條漢子拋入個體命運的旋渦。個體的戲碼不需要叱咤風(fēng)云的大舞臺,坊巷、莊院、村店、山寨、衙門,這些場所也是社會關(guān)系的構(gòu)成,是英雄和凡夫俗子共同的生存環(huán)境。

    于是,英雄的路徑發(fā)生重大改變。從社稷到社會,從帝闕到江湖,從不言口腹之欲飲饌之事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就是從三國到水滸的英雄轉(zhuǎn)身。

    雖說水滸更見文學(xué)想象力,卻呈示一幅世俗化圖景。三國的英雄譜皆是宗室、方鎮(zhèn)和士族豪強,水滸忠義堂上排排坐的卻是先前的衙吏獄卒、中下層軍官、莊院主和山林草寇。二者相較,不啻從高大上的云端跌入了蕓蕓眾生的塵埃里。英雄的變遷,似乎印證著個體的生命意識,或是人性回歸。不過,這里邊好像缺了點什么,水滸沒有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大牌英雄,沒有關(guān)云長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英武豪氣,沒有趙子龍酣戰(zhàn)長坂坡的一身是膽,沒有張翼德喝斷流水的虎豹之吼……相較三國,水滸的英雄氣終究不如。

    水滸故事不謀求改朝換代,招安之前沒有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梁山泊與官軍的軍事對抗多半是突襲性的,即如兩贏童貫、三敗高俅,說到底也只是規(guī)模有限的反圍剿戰(zhàn)斗。如果少了后邊的征遼和討伐田虎、王慶和方臘,還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對梁山泊來說,最難對付的倒是祝家莊和曾頭市兩處民間武裝,那與其說是象征王朝的基層樁腳,不如說是暗示國家正消解于那些莊院堡砦與各處山頭。從某種意義上說,水滸亦消解了戰(zhàn)爭,將戰(zhàn)爭表現(xiàn)的勇武壓縮至行俠仗義的江湖行為,其英雄豪氣主要表現(xiàn)于單打獨斗的個人除惡,如魯達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林沖手刃陸虞候、楊志殺潑皮牛二、武松血濺鴛鴦樓之類,甚至包括武松景陽岡打虎,李逵沂嶺殺四虎,等等。

    可是,水滸又不能沒有戰(zhàn)爭,梁山好漢已不是獨行俠,作為一個武裝集團,它必然有其軍事作用。書中后三分之一部分,即招安之后的“征四寇”,真正的戰(zhàn)爭來了。然而,仗是越打越大,盡是昏天黑地的廝殺,卻未能真正展示梁山眾人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氣概。小說將梁山好漢投入規(guī)模更大的疆場廝殺,用以證明正是那些草莽英雄拯救了這個國家。這個敘事意圖到底是實現(xiàn)了,只是那些文字畢竟缺乏個性化敘事,對于梁山好漢形象并未有所增益。

    不能不說,由宋元說話推演而來的三國、水滸,在講述英雄事業(yè)的同時,明顯代入了攘外安內(nèi)的敘事動機。

    三國故事以蜀漢悲劇寫宋人之心,逆境奮起的英雄敘事自有寄托,那就是面對國土沉淪的抵抗情懷。自后晉石敬瑭將燕云十六州割送給契丹(遼),中原就直接面臨來自北方的威脅,北宋立國以來更是備受契丹、西夏、金和蒙古侵擾。宋真宗澶淵之盟后每年要向契丹納貢,靖康之變竟讓金人擄去徽欽二帝,這種種屈辱成了宋人的心結(jié)。蒙元入主中土,不能不使華夏民眾之國家認同發(fā)生問題。小說家的三國之所以同情弱勢的蜀漢一方,重述恢復(fù)漢室之舊夢,顯然是痛感宋元以后的現(xiàn)實悲況,需要那種悲情英雄召喚國人之歷史記憶。自然,三國敘事是以英雄主義與機會主義互為表里,亦是用以表現(xiàn)“弱者勝”的想象(清人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有“弱者勝”一條)。甭管關(guān)羽敗走麥城,劉備兵潰猇亭,諸葛亮六出祁山、姜維九伐中原都是寸土未得,想象與情感成就了蜀漢英雄之優(yōu)勝記略。

    其實,宋人面對北方之?dāng)?,亦往往想到割?jù)東南的孫吳集團,如辛棄疾、劉克莊一班士流多以孫權(quán)抵拒曹操的故事相激勵,詞曰“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曰“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便是以孫權(quán)代入抵抗情懷。劉備與蜀漢自是另一選項,因為劉備被認為具有“承祧漢室”的資格,顯然更容易喚起國家認同,小說將同情更多寄予蜀漢一方亦自必然。

    相比之下,水滸的旨趣偏于“安內(nèi)”。但它亦有“攘外”的主題,而且直接就跟契丹死磕,那就是宋江招安之后率部去打遼國的故事。不過,徽宗宣和間征遼之役本是樞密使童貫領(lǐng)軍出戰(zhàn),按到宋江與梁山好漢身上,荒誕至極卻別有心裁。梁山泊既與朝廷和解,不能不替國家分憂,水滸雖不能視為“講史”,但置于北宋末年的歷史語境下,抵御外侮亦當(dāng)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不過,小說家隱去了“聯(lián)金滅遼”的背景,或有凸顯梁山好漢的用意。遼兵由于背后遭到金人夾攻,除了新任遼主耶律淳猝死引起內(nèi)部訌亂,其兩面受敵是導(dǎo)致戰(zhàn)敗的主要原因,但這真正的歷史背景在小說里完全作缺省處理。缺省是省得哪壺不開提哪壺,因為故事被嫁接到梁山好漢這邊了,而滅遼是大宋與金國的共謀,到頭來是引狼入室的結(jié)局。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爭,筆者在《水滸地理學(xué)》(見《水滸十講》)一文中有介紹,這里不多說。

    水滸更多著眼于解決本土朝野和上下對抗性關(guān)系,即江湖與官府的關(guān)系,體制外與體制內(nèi)的關(guān)系,下層、中層與上層的關(guān)系,實是針對“宋室不競,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容與堂刊本李贄序)的撥亂反正。因為綱紀廢弛、秩序失衡,小說想象以江湖規(guī)則重建禮治之道,不遑更多顧及夷狄之事。當(dāng)然,水滸的解決方案是在王權(quán)框架內(nèi)“去邪歸正”,這就有“招安”一說。招安通常是朝廷的一種綏靖政策,但水滸描述的招安是梁山泊主動行為,是梁山泊的政治妥協(xié)方案,不是所謂投降主義,是倒逼朝廷接納自己,反過來說亦是以江湖包容廟堂。

    以江湖包容廟堂,這是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寓言構(gòu)造。小說本意是將宋江作為忍辱負重改造世界的英雄,只是因為這種構(gòu)想太缺乏現(xiàn)實依據(jù),不可能完整表現(xiàn)以江湖道義改造體制的烏托邦敘事,剿滅方臘歸來只能讓他黯然出局。

    如果說三國是時勢造英雄,水滸不妨說是英雄造世之作。

    漢末亂局,血流漂杵的歷史慘象提供了故事原型,而宋元之變則因勢導(dǎo)入“恢復(fù)大業(yè)”的敘事動機。說話人和小說家向人們講述的三國,是“分久必合”的歷史期望,中土淪喪之際需要回腸蕩氣的英雄敘事來撫慰破損的心靈。

    宋元易代,落下“宋室不競”的慘痛記憶。水滸檢討官場弊端和執(zhí)政者的迷失,是基于歷史反思的深刻認識,成為古代小說中第一部質(zhì)疑王權(quán)體制的作品。所謂“替天行道”,無疑隱含對現(xiàn)世王權(quán)政治的批判。當(dāng)然,小說家只能從儒家龐雜的思想資源中尋求政治解決方案,從沉淀于民間乃至江湖的道德理念中激活平等與正義的訴求,進而想象著變對抗為和解的改良之途。從原初逼上梁山到求得赦罪招安歸順朝廷,水滸故事從頭到尾帶有一種屈辱感,舍怨憤而求仁義,本是感動世人的筆墨,本義不在英雄傳奇,是超越現(xiàn)實政治的思想推演。

    有此造世之愿,亦是英雄抱負,宋大哥是嘗試建構(gòu)一種烏托邦圖景。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在《水滸十講》一書中已有闡述,新近又作《梁山泊的雙重寓意》(刊于《山花》2021年第1期)一文加以申述??傊?,拙意認為:這部假托歷史的寓言小說,具有烏托邦和反烏托邦的一體兩面的性質(zhì)。一方面它表現(xiàn)以江湖道義融合古代圣賢的大同理想,重建禮治之道的文學(xué)想象;另一方面它又推演出一個悲涼而無奈的結(jié)局,事實上在它敘述的歷史語境中,這是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理想。知其不可而為之,悲哉?壯哉?

    抑或,宋江才是英雄,真正的悲劇英雄。

    從弱肉強食到人性關(guān)懷,從社稷大義到江湖道義,從漢賊不兩立到梁山泊與朝廷的政治妥協(xié),這就是英雄變遷的基本路徑。

    三國的英雄觀,基本上是史家見識,但不能忽視其中的文學(xué)意味,正是小說手法將史家鄙俗見解提升為某種超凡的人格精神。如桃園結(jié)義重塑國人友情和道義的觀念,甚至奠立了一種民間信仰。如蜀漢將領(lǐng)雖敗猶勝的優(yōu)勝記略,亦大大超越成王敗寇的敘史規(guī)律。所以,關(guān)羽被后人奉祀為“關(guān)帝”或“關(guān)圣”,諸葛亮亦幾乎被抬到神的地位。水滸的敘事框架雖說更有想象力,卻沒有塑造出關(guān)公這等“軍旅拜英魂”的崇高角色。水滸最具英雄范的應(yīng)該是武松,可要說“武圣”,還是人家關(guān)羽,他武二蹭不上這份榮耀。

    甚至,許多讀者干脆不認為宋江是英雄,這黑三郎其貌不揚,武功只是三腳貓,終究縣衙小吏出身,抹不去“小可宋江”的猥瑣相。但英雄不可貌相,細看之下,水滸的英雄觀有其內(nèi)在的價值取向,更有群體化特點。宋江有造世之愿,只是絲毫未能改變世界。梁山一百零八人更是分散了敘述筆墨,零散的單打獨斗,個人槍棒拳腳功夫,無論如何比不過人家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之威武。

    作為純粹的文學(xué)虛構(gòu),水滸在一定程度上尚囿于史家治亂興衰的敘事邏輯,并未做成徹底的寓言作品。可是,文學(xué)的眼光不免含混與曖昧,因而亦更耐人尋味。有一點不可忽視,水滸讓“強盜”做成英雄,內(nèi)中隱含某種原罪觀念,這一體兩面的寫法大有深意。其開篇洪太尉“誤走妖魔”自是一種預(yù)言,乃將人間災(zāi)禍歸咎于伏魔殿地穴中的天罡地煞,隱隱之中有著針對造反合法性的思辨。這種疑慮不僅是敘述者的表述,亦是梁山高層人物自省。柴進簪花入禁苑,在睿思殿見屏風(fēng)上御書“四大寇”姓名,心中頓生“國家被我們擾害”的感嘆,他割下“山東宋江”四字,拿回去與宋江看罷,相對嘆息不已。

    讀水滸讀到最后,不免暗生魯迅批判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慨。但梁山好漢不是不爭,只是未能跳出“千古幽扃”的思想局限。容與堂本末回有《滿庭芳》一闋,煞尾曰:“可憐一場夢,令人淚兩行?!睆哪撤N意義上說,這部英雄傳奇也算是一個“去英雄化”的文本。水滸英雄自有另一個名稱,就是好漢。英雄好漢可以并稱,但好漢終歸落下一檔,不妨說是英雄的次生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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