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表哥可以輕松地將我舉到頭頂上,雜耍一樣掄幾圈,再將我扔到沙發(fā)或者床上。那時,我確實(shí)太小了,根本就沒有能力拒絕他火一般的熱情。只有一次,當(dāng)他照例將我掄起來的時候,我狠狠揪住了他的頭發(fā),他把我扔下來的同時,我的手里就攥下了一把頭發(fā)。表哥疼得嗷嗷直叫,沖著鏡子大吼大叫:“老姑,你看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沒了呀!”我母親急了,狠揍了我?guī)装驼?,父親也朝我瞪眼睛。
我父親說:“你知道你薅了誰的頭發(fā)嗎?”
我哭著嚷,我管他是誰!
也就是從薅掉表哥一把頭發(fā)的那天開始,我們家對他徹底敞開了大門。表哥享受著家人的待遇,就好比擁有了我們家的綠卡。表哥不但可以自由出入,還可以和我們一起上桌吃飯,像我們一樣隨時踢幾腳淘氣的花貓。再后來,表哥的待遇繼續(xù)攀升,隔三差五地還能喝上幾盅酒。我父親從不喝酒,甚至聞一下味道都不行。即便如此,我父親也沒有干預(yù)制止。每當(dāng)表哥給自己斟酒,我父親總要偏開身子,警覺地看著酒瓶,仿佛酒瓶里冒出來的是一個一個隱形的妖怪。表哥待遇的提高與我無關(guān),更與我薅掉他的頭發(fā)無關(guān)。因?yàn)橐粋€月以后,表哥的頭皮上又長出了一茬黑頭發(fā),這茬頭發(fā)不同以往,居然還打了幾道漂亮的波浪卷。我母親羨慕得直跺腳,還說波浪卷長在表哥頭上實(shí)在可惜了。表哥可不這么想,他對意外長出來的波浪卷驚喜不已,為了不糟蹋這份上天賜予的厚禮,表哥開始不停地摸頭發(fā),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摁壓著他的頭發(fā)。
“剪下來賣給做頭套的工廠肯定行?!北砀鐚χR子說。
“就這大波浪,準(zhǔn)能賺大錢。”表哥對著我說。
“一年一筆錢,鐵桿的莊稼?!北砀鐚χ约赫f。
表哥缺錢,一張嘴就是錢,無論什么話題,到了他嘴里總是拐著彎地引向錢的方向。他在農(nóng)村老家賣過一陣豆腐,習(xí)慣用豆腐來衡量所有東西的價值。我媽端上一盤菜,他會說:“嗯,值兩塊豆腐。”媽媽買件毛衣回來,他會瞪著眼睛驚呼:“嚯,又一板豆腐沒了。”我父親提到單位要發(fā)安全獎,剛說出個大概的錢數(shù),表哥就脫口而出:“老姑夫又白得了一板豆腐?!币粫r間,搞得每個人的心里都麻酥酥的不好受。我父親背地里給他起了個外號——一塊豆腐。
據(jù)表哥說,表嫂放他到城里來找機(jī)會是有條件的,表嫂命他多賺錢,命他早點(diǎn)帶錢回家翻修房子。我母親也得了一些信息——表哥是讓媳婦擰著耳朵拎出門的。我母親由此對侄媳有意見,恨她眼里只有錢,恨她不懂得珍惜夫妻間的感情。“翻修房子就那么重要?”母親很是疑惑。據(jù)說,表哥臨出門時曾發(fā)下毒誓——賺不到錢就死在城里喂狗。表哥每提起這個毒誓,我母親就會捶他一回,一邊捶一邊抹眼淚。
我和表哥的關(guān)系說不上有多好,也說不上有多壞,我們的年齡差了一輪,之間沒有感情基礎(chǔ),更沒有物質(zhì)基礎(chǔ)。我們就像鐵路上兩條永不交集的鐵軌。表哥后來發(fā)達(dá)了,是我們這座城市大名鼎鼎的人物。每次在電視里出鏡,右手都會不間歇地摁壓頭發(fā),出鏡次數(shù)多了,市民都記住了他,給表哥起了個外號——波浪王。我們這個地方的人發(fā)音不標(biāo)準(zhǔn),聽著像是“破爛王”。那時,我也挺羨慕他的,甚至一度有了想投靠他的念頭。每當(dāng)這個念頭起來,我就會渾身發(fā)燒,燒得忘乎所以。我曾在夢里頭找過他,一路跋涉,找得很吃力。在一個荒煙蔓草的地方,我終于見到了表哥。表哥從一架閃閃發(fā)光的飛碟上飄下來,看著像一個彪悍的外星人。他穿著筆挺的西服,下身居然沒有穿褲子,但就像穿著褲子一樣朝遠(yuǎn)處的叢林走去。我擔(dān)心表哥會突然消失,便急著喊:
“表哥!褲子!”我的喊聲像飛出去的炮彈,表哥的前前后后瞬間就炸起了雨點(diǎn)般的泥土。泥土落下來,圍成一個圓圈,將表哥圍在中間。表哥抬手摁壓了一下頭發(fā),他的頭發(fā)就像海上的波濤。
“表哥!是我呀!”
“誰是表哥?”我老婆推著我的肩膀問,“表哥是誰?”
我醒了,眼前是閃閃發(fā)光的飛碟,是茂密的叢林,是表哥的大波浪卷發(fā),是洶涌的波濤和波濤里起伏的舢板。我老婆嘟囔了幾句。也難怪她不滿,好不容易睡著,就被我的一席夢話驚醒了。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打消了依附表哥的念頭。與這個夢無關(guān),我這么大一個人還能拽著夢的尾巴走路嗎?我不去見表哥還因我父親的緣故,我父親厭煩他,即便到了癌癥晚期也不允許通知“那個人”。我父親不屑使用表哥的名字,必須涉及的時候,就用“那個人”來代替,偶爾也會蹦出“那塊臭豆腐”,我們都能聽得懂。無論表哥后來如何飛黃騰達(dá),我們一家都始終保持緘默,連我老婆都不知道親戚中還潛伏了這么一個大人物。
第二天中午,我老婆打來電話,她的語氣就像一把固執(zhí)的?頭,我突然明白,她要刨根問底了。
“我怎么沒聽你說過這個人?”
“不重要吧。”
“重要,凡是我不知道的都重要?!?/p>
“表哥是個鄉(xiāng)下人?!?/p>
“還有呢?”
“表哥是一個被我薅掉了頭發(fā)的鄉(xiāng)下人。”
“還有呢?”
“表哥是一個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風(fēng)云人物。”
“關(guān)鍵就這四個字!”
我的兩位同事突然抬起頭盯著我,就像盯著一只會說話的猴子。他們一定也像我老婆一樣對“風(fēng)云人物”這四個字產(chǎn)生了好奇。我有些慌神,擔(dān)心守了許多年的秘密會曝光。我連忙說:“垃圾,他就是個垃圾?!蔽依掀胚€要深挖下去,我趕緊掛掉了電話。我的同事分別對我齜了齜牙,他們齜牙的分寸以及內(nèi)容居然一模一樣,就像荒野中盛開著兩朵并蒂蓮。我不想公開和表哥的關(guān)系,我曾堅守了許多年,有幾次,如果我提起這層關(guān)系,很可能會改變我的霉運(yùn)。我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即便我遇到了特大困難的時候也是咬著牙不去求他。
單位的馬總編打算最后一次挽救我們賴以生存的媒體,他發(fā)誓要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他號召從上到下展開一場生死攸關(guān)的“牽驢”行動,所謂的“牽驢”就是拉一個冤大頭回來填窟窿。馬總編給出的條件非常誘人,無論是誰,只要拉來有實(shí)力的合作伙伴,當(dāng)即便可聘為副總編,并且享受副總編的所有待遇。我老婆先替我動了心,她認(rèn)為我手里握著一張王牌。我的同事也紛紛舉薦我。馬總編三顧茅廬,希望我能挺身而出,希望我能力挽狂瀾。馬總編也打出了一張很重很重的牌——你兒子就要花錢了。一句話,讓我淚流滿面。在多重壓力下,我將面子扯下來,團(tuán)成團(tuán)拋到腦后。我決定去找表哥,決定為了報社也為了我自己去牽表哥這頭驢。
清晨的一縷陽光冒失地沖進(jìn)屋里的時候,我老婆正巧給我剝了一個煮雞蛋,我將雞蛋舉到頭頂,鄭重地向陽光致敬。我老婆看著我將雞蛋塞進(jìn)嘴里,看著我被噎得淚水漣漣,說:“你就把表哥當(dāng)成煮雞蛋好了?!比缓螅臀页隽思议T。我沒有開車,也沒有坐公交車,我寧愿一步步走著去見表哥。對門的小張朝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朝我齜了齜牙,齜牙的小張和不齜牙的小張看著像兩個人。我們一起等電梯的時候,我朝她也齜了一回牙。小張面沉似水。我確實(shí)有些緊張了,我想讓自己從容一些,讓自己接下來不至于顯得太過輕浮。
霧氣從海上朝陸地彌漫,如同一張漁網(wǎng),將城市收入網(wǎng)里。天空影影綽綽,城市影影綽綽。一截空樹干,一片枯黃的草,一塊移動的方磚和方磚上黑色的黏土都是我的舞臺,都會引發(fā)一場自編自導(dǎo)的舞臺劇。我的腳步是時光的外衣,滑步、跳躍、旋轉(zhuǎn)。我用夸張的形體表現(xiàn)著閃念出來的往事。我的鞋底發(fā)出咔咔的響聲,如同踩在脆薄的冰面上。我不得不小心翼翼,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追咬著尾巴的貓。
半個小時以后,我游蕩到青云街,又過了半個小時,我游蕩到表哥富麗堂皇的寫字樓門前。保安聽了我的自我介紹后,斷然拒絕我走進(jìn)大樓。我氣鼓鼓地等著表哥,我相信表哥一定會給我面子的。八點(diǎn)一刻時,門前開來一輛轎車,幾名保安從樓里飛奔而出,他們將我擠到一邊。表哥從車上下來,還是像電視里常見的那樣習(xí)慣性地摁壓了一下他的頭發(fā)。表哥整了整領(lǐng)帶,一眼就看到了我。
“你哭什么?”表哥吃驚地問。
“我……”沒想到多年未見,表哥居然一眼認(rèn)出我來,“我……”
保安靠近一步,朝表哥敬禮,然后低聲向他匯報。隨后表哥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表情逐漸變冷,仿佛突然襲來一股強(qiáng)烈的西伯利亞寒流,沒一會兒,他的神色就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
“都死了?”
“都死了?!北0膊林劬φf。
表哥下意識地朝后面看了一眼,又下意識地朝前面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朝左邊看了一眼后,又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急忙忙地說了聲:“誰拉的屎誰去擦?!蔽易⒁獾?,此時,表哥的衣服下面是空蕩蕩的,兩條光腿像兩根火腿腸,退到腳踝上的褲子像一副鐐銬。表哥邊走邊嘟囔著:“誰拉的屎誰去擦!”邊走進(jìn)了寫字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光溜溜的屁股。
“董事長??!”保安喊了一嗓子,朝表哥的背影敬禮。
又跑來幾個保安,圍住了敬禮的保安,敬禮的保安的臉也被西伯利亞寒流侵襲凍硬了。如果不是硬撐著,這位保安肯定會嚎啕大哭的。這里的氣氛實(shí)在讓我壓抑,我管他死馬還是活馬,我管他是副總編還是總編,我不想在表哥的寫字樓前再待上一分鐘。于是,我像只貓一樣躥了出去??v躍間,我看見抹了一層灰的太陽,看見了密密麻麻的網(wǎng)扣和密密麻麻的魚。
“表哥遇到了大麻煩?!蔽蚁蝰R總編匯報。
“表哥沒穿褲子?!蔽蚁蛭依掀艆R報,說完這句話,我被噎得淚水漣漣。
我無法將沒穿褲子的表哥和30年前的他劃個等號,在我眼里,他們是兩個人,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說不上誰更真實(shí)一些。我甚至想起了30年前表哥說過的一個詞——地雷。那天晚上,我清晰地記著西伯利亞寒流在我家窗外撕扯咆哮;我還清晰地記著連一向潑辣的大花貓都嚇得蜷縮在我的被窩里一動不動。表哥敲開了屋門,攜著刺骨的寒風(fēng)鉆了進(jìn)來,我清晰地記著花貓猛地弓起了身子。我母親跳到地上,朝表哥的肩頭打了一拳。
“你這是怎么的了?”
“混不下去了,老姑?!?/p>
“怎么就混不下去了?”
“你們城里滿大街都埋著地雷,一不小心就讓我給踩上了?!?/p>
“你踩屎上了?”
“地雷!你們城里人埋的地雷!”
我父親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他將雜志扔在沙發(fā)上,輕聲說:“坐吧?!北砀鐩]有接話,也沒有正眼看我父親。他只是緊緊地盯著我母親。我母親說:“讓你坐你就坐。”表哥伸手將雜志拿起來撇在柜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表哥的雙手和雙腿四下伸展著,像一個“大”字。我父親饒有興趣地觀摩著這個“大”字,仿佛在瀏覽一幅米芾的書法。我母親一把扯起了表哥,說:“讓你老姑夫也坐?!焙髞恚砀缃o我留下了許多個閃光的瞬間,所有的印象疊加在一起也沒有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深刻。尤其他鐵一樣黑的手,鐵一樣黑的臉,還有鐵一樣黑的棉襖。我承認(rèn)首次見面影響了表哥在我心中的形象,如果換個時間,換個環(huán)境,恐怕會是另外一個結(jié)果。表哥剛說了句“大不了就死城里喂狗”,花貓突然喵了一聲,閃電般躥過去。表哥伸手去抓花貓,手背被花貓撓了一下,表哥惱得要打,花貓早已鉆入我父親的懷里。
“你們城里的貓都敢來耍我?!北砀缥弥钡粞蹨I。
“那不能!”我母親說,“咱家的貓通人性,知道你是自己人?!?/p>
“老姑,你沒騙我吧?”表哥擦著眼睛,棉袖子油光發(fā)亮。我高度懷疑他的袖子不僅可以擦眼淚,還可以擦嘴,不知會不會擦屁股。我母親遞給他一條新毛巾,表哥捏著新毛巾的一角,輕輕地搓著眼皮。新毛巾還沒有變黑之前,我母親已經(jīng)把飯菜端到他的鼻子底下了。
“老姑,我餓毀了?!北砀鐢D出這句話以后,腦袋就埋在了飯碗和菜盤里。
屋里響著呼嚕嚕的吃飯聲,西伯利亞寒流砰砰地敲著窗戶,花貓嚇得一驚一乍,看一眼窗戶又扭頭看一眼表哥。
吃過晚飯,表哥被安排在沙發(fā)上睡覺。我父親和我母親回房間休息后,屋里就剩下我倆,還有那只花貓。表哥提議和我掰手腕,見我沒應(yīng)和,就主動給我講瞎話。他根本不顧及我的抵觸情緒,講了一段狐貍的故事——狐貍變成女人鉆進(jìn)光棍的被窩里,被光棍睡了以后一把揪住了,綁起來打出了原形,然后剝了皮,然后,光棍就被狐貍刺激得發(fā)了瘋……見我一直沒有反應(yīng),表哥就建議下幾盤軍棋,還設(shè)了賭注——贏家彈輸家的腦瓜嘣兒。我依舊不理他,表哥有些尷尬,緊盯著我的眼睛。突然,他將我從被窩里拎出來,雜耍般地舉到頭頂上,掄了幾下后,把我扔到床上。我嚇哭了,發(fā)瘋似的罵他,讓他滾蛋。表哥慌忙捂我的嘴,我咬了他的手,他閃得快,沒有咬實(shí)。我母親沖了進(jìn)來,氣得聲音發(fā)抖,她說:
“有一天我和你爸都不在了,他就是你唯一的親人?!?/p>
表哥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眼看著要過年了,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母親替他著急,就到處幫他找賺錢的機(jī)會。后來,我父親也主動加入進(jìn)來,四處求人幫忙。人家給了一個挖溝的活兒。這是個苦活,尤其在數(shù)九寒冬的季節(jié),地都凍實(shí)了,挖溝的難度可想而知。我父親問表哥想干不想干。表哥拍著胸脯表態(tài):“不干就是王八蛋?!北砀绲谋砬橄耖_了春,臉上洋溢著蓬勃的氣息,連雙頰都像花兒一樣鮮紅。我父親對表哥的態(tài)度很滿意,夸他不但敢于吃苦還敢于耐勞。
表哥剛進(jìn)城的時候雖然看著很臟,其實(shí),內(nèi)心里是干凈的。這一點(diǎn),連我父親都相當(dāng)認(rèn)可,否則,他不會幫他,更不會給他發(fā)放進(jìn)入我家的綠卡。我父親給了表哥一次機(jī)會,只這一次機(jī)會就讓表哥抓住了。長春路商場門前的那條壕溝讓表哥挖得蕩氣回腸,5天,僅僅5天時間,表哥就挖出了尊嚴(yán)。檢驗(yàn)員拿著卡尺量了半天,無論深淺還是長短,都是那么的完美無缺。我親眼見到施工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握著表哥的手,嘴里噴著熱辣辣的詞兒:
“老鄉(xiāng)啊老鄉(xiāng)。你是一個無比純樸的老鄉(xiāng)?!?/p>
我父親幫著要回了工錢,還主動邀請表哥到家里吃飯。從進(jìn)門那一刻開始,表哥的嘴巴就再也沒有閉上。他從東扯到西,又從南說到北,說得慷慨激昂,說得口沫橫飛。表哥既像個傻子又像個瘋子。我母親端上一盤炒雞蛋,表哥竟然能對著炒雞蛋掉眼淚,說他爹臨死都沒吃上一口。我母親跟著心疼,跟著掉眼淚。我父親白了表哥一眼,又白了我母親一眼,我父親說:
“你爹要是沒吃過炒雞蛋,我把腦袋摘下來讓你當(dāng)球踢?!?/p>
“沒吃過就是沒吃過。”表哥急著說,“也沒吃過細(xì)掛面?!?/p>
我母親還要哭,忽然,她不哭了,她朝我表哥的后背狠狠擂了一拳,我母親說:
“瞎說,哪次回老家我不給你爹送幾扎掛面?”
表哥從有了這筆不菲的收入開始發(fā)矯情,等到后來,好運(yùn)突然從天而降砸在他頭頂上的時候,我的表哥已經(jīng)徹底失控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別人更無法控制得了他。包括我的父親母親。那天中午,表哥帶我在體育場找機(jī)會,我有些不耐煩,就要求他給我買瓶可樂喝。表哥帶我去小賣店。小賣店門前正在搞“摸獎”活動,表哥剛把錢塞給我,猛地又抽了回去。他讓我先去“摸”一把試試手氣。我隨手摸了兩張彩票,謎底都是“謝謝”。表哥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皺著眉頭說:“弟弟,你的手真臭!”他隨手摸了兩張,突然,表哥一聲尖叫,如同被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中了腦袋。表哥舉著彩票,臉都發(fā)紫了,他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只是不停地尖叫。剎那間,所有人都猜到表哥中了大獎。人們紛紛朝他擠來,都想看一看他長了只什么樣的妙手。我有些害怕,擔(dān)心被擠死。我朝表哥尖叫,拼命地朝他擠去。表哥一把將我舉了起來,表哥雜耍似的將我在頭頂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等到我的尖叫聲快要把他的耳膜刺穿的時候,表哥才將我放了下來。他捏著我的腮幫子,猛烈地喊:
“桑塔納!桑塔納!桑塔納!”
“桑塔納?”我被表哥的情緒感染了,也直了嗓子喊,“桑塔納!桑塔納!”
表哥突然呆住了,他松開了手,他的臉色瞬間開始發(fā)灰。他驚恐地看著我,仿佛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蛇,或者是一只張牙舞爪的猴子。記者的攝像機(jī)對著他的臉的時候,他突然倒退幾步,開始頓足大哭。記者把話筒遞給他,讓他講一講此時的心情。表哥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個勁兒地?fù)艽蛑捦?,撥打著攝像鏡頭。表哥示意記者不要再拍他。人們都朝他鼓掌,鼓勵他面對美好的現(xiàn)實(shí)。表哥緩過一口氣,朝著攝像頭吼:
“彩票!誰看見我的彩票了?”
轟的一聲響,每個人都像一顆子彈似的擊中了別人。表哥像個醉漢一樣搖擺,我忽然發(fā)現(xiàn)彩票就在他的手里捏著,我指著他的手喊:
“彩票,彩票!”
表哥聽見了,表哥看見了,表哥咧著嘴笑了,他舉著彩票沖出了人群,一會兒就沒了蹤影。這一切都被攝入了鏡頭中。新聞播出后,市民們都在談?wù)撝业谋砀?,都說這個人的運(yùn)氣實(shí)在太好了,好得已經(jīng)不能再好了。傍晚,我拖著僵硬的雙腿回到家里,表哥像個尊貴的客人一樣端坐在飯桌前。我父親為他斟滿了一杯酒。我母親讓我趕緊去洗手,喊著讓我多打幾遍肥皂。我還聽她不滿地嚷:“我兒子的手真臭?!北砀绮煌5爻覕D眉弄眼,不停地朝我揚(yáng)著他的手。也就是那天晚上,得意忘形的表哥又一次將我舉了起來,他沒有料到我會將他的頭發(fā)薅下一大把來。
桑塔納轎車還沒到手就被一個老板高價買去了,當(dāng)時,桑塔納轎車還是奢侈品,不是想買就能買得到的,得有購車指標(biāo)。賣了車,我表哥儼然成了闊老板,起碼,我們家是這么認(rèn)為的。我父親為他寫了一首七言絕句,不學(xué)無術(shù)的表哥還鬧了笑話,他跟我母親訴苦說:
“老姑父盡埋汰人,好好的怎么就給我來七言絕句?”
我父親得知后哭笑不得,只好換個方式祝他鵬程似錦。表哥懂了,愉快地接受了我父親的祝福。鵬程似錦的表哥沒用上一年的時間就和鄉(xiāng)下的表嫂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就像他第一次挖溝一樣,這個家讓他挖得橫平豎直,挖得清清楚楚。兩年以后,也是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冬夜,表哥來到我家,他看著我母親,長時間地靜默。我母親朝他的后背擂了幾拳,母親的表情非常復(fù)雜,她咬著嘴唇堅持沒讓自己哭。那天晚上,我母親破天荒沒有做飯。一家人就那么坐著,天都黑透了,我表哥站了起來,朝我笑了笑,剛要伸手抱我,讓我擋住了。我指了指頭發(fā),表哥明白了我的意思。表哥出門時,迎面與我父親撞在一起。
“老姑父回來了?”
我父親沒有搭理他,看著表哥走出家門。
表哥從我家走向了城市的中心,他一直走了下去,刮風(fēng)下雨,他都不怕。他走進(jìn)泥濘中,又從泥濘中走了出來,一直走向了鋪著紅地毯的舞臺上。表哥微笑著朝每個人招手,表哥招牌樣地抹一把油光锃亮的大波浪發(fā)型。直到他從舞臺上下來,直到他鉆入泥土中無影無蹤。再見到他的時候,表哥已經(jīng)年過半百,他滿身是土,仿佛剛從地底下千辛萬苦鉆出來了一般。表哥長時間地站在我面前,嘴里頭咔哧咔哧地響,閉著眼聽,好像他不是在和我說話,更像是自顧自地嚼土。表哥央求我?guī)ソo老姑老姑夫掃墓,我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可是答應(yīng),我的嘴里也咔哧咔哧地響著。
在我父母的墓地,我頭一次見到表哥流了那么多的眼淚,表哥的眼淚就像過往30年的時間一樣。他伸著袖子擦眼睛的動作讓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表哥磕頭時不小心撐破了褲子,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屁股,這讓我的心一緊再緊。表哥的眼淚感動了我,他的狼狽讓我心軟,我決定違背父親的遺愿,和表哥和好。我的手握住了表哥的手,我忽輕忽重,捏了又捏他的手。表哥懂得了我的意思。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把抱住我,又慌忙松開了手。表哥指著頭發(fā)朝我笑,我也朝表哥笑。我并沒有笑表哥頭發(fā)的意思,雖然我緊盯著他的頭發(fā)笑。
“弟弟,不瞞你說,哥進(jìn)去時,一夜間掉光了頭發(fā)?!?/p>
我早就看到了,表哥戴著頭套,而且,戴著極像女人戴的頭套。我明明知道他戴頭套與我當(dāng)年薅他頭發(fā)是兩碼事,我還是很慚愧,我忍不住地非常慚愧。表哥丟盔卸甲,千金散盡,大幕落下,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一套半地下室的房子歸他所有?!澳阒绬幔课也钜稽c(diǎn)都忘記了有這么一套房子?!北砀甾魤褐^套上的卷發(fā)說,我能感覺到他劫后余生的知足和對上蒼的感激。我替他高興,也替他難受。
“換一個頭套吧?!蔽艺f。
“那可不行。”表哥下意識地捂住了頭套。
“我給你買一個好的。”
“那可絕對不行。”表哥雙手抱住了腦袋。
表哥腦子活,他把地下室分割成十幾個小標(biāo)間,開了一家小旅店。表哥終歸平淡,過上了他未必想過的生活。后來,我去看過表哥,表哥和表嫂冰釋前嫌,又生活在一起。表嫂主抓旅店經(jīng)營。表哥只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外出攬客。看得出來,表哥做得兢兢業(yè)業(yè)。
“弟弟,哥這輩子與錢徹底絕緣了?!北砀鐦泛呛堑卣f。
表嫂是個敏感的女人,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子讓我看。表嫂告訴我,里面是表哥的全部家當(dāng)。我看了看,紙箱子里全是生發(fā)的藥物和各種洗發(fā)水。
“你哥沒完沒了地折騰他的頭發(fā)。”表嫂說,“我真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
“弟弟,我真怕死了……”表嫂一把捂住了眼睛。
表嫂受了半輩子的委屈,終于等到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復(fù)婚后,她沒有說過一句重話,當(dāng)我的表哥和他的禿頭做著頑強(qiáng)不屈的斗爭的時候,當(dāng)我的表哥為了他的禿頭死去活來的時候,表嫂回了一趟鄉(xiāng)下,拿回來一個頭套。頭套是很多年前買的。當(dāng)年,離婚對于表嫂猶如晴天霹靂,她的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掉得頭皮都亮了出來。后來,看著表哥走遠(yuǎn),看著表哥越走越遠(yuǎn),表嫂想開了。她想過新的生活,過新的生活的女人不能沒有頭發(fā),表嫂轉(zhuǎn)彎快,她想到了以假亂真,于是,就去城里買了一個時髦的頭套戴在頭上。十里八村的男人瞬間就被她的迷人的頭套傾倒,表嫂因此才有了繼續(xù)活下來的勇氣和信心。
表嫂把大波浪頭套當(dāng)成了恩人,當(dāng)成了一輩子要感激的靈物。她極為鄭重地把這個靈物轉(zhuǎn)給了丈夫,希望丈夫也要有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為了不讓我表哥太尷尬,表嫂下功夫給頭套做了一番梳理和修剪。戴上頭套的時候,表哥感覺很痛苦,如同戴上了一道緊箍咒。那一瞬間,表哥發(fā)覺自己就像十足倒霉的孫悟空,表嫂極像念緊箍咒的唐僧。表哥不敢照鏡子,不敢看頭上的大波浪,不小心看到了,就如同聽到了咒語,就會心跳加快,就會面紅耳赤。表哥曾抱怨自己像個娘兒們,不像個爺們兒。他總想著找機(jī)會摘下這個娘里娘氣的頭套。表嫂極耐心地安慰他,還極耐心地勸他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
“娘兒們不娘兒們只有我說得算。”每一次安慰后,表嫂都要斬釘截鐵地說。
夜深的時候,表嫂還要我的表哥發(fā)下重誓,要戴一輩子,戴到死那天為止。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
于永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法學(xué)學(xué)士,魯迅文學(xué)院第33屆高研班學(xué)員。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愛情后時代》《悲情東北》《跳舞者》《藍(lán)灣之上》,出版長篇報告文學(xué)《洛古河畔紅豆紅》《戰(zhàn)毒》。在《中國作家》雜志發(fā)表長篇小說兩部。長篇小說《跳舞者》獲大連市第十三屆“金蘋果”長篇小說獎?!吨笩魹樽C》獲《中國作家》第五屆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悲情東北》(原名《布爾什維克的女兒》)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diǎn)作品扶持。長篇小說《藍(lán)灣之上》獲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重點(diǎn)長篇小說扶持。中篇小說《馴馬師的無罪推理》獲遼寧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