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國
一
晌午時分,村莊格外晴朗,天空飄著朵朵云彩。空山新雨后,不遠(yuǎn)處,一抹巨大的彩虹籠罩著小小的村莊,像在空中架起一座色彩斑斕的天橋。一條河流從村莊中間靜悄悄地穿過。妻子站在河流的橋面上,旁邊是茂密翠綠的竹林,遠(yuǎn)處是層層疊疊的梯田,星星點點的屋宇房舍坐落在山丘……
十年前,妻子第一次來到村莊,這里還是一條破舊的木板橋,橋面腐朽而光滑。我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踩在橋面,人和橋都顫顫巍巍。記憶中,那是一個極冷的寒冬,冷得徹骨,山路結(jié)冰,厚厚的白雪覆蓋了整個村莊。這是我的故鄉(xiāng),不是妻子的故鄉(xiāng),對她而言,是他鄉(xiāng)。她家住在長江邊,那里看不見山,一望無垠。每次回我的故鄉(xiāng),我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做她的思想工作。我開車翻越山嶺,山路從山腳盤旋而起,到達(dá)頂峰,海拔近千米。妻子每次回去都是全程閉著眼睛。她說,回一趟家就像拿命在賭博。
妻子骨子里不情愿回我的村莊。不過,現(xiàn)在她偏偏站立在通往我的村莊的橋面上。她遠(yuǎn)眺前方耀眼的彩虹,突然看到我母親的影子,飄蕩在彩虹之中,影影綽綽。妻子不禁大聲呼喊母親。母親并沒有聽到,她沒有任何回應(yīng)。妻子的呼喊聲消失在空中,村莊一片闃然。
突然,一條巨大的蟒蛇出現(xiàn)在妻子眼前。它全身五彩繽紛,像穿著一身絢麗的綢緞似的,光滑亮麗,妖嬈動人。蟒蛇像長著一對隱形的巨大翅膀,它在空中搖擺著柔美的身體,像一條輕盈的彩色綢帶在村莊飛舞,又像空中燃燒著一團炙熱的通紅的火焰。蟒蛇看見斑斕的彩虹,一身搖曳,朝遠(yuǎn)處的彩虹飛去。一剎那,蟒蛇不見了,似乎悄無聲息鉆進(jìn)了彩虹里面,與彩虹融為一體了。
妻子并不是被蟒蛇嚇醒的,而是很自然的,夢醒了,人也跟著醒了。夢境中巨大的花色蟒蛇,如此溫順,那么迷人,妻子一點也沒感覺到害怕。
妻子順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網(wǎng)上搜索“孕婦夢見大蟒蛇”,網(wǎng)頁顯示,孕婦夢見大蟒蛇意味著要生兒子。
妻子說,是媽又托夢給我了,不會真的要生一個兒子吧!她接著說,都說兒子像媽媽,他要是像我一樣,個子不高,長大后娶不到老婆怎么辦!說這話的時候,妻子感覺肚子里的孩子用腳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妻子又說,懷一胎的時候,肚子沒什么動靜?,F(xiàn)在,肚子里的孩子老是動個不停,白天動,晚上還動。我說,那應(yīng)該就是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孩子吧!
五年前,妻子懷女兒的時候,她也夢見過蛇。不過,當(dāng)年夢境中的是一條小花蛇。它悠閑地盤旋在草叢中,頭向上伸展,豎起的身體像站立在地面的一根筷子,筆直而僵硬,小小的身體散發(fā)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殺氣。它吐露著猩紅信子,向人示威。有幾次三更半夜,妻子被小花蛇嚇醒。
周公解夢說,孕婦夢見小的蛇意味著要生女兒。這些都是迷信,我當(dāng)然不信。只是,一個孩子呱呱落地前,性別是一個秘密。我們都對這個秘密充滿好奇。
生男生女,順其自然。也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可是,我的母親做夢都想抱大孫子。
只可惜,她離開時并沒有如愿以償。
母親重病住院期間,有一次對我說,自己不舍得死,因為還沒看到孫子。我對母親說,要是清如在,就別說這樣的話。我有些生氣,起身離開了病房。清如是我的女兒。她,不是一個男孩。我對母親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思想,心存反感。
兒子又有什么好呢?女兒才是小棉襖。母親要是有一個女兒,她生病住院期間,天天守護在她病床前,照顧她,開導(dǎo)她。也許,這樣母親就還活著。
母親彌留之際,她看著我。我明白,母親要見妻子和清如。天還沒有亮,我打電話叫妻子帶女兒趕快到醫(yī)院來。女兒到病房后,老是躲在妻子身后,不敢靠近母親。妻子不斷地叫女兒喊一聲“奶奶”。女兒兩眼淚汪汪,終究是沒有開口。女兒從小是母親帶大的,她當(dāng)然疼愛女兒。但是,母親更希望看到的是孫子。
生兒育女,養(yǎng)老送終。母親還未老,就離開了我們。母親住院治療將近半年,光在重癥監(jiān)護室就住了一個多月。她忍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疼痛。母親的氣管插管拔掉后,我們都以為她終于挺過來了。她一開口就說,要不是看在你們兩兄弟的份上,我何苦去受罪。我一想到母親淚水漣漣的樣子,就感覺心里堵得慌。
我對女兒說,我老了,生病了,你會救我嗎?話一說出來,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矯情。女兒還小,她當(dāng)然不明白什么是生死。
父母活著,多半是為了子女。而人到中年的子女,父母又何嘗不是我們的精神皈依呢?母親走后,我才真正體味到人生只剩歸途的痛楚。夜深人靜時,我一想到逝去的母親,就不禁淚如泉涌。
我們短暫的生命,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唯有生生不息的血脈,像一點點微弱的星火,照亮我們的漫漫歸途……
二
俗話說,酸兒辣女。妻子懷女兒的時候,特別喜歡吃步行街的重慶酸辣粉。我問她,你是喜歡酸辣粉里面的酸味,還是辣味?她一會兒說酸,一會兒又說辣。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在二十二周做四維彩超的時候,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朆超醫(yī)生妻子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后來,我聽人家說,想知道男女,一般是問醫(yī)生孩子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如果有一胎的話,可以問是弟弟還是妹妹,或者其他一些含蓄的說法。醫(yī)生笑嘻嘻地說,是一個X。我開始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半天才明白是一個女孩。我把準(zhǔn)備好的紅包偷偷地塞給醫(yī)生,他硬是沒要。也許,要是妻子懷的是一個男孩,他就收了吧!
我打電話把彩超檢查結(jié)果告訴母親。她怎么也不相信。我說,這是科學(xué),你要相信科學(xué)。母親不懂什么是科學(xué)。她心存僥幸,堅信一定會是一個男孩子。因為,她自己生的是兩個兒子。
母親從村莊風(fēng)塵仆仆趕來,滿臉掛著燦爛的笑容,身體似乎夾帶了一陣和煦的春風(fēng)。母親穿了一條黑色的蕾絲連衣裙,棕色的絲襪,黑色的靴子。這身打扮讓我十分詫異。她看上去有些微胖,但絲毫不影響她走路的姿勢和速度。她快步從火車站走出來,全身上下背著大包小包。和母親一起進(jìn)城的,還有她給孩子出生后準(zhǔn)備的新衣服、鞋襪和帽子……母親還特意準(zhǔn)備了一些人家小孩穿過的衣服。她說,孩子一出生要穿舊衣服,這樣才好帶。母親說話的聲音特別大,她以為自己還在鄉(xiāng)下,我感覺樓上樓下都聽得一清二楚。她顯然是太興奮了。
母親來了。我擔(dān)心她和妻子相處不好。年輕時,母親爭強好勝,脾氣暴躁。她生氣的時候,有時候像一串爆竹一點就炸,噼里啪啦,喋喋不休,更多的時候像一陣橫掃大地的狂風(fēng)暴雨,氣勢洶洶,一發(fā)不可收拾。小時候,每當(dāng)看到母親生氣發(fā)火,我就習(xí)慣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多年沒有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性格變得十分溫和,像大地經(jīng)歷狂風(fēng)暴雨洗滌之后,無比平靜。她和妻子說話時,輕聲細(xì)語,似乎故意把語調(diào)壓得特別低。
母親不認(rèn)字,妻子是小學(xué)教師。我?guī)状蜗掳嗷丶遥吹狡拮诱诳蛷d教母親識字。她們坐在沙發(fā)上,緊緊地挨在一起。有時候,妻子還教母親寫字。妻子握住母親的右手,耐心得像教她自己的小學(xué)生一樣。母親寫的字歪歪扭扭,像一只只蚯蚓爬行在紙上。她看著自己寫的字,哈哈大笑說,像鬼畫的桃符。
母親的笑聲爽朗、純粹。她的臉上像盛開了一朵鮮花,絢麗多彩。我以為,這應(yīng)當(dāng)是世間最和諧的婆媳關(guān)系。我多么希望,這些美好的瞬間能永遠(yuǎn)定格。
疼痛說來就來,妻子并沒有做好思想準(zhǔn)備。陣痛,在夜色中彌散開來,由輕微走向劇烈,像一條暗河,在妻子身體里激烈地涌動著。她咬緊牙關(guān)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像與一只猛獸在激烈地戰(zhàn)斗著。我在病房和護士站焦急地跑來跑去,一遍又一遍問護士可以進(jìn)待產(chǎn)房了嗎?她們頭也不抬,慢條斯理地說,哪有這么快。我跑到病房看到妻子痛得更加厲害了,她不禁哀聲痛哭起來。終于,等到宮口開到三指大小,妻子被推進(jìn)了待產(chǎn)房。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不放,眼里一片恐懼。
女人生育一次,就像走道鬼門關(guān)。每一個女人,只要進(jìn)入了產(chǎn)房都將陷入孤絕,疼痛唯有獨自承受。妻子告訴我,女人生孩子,就是生不如死。她還給我撂下一句話:“我這輩子不會再生孩子了,要生你自己生?!?/p>
我是一個男人,當(dāng)然不會生孩子。我唯有沉默不語。一個男人,永遠(yuǎn)不能體會一個女人生孩子的疼痛。
深夜,病房光線暗淡,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藥水味。四張陳舊的病床擁擠在一起,房間不時傳來嬰兒的嚎哭聲。剛出生的女兒閉著眼睛,正在安靜地睡覺。她皮膚還沒有完全舒展開來,膚色稍顯黑,五官俊美,頭發(fā)烏黑,眉毛濃密,鼻梁英挺。
母親對著女兒說,長得倒是像一個男孩子。接著,母親一聲嘆息,后來整個晚上一聲不吭。我感覺暗淡的病房跌入一片漆黑,空氣似乎凝固了似的。昏暗的夜色中,母親耷拉的臉好像一把鋒利的屠刀,肆意游走在妻子脆弱的心間,一點一點割斷了她們美好的婆媳關(guān)系。后來,妻子告訴我,那一晚,你媽耷拉的臉,都快要掉地面上了,臉色陰沉得像一塊燒焦的餅,烏漆麻黑。妻子學(xué)的是中文,教的是語文,她說話喜歡用夸張和比喻。
女兒兩歲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來,屋內(nèi)一片哭聲。母親和妻子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起來了。妻子哭泣著說,清如出生的時候,我的心就傷透了。母親哭得更加大聲了,她說,我又沒有責(zé)怪你,我是傷心石秀(我的乳名)沒生到兒子。壓抑多年的母親又重新爆發(fā)了,她的身體里似乎有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在橫沖直撞,她怎么也無法抑制自己。
母親一邊拼命哭泣,一邊在房間收拾行李。她抹著眼淚離開了我的家,像她進(jìn)城時一樣,走路像一陣風(fēng),腳步急促,全身上下大包小包。只是,這一次她不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是顯得狼狽不堪。父親沉默不語,只能屁顛屁顛跟在母親后頭。我急忙沖下樓,發(fā)現(xiàn)父母已經(jīng)走出了小區(qū)。在寒風(fēng)細(xì)雨中,我深深地凝望著父母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不禁淚流滿面。
這些年,我和妻子、女兒只有春節(jié)才回村莊。每次回去,母親都像招待遠(yuǎn)方來的貴客一樣,她埋頭忙前忙后,張羅一日三餐,甚至把洗腳水也端到我們房間來。她和妻子的關(guān)系變得拘謹(jǐn)和生疏,凡事都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從廚房端一碗盛滿的滾燙的湯到客廳一樣,步步謹(jǐn)慎。一次爭吵,足以摧毀美好的婆媳關(guān)系。母親再也沒有回城里住了。她對左鄰右舍說,自己在城里住不習(xí)慣,還是鄉(xiāng)下好。母親離開后,父親對我說,你媽嘴上是這樣說,可心里不是這樣想的。
時間可以愈合傷口,可卻永遠(yuǎn)不能撫平傷疤。母親心里這塊深沉的疤痕,最終,伴隨著她的身體歸于塵土。
三
深秋,村莊早晚開始有些涼了,遠(yuǎn)處的山巒鋪著一層層薄霧。霜降已過,再過幾天就立冬了。五年前的這個深秋,影響和改變了無數(shù)中國家庭。
每天傍晚,父親都習(xí)慣打開電視機看新聞。父親不是看新聞內(nèi)容,而是看電視上有沒有出現(xiàn)我的名字。五年前,我還是一名電視臺記者。有幾次,父親在央視《新聞聯(lián)播》記者一欄看到我的名字,他就馬上撥打我的電話。電話那頭,父親的語調(diào)很高,我雖然遠(yuǎn)在他鄉(xiāng),可依然感受到了他臉上蕩漾著輕輕的微笑。
一旁的母親心情卻和變冷的天氣一樣,仿佛掉入了結(jié)滿冰霜的雪白冰窖。白天,隔壁劉叔為孫子擺滿月酒。母親高高興興去,卻滿臉陰沉回來。劉叔的兒子與我同齡,他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人家見我母親就故意問,石秀什么時候生兒子?母親被問得啞口無言,感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我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了。我只能生一個。
村莊有些人說話就更難聽了。她們尖刻的舌頭就像吹拂在冬天里的寒風(fēng),一陣又一陣刮在母親布滿皺紋的臉上。母親對著正在看電視的父親說:“他們說的話,比戳我脊梁骨還痛。”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甚至咬緊牙關(guān),她表情憤怒,可又無可奈何,嘴里似乎要噴出一團火苗。生性好強的母親,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只能把憤怒的火苗咽到自己肚子里去。面對人家背地里的說三道四,性格剛毅的母親柔弱得就如同一團軟泥。她心中的希望,就像走向熄滅的星火。
然而,一條簡短的新聞瞬間又點燃了母親心中的星火。每晚必看《新聞聯(lián)播》的父親那天沒有在電視上看到我的名字,卻捕捉到了一條令他興奮的新聞。當(dāng)他聽到“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的時候,他激動得差點就要跳起來。一旁的母親更是激動不已,她感覺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闖進(jìn)了自己胸中,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加速跳動。母親感覺眼淚在眼睛里面不停地打轉(zhuǎn),最終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母親用發(fā)抖的手撥通了我的電話。她的聲音異常響亮,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幾乎都是從嘴里喊出來的。我從聲音判斷出母親握著手機的手,依然還在不停地顫抖著。她無法抑制心中那只活躍的兔子,她身體里又躥起了一團火焰。不過,這是一團屬于她的火焰,它燃起希望,燒開冷言冷語,最終將它們?nèi)碎g蒸發(fā)。
黑夜中,母親似乎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光。
妻子態(tài)度依然十分堅決。她還是那句話:“要生,你自己生?!憋@然,生女兒給妻子留下了疼痛的陰影。她害怕生不如死的疼,更讓她錐心的是,她恐懼母親那張耷拉得快要掉地上的臉。
和我們的無動于衷相比,周圍的人好像都紛紛加入生二孩的浩浩蕩蕩大軍中。大家見面就問,生二胎了沒有?沒有?懷了吧!活著,有時候就像一場夢,就像那些抓住生育年齡尾巴,突然有了二孩的人一樣,當(dāng)孩子呱呱落地時,他們依然感覺自己還在夢中。
不過,世間所有的事情,哪能十全十美。殘缺,才是世界的常態(tài)。我們生活的世界是矛盾體,矛盾的世界,矛盾的我們。就比如懷孩子,有些人想盡各種辦法,就是懷不上,而有些人壓根兒不想生,卻偏偏懷上了。
妻子屬于后者。在全面開放二孩第二年,妻子意外懷孕了。在陰暗潮濕的醫(yī)院,小小的診室擠滿了一雙雙渴望的眼睛,醫(yī)生一句話可以讓一對夫妻欣喜若狂,也可以將他們打入冰窟。
在彩超檢查室,色跡斑斑的墻面上掛著一塊“禁止非醫(yī)學(xué)需要的胎兒性別鑒定”的牌子,上面留有舉報電話??墒遣簧俜蚱薅紩滩蛔〈蚵牶⒆拥男詣e,他們把準(zhǔn)備好的話先隱藏在肚子里,尋找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偷偷拋出。他們試探的語調(diào)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身體冷得發(fā)抖時發(fā)出的聲音,因為他們期待而恐懼答案。
妻子拿著彩超檢查單對我說,我寧可去吃石頭,也絕不會再生孩子。生育一胎的陰影,似乎在妻子心中變成了一塊沉重的磐石,它已經(jīng)堅不可摧了。
妻子跟著醫(yī)生走進(jìn)人流操作間,她一臉淡定和堅決。從妻子輕松的表情來看,她絕對沒有預(yù)料到人流的痛。妻子要是預(yù)料到了做人流的疼痛,她是不是就要了那個孩子呢?要是孩子出生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歲了。他或者她,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呢?可是,世界沒有假設(shè)。
我被醫(yī)生擋在了隔簾外。我站在門口,看見隔簾不停地在晃蕩著。是窗外吹來的寒風(fēng),還是妻子的身體在顫抖呢?她痛苦的呻吟一陣接一陣,就像晃動的隔簾,讓我焦急不安。我的身體也不禁跟著顫抖起來。冰冷的器械伸進(jìn)妻子發(fā)抖的身體,它像一只細(xì)長的手,長著鋒利的魔爪,不斷地在妻子的子宮胡亂刮挖。我不禁想到了工地轟鳴的挖掘機,它們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挖掘大地的子宮嗎?
我聽到醫(yī)生對妻子說,腿叉開些,再叉開些。我仿佛看到醫(yī)生用手死勁地壓開妻子的雙腿。緊接著,我聽到妻子哀聲痛哭。我看見冰冷的醫(yī)院呼啦啦地刮起一陣陣?yán)滹L(fēng),像孩子的啼哭聲,從遙遠(yuǎn)處飄來。只見,地面塵土飛揚。窗外,樹上的葉子嘩嘩作響,像一群孩子在嬉笑。啼哭和嬉笑,相互交織,隱隱約約……
一堆銀灰色的肉團,終于從妻子子宮剝離,撲通一聲掉落在地面的桶里。它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的模樣,或者說它還沒來得及成型??吹窖E斑斑的肉團,我感到一個男人從未有過的羞恥。
我扶著淚水漣漣的妻子,顫顫巍巍走出了人流操作間……
這些年,我和妻子不再提生二胎的事情。母親隔三差五打我電話,催我們趕快生二胎。她經(jīng)常說,還不生,人都老了。她是說她自己老了。她老了,就帶不動孩子了。
母親終究沒有盼到我們第二個孩子出生。
她并沒有老,可是她卻突然走了。
母親重病期間,妻子每天忙碌著給她煲湯、做飯。母親一點胃口都沒有的時候,我就告訴她,這是妻子起早摸黑做的,于是母親咬緊牙關(guān)勉強吃上幾口。住院期間,母親老是嘮叨妻子的好,后悔自己當(dāng)年和妻子吵架。她住進(jìn)重癥監(jiān)護室后,拉著我的手要我把妻子叫來。病魔正一步步掏空母親的身體,她已經(jīng)瘦骨嶙峋,全身只剩一副骨架。妻子來到重癥監(jiān)護室,走近母親的病床,緊緊握住她的雙手,不禁失聲痛哭起來。母親同樣是淚水漣漣,她不斷地安慰妻子不要哭,催她趕快回家去,要不然清如一個人在家害怕……
回到家中,妻子依舊是哭得稀里嘩啦。半夜,我被妻子的哭聲驚醒。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夜色幽暗,窗外是滴滴答答的雨水,偶爾雷聲轟隆。
第二天一大早,妻子突然對我說,我們還是再生一個吧!我十分詫異,看著兩眼哭得紅腫的妻子,感覺自己聽錯了。妻子又說了一遍,我們還是再生一個吧!我說,你不是說過,寧可去吃石頭,也絕不會再生孩子嗎?妻子說,媽不是一直想要孫子嘛!
我哽咽不能言語,喉嚨好像突然被異物堵住了……
四
我悲痛地跪倒在地上,雙手顫顫巍巍舉起沉重的鋤頭,然后用盡全身之力將鋤頭狠狠地落下。我挖開一撮黃土,伸手拾起,緊握手心,最后舉手用力把黃土拋向后腦勺。我是長子,母親的墓地第一次鋤黃泥需要我挖。
地理先生站在我身旁,他時而環(huán)顧四方,時而凝視遠(yuǎn)方,用羅盤反復(fù)定位。他已經(jīng)是老態(tài)龍鐘了,白發(fā)蒼蒼,氣喘吁吁,手上的羅盤不停地顫抖。為了請先生,我和父親費盡了周折。他幽居深山老林,我們跌跌撞撞行走在崎嶇而濕滑的山間,只見山中云霧繚繞,天空下著蒙蒙細(xì)雨。我見到先生,撲通給他跪下。看慣了生死的先生為英年早逝的母親感到惋惜,他唉聲嘆氣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醫(yī)院治得了病,但治不了命。我們坐在土房子的屋檐下,山間雨越下越大,雨滴噼里啪啦落在屋頂?shù)耐咂?,屋檐的雨水像一條條瀑布一瀉而下,落在地上,又飛濺四周。
先生蹲在地上,雙手緊握羅盤,并把它靠在胸前,最終確定了母親墓地的朝向。他對父親說,這座風(fēng)水落下去,你們家馬上將添丁,將來一定人丁興旺,萬代昌順。我們村莊把祖墳稱之為“風(fēng)水”?!岸 敝傅氖悄泻⒆?。
我安靜地坐在母親墓地前,眼前一片翠綠,萬物滋長,周圍的青松、翠柏、禾樹、香樟等樹木吐出碧綠的葉子,遍布滿山的一株株木梓樹枝頭紛紛鼓起快要綻放的花苞。遠(yuǎn)處,青山連綿,天際渺茫,山空對影。此刻,我終于懂得了母親。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為了生生不息的血脈。流淌在我們身體深處的血液,就像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我們一代代都將歸于塵土,唯有世間萬物,生生不息。
只是,母親不明白,是所有母親用生命換來的繁衍生息。
父親蹲在母親墳前,他用粗糙的紙錢小心翼翼擦拭母親的墓碑。原本嶄新的墓碑變得發(fā)亮,太陽照射墓碑,一片閃爍。他這個動作不禁讓我想起每年清明給祖母掃墓的情景。
我沒有見過我的祖母。她和我的母親一樣,都不幸英年早逝。祖母正值不惑之年,卻突然重病纏身。我曾試探父親,祖母這么年輕,沒送她去治療嗎?父親含淚說,那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治病。而我自己的母親,在經(jīng)歷長達(dá)四個多月的馬拉松式的救治后,最終還是離開了。也許,真的是人治得了病,卻治不了命。
祖母在1978年臘月二十八猝然撒手人寰。祖母無比留戀世界,要不然她出殯前,靈柩就不會突然散架。祖母的遺體暴露在寒風(fēng)凜冽之間,她是想最后看一眼戀戀不舍的世間。
除夕前一天,五十歲的祖父隱忍著滿腔的悲痛,扛起鋤頭走向朝南的后山。緊跟祖父身后的是他三個兒子,小的不滿十歲,老二十五歲,老大二十歲。村莊,白雪茫茫,寒風(fēng)刺骨,四個男人舉起鋤頭一點一點挖掘墓穴,他們的身體彎成弓一樣,匯聚了無限悲涼。他們的運氣太差,選中的幾個地方中途都挖到大石頭,他們只能不停地更換地方。四十二年過去了,現(xiàn)在依然可以從祖母的墓地看出,當(dāng)年她的下葬是多么倉促和草率。安葬祖母的祖墳一片荒蕪,墳身坍塌凹陷,墓碑傾斜,碑文上的字被風(fēng)化得模糊不清。
去年清明,伯父把我們叫到祖母墳前,商量修繕墳?zāi)?。伯父對著自己母親的墳?zāi)褂行┻煅实卣f:“媽——我們做子孫的對不住您!”我們安靜地坐在山坡上,山巒疊嶂。我抬頭仰望天空,澄凈蔚藍(lán),藍(lán)得耀眼,白云緩慢地從頭頂飄過,仿佛山坡跟著天空在旋轉(zhuǎn)……
1978年寒冬,祖母逝世時,她含淚丟下四個男人。四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繁衍成了二十余人。父親將這一切歸功于祖母的風(fēng)水好。這也是為什么一直不去修繕祖母墳?zāi)沟木壒省?/p>
母親離開第60天,弟媳生下一名男嬰。恰巧的是,侄子出生和我母親逝世都同在清晨的卯時。母親六時四十九分逝世,侄子七時零一分出生。前后相隔剛好十分鐘。
我和父親乘坐高鐵去省城看望孩子。我們父子并排坐著,談起剛剛離開的母親,兩個男人都不禁熱淚盈眶。母親住院的時候說,等病好了,她要去帶孩子。我凝望窗外,廣袤的田野變得模糊,收割的機器、村莊的房屋、沿線的樹林、縱橫交錯的電線桿……它們都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飛速從我眼前一晃而過。
父親小心翼翼地抱著剛出生的嬰兒。他終于眉宇舒展,嘴角上揚,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燦爛的笑容。
我的母親,她在天之靈,一定看到了這一切。
我們回到村莊,來到母親墳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父親用手輕輕敲了敲母親的墓碑說:“蘭生華(母親的名字)別睡那么沉,你醒醒,你不是一直盼孫子?。「ǖ艿苊郑┥艘粋€兒子?!备赣H還補充道,“你一定要保佑石秀也生一個兒子?!?/p>
我蹲在母親墳前,盯著墓碑,滾燙的淚水模糊了雙眼。我想到母親臨走時對我說,自己還沒看到孫子,不舍得走。我不禁泣如雨下,我無比心疼可憐的母親。
我的祖母蔡春秀,生于1930年臘月十六,歿于1978年臘月二十八。我的母親蘭生華,生于1967年三月初三,歿于2020年四月初九。我常常無比懷念這兩個女人,兩個母親。
她們的身體變成了一條源源不斷的沉靜的河流,在我身體內(nèi)靜悄悄地流淌著。她們的靈魂化作了一束永不熄滅的星火,成為我心中最明亮的地方。
五
在醫(yī)院彩超室,妻子躺在狹窄的檢查床上。醫(yī)生將一種透明的液體均勻地涂抹在她肚子上。緊接著,醫(yī)生嫻熟地操作著超聲探頭。妻子的肚子里游走著一股冰涼的感覺,像在輕輕地按摩。偶爾,醫(yī)生稍微用力按壓B超探頭,妻子感覺到一陣輕微的疼痛。
這是妻子二胎第一次做產(chǎn)檢。彩超檢查報告單提示:宮內(nèi)早孕,胚芽存活,長約3mm,可見心搏。我眼睛盯著彩超報告單,想到母親彌留之際的樣子,還有她說過的話。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個男孩。
從彩超室出來,妻子要去一趟洗手間。我也走進(jìn)男洗手間。當(dāng)我對著馬桶撒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洗手間墻面都貼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廣告。上面的內(nèi)容有試管供卵代孕(包生兒子)、無痛人流、性別檢測、月子中心、母乳喂養(yǎng)……其中,有一條廣告寫著“上門采血,49天檢測男女”,上面留有電話,并注明微信同號。當(dāng)看到這些五花八門的小廣告,我在想妻子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我甚至快速地用手機拍下了檢測男女的小廣告。我急匆匆走出洗手間,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臉上感覺火辣辣的,有一種做賊心虛的內(nèi)疚感。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妻子對我說:“不知道這次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回答說,順其自然,健康就好!我打開手機,把剛才在洗手間拍的小廣告刪除了。
檢查出懷孕后,妻子幾乎每天都被夢綁架。不過,她倒是愿意被這些美妙的夢綁架。她經(jīng)常夢見蛇,而且每次都是巨大的花蛇。她還經(jīng)常夢見我的母親,每次夢境,她都回到了我的小村莊。妻子挺著大肚子,她和母親一起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路是鵝卵石鋪就的,妻子的腳踩在上面感覺有些疼。道路兩旁是金燦燦的稻子,血色的黃昏,夕陽西下。她們并排走著,有說有笑,母親突然就不見蹤影了。妻子焦急地站在漸深的暮色中,環(huán)顧四周,只見樹影迷離,田野茫茫。晚風(fēng)從稻田吹起,一波又一波。妻子大聲呼喊母親,吶喊聲消散在晦暗的暮色中……
一個深秋的早晨,妻子又夢見了母親。母親正抱著我們的孩子。孩子是一個男孩。母親不停地做著各種鬼臉,把孩子逗得哈哈笑。孩子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母親,她臉上蕩漾著春天般的笑容。妻子似乎被孩子爽朗的笑聲驚醒。她睡得有些迷糊,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床上就她一人。她下意識地想到剛好是周末休息,我?guī)畠喝ヅd趣班學(xué)舞蹈了。
睡意蒙眬的妻子想再睡一會兒,她蹬了蹬床上的被子。就在她拉被子的一瞬間,她隱隱約約感覺床頭有一雙大眼睛看著她。這是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過這雙大眼睛,妻子感覺有一個小孩正趴在床頭。妻子定神一看,她們的眼睛相互對視。天呀!這哪是孩子,這明明是一條小狗。
這是一條黑色的迷你狗。它兩只前腳悠閑地架在床頭,腦袋盡情地往床上探視。它張開嘴巴,眼神溫順,神情悠然自得,好像在床邊守護著女主人睡覺似的。
妻子生性怕狗??墒敲鎸ρ矍斑@個“不速之客”,她不僅不害怕,還感覺到一絲親切和愜意。她爬起床,走向客廳,狗也跟著出來了。妻子發(fā)現(xiàn)是我早上出門時沒有把門關(guān)緊,狗是自己進(jìn)來的。她打電話告訴我,家里來了一條迷你狗,并責(zé)怪我做事毛毛糙糙,出門也不把門關(guān)緊。
迷你狗寸步不離跟著妻子,倒像她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妻子刷牙,它就跟到洗手間。妻子做早餐,它就跟到廚房。妻子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它竟然也跳到沙發(fā)上,悠閑地蹲坐著。
妻子把小狗的照片傳到小區(qū)微信群,詢問是誰家的狗。過了很久,狗的主人才來。小狗依依不舍地離開我家,搖著尾巴,慢悠悠跟著主人回家了。
晚上,我和妻子躺在床上,聊起白天狗進(jìn)家門的事情。
我對妻子說,你說媽是不是今天回來了?
妻子說,應(yīng)該是吧!說完,她就安然入睡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我把手掌貼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感覺里面的孩子正在拳打腳踢地運動著。一個快要成熟的嬰兒正躁動于妻子腹中。
深夜,月光皎潔,明亮的光線散落窗前。窗外,是一個寂靜的世界??稍诔领o的夜色中,我分明看見世界生機蓬勃,萬物生長,生生不息……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