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忱
(昆明理工大學(xué),云南昆明 650500)
中國古代從上古就有了隱士的萌芽,比如像許由、巢父這一類隱士,但他們的事跡很大程度上出于道家的假托,所以司馬遷寫《史記》并不記載。真正較早有信史可考的隱士是伯夷、叔齊,他們的事跡能留下來全因獲得孔子的贊賞?!墩撜Z》作為儒家經(jīng)典反映的是孔子的仁義禮智思想,然而卻出現(xiàn)了大量的隱士的形象,同時在《論語》中孔子本人也曾表達了“無道則隱”的想法。本文即是對《論語》中隱士形象及孔子本人“無道則隱”思想的探究。
從整體上看《論語》全書隱逸形象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孔子周游列國時遇到接輿、長沮、桀溺、丈人、晨門、荷匱等舉止怪異的遁世之士,一種是在《微子篇》所記載的年代在孔子之前的逸民群體。逸民群體包括了孔子所提到的七位逸民。
關(guān)于隱士的層次問題,孔子提出了一個四避之說:“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憲問》)。四避之士本身并無高低優(yōu)劣之分,只不過所遇到的實際情況不大相同,所以應(yīng)對措施也有所不同,“四者雖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優(yōu)劣也,所遇不同耳。”
其實因為相關(guān)記載含糊其詞,如何去判斷《論語》中的哪一位隱士究竟屬于哪一種社會角色,事實上已經(jīng)較為困難。雖說是四避,準確說則只有兩種類型的隱士,一種是“高蹈塵外,枕流漱石”,“天子莫得臣,諸侯莫得友”棲息于滔滔天下之外的隱士,也就是長沮桀溺所稱的“避世之士”,而另一種是像柳下惠這種逃避無道之君或是像太師等人一樣逃避無道之國不與無道之人同流合污,并不選擇高棲絕食的隱士,也就是長沮、桀溺所稱的避人之士。
逸民群體作為先于當世隱者而存在的較早隱士,有這么幾個特點:
1.逸民群體選擇隱居并非像莊子所描述的幾位隱士許由、巢父以及后世像林逋這一類隱士一樣,他們的出隱都是被迫的,是被動式的隱居而不是主動地選擇。
他們有些人處于商周易代之際,作為前朝遺民對新朝以暴力方式推翻前朝有所不滿,從而走向隱居,另一些人本應(yīng)繼承君位,為了讓賢而出走從而隱居。伯夷、叔齊可謂是兼而有之,他們本是孤竹國的王子,為了推讓君位而離家出走,聽說西伯昌善養(yǎng)老去投奔,結(jié)果遇到武王伐紂,夷、齊前去勸阻不果,為了反抗周朝的“以暴制暴”,隱于首陽山。周部落的泰伯和他的弟弟仲雍也就是虞仲也為了讓賢??鬃铀Q贊的三仁中的微子、箕子也是這樣。
2.逸民的言行與儒家的道德價值觀念有較多契合的地方,因而受到孔子的贊賞,孔子給予逸民群體很高的評價。
首先,逸民身上的讓賢意識受到孔子的贊賞,孔子說“泰伯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泰伯》)??鬃与m然沒說泰伯是逸民,但提到逸民時提到了他的弟弟仲雍,稱贊泰伯也即稱贊仲雍。
最后,逸民的非暴力思想也和儒家是有所契合的,夷、齊最后走向隱居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反對以暴制暴,認為用暴力來改變一切是不正確的,而以孔子為首的儒家也是反對暴力的,“衛(wèi)靈公問陣于孔子”(《衛(wèi)靈公》),孔子推辭說是“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立馬就離開了衛(wèi)國,然而孔子卻親自指揮墮三都??梢姟败娐弥隆辈⒉皇俏粗畬W(xué)也,因為孔子厭惡強加于人民頭上的不義戰(zhàn)爭,而這樣的非暴力思想很有可能源于夷、齊。
再次逸民群體不拋棄君臣之義,以及直道事人也獲得了儒家的贊同。夷、齊二人反對“以臣弒君”的做法實際上已經(jīng)暗含了孔子所提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顏淵》)之義,武王伐紂推翻商朝在某種程度上不免以臣弒君之嫌,于是夷、齊采取與周朝不合作的做法,并為此付出生命代價,“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遂餓死于首陽山。”而夷、齊二人也是時刻在道德上要求自己,孟子稱夷、齊二人“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與鄉(xiāng)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浣焉”。
與逸民群體相對立的是當時隱者群體,相對于逸民群體,當世隱者有這么幾個特點。
1.這些當世隱者對現(xiàn)實社會十分失望,認為現(xiàn)實社會和政治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所以抱著對社會和政治遠離逃避消極應(yīng)對的態(tài)度。要理解這些當世隱者的做法首先應(yīng)該先看看當世隱者所處的時代背景是怎么樣。
春秋末期處于社會大變革大動亂的時代,各個諸侯國經(jīng)常爆發(fā)戰(zhàn)爭,諸侯國之間相互兼并,到處是暴力和殺戮,個人生命根本無法得到保障。正如司馬遷說“春秋之世,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弊鳛樽罡邫?quán)力者的君主尚且如此,那么作為臣子和民眾的生命財產(chǎn)更是得不到保障。就這樣在情況下,出仕做官雖然獲得榮華富貴,但生命隨時受危險,相對于生命的寶貴,高官厚祿對于隱士們來說又算不了什么。
而另一方面,舊有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秩序逐漸破壞,但新的社會結(jié)構(gòu)還尚未建立,在社會轉(zhuǎn)型期,存在著很多的問題。同時由于專制制度發(fā)展,使得社會政治趨于黑暗和腐朽,正如《莊子》所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币恍┯凶R之士不滿足于既有的政治制度但又對改變黑暗現(xiàn)實心存疑慮,并且這些人大多也是一些非暴力者,在進退兩難之際甚至于開始懷疑政治社會和制度本身是否有價值了。于是他們開始采取遠離政治的做法,做個旁觀者,冷靜地觀察著這個社會但不參與。
這些隱士對于孔子不可謂不是冷嘲熱諷,對于孔子的積極進仕的想法給以尖銳的諷刺。晨門說孔子是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憲問》)的人,那隱士就是不想為也不愿意為,接輿說:“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保ā段⒆印罚┮彩钦f統(tǒng)治者腐敗無能,積極入世沒有意義,孔子下車想和接輿談及所謂的出處之意,結(jié)果接輿果斷避開不和孔子有所接觸,接輿也知道孔子下車是想和他說不應(yīng)該隱居,而應(yīng)積極進仕,這些接輿不愿聽所以果斷避開。
2.當世隱者其實都并不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其實是一群隱居在鄉(xiāng)野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知識淵博,和孔子一樣他們清醒地看到當前的社會現(xiàn)實,他們其實對孔子及其儒家學(xué)派都非常了解,他們對孔子本人并無反感之意,相反有時他們對孔子還有一定尊敬,“接輿益知尊孔子而趣不同者也”??鬃雍碗[士實是惺惺相惜,從孔子這邊雖對隱士并不完全了解,但也沒有貶低他們,認為隱士都是賢者。
隱士在某種程度上可是說是孔子的知音,尤其是接輿和荷匱二人,接輿在他所唱之歌中蘊含著勸諫之意,亦即建議孔子不要屈身于濁世之中,以免慘遭不測。
3.隱士對于儒家仁義禮智這一套并不否定,隱士對孔子的政治觀念全盤否定,而于孔子的道德觀念并不否定,比如荷蓧丈人“現(xiàn)其二子焉”(《微子》)在長幼之節(jié)上無可挑剔,受到子路的贊同,而他不仕無義受到子路批評。子路是直接受到孔子的影響的。可見隱士也是對孝悌之意也并不反感,可以說丈人還實踐了儒家的孝悌之義。
對于逸民群體,孔子雖認為他們是“求仁而得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對于他們的讓賢廉潔堅持道義給予贊美。但并不要求自己和弟子去效仿他們,“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微子》)??鬃颖е环N靈活的態(tài)度,也就是孔子曾提到的“權(quán)”的原則,孔子并不拘泥于逸民群體的任何一種行為,而是根據(jù)實際情況做出選擇,選擇的條件只有一個道是否能行。在無道情況下,在此時士人應(yīng)該暫時躲藏起來,等到天下有道再重新出來做官,正如孔子所說“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泰伯》)這樣就可以是自己生命獲得安全,又可以避免和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鬃訒r刻以實現(xiàn)儒家之道為己任?!昂V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碑斎豢鬃铀f的道是實行仁政,但在周游列國中孔子向各國諸侯推銷自己的道,卻屢屢碰壁,在理想實現(xiàn)漸行漸遠的情況下,孔子萌發(fā)了隱居的想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長》)。但這只是孔子一時閃過的想法,孔子說此話是“嘆傷天下無賢君也,皆假設(shè)之詞也,”而不是真的要去隱居,只不過是一時的牢騷不滿之詞。
同時孔子所處的年代與逸民所處的年代大大不同了,大多數(shù)逸民所處時代是商周易代之際,他們有很多是殷商遺民或是避位讓賢者,比如伯夷、叔齊、虞仲、夷逸等人,他們或由于厭惡新朝暴力推翻前朝而對前朝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或是因讓賢不愿繼承君位而離家出隱,均是可以仕而由于某種原因不想仕,而孔子所處的是春秋末期,國家之間經(jīng)常爆發(fā)戰(zhàn)爭,社會動蕩不已,一個士人在這樣的亂世,愈是要入仕,以救國民與水火之中。
對于當世隱者,孔子對他們消極無為的避世態(tài)度給予了批評,孔子認為作為一個士人應(yīng)該積極進仕而不應(yīng)該消極避世,“不仕無義,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微子》)孔子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像當世隱者一樣拋棄君臣之義。當然孔子也不主張對君主愚忠,“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無自辱焉。”(《先進》)。孔子主張的是一種和諧的君臣關(guān)系,他提倡中庸也就是不偏不倚,而愚忠和拋棄君臣之義在孔子看來都是兩種極端。即便是在周游列國時屢屢碰壁,但仍然希望通過自己的言行去改變社會,“圣人視天下無不可為之時”,“圣人之仁,不以無道必天下而棄之也?!币簿褪钦f無論天下有道還是無道,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都會積極進仕以改造社會,本來在無道的情況下百姓國家身處水深火熱,作為士人更應(yīng)該入仕以拯救國家和人民,而隱士卻果斷避開了,為了個人生命的保全和家庭的安全,隱士們拋棄了對于國家、人民的責(zé)任,對此,明人鹿善繼說:“乾坤不毀,全靠君臣之義,此是兩間大提綱。故即道難行也,須盡到跟前。夫子此見何等長、何等大。隱者只曉得個潔身,便小許多?!?/p>
通過對隱士形象的刻畫,表現(xiàn)出了極其重要的哲學(xué)意趣。通過隱士的言行從而襯托孔子為首的儒家形象的高大??涤袨橹赋觥翱鬃訑?shù)十年羈旅之苦,車馬之塵,萬世當思此大圣至仁之苦心也?!蓖瑯由硖巵y世,隱士們?yōu)楸H约荷苁?、避地、避色、避言,而儒者以實現(xiàn)天下有道為己任,雖屢遭碰壁,從不放棄對理想的追求。面對沮溺的奚落和挖苦,夫子撫然而言“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