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不得眠

王詩玥

青磚灰瓦外的那頭是繁華的都市，梧桐葉落的身周是時光停轉(zhuǎn)的驛站，匆匆駛過的騎手劃破沒落的荒蕪感，門簾上的紅紙顫顫巍巍。記憶中，在我小時候，寧波的老街小巷依舊多如牛毛，爺爺騎著吱呀呀的自行車，帶著我在窄窄的巷門間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但隨著不斷崛起的鋼筋水泥，如今隱藏于城市夾縫中斑駁滄桑的老街小院成了一種懷念。陳舊的老屋鋪開歲月的煙塵，留下的是回不去的時光。

踏進廣仁街的一剎那，一腳從鬧市踏入了蒲扇搖搖、粗茗淡炊的尋常巷陌。盡管放眼望去盡是被時光啃噬的破舊模樣，狹窄且布滿裂紋的街道，四周外墻剝落的民房少有人住，而保存下來的古宅是那些年關(guān)于廣仁街的最生動的記憶。廣仁街最早形成于五代后唐，因其地有佛教寺院白衣寺，于是當(dāng)時的街名就取了“白衣寺跟”，讓人聯(lián)想起中國第一古剎的白馬寺。大約到了宋代，在老街中段位置，豎立起了一座表彰功德的石牌坊“廣仁坊”，此后街巷以坊易名，才有了這個頗具親和力的名字“廣仁街”。在老一輩口中流傳著一個說法：“街北孫家人，街南徐吳姓?！睂O氏自明萬歷年間遷此定居，數(shù)百年間繁衍成大族，其七脊馬頭墻的屋宇連片，整整占據(jù)街北一半。街南的吳氏與徐氏也毫不遜色。吳氏以開設(shè)木材行起家，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積累，資財富甲一方，遂建造融合中西方建筑風(fēng)格的水榭別院，既有均勻?qū)ΨQ之美，又特具新穎別致之奇。徐氏則是中醫(yī)世家，綿延數(shù)代，其家族核心建筑“登科殿”保存完整，依舊矗立在廣仁街東段，似乎提醒著每一個路過的人，曾屬于這里不滅的榮光。

廣仁街實在是小，短短400米，能留在多少人的記憶里呢？信息大爆炸的時代，給這一條已經(jīng)躲藏在歷史舞臺后的老街的文字就這么多了，但當(dāng)你以探訪者的身份親身拜訪它，你會驚嘆于它一磚一瓦的歲月痕跡。

平房，低矮的平房，最高的也不過兩三層罷了，有時一不注意還會被一些屋檐撞到頭。檐上錯雜的磚瓦凌亂著，不知是大風(fēng)還是什么動物的杰作。江南的街巷，總是如江南的水一般曲曲折折，如同我去過的很多街巷一般，短短的一條街因為布局適當(dāng)而使人身處其中絲毫不覺得逼仄，每一次轉(zhuǎn)身，都是柳暗花明。高低錯落的房子不盡相同，有的墻體即使沉淀著歲月的深深淺淺，依舊可以看出規(guī)整的模樣，紗窗上積著一層灰，而窗子卻那么透亮，從緊鎖的大門中傳來低低的人語——依舊有人守在這一段故事里，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年邁老人，大多都是已經(jīng)邁上了八九十歲的，或許，對他們而言，即使城市熱鬧的浪涌一次次漲落，帶走了無數(shù)曾經(jīng)一個墻門里的人，只有這里才是安心的歸處；有的連修修補補的水泥也開始脫落，看著便知是久沒有人居住，頑強的不知名大株大株的植物沖破殘垣，青苔浸透了大半面墻，是我在城市中沒見過的植物自然生長的恣意。仔細聽，頭頂雜亂無章交錯的電線上有麻雀的爭吵；仔細看，雨水，風(fēng)，數(shù)不清的過往在一道道鐵門上銹出深紅色的花，噓……輕一點，躥過的白色影子會不會是一只野貓……

曾經(jīng)看到過一句話“老房子是一座城市鄉(xiāng)愁的載體”，古老的房子至少承載著一代人的鄉(xiāng)愁，而這些鄉(xiāng)愁正在逐漸地老去。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老房子逐漸被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所替代，這些老房卻讓人產(chǎn)生了特殊的情感。我的父親以及爺爺奶奶都曾在這里生活過，因機緣巧合與別人對換得來的這套房屋至今竟還可以在鬧市中心故地重游，朝花夕拾。我跟在他們身后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當(dāng)他們講起旁邊的老八中，曾經(jīng)的動物園，在這里發(fā)生的種種逸事，還有冰鎮(zhèn)西瓜，一臺西湖牌黑白電視等這些樣現(xiàn)在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物件，他們臉上泛起掩不住的欣喜與沉醉，或許他們的記憶已回到——賣糖人車上的鈴鐺碰撞著，晚餐后擠在一起看一臺電視的那條巷子。

我和望不到頂?shù)奈嗤渎犞鵂敔斉c房子的那些故事，或許這些，它都知道吧。

過去，哪有現(xiàn)在的炒房熱，都是單位分房，按人頭來，一人不超過八九平米，即使現(xiàn)在看來小得那么局促，可我們可以與親人、與友人，甚至與不相識的人同處一個屋檐下，不久就親密無間，情同手足，這種人性間的信任與依賴，真的很難再在如今冰冷的鐵門間尋覓了吧。后來啊，大家都陸陸續(xù)續(xù)搬出了巷門，住進了三五層的平房，至今還能看到許多斑駁的墻面，得用一根棍子支出去的玻璃窗在風(fēng)過時微微拍打著窗框?，F(xiàn)在呢，我們住的房子被各式各樣的電器包圍，面積越來越大，欲與天公試比高，現(xiàn)代化的高效生活與人際關(guān)系的天平似乎不斷向前者傾斜著。越來越多的人把房子作為最終的追逐目標(biāo)，房子也很大程度上成為了身份地位的一種象征，經(jīng)歷過往的我們哪里會想到，現(xiàn)在光有錢不行，買房還要搖號。越來越多的樓盤，似乎要把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填滿，就像城市永不厭倦似的吸納著越來越多的人。

去年梧桐葉落，電視劇《大江大河》劇組的到來引爆了廣仁街區(qū)，當(dāng)追星一族營造的熱鬧假象漸漸瓦解，過道深處里堆積著落滿灰塵的雜物，光禿禿的枝干映襯著破敗的樓房，這些在外人眼里“臟亂差”的環(huán)境，依舊不妨礙還有人在這里努力地生活著。小吃店里傳出的鍋勺碰撞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身著家居衣的?？褪煜さ亟猩弦煌雽幉L(fēng)味的餛飩。帶著小孫子出來散步的阿婆親切地向街坊打招呼，嘹亮的叫賣聲在忽遠忽近的街頭巷尾里回蕩。短短幾百米的長度，同時承接著喧囂熱鬧與清靜無為。廣仁街前幾年被劃入“秀水街歷史街區(qū)改造地塊”，很多居民早已搬離了，只剩下一排自帶懷舊氣質(zhì)的老房子。藍灰色木格子門窗掛上了紅藍色的理發(fā)店標(biāo)志，水泥墻和窗玻璃上寫著“沖洗、擴印、放大”“小賣部 啤酒飲料”……這些看起來與整條老街毫無違和感的復(fù)古店鋪，其實是劇組布置的?，F(xiàn)在廣仁街改造之路初見端倪，一大波施工隊已開始在昏暗的屋內(nèi)有條不紊地作業(yè)，路過的人也只能在外圍好奇地遠遠地看上一眼。

天高云淡，梧桐葉黃。

蕭冬之氣染黃了冬日，原本平滑的樹干抵不過歲月的“撕扯”，風(fēng)皴出塊塊裂紋，猶如老街的遲暮之年。

而老街改造計劃的啟動，悄悄為廣仁街帶來萌芽的春意。

未來的廣仁街會變成什么模樣，現(xiàn)在回答不了。

不過無論如何，這里就是那個承載了幾代人生活的地方。

我們希望它的故事永遠未完待續(xù)。

在寧波老八中的校門前，有一條靜靜而狹長的老街，它就是廣仁街。

在城市的深深城府中，有一條條承載著過往的老街，有的無名，有的殘缺。

它們不怕被遺忘，又怕被遺忘，像極了碌碌的人啊。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