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誰家廿四橋

◎ 文| 石任之 編輯| 吳冠宇

二十四橋在哪里并不重要，明清人的二十四橋于我們而言，已是一層疊加于唐人二十四橋之上的歷史。彭孫貽詩云“二十四橋歌舞處，那教人不憶揚州”，吳梅村詞曰“二十四橋夜，明月滿揚州”，宋琬詞謂“廿四橋頭明月在，倩紅牙翠管翻新譜”，就連乾隆游平山堂遙望，也有“二十四橋雖莫辨，紫微猶足緬風(fēng)流”的句子。二十四橋與那二分明月一樣，早已成了揚州美好的代稱。

二十四橋 攝影/東方IC

二十四橋，儼然是揚州最醒目的標(biāo)志。千載之下，二十四橋還在么？

也許每一位唐人心中都有一個揚州夢，尤其是詩人。比如中唐詩人李紳與李德裕、元稹齊名，合稱“三俊”。他的兩首《憫農(nóng)》詩，“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都膾炙人口。而李紳的另一首名作《宿揚州》這樣寫道：

江橫渡闊煙波晚，潮過金陵落葉秋。

嘹唳塞鴻經(jīng)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

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斗牛。

今日市朝風(fēng)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

大江橫流，渡口開闊，經(jīng)過金陵時（唐時鎮(zhèn)江也可稱金陵）潮水已帶著落葉的秋氣。揚州亦屬楚地，雁鳴破空，歸雁已到了楚澤。夕陽下樹木披著深淺不一的紅色，揚州隱隱出現(xiàn)。頷聯(lián)兩句寫出了揚州不夜城的氣象：夜色里城中橋上燈火疑與銀河相連，依郭臨江，水中千檣萬桅，也似乎接近斗宿牛宿。詩中提及揚州的繁華常兼及大時代的盛衰之慨，末句提到隋煬帝在揚州建的迷樓，樓閣屋宇回環(huán)四合，誤入終日不得出，所謂“使真仙游此，亦當(dāng)自迷”，侈麗奢泰之極。意指中唐風(fēng)氣自與前朝不同，此等錦繡紅塵之地風(fēng)俗卻淳樸，不似隋煬帝破國亡家之時的奢靡。李紳官至宰相，兩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兼淮南節(jié)度使，對揚州風(fēng)物很是熟悉，只是曲終所奏，不免有點正襟危坐的報告腔。

李紳從長江渡口望向揚州的時候，但見市橋之上燈火若與天接，這種華美壯盛帶來的震撼，大約是異鄉(xiāng)人見到揚州必然經(jīng)歷的，不然張祜何以有“月明橋上看神仙”的句子呢。在千燈相照的夜空之下，這里的美人好像從天上來的，望之儼然若神仙。其實維揚的美人未必是基因勝過其他地方的佳麗，但養(yǎng)在揚州城這樣的銷金窟里，又被橋周邊的繁華襯托，情境氛圍就與別處不一樣。

揚州的橋在詩詞中的出鏡率很高，施肩吾有一首《戲贈李主簿》說：“官罷江南客恨遙，二年空被酒中消。不知暗數(shù)春游處，偏憶揚州第幾橋?！钡靡馐б?，不如揚州縱酒游春，正不知憶著揚州哪座橋呢。

水鄉(xiāng)揚州 攝影/視覺中國

揚州水鄉(xiāng)多橋，其中最廣為人知的當(dāng)屬二十四橋。杜牧那首《寄揚州韓綽判官》為千古名篇：“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鼻嗌诫[于天際，綠水悠長，秋已過盡，而江南草葉尚未凋零。二十四橋上的明月是揚州妙景，不知好友在何處教美人吹簫歡娛。大和七年（833）到九年（835）初，杜牧在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幕中作推官，后轉(zhuǎn)為掌書記，與身為判官的韓綽熟識。杜牧離開揚州以后，懷念揚州懷念故友，因作此詩。到了唐末，韋莊《過揚州》詩中這樣寫道：“當(dāng)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òl(fā)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fēng)多?；赐跞ズ鬅o雞犬，煬帝歸來葬綺羅。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眮y后衰世之慨，正須極寫承平之日盛景。二十四橋，儼然成了揚州最醒目的標(biāo)志。

千載之下，二十四橋還在么？

二十四橋，揚州人叫念四橋，“念”為“廿”的讀音。如今的揚州有兩處念四橋，一處在揚子江路上，已改為公路橋；一處即瘦西湖西熙春臺后，為前橋所移。兩座橋相去不遠(yuǎn)。1957年暮春，豐子愷教兒子新枚讀《白香詞譜》，讀到南宋詞人姜夔的《揚州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一句時，突然動念，叫兒子立刻去買第二天從上海到鎮(zhèn)江的車票，再渡江到揚州尋訪二十四橋。

五亭橋 攝影/視覺中國

豐子愷的這段旅途寫得很有趣。他帶著子女到街上雇車子，說是到二十四橋去?？墒悄贻p的車夫都搖頭，不知道在哪里。有知道的年長者，忠告他們：“這地方很遠(yuǎn)，而且很荒涼，你們?nèi)プ鍪裁矗俊必S子愷不好意思說是去憑吊，便說去看朋友。被那人笑著戳穿：“那邊不大有人家呢！”只好招承是想去看看那個橋，惹得車夫們大笑。旁邊鋪子的老者這時候出來為他解了圍，讓車夫帶他們?nèi)ノ鏖T外。又對豐子愷說：“這條橋從前很有名，可是現(xiàn)在荒涼了，附近沒有什么東西?！必S子愷記得老者的笑容很是特別，似乎隱隱寫著“這群傻瓜”。

果然，半小時車程之后，車停在田野中間跨在一條溝渠似的小河上的一爿小橋邊。橋下水洞，最狹處不過七八尺，這個二十四橋讓三人大失所望。女兒一吟拿出照相機來準(zhǔn)備攝影。車夫則用土話猜測他們是不是要來修橋開河的工程師。豐子愷也不辯解。他總覺得不放心，問了附近田野里耕作的農(nóng)民后依然不死心，又到橋邊一間小屋子門口，問屋內(nèi)做著針線活的白頭老婆婆，老婆婆干脆地說：“廿四橋?！贝蠹医K于放心了。新枚嘴里念著“波心蕩冷月無聲”，跨了過去，三人不覺失笑。

這一場不甚完美的出游，最后卻以夢境點染出二十四橋的傳奇色彩：這一夜，揚州化為一位女子夢中相訪，豐子愷醒來后，興衰感慨纏綿不盡。人文景觀有以雄麗精美見稱者，也有因掌故而引發(fā)后人思古之幽情的，二十四橋即是一例。

最為研究者接納的，還是虛指的說法。“二十四”不是實數(shù)，乃是極言揚州橋梁之多。

瘦西湖上的玉版橋 攝影/東方IC

豐子愷所去的那座二十四橋，在上世紀(jì)上半葉曾經(jīng)兩度修繕，1957年被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上世紀(jì)90年代因城市建設(shè)需要改建為貫通揚子江北路的公路橋，在漢白玉雕欄上鐫著“念四橋”的字樣，確實稱不上佳景。然而我們還是要知道什么是二十四橋？二十四橋到底有幾座？

在大部分讀者心中，二十四橋就是一座橋，揚州有這樣一座叫“二十四橋”的橋。依姜夔的詞意，二十四橋橋邊種滿了芍藥花，這是一種常見的看法。

比如清人吳綺在《揚州鼓吹詞》的序中說：“出西郭二里許，有小橋，朱欄碧瓦，題曰煙花夜月，相傳為二十四橋舊址，蓋本一橋，會集二十四美人于此，故名。”清代《重修揚州府志》中說，“二十四橋”的名字源于隋煬帝下?lián)P州時，與蕭后新橋賞月，因有二十四位美人同游，故名二十四橋。其實這個故事取自明人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的一個橋段，因為正好搔著了文人好香艷的癢處，所以廣為流傳。

李斗《揚州畫舫錄》帶來了另一種說法，二十四橋是二十四座橋?！柏ニ臉蚣磪羌掖u橋，一名紅藥橋，在熙春臺后。平泉涌瀑之水即金匱山水，由廿四橋而來者也。橋跨西門街東西兩岸，磚墻庋版，圍以紅欄，直西通新教場，北折入金匱山。橋西吳家瓦屋圩墻上石刻‘煙花夜月’四字，不著書者姓名?！稉P州鼓吹詞》序云，是橋因古之二十四美人吹簫于此，故名；或曰即古之二十四橋。二說皆非。按二十四橋見之沈存中《補筆談》?！崩疃凡毁澩瑓蔷_所采的小說家言，更認(rèn)同科學(xué)家沈括首倡的說法。

沈括在《夢溪筆談·補筆談》中這樣記錄：“揚州在唐時最為富盛。舊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東西七里三十步，可紀(jì)者有二十四橋，最西濁河茶園橋，次東大明橋（今大明寺前）。入西水門有九曲橋（今建隆寺前）。次東正當(dāng)帥牙南門，有下馬橋，又東作坊橋，橋東河轉(zhuǎn)向南，有洗馬橋、次南橋 （見在今州域北門外）。又南阿師橋、周家橋（今此處為城北門）、小市橋（今存）、廣濟橋（今存）、新橋、開明橋（今存）、顧家橋、通泗橋（今存）、太平橋（今存）、利園橋。出南水門有萬歲橋（今存）、青園橋。自驛橋北河流東出，有參佐橋 （今開元寺前）。次東水門（今有新橋，非古跡也）東出有山光橋（見在個山光寺前）。又自衙門下馬橋直南有北三橋、中三橋、南三橋，號‘九橋’，不通船，不在二十四橋之?dāng)?shù)，皆在今州城西門之外。”寫得煞有介事，連到元祐年間二十四橋就只剩下六座都數(shù)得一清二楚。

然而沈括這段記述著實有點不科學(xué)，他只列了二十三座橋名，且其中還有兩座下馬橋同名；且揚州出名的月明橋、禪智寺橋、紅板橋、朱雀橋，等等，反而不在其中。于是南宋學(xué)者祝穆在《方輿勝覽》駁斥沈說，認(rèn)為揚州自隋代起就有二十四橋，各以城門坊市為名，后隨城市興廢或存或廢不得而考。但揚州水鄉(xiāng)，橋梁處處，又多歷興亡，一定要拘泥于哪幾座在“二十四”之列，是很難自圓其說的。

甚至還有橋名為編號之說，認(rèn)為二十四橋是揚州編號為二十四的橋。詩詞中“第幾橋”之語屢見，張喬《寄揚州故人》詩中有“月明記得相尋處，城鎖東風(fēng)十五橋”；并且姜夔《過垂虹》有“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句；《側(cè)犯·詠芍藥》有“恨春易去。甚春卻向揚州住。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紅橋二十四，總是行云處”句。這種說法認(rèn)為十四橋、十五橋是為一地之橋所作的序數(shù)編號，二十四橋也是如此，看起來似乎有一點道理，只是幾個例子都不是很有力，仍然難以令人信服。

最為研究者接納的，還是虛指的說法。“二十四”不是實數(shù)，乃是極言揚州橋梁之多。就如李白的“危樓高百尺”、“白發(fā)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杜甫的“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一樣，一些特殊的數(shù)字比如三、五、六、九、十二的倍數(shù)、三千等等，并非實指，只是一種文學(xué)的夸誕，或者追求視覺的和諧與音韻的美聽。想一想，杜牧另一首名作《江南春》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乍一聽四百八十的數(shù)目顯得非常巨大?？墒恰赌鲜贰す嫔顐鳌防镎f：“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窮極宏麗”，那么杜牧寫成四百八十寺不但沒有夸張，反而有所瞞報，似乎是寫少了。但從詩語的角度上來說，寫作四百八十寺又確實比五百余寺顯得富麗壯觀，這是文學(xué)對人的數(shù)字感受耍的小花招。

這么看來，二十四橋很大可能也是虛數(shù)。二十四為眾多之意，又是詩家喜好的湊整的數(shù)字，就像1024之于程序員，所以用二十四橋來泛指揚州的橋。這是最符合詩語特征與杜牧此詩語境的猜測。

民國王振世在《揚州覽勝錄》中感慨：“自杜牧之詩出，二十四橋之名，由唐以來艷稱海內(nèi)?！边@話說得很有意思，似乎是先有了杜牧的詩，才有了二十四橋的盛名。而杜牧詩中的二十四橋，又確實是揚州景物人事留給他的印象的集合，因此又成了讀詩的人對揚州的印象。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攝影/馮立軍/ FOTOE

有一年秋雨連綿，連著數(shù)日從揚子江北路的念四橋經(jīng)過，一路蒙蒙煙雨中寒汀照影，遠(yuǎn)處的棲靈塔似乎微微融化在空中。當(dāng)然知道每日來往路過的這座橋不是杜牧的二十四橋，然而感慨之深并不亞于豐子愷“課兒”“二十四橋仍在”的一瞬。二十四橋在哪里并不重要，明清人的二十四橋于我們而言，已是一層疊加于唐人二十四橋之上的歷史。彭孫貽詩云“二十四橋歌舞處，那教人不憶揚州”，吳梅村詞曰“二十四橋夜，明月滿揚州”，宋琬詞謂“廿四橋頭明月在，倩紅牙翠管翻新譜”，就連乾隆游平山堂遙望，也有“二十四橋雖莫辨，紫微猶足緬風(fēng)流”的句子。二十四橋與那二分明月一樣，早已成了揚州美好的代稱。

稍可注意的是，二十四橋在詩中的指向，除揚州外，因與“蕪城”意象的交集和揚州盛產(chǎn)芍藥的緣故，也指向了名花與盛衰。最著名的如姜夔《揚州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再如韓元吉《浪淘沙令·芍藥》“二十四橋明月下，誰憑朱闌”，如章甫《韓使君分送芍藥索詩因憶舊游》“二十四橋經(jīng)戰(zhàn)塵”，如范成大《石湖芍藥盛開向北使歸過維揚時買根栽此因記舊事》“移將二十四橋花”，如吳文英《風(fēng)流子·芍藥》“二十四橋南北，羅薦香分”。久而久之，其與實際地域的關(guān)聯(lián)松動，而成為開謝興亡的背景。晚清詞人杜文瀾做過兩淮鹽運使，有“詩人端合住揚州”之句，他的《祝英臺近·芍藥為風(fēng)雨所損》一詞結(jié)句“不知廿四橋邊，行云冷落，更誰脫、宮衣相顧”，用了姜夔兩首詞的句意。前語“竹西路。長思小圃尋芳，攜手訂花譜”或有本事，但廿四橋無需視作某一具體時空的揚州風(fēng)物，而是縈繞芍藥與人事代謝家國盛衰的意象。出于同樣的原因，二十四橋也常與瓊花的意象并存。古典詩詞的典故充滿豐富的內(nèi)涵，具體到一首詩中有其明確的指向和指向的層次，而到達實指的幽徑不妨曲折迂回。二十四橋與橋頭明月，則是某一曲徑上獨絕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