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無權(quán)指責一個靠自己吃飯的人”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由于家境貧困，為供養(yǎng)家人，擅長舞蹈的阿芙里恩成為專職穆吉拉舞舞者。因為活躍于社交平臺并擁有不少粉絲，阿芙里恩被發(fā)現(xiàn)并成為紀錄片《巴基斯坦歌舞女郎》的主人公。

受訪者供圖

《巴基斯坦歌舞女郎》中的穆吉拉舞舞者安朱曼·謝扎迪?！≠Y料圖

穆吉拉舞舞者幾乎都是城市中的邊緣人，她們常因練舞受傷，卻飽受外界甚至家人的歧視?！≠Y料圖

阿芙里恩（Afreen）喜歡把頭發(fā)染成金黃色，這樣看起來會更像拉丁歌后夏奇拉，她最喜歡的是夏奇拉的《臀部不會說謊》（Hips dont lie），而模仿夏奇拉電臀扭動起來，阿芙里恩感覺自己就是性感女神。她更大的宏愿是成為像碧昂斯那樣的國際巨星，或者至少能拍一支膾炙人口的MV，并在全球發(fā)行，為此，她愿意傾盡所有。她還夢想簽約國際經(jīng)紀公司，在國外定居，把全家人帶過去生活。阿芙里恩堅信：“總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魅力，我的才華?！?/p>

阿芙里恩是巴基斯坦傳統(tǒng)舞蹈穆吉拉舞舞者，也是一名網(wǎng)紅，在社交媒體Facebook上，她擁有15萬粉絲。巴基斯坦導演薩德·卡汗（Saad Kahan）和女制片人阿南·阿巴斯（Anam Abbas）跟拍了阿芙里恩和她的朋友近四年，完成紀錄片《巴基斯坦歌舞女郎》（Show-girls of Pakistan)并于2021年5月在Youtube上線，播放量超過90萬次。

“工人階級的孩子跳穆吉拉，就被稱為粗俗？”

阿芙里恩在Facebook上的賬號叫“阿芙里恩·公主”，因為時常發(fā)布在家跳穆吉拉舞的視頻，并直播自己的日常生活、與粉絲互動，這位充滿異域風情的“公主”吸引了一批忠實的粉絲，甚至有人為了騙取流量盜用她的用戶名。

現(xiàn)實生活卻是另一番景象。阿芙里恩生活在巴基斯坦第二大城市拉合爾，這里曾是莫臥兒帝國首都，有“巴基斯坦靈魂”之稱，穆吉拉舞誕生于莫臥兒帝國時期，一度是專供皇室成員觀看的傳統(tǒng)舞蹈，后來也在民間流行開來。到了現(xiàn)代，因穆吉拉舞舞蹈間充滿大量挑逗和性暗示元素，被貼上了“粗俗”“廉價”的標簽，上流階層的女孩不會碰這樣的舞蹈，只有底層家庭出身的女孩才會迫于生計選擇在小劇場里擔任穆吉拉舞舞者。阿芙里恩就是其中的一員。

阿芙里恩出身貧困家庭，從小到大的記憶就是饑餓，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后來父親患上了腦癌，本就捉襟見肘的一家人被巨額的治療費徹底擊倒。絕境中，阿芙里恩接到了本地劇場招募穆吉拉舞者的傳單，熱愛跳舞、也擅長舞蹈的阿芙里恩成為劇院的專職穆吉拉舞舞者。她跳穆吉拉舞的消息很快在家族中傳開，家族里的親戚，姨媽家的八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弟姐妹，都對此憤怒，開始遠離阿芙里恩一家，認為阿芙里恩玷污了家族名聲。

“我靠自己的才藝掙錢，換來經(jīng)濟獨立，這沒有什么好丟臉的?！卑④嚼锒鞲嬖V紀錄片導演卡汗，“從傳統(tǒng)來說，出身貧窮的女孩子要想改變命運，都是嫁人，如果你嫁給了一個好人家，這個男人靠譜，那算你幸運，但大部分的情況都是男人并不靠譜，他們很快會找回來新歡，然后打她，再跟她離婚，一腳把她踢出門外。她們的命運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后來我爸爸生病了，本來我們?nèi)疑罹秃苻讚?jù)了，吃不上飯，房租都付不起，更不要說支付高昂的醫(yī)藥費，我們這些對我指指點點的親戚，卻沒有一個肯借錢給我們，于是我偷偷決定，我要去跳穆吉拉舞了?！?/p>

卡汗出身于巴基斯坦中產(chǎn)階層，家境殷實，他第一次注意到穆吉拉舞者群體是在一次電視選秀上，一位選手在比賽中跳了一段充滿挑逗意味的穆吉拉舞引起全國震動，這是穆吉拉舞首次在電視中作公開演出，一時成為新聞事件。

主持人采訪這位選手的開場白是：“當我們談?wù)摰退妆硌輹r，首先會想到的就是穆吉拉舞”，并當場質(zhì)問對方，為什么會跳這種“粗俗”的舞蹈。選手回答：“我不明白，為什么你們所謂的上流階層跳舞就叫‘表演，我們這些工人階級的孩子跳穆吉拉，就被稱為粗俗？　我們?yōu)榱司毼?，每個人都是拼盡全力，練到渾身傷痕累累?！敝鞒秩艘粫r啞口無言。

這段訪談觸動了卡汗。穆吉拉舞者幾乎都是城市中的邊緣人，在公開談?wù)撨@件事之前，關(guān)于她們的報道幾乎絕跡?！暗齻兙团c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而且數(shù)量不是少數(shù)，我們不能裝作看不見?！笨ê垢嬖V南方周末記者。于是他開始著手準備拍攝穆吉拉舞者的紀錄片。

資料收集過程中，卡汗了解到，這些穆吉拉舞者在夾縫中求生存，面臨地區(qū)協(xié)調(diào)辦公室、家庭部和藝術(shù)委員會三個部門的嚴苛審查，每次演出上臺前，這些部門都會派專人前來現(xiàn)場監(jiān)督，如果舞者穿的裙子不是高領(lǐng)、有出格的舞蹈動作，就會面臨被禁演甚至被驅(qū)逐出劇場的懲罰。不僅如此，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的舞者還會被劇院盤剝克扣工資。一位叫莎拉的穆吉拉舞者回憶，有一次劇院接了一個私人派對的活，找了包括她在內(nèi)的幾個穆吉拉舞者在某富豪的生日派對上跳舞，富豪給那場定制演出支付的小費是750美元，而劇院只給了莎拉25美元。

在為紀錄片尋找合適的女主角時，卡汗通過社交媒體發(fā)現(xiàn)了活躍在網(wǎng)絡(luò)上的阿芙里恩。他與制片人阿巴斯找到了阿芙里恩，阿芙里恩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們的跟拍要求。她帶著導演卡汗，更多時候是女制片人阿巴斯，跟著她前往劇院后臺拍攝，甚至跟著她輾轉(zhuǎn)各地演出，記錄下她彩排、化裝、上臺前與姐妹交談等臺前幕后的點點滴滴。

烏茲瑪是阿芙里恩的朋友，也是劇院里最受歡迎的穆吉拉舞者之一，她也有自己的悲慘往事。烏茲瑪出生在一個單親家庭，母親靠摘棉花養(yǎng)大了兄妹五人。13歲那年，烏茲瑪就被母親無奈地賣給別人做童養(yǎng)媳，在很快誕下一名女嬰后，烏茲瑪被丈夫拋棄，最終靠跳穆吉拉舞才得以養(yǎng)活自己。

卡汗和阿巴斯前后跟拍了阿芙里恩兩年多，漸漸地，他們成了朋友，阿芙里恩常帶他們?nèi)プ约杭依镒隹?。阿芙里恩對周圍鄰居的指指點點早就習以為常，“有人養(yǎng)我嗎？苛責我的人，那給我提供水吧，提供食物吧，做不到，就無權(quán)指責一個靠自己吃飯的人。”

“我的女兒是一頭雄獅。”紀錄片里，坐在一旁沉默半晌、一直在聽女兒訴說的媽媽終于發(fā)話了。

“不提她們，不代表她們不存在”

阿芙里恩最害怕的不是周圍人的指指點點，而是每天都在面臨的死亡威脅。

紀錄片里，借著鏡頭從后臺看向觀眾席，臺下清一色的男性觀眾看得極為投入，吹口哨的、鼓掌的，十分熱鬧。這些男性觀眾以工人居多，看穆吉拉舞表演是他們搏命工作一天后的調(diào)劑和慰藉，阿芙里恩和舞者們跳得也很賣力。

每次演出一結(jié)束，阿芙里恩都會不斷收到陌生電話的騷擾，騷擾者語氣曖昧，要求她們提供“上門服務(wù)”，被斷然決絕后，對方就會揚言殺了她。最嚴重的一次，是穆吉拉舞名人安朱曼·謝扎迪的離奇死亡，警方在家中發(fā)現(xiàn)了謝扎迪的尸體，她的胸部被打成了篩子，兇手至今在逃。

從那以后，巴基斯坦警方對穆吉拉舞者的管理更為嚴苛。一位穆吉拉舞者因為“表演出格”被警方逮捕，她隨后出現(xiàn)在社會新聞中，面對鏡頭，她哭訴道：“我只是一個跳舞的人，一個可憐的女性，你們卻把我像小偷、像謀殺犯一樣對待，這不公平。”

阿芙里恩也看到了這條新聞，她無比憤怒：“每個女孩的言行都被記錄，我們受到的是最嚴格的審查，卻從來沒有人指責那些前來觀看表演的看客，也對那些對我的姐妹們施以暴力的人、侵犯我們的人視而不見，他們至今逍遙法外?！?/p>

不久，因為“表演粗俗”，阿芙里恩也被禁演幾個月，全家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因此被切斷，最后靠銀行借貸才勉強撐了過來。

《巴基斯坦歌舞女郎》隨著阿芙里恩的被禁演進入了尾聲。由于片中大量素材涉及穆吉拉舞者，后期制作團隊花了近兩年時間，才將烏爾都語翻譯成英語。2021年5月，這部紀錄片在歐洲各大獨立院線和流媒體平臺播放，在巴基斯坦本國上映日期未知。

“有些人總是希望我們呈現(xiàn)美好的一面，但不提她們（穆吉拉舞者），不代表她們不存在，她們就是巴基斯坦現(xiàn)實圖景的一面?！笨ê垢嬖V南方周末記者。

紀錄片拍攝完成后的一年，卡汗和阿巴斯試圖再次聯(lián)系阿芙里恩，詢問她的近況，卻發(fā)現(xiàn)她失聯(lián)了，甚至注銷了自己的社交賬號。幾經(jīng)輾轉(zhuǎn)，卡汗才得知，在常年的擔驚受怕后，阿芙里恩終于向生活低頭，她結(jié)婚并辭掉了跳舞工作，專心在家備孕。她走了和她當初反對的女孩一樣的道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了別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