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強
◎《楊宜治日記》
李文杰整理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退想齋日記》
劉大鵬著,喬志強標注
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
鄭觀應(yīng)(前排中)是直接認識到王朝危機的人,他送了一部《盛世危言》給京官楊宜治,但楊在日記里卻沒有提到自己閱讀這部書的感受。
★我們后來人看晚清,常常會想起“內(nèi)憂交患”“內(nèi)外交困”這樣的詞匯,但翻看當時的京官楊宜治的日記,即使是這樣外交疲沓,也不稍減他的日常宴飲、雅集、觀帖臨帖等等的興致,真是“晏如也”。楊宜治對于王朝危機的認識,似乎處在一種“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狀態(tài)。
光緒皇帝,清德宗,清軍入關(guān)后第九個皇帝,清皇朝倒數(shù)第二個皇帝。光緒5歲登基,光緒元年,即紀元1875年2月。在位最后一年,光緒三十四年,紀元1908年。在大位33年。光緒年間的兩個舉人,楊宜治、劉大鵬,前者是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總署章京,后者是山西太原赤橋村鄉(xiāng)紳。兩位舉人,一個是中級京官,一個是鄉(xiāng)村紳士。兩位舉人的日記,前后相接著閱讀或者對照著閱讀,或者還是有點兒意思的。
京官楊宜治
先說楊宜治。楊宜治,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出生,光緒二十四年(1898)去世。籍貫四川渠縣,成都長大。同治六年(1867)四川鄉(xiāng)試舉人。同治十三年(1874)七月,以舉人考取內(nèi)閣中書。光緒十三年(1887)七月,楊宜治任職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總署英國股(相當于外交部英國司,不過英國股還管理涉奧匈帝國事務(wù),兼管海關(guān)稅務(wù))章京。章京相當于司局級干部,職銜由從五品至四品不等,中級京官。這一年,楊宜治42歲。按照清朝官制,總理衙門的職務(wù)是兼職,楊宜治的本職在刑部。楊宜治每天在刑部、總理衙門總署的工作時間大約2個時辰(即4個小時)。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李文杰整理的《楊宜治日記》,其中有《懲齋日記》,懲齋系楊宜治的室號。日記起于光緒十三年九月(1887年10月),止于光緒十五年十二月(1890年1月)。這部分日記記錄了總署章京楊宜治在北京期間的日常生活和部分工作。
讀楊宜治《懲齋日記》,我第一個最深的印象是,宴飲頻繁。以這3個年頭的九月為例。光緒十三年(1887)九月,記載天數(shù)29天,宴飲有20次。例如:初二日(10月18日),“晴。李仲約師招飲。”初三日(10月19日),“晴??偸鹩⒍砉赏苏酗嫛!背蹙湃眨?0月25日),“風。吳柚農(nóng)兄、繆小珊同年招飲于陶然亭?!边@一天的日記接著還記錄:“步至城闕,登高四望?!边@一個月里,有4天是一日數(shù)飲,分別是十三日(10月29日)、十五日(10月31日)、十六日(11月1日)、二十日(11月5日),例如十三日(10月29日)這一天的記載:“李虹若弟招飲……譚問梁兄招飲……”再看光緒十四年(1888年)的九月,記載天數(shù)30天,宴飲有5次。再以光緒十五年(1888年)九月為例,這一個月記載天數(shù)29天,宴飲3次。這3個年頭的九月,宴飲最多的有20次,最少的也有3次,可以說沒有月份是沒有宴飲的,或者是同僚聚會,或者是師尊招飲,或者是同鄉(xiāng)宴飲,各種名義都有。除了宴飲,其他的社交活動也頗不少,還是以這3個年頭的九月為例,光緒十三年九月,祝壽1次。光緒十四年九月,吊唁1次,致賀3次。光緒十五年九月的數(shù)字不能確定,因初十日(10月4日)“送殯、賀人婚娶共數(shù)處”的記載沒有明確數(shù)字故,這一個月份單獨記錄賀壽、吊唁的各有1次。這樣統(tǒng)計下來,楊宜治每月的宴飲以及其他各類社交活動,合起來也是頗為頻繁,費去了相當?shù)臅r間。
楊宜治以舉人而入職京官,以傳統(tǒng)文人的趣味,觀字畫臨法帖也在理所當然之列。仍然以《懲齋日記》里這3個年頭的九月為例,光緒十三年九月的日記未見記載。光緒十四年九月的日記,有4天記錄了觀字談書法臨帖,十八日(10月22日)的日記還特意記錄了在什錦坊看到的餅鋪一副對聯(lián)“曾從桓元作寒具,偶從坡老乞詩鉤”,并加按語“尚工雅”。這則日記也許可以見出楊宜治俗世里的雅趣。光緒十五年九月的日記,有6天記載了觀字寫字,二十四日(10月18日)的日記還記錄了自己讀趙孟頫、蘇東坡法書的感受:“……趙吳興墨跡《道德經(jīng)》小楷,用筆如疾風驟雨,畫面平橫,穎鋒逼露,又坡書《溫公碑》中楷,最初之拓紙墨古厚,點畫新顯,皆絕品也。”這或者也顯示了楊宜治古典文化的修養(yǎng)。
楊宜治的日記里也有公事的記載,繼續(xù)以《懲齋日記》里這三個年頭的九月作例子。光緒十三年九月日記,記載公事的有2天,其中最末一天的是關(guān)于河南水災(zāi)。光緒十四年九月日記,記載公事的有7天。光緒十五年九月日記,無公事記載。
光緒十三年至十五年,紀元1887年至1890年,這個時候,晚清中外關(guān)系史上的幾件大事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隨之而來的割地賠款的條約也簽了一個又一個: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1840),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1856-1860),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1860),中法戰(zhàn)爭(1883-1885)。國內(nèi)則太平天國(1851-1864)掃蕩大半個南中國,捻軍(1853-1868)掃蕩華北中原大地。這樣多的事情發(fā)生過后,我們后來人看楊宜治所處的晚清,常常會想起“內(nèi)憂交患”“內(nèi)外交困”這樣的詞匯。楊宜治的《懲齋日記》里也記錄了當時一些對外交涉的困難,諸如印藏邊境“構(gòu)釁”事、英國輪船要求上駛川江事,這些都該是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總署英國股要處理的事??偸鹩傻膽?yīng)對捉襟見肘,沒有積極的妥善的處置之法,也只是被動地拖延。但即使是這樣外交疲沓,也不稍減總署英國股章京楊宜治的日常宴飲、雅集、觀帖臨帖等等的興致,真是“晏如也”。也許身處其中,楊宜治沒有想到大清會有倒掉的一天。沒有我們這樣后來的遠距離回望觀察,所以楊宜治對于王朝危機的認識也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么?
但也不好說楊宜治就沒有接觸到直接表露危機感的同時代人的著述。楊宜治《俄程日記》光緒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1894年12月11日)記錄:“鄭陶齋觀察來晤,贈《盛世危言》四卷?!碧正S,鄭觀應(yīng)的號?!坝^察”,清代官制不設(shè)觀察使,但會雅稱道員這類官員為觀察。鄭觀應(yīng)其時被李鴻章委以招商局幫辦。《盛世危言》于這一年春天寫就付梓,表達了全面學(xué)習西方以變法自強的主張。《俄程日記》,始于光緒二十年十月(1894年11月),止于光緒二十一年六月(1895年8月),是楊宜治跟隨專使俄國大臣、赴俄特使王之春出訪俄國吊唁沙皇亞歷山大三世而作的日記,也收在了《楊宜治日記》一書里。日記里記錄十一月初二日(11月28日)啟程出都門至通州,十三日(12月9日)抵上海,然后就有鄭陶齋的會晤贈書。此后的這個出訪俄國的日記,沒有片言只語涉及閱讀鄭陶齋這部新著的。不知道楊宜治有沒有閱讀,閱讀后有何感想?!妒⑹牢Q浴饭饩w二十年印的這一版是5卷,不知道為何楊宜治日記里寫的是“四卷”。
鄉(xiāng)紳劉大鵬
接著楊宜治的《懲齋日記》,我們再來看另一個舉人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劉大鵬遺著,喬志強標注,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劉大鵬,生于清咸豐七年(1857),晚生楊宜治12年,民國31年(1942)去世。山西太原赤橋村人。光緒十年(1884)中舉。退想齋是大鵬的室名?!锻讼臊S日記》始于光緒十七年(1891),終于民國31年(1942)。這一部日記跨晚清和民國,五十余萬言,內(nèi)容豐富,可供多角度研討。本文僅選其中的一個年頭,即楊宜治去世的光緒二十四年(1898)來稍作分析。
這一年正月初一日(1月22日),大鵬到廟里上香,“遇幾個討賬商人由東向西行,詢之,晉祠生意也,言賬難討之至,到處皆言銀錢缺乏,無人不嘆困窮?!闭碌谝惶斓娜沼浘蜎]有喜色。正月十五日(2月5日),“元宵佳節(jié),吾里左右鄰村并無一家社伙暢快人心,則世道之貧窮愈可見矣?!彼脑露巳眨?月14日),“自大同府至廣武,田疇皆是黃沙,雖有禾苗并不暢茂,而樹木亦皆稀少,村舍莫不蕭條,是以民多貧窮,富者甚寡,為山西北路瘠薄之區(qū)?!逼咴率蝗眨?月27日),這一天的日記先是說“今日是太谷秋標期,凡生意家來往銀兩必于今日凌曉歸給,一不交還謂之頂標,即不能周行矣?!苯酉聛砭驼f到了不好的消息:“聞商人言銀子甚缺,息銀較往年長價,將有周行難通之勢,殊屬可謂?!便y錢短缺,利息上漲,商家財務(wù)周轉(zhuǎn)不靈,這使大鵬覺得形勢很可怕。十二月二十五日(1899年2月5日)的日記里記載了自家一年主要開銷,最后一句話是:“入不敵出,此歲暮所以受窘也?!边@是這一年日記的最后一篇的最后一句話。全年記載天數(shù)44天,5天的日記里都說到了民生貧瘠,最后一天直接說到了自己家的窘迫。大鵬是太原赤橋村鄉(xiāng)紳富戶,家有田產(chǎn),還有開礦業(yè)和匠作鋪,而歲暮嘆窮,則一般人家生計艱難也就可想而知了。
民生艱難是這樣的情形,大鵬日記還記錄自己對世風的感慨。這一年二月大鵬到京城參加會試(維強按,大鵬此次會試亦未中),三月初二日(3月23日)的日記記錄對京城的印象:“風華靡麗莫甚于京都,即有樸實儉約者,反群焉譏誚之,謂是人大背時趨也。”這一年距楊宜治《懲齋日記》又過了近十年,而京都風華靡麗不減,這樣的風氣下,我們也就可以理解楊宜治光緒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890年1月19日)的日記里所記:“大寒節(jié)。諸債麇集一歲,入不敷出甚巨?!毖顼?、雅集等等社交活動過于頻繁,費銀太多,夫人病故,自己又不善理財,年終也就難免手頭局促。又或可推測,光緒年間,京城官員的習氣官風也沒有什么變化。十二月初三日(1899年1月14日),大鵬寫太原:“近聞明火大盜橫行,其案層見疊出,前三日大常鎮(zhèn)拿獲三盜,皆直隸人,以賣豆腐腦為業(yè)?!糨呌诿繗q暮搶劫明火挾盜而歸?!敝彪`人到山西做小本生意,要過年了,就明火劫盜回直隸。十二月十六日(1899年1月27日)的日記寫道:“吾邑山長常嫌束脩金之寡,初來時才一百六十金,既而加四十金,今歲又嫌少,可謂貪心無厭者矣。邑之士不謂之貪而反求官紳抽款加脩金,其無謀亦可謂甚矣,風氣之貪日甚一日,人皆罔然不知也?!薄吧介L”即書院主要領(lǐng)導(dǎo)。接下來,大鵬就作出了一個斷語:“學(xué)校之壞由師生不潛心講學(xué)也?!?/p>
大鵬這一年的日記也記錄了自己在北京參加會試的會試見聞和自己游歷的感想。比如三月十四日(4月4日)的日記里有一條:“會試場與鄉(xiāng)試場之稱呼不同,鄉(xiāng)試場中一切官員及一切號軍差役呼應(yīng)試者皆稱‘先生,會試場中一切官員及一切號軍差役呼應(yīng)試者皆稱‘老爺?!逼渌麕滋斓娜沼浻涗浟烁鲌鲈囶}、各省取中進士名數(shù)等。三月十六日(4月6日)會試結(jié)束,大鵬這一天的日記有這樣的話:“卷已全完納都堂以獻春官,中與不中亦惟聽諸天命而已?!睍嚱Y(jié)束,發(fā)榜之后,三月二十九日(4月19日)大鵬擬和兩位同年游天津,日記中說:“以開眼界,蓋因永定門外新修鐵路,火車已行,甚覺方便也?!遍c三月初五日(4月25日),大鵬與同年游天津6天后,在日記里寫道:“淺陋耳目頗覺擴充矣?!边@些也說明大鵬不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也還是愿意接受新事物,愿意開闊自己眼界的——當然這也得是在他的“認知圖式”所能容納的范圍或“格式”里。
順帶說一下,大鵬日記自光緒二十年春至光緒二十四年,均無片言只字說及《盛世危言》一書。據(jù)說光緒二十一年(1895)江蘇布政使鄧華熙向光緒皇帝推薦這部書,光緒帝讀后加朱批命總理衙門刷印2000部,分發(fā)給臣屬閱讀。盛宣懷后來寫給鄭觀應(yīng)的書信里也說到光緒帝命總理衙門印2000部發(fā)給“臣工”閱讀這件事。但這幾年的大鵬日記里未見有關(guān)于這部書的信息,或者也可以推測,鄭觀應(yīng)的這部著作在當時中國社會實際上所起的影響也不一定有太大?
楊宜治之死
大鵬的日記,于經(jīng)濟民生世風學(xué)風均有記載。而就在這一年,光緒二十四年的六月,已在這一年三月升任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總署總辦章京(職銜四品至三品不等,仍然是司局級)的楊宜治病逝了。關(guān)于他病逝的原因,他的家鄉(xiāng)渠縣民初纂修的《渠縣志》說是“外交益亟,宜治竟以憂憤國事不起”(轉(zhuǎn)引自李文杰《總理衙門章京的日常生活與仕宦生涯》)。家鄉(xiāng)人為這位在外做了大官的“鄉(xiāng)賢”作了很正面的解說:宜治憂國憂民而至病故。
這個鄉(xiāng)親們給的解說一般看看也可以場面說得過去。但楊宜治總署里的上司不這么看。張蔭桓,當時就是楊宜治的上級領(lǐng)導(dǎo),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總署大臣。中華書局2015年1月出版任青等整理的《張蔭桓日記》,張蔭桓日記里有另外的解說。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8月9日)的日記里張蔭桓寫道:“叔平曾言虞裳要上堂辦事,又屢漂通副、常正、宗丞(四)【三?】缺,其病愈不能解?!笔迤剑偫硌瞄T大臣翁同龢的字,翁同龢這一年的四月免總理衙門大臣職。虞裳,楊宜治的字。“上堂辦事”,即由章京升任大臣,由司局級干部升任省部級領(lǐng)導(dǎo)?!巴ǜ?、常正、宗丞”即通政使司副使、太常寺卿、宗人府丞,都是省部級領(lǐng)導(dǎo)?!捌保绰淇?。張蔭桓這段話舉了通副等3個職位,不知道為何寫了“四缺”而不是“三缺”。張蔭桓這段話意思是楊宜治想從司局級干部升任省部級領(lǐng)導(dǎo),屢屢落空。因為這樣,所以楊宜治的病就愈發(fā)不能好轉(zhuǎn)了。這哪里是憂憤國事,簡直就是因為個人不能從司局級干部升到省部級領(lǐng)導(dǎo)而心中郁結(jié)以致病情加重了。
整理了《楊宜治日記》的李文杰,以為楊宜治的一些外交見解,“昧于形勢”。這也許也可以表示總理衙門英國股章京以及升遷了總辦章京的楊宜治,對外交涉事務(wù),沒有夠得上可給予表彰的知識學(xué)識、業(yè)務(wù)才能和業(yè)績?!肚h志》解說楊宜治病故的原因有沒有直接的史實來源,無據(jù)可查。張蔭桓是楊宜治的領(lǐng)導(dǎo),李文杰文章里還征引了與楊宜治同為總理衙門章京的張元濟,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1898年8月5日)寫給總署另一位章京沈曾植的信,信里也有這樣的句子:“虞裳恐難如愿,現(xiàn)病甚劇。”這個旁證未始不可以加重張蔭桓日記所寫的原因的分量。前舉李文杰的論文傾向于張蔭桓日記所寫的楊宜治病故的原因。舉人、京官楊宜治在光緒二十四年因升職屢屢落空而郁郁而亡,舉人、鄉(xiāng)村紳士劉大鵬這一年的日記,雖然也記錄了自己會試不第,但沒有因此郁郁在心反倒是仍然關(guān)注鄉(xiāng)里民生經(jīng)濟、世道人心。
楊宜治《懲齋日記》是不是可以表示中級京官及其生活和工作的一個“晏如也”的縮影呢?劉大鵬《退想齋日記》至少也說明在廣大的鄉(xiāng)村里,鄉(xiāng)紳階層中也還是有關(guān)心國是民瘼的,雖然有時頭腦清楚,有時受認識的局限。鄉(xiāng)紳劉大鵬的日記里,我們看到了鄉(xiāng)村社會的凋敝,世風的潰敗。京官楊宜治的日記里,我們則看到的是“晏如也”的官場社交。這或許也可以部分地解釋為什么清末“公車上書”的反倒是地方士子,或許也可以部分地解釋為什么光緒皇帝領(lǐng)導(dǎo)的戊戌變法不能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