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慧
《說文解字》疊文“卉”“森”的歸部理據(jù)探索
張明慧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1)
《說文解字》對于疊文的歸部處理通常是將其歸入單體做部首的那一部,而疊文“卉”“森”的歸部卻并沒有依單體歸部,而是分別歸入了《艸部》《林部》。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許慎對“卉”“森”二字的字形說解與歸部有誤,但在比較分析了與“卉”“森”二字一同歸部的一組字的意義特點后,發(fā)現(xiàn)此二字的歸部實際上遵循著“以類相從”的原則,而非許慎的歸部有誤。
《說文解字》;疊文;歸部;以類相從
《說文解字》(下簡稱說文)中所收錄9 353個字中,有一類形體較為獨特的字,它們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相同或相反構(gòu)造的形體累加組合而成,如《白部》:“皛”(顯也。從三白),王筠將這類字稱為疊文。通常情況下,《說文》是將疊文隨單體歸部的,如“皛”歸《白部》、“聶”歸《耳部》等,另外一部分疊文由于要統(tǒng)轄它字而被立為部首。
據(jù)統(tǒng)計,《說文》中共有疊文106個,其中62個字由于要統(tǒng)轄它字而被立為部首,剩下的44個均為部內(nèi)所轄字。在這些所轄字中,42個都遵循著“疊文隨單體歸部”的原則,只有“卉”(從艸、屮)、“森”(從林從木)二字并沒有按照常理分別歸入《屮部》、《木部》,而是分別歸入了《艸部》、《林部》。從小篆形體來看,“卉”“森”二字的形體構(gòu)造與“皛”字無別,都是由三個相同構(gòu)件的形體疊加而成,但從歸部實際來看,它們的歸部原則卻并不統(tǒng)一。薛克謬針對這個問題指出:“品從口而不從吅,雥從隹而不從雔,蟲從蟲而不從?……只有卉、森二字歸部與之矛盾。所以拙文認(rèn)為《說文》卉、森的歸部顯然有誤。”[1]20楊樹達(dá)在“卉”下注:“從草屮無義,此從三屮耳。”同時在“森”下注:“從三木?!盵2]與楊樹達(dá)持相同看法的還有裘錫圭,他同樣在“卉”“森”二字后注“從三‘屮’”“從三‘木’”[3]??梢妰晌幌壬⒉煌庠S慎對“卉”“森”二字的形體說解,如果將2字析為“從三屮”、“從三木”,那么“卉森”2字就只能分別歸入《屮部》、《木部》,但許慎卻并沒有這樣做。難道這確實是許慎疏忽而導(dǎo)致的歸部錯誤嗎?
關(guān)于這個問題,王望媛在《同形復(fù)體字“卉”和“森”的歸部問題探析》[4]一文中,細(xì)致分析了“卉”“森”二字的字義,同時分析了二字與二合體字“艸、林”、單體字“屮、木”的意義關(guān)系,指出“卉”字義更偏向于“艸”而非“屮”,“森”字義更偏向于“林”而非“木”,這是許慎依據(jù)“義有所重”原則進(jìn)行歸部的結(jié)果。然而從當(dāng)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義有所重”說存在著一定的問題,用該說去衡量“卉森”二字這種特殊的歸部現(xiàn)象并不合適。我們認(rèn)為應(yīng)從字與字之間的關(guān)系入手,考察與“卉”“森”一同歸部的一組字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而非僅限于2字本身的意義特點??疾斓慕Y(jié)果是,疊文“卉”“森”的歸部遵循著“以類相從”的原則,2字的歸部非許慎失誤所致。
“義有所重”說是段玉裁針對《說文》會意字的歸部問題所提出的歸部條例,他在《說文解字注》“鉅”下注:“會意字合二字為一字,必以所重為主?!盵5]王筠將此條例視為會意字歸部通例:“會意字雖兩從,而意必有主從,則必入主意一部,此通例也?!盵6]然而,如果將該說看作會意字歸部通例,在運用該條例分析具體字例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薛克謬指出,一些會意字的“兩個義符在表義中無重?zé)o輕、無主無從,而是各占一半,平分秋色”[1]21。王智群認(rèn)為將“義有所重”說看作是會意字的歸部標(biāo)準(zhǔn)來說不可行[7]。劉忠華先生同樣指出:“‘義有所重’說限于從偏旁與字義的關(guān)系角度說明歸部的理據(jù),沒有考慮《說文》部內(nèi)字的編排原則對歸部行為和過程的制約,忽視了一起歸部的一組字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和特點,自然會遇到‘通例’不通的問題?!盵8]同時劉先生通過研究《說文解字注》按“所重”分析的45個字,發(fā)現(xiàn)盡管一部分字確實是按照“所重”歸部的,但是按照“以類相從”的角度去分析字與字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同樣可以解釋這些字的歸部[9]。由此可見,想要弄清“卉”“森”二字的歸部原則,必須跳出“義有所重”說的思路。
《說文·艸部》:“卉,艸之總名也。從艸、屮”?!墩f文》設(shè)立540個部首,每個部首代表了本部字共同的構(gòu)字部件和表意偏旁,同時,“以類相從”的原則要求字義關(guān)系密切,意義特點相同的一組字取共同的表意偏旁歸部,因此我們需要具體分析與“卉”一同歸入《艸部》的一組字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同時分析《屮部》字與“卉”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找到“卉”字不歸入《屮部》的理由。
通過對《艸部》所轄457個字進(jìn)行窮盡性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艸部》所轄字從字義上大致可分為五種類型:
1. 表示草或草的種類(316字),如:“茞”(艸也)、“薰”(香艸也)、“薻”(水艸也)。
2. 表示草木的各個部位,枝葉果實等(27字),如:“荄”(艸根也)、“莢”(艸實)、“萁”(豆莖也)。
3. 表示草木的狀貌(69字),如“萑”(艸多貌)、“萋”(艸盛)、“?”(艸萎?)。
4. 表示草做的器具或食物(40字),如:“萆(雨衣)、“蕢”(艸器也)、“菹”(酢菜也)。
5. 地名及其他(5字)【此5字分別為:莋(越嶲縣名)、苑(所以養(yǎng)禽獸也)、藪(大澤也)、蕆(《左氏傳》:“以蕆陳事?!倍蓬A(yù)注云:蕆,敕也)、蘸(以物沒水也。此蓋俗語)】。
《說文》對“卉”字的說解為“艸之總名也”,即為百草的總稱。仔細(xì)分析“卉”字字義與部內(nèi)字的五種類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卉”字與第一類表示草或草種類的部內(nèi)字字義關(guān)系十分密切,它們類聚在一起,“卉”是這316個字的總稱。
對這類字進(jìn)行更加細(xì)致的分析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表示草種類的字共316個,其中72個直接以“某,艸也”的方式進(jìn)行訓(xùn)釋,剩下244個字的訓(xùn)釋方式是說解草的具體種類。這316個字中,308字都為形聲字,按照《說文》體例,形聲字一律按義符歸部,因此這308字都只能歸入《艸部》。而“卉”與《艸部》字類聚,字義關(guān)系十分密切,“卉”是這些字字義的總稱,它與308個形聲字排列在一起,取共同的義符“艸”一同歸入《艸部》,體現(xiàn)了“以類相從”的歸部原則。
分析可見,歸入《屮部》的幾字字義關(guān)系密切,其共同的意義特征是“向上生長”,而“卉”字義為“艸之總名”,并無“向上生長”之義,與《屮部》字字義關(guān)系不屬于同一義類,而與《艸部》字字義特點相同,因此許慎將“卉”字形體說解為“從艸從屮”,歸入《艸部》。如果將“卉”字按楊樹達(dá)等學(xué)者的觀點析為“從三屮”,那么“卉”字則只能歸入《屮部》,這不符合“以類相從”的歸部原則。
《說文·林部》:“森,木多貌。從林從木”。“森”與《林部》、《木部》字字義關(guān)系分析如下。
3. 楚,叢木。一名荊也。從林疋聲[10]122。
4. 棽,枝條棽麗貌。從林今聲[10]122。
5. 楙,木盛也。從林矛聲[10]122。
6. 麓,守山林吏也。從林鹿聲[10]122。
7. 棼,復(fù)屋棟也。從林分聲[10]122。
8. 森,木多貌。從林從木[10]122。
9. 梵,出自西域釋書,未詳意義[10]122。
分析可見,歸入《林部》的幾字字義關(guān)系密切,共同的意義特征是“林木豐茂”,而“森”字義為“木多貌”,與《林部》字字義特點相同,因此許慎將“森”字形體說解為“從林從木”,歸入《林部》。如果將“森”字按楊樹達(dá)等學(xué)者的觀點析為“從三木”,那么“森”字則只能歸入《木部》,這不符合“以類相從”的歸部原則,詳后文分析。
通過對《木部》所轄431個字進(jìn)行窮盡性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木部》所轄字從字義上大致可分為四種類型:
1. 表示樹木的種類(173字),如:“梫”(桂也)、“杏”(果也)、“槢”(木也)。
2. 表示樹木的狀貌(38字),如:“朶”(樹木垂朵朵也)、“材”(木梃也)、“栠”(弱貌)。
3. 表示木做的器具(214字),如:“?”(角械也)、“栽”(筑墻長版也)、“枓”(勺也)。
4. 其他(6字)【此6字分別為:杲(明也)、杳(冥也)、桄(充也)、休(息止也)、?(竟也)、梟(不孝鳥也)】。
分析可見,《木部》所轄431個字與“森”字沒有共同的意義特點,字義關(guān)系并不密切,因此“森”無法歸入《木部》,入《林部》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木部》:“樹,生植之總名”(按,木本植物的總稱),與《艸部》:“卉,艸之總名”的訓(xùn)釋義相似,皆為“某之總名”?!皹洹睔w入了轄大量表樹木種類字的《木部》,“卉”歸入了轄大量表艸木種類字的《艸部》,可見許慎在歸部時所考慮的是按照一組字之間的共同意義特征進(jìn)行歸類。
總的來看,《說文》是按照字義的類別,將字義特點相同的一組字取共同的義符歸部,這就是“以類相從”的歸部原則。如果對“卉”“森”2字的分析僅僅局限于在一個字的內(nèi)部,糾結(jié)于該字偏旁與字義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陷入“義有所重”說的泥淖。疊文“卉”“森”2字分別歸入《艸部》、《林部》是許慎根據(jù)“以類相從”原則進(jìn)行歸部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對于2字字形的說解也是根據(jù)它們與一組字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而決定的,并非許慎說解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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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5916/j.issn1674-327x.2021.03.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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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327X (2021)03-0076-03
2020-11-15
張明慧(1997-),女,山東臨沂人,碩士生。
(責(zé)任編校:葉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