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丹
我信任詩歌是詩人的另一種傳記以及童年對詩人風格的塑造作用這兩種說法,所以我認為從頭說起,對看待我的詩有一定幫助。1985年11月,我出生于安徽省歙縣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親是個裁縫,母親有農(nóng)民的身份以外還是個業(yè)余的黃梅戲演員,她是兄弟姐妹七人中學歷最高的(初中畢業(yè)),據(jù)說她有很高的文采,在婚后仍然珍藏著她少女時期的作文習作。我的母親性格堅忍,吃得了苦,做事周到、漂亮,算得上農(nóng)村婦女中的人物。假如我有類似品格的話,無疑是從她那里繼承而來的。我的童年也許和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據(jù)說我小時候衣服較別的小朋友顯得干凈。
2001年,我上高中,家庭經(jīng)濟所依賴的谷物加工廠已經(jīng)無法負擔我的學費(那之前還有一家茶廠因為回款困難而關閉),父母決定外出打工應付我上學的花銷。我的高中時期獨自一個人住在我姨夫的單位宿舍里,讀書考試,唯一的消遣就是聽流行音樂,那是盜版卡帶肆虐的年代,我以低廉的代價接觸到流行音樂,喜歡上了許巍和樸樹,至今,我仍難以確認是不是土味搖滾完成了我的詩歌啟蒙。
開始讀文學類的書籍源于高中上學的路上有一家文史打折書店,在那里我接觸到了顧城和海明威,尤其是顧城,一些簡單的詞語搭配之中能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力量,雖然這種力量仍然難以名狀。我想詩歌的種子已經(jīng)埋下,但詩人身份的自我確認被擱置到了在上海讀大學早期。那時候?qū)W校有免費的微機教室,我從不像同學那樣玩游戲,上網(wǎng)主要是逛文學論壇,接觸了很多新的作家和作品。機緣巧合,大一的寒假之前,我在一個論壇讀到一首反諷意味十足的現(xiàn)代詩,那首詩是首口語詩,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模糊,我當時震驚于它這么短小的體量居然可以具備如此的力量,就走上了模仿之路,在大一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寫出了第一首自我滿意的詩(后來也扔掉了)。
我開始尋找同好,2005年下半年,混跡文學論壇的我已經(jīng)接觸了不少“活著的詩人”,上海的一個叫新城市詩社的民間團體,因英語掛科而未能如期畢業(yè)的華東政法大學詩人蔣鼎元,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會喘氣的詩人,那個圈里的核心人物是玄魚、陸華軍和林溪,他們給了我很多鼓勵,見到了更多的詩人,我獲贈了許多風格各異的詩歌民刊,開始學習寫詩。
彼時,寫作還未入門。開闊眼界的一次線下交流是在復旦大學舉行的首屆“長三角80后詩歌朗誦會”上,我認識了比我還小兩歲的茱萸,時任復旦詩社社長吳勉之,復旦詩社核心人物肖水和洛盞,這個年齡相仿的群體(只有肖水比我們大一截)不斷擴軍,上海電力的余味和陳燁、復旦的徐蕭和顧不白、同濟大學的蒲俊杰和安德陸續(xù)加入,這個團體就是后來的“在南方”詩歌傳播機構(gòu)。當時大家都比較興奮,非常密集地討論交流詩歌,互相批評,經(jīng)過一年多的互相批評,大家的寫作都慢慢成型和變化。后來做了“在南方”沙龍,大家定期匿名評論各自近作,那時期無論是眼界還是寫作的操作層面都有了不少的進步。那一時期我留下幾首稍微滿意的詩,包括《畫素描的姑娘》等有限的幾首。這個時期,大家比較饑餓,廣泛地閱讀,每次見面我們帶著新的詩集和判斷,新發(fā)現(xiàn)的好詩人,比如歐陽江河、陳先發(fā)、張棗、余怒、陳東東,還有當時很活躍的網(wǎng)絡詩人?,F(xiàn)在回頭看,發(fā)現(xiàn)而不是被灌輸誰是好詩人,是確定自我寫作風格的重要途徑,在眾多的可能有問題的判斷之上,一種寫作認知逐漸確立。
我在本科結(jié)束的時候,就決定以詩為我的志業(yè),我的語言偏好,寫作風格可以說已經(jīng)有點模樣,后面的只是不停地調(diào)整和改進。我是個悲觀主義者,這也導致我七年之后離開那么多朋友居住的城市回到安徽合肥這個離我家鄉(xiāng)也不近的城市生活。我回到安徽讓我有機會接觸到這個我出生的省份,比起上海,它更加豐富和現(xiàn)實。
也就是在我單位附近租住的幾年之中,我完成了長詩《花園長談》的創(chuàng)作,這本詩集是對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仲夏》的致敬作品,現(xiàn)在看來是完全不能匹配的,我喜歡這位當時還健在的詩人,最開始是修辭層面的,他是修辭大師,他開闊的同時兼?zhèn)浼毮?,從細?jié)建立的宏大,生動而牢固的畫面感,后來是從文明貢獻角度考慮,他的作品完成了和他所處的加勒比海文明對話并成為該文明的一部分,這份成就不得不讓人敬佩。他的詩駁雜,尤其是他那大架構(gòu)、大體量的《奧米羅斯》更是讓后來者咋舌,那種將碎片揉捏成一塊豐碑的天才和努力,野心與實踐,那種對復雜性的堅持,那種對創(chuàng)作難度的堅持至今影響著我。無疑,他也是幸運的詩人,有加勒比海的同時“他把北半球能提供的所有文體用語都吸納盡了”(布羅茨基語),我開始搜尋屬于我的遺產(chǎn),《花園長談》就是我那一階段去搜尋遺產(chǎn)的變形,我開始關注一種自然的,在我的認知里面不應該失落的事物,多少帶點遺憾的事物,我不喜歡那些過于顯眼的東西,它們常常接受了過多的贊美。我的另一首長詩《風物拼圖》可以算是《花園長談》的延續(xù),主題集中度不高的缺陷得到一定的彌補,語言上也相對簡潔。這兩首長詩中的風景有即刻的,也有過往的,都天然地屬于我個人的記憶,有溫暖的,有失落的,值得被記錄的有很多,被記錄下來的都有另一個因素,那就是機緣。無論是《花園長談》還是《風物拼圖》,它們都是未完成的,可繼續(xù)的寫作,只不過換了一件外套。它們是我個人的“歙縣史”“安徽史”甚至是“中國史”。
現(xiàn)在看來,仍能從這兩首長詩的練習中提取的寫作經(jīng)驗首先是寫作的計劃性,這和普通讀者眼中感時傷懷的詩人急就成章的印象極為不同,它強調(diào)寫作的整體性和結(jié)構(gòu)性,強調(diào)每一部分對整體的“成分”作用,每首是它自己的同時更是整體的一個功能部分。這種寫法和“靈感式”的寫法相比,會增加詩歌的復雜性和可讀性(我覺得這兩點毫不沖突,甚至我認為好的詩歌恰恰需要這兩個特性),這樣的詩歌提升了文本和現(xiàn)實的對話能力,畢竟我們所處的時代的復雜性是前所未有的。
另一個體驗是詩歌的聲音,尤其是在長句中,那種延綿的節(jié)奏,不管寫的內(nèi)容是什么,那種迷人的聲音對我很有誘惑,那種力量并不明顯,需要去發(fā)現(xiàn)(相對于修辭的外露),卻美妙無比,對這種聲音的執(zhí)迷也改變了我閱讀的結(jié)構(gòu),這些年我重新認識了里爾克和米沃什,發(fā)現(xiàn)了屬于自己的但丁和彌爾頓,這顛覆了我之前比較固執(zhí)的偏見,我按圖索驥式地感受了荷馬,華茲華斯、濟慈、拜倫甚至是我之前不曾讀過的雪萊(請允許我猜測在我的部分同行存在這樣一個不健康的斷裂認知,好像在波德萊爾面前有一道明顯的深壑,把現(xiàn)代派和浪漫主義割裂開,他們對現(xiàn)代派以前的詩人嗤之以鼻,一種或深或淺的進步論控制著很多詩人和讀者),幸好我完成了自我糾正。還有一個心得是:我習得了一個雙引號的使用方法,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作品中不能缺少的元素,我的理解是雙引號之內(nèi)的詩句相當于戲劇中的畫外音,一個第三人在說話,像是神的聲音。具體在寫作的時候,我覺得某處自然需要這樣一個帶雙引號的句子來間隔,后來我總結(jié)這個方法可以有效地控制敘事速度,避免敘事詩剎不住車的情況發(fā)生。
很多詩人朋友都友善地提醒我寫作之中的變化問題。確實,從2008年至今,我保持著基本一致的文風,可能在細節(jié)處理上有所進步。很多當代詩人在個人文風上的階段性也比較明顯,比如陳先發(fā)、朱朱、森子等詩人,在各個寫作時期都有不一樣的面貌。很多朋友期待我化繁為簡,可能是基于我對自己詩作表達能力貧乏的不滿,表達空間還很狹窄,在復雜度上還不夠,這也是我不愿意改變的原因。我最近幾年完成了《屏風》《曳航》和《考古雜志》系列等八首兩百行左右的小長詩,并開始謀劃另一首長詩,我想讓長詩不斷地檢驗我的能力,去開掘陌生的自己。我想詩人應該考慮他的文本為詩歌帶來什么?你的文本(一種主題、結(jié)構(gòu)、形式、修辭的綜合體)是否具備與復雜現(xiàn)實的對話的權(quán)力和能力,畢竟有些詩人不甘心只取悅一個影子,或多或少仍對詩歌的意義抱有幻想。我喜歡沃爾科特、史蒂文斯的同時也鐘愛杰克·吉爾伯特和喬治·赫伯特,關于寫作缺乏變化的困境,我也時常這樣安慰自己:一個人像一顆骰子,被拋出然后落地,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只能是一個點數(shù),它可以是“六”或者“一”,但不可能是“六”的同時又是“一”。除非再拋一次,也就是拋棄自己,這何等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