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壽、博物與祥瑞* 吉林省博物館藏《百花圖卷》新探

舊傳楊婕妤所作，現(xiàn)藏于吉林省博物館的《百花圖卷》（圖1）是一件別具一格而又充滿謎團(tuán)的作品。與其它存世南宋院體花鳥畫相比，其三百二十八厘米的長度1《百花圖卷》確切長度為328.2厘米，此數(shù)據(jù)來自《宋畫全集》第五卷第一冊圖錄26。堪稱巨制，而分為十余段的畫面形制在傳世宋代花鳥中更是罕見。是卷經(jīng)吳其貞《書畫記》2“氣色佳。畫天日云三則，余皆花卉。法簡而文絕，無畫家氣。每則有一題詠。前識云：‘御制中殿生辰詩，四月八日?！杂蓄}識，失記其名，上有‘三城王’圖章?！币奫清]吳其貞，《書畫記》，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第200頁?！妒汅拧こ蹙帯芳皬埐x《叢碧書畫錄》著錄，徐邦達(dá)與楊仁愷曾從作者歸屬、風(fēng)格技法等角度對此卷有過較為詳細(xì)的討論，3參見徐邦達(dá)，《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楊仁愷，《國寶沉浮錄——故宮散佚書畫見聞考略》，遼海出版社，1999年。然而仍留下諸多問題有待研究。本文以對此卷中所紀(jì)之干支、畫題等問題的探討考證入手，試圖從更多元的視角來解讀其內(nèi)涵。

圖1 舊題[南宋]楊婕妤，《百花圖卷》絹本工筆設(shè)色,縱24厘米,橫324厘米吉林省博物館

一 干支與排序

《百花圖卷》共分十七段，每段中以楷書記干支，多者三個，少則一個。分別為：一、“己亥、庚戌”；二、“庚子、甲辰、己未”；三、“辛丑、癸卯、丁未”；四、“丁未”；五、“壬寅”；六、“己巳”；七、“丙午”；八、“己酉”；九、“辛亥”；十、“戊申”；十一、“乙卯”；十二、“壬子”；十三、“癸丑”；十四、“丙辰”；十五、“丁巳”；十六、“戊午”；十七、“庚申”。

此卷中所書干支是學(xué)術(shù)界對此畫討論的重點問題之一，其原因有二：其一，在于其形式本身。在每段畫面的圖名之下記有干支，這一形制在存世宋代長卷中極其罕見，或為孤例，故而引人關(guān)注；其二，對干支的解析關(guān)系到對此卷成畫年代的判斷，故十分關(guān)鍵。關(guān)于這些干支的意義，《石渠寶笈》中認(rèn)為乃紀(jì)年之用。其后，徐邦達(dá)認(rèn)為其中記有三位干支的分別是年、月、日，記有兩位干支的或無日，而只記一位的則無月。他據(jù)此推斷，干支中第一位應(yīng)是作詩時的年歲，而第二位和第三位或為作詩時之月、日。4《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第22頁。而楊仁愷反駁了《石渠寶笈》所提出的紀(jì)年說，理由有二：其一，“旭日”“靈芝”兩端有干支而無詩篇，5“旭日”“靈芝”二圖實配有詩句，楊仁愷指出此二圖未附詩，不知所據(jù)為何。另一段有詩二首而記有三個干支，詩篇數(shù)與干支數(shù)不等；其二，每段所配干支前后次序錯亂，似無規(guī)律，其中有相隔十年以上者，不可能一年撰詩一首，或隔數(shù)年才撰出一首。而對于徐邦達(dá)提出的作詩之“年月日”之說，楊仁愷也提出不同意見。如在第二段“長春花”中，三位干支分別為“庚子、甲辰、己未”，若分別為年月日，則應(yīng)為庚子年、甲辰月、己未日。而實際上在干支紀(jì)法中，庚子年中并無甲辰月，因而“年月日”之說難以成立。6《國寶沉浮錄——故宮散佚書畫見聞考略》，第114頁。

三家之說，孰是孰非？在經(jīng)比較分析后，筆者主張《石渠寶笈》提出的紀(jì)年之說，而其中出現(xiàn)兩位或三位干支的情況，實際上均為年歲，而非月、日。正如楊仁愷所言，如第一段干支為“己亥、庚戌”，若為己亥年，則在干支紀(jì)月法中，己亥年里無庚戌月；第二段干支為“庚子、甲辰、己未”，而庚子年里無甲辰月；第三段干支為“辛丑、癸卯、丁未”，而辛丑年里無癸卯月。三段中干支皆不符合年、月之搭配關(guān)系，因此徐邦達(dá)所提“年月日”之說斷無可能。

若將干支都視為年歲，則可推算出此卷的成畫時間。據(jù)卷首題字“今上御制，中殿生辰詩，四月八日”，及卷中“自是生從無量佛”“隨佛下生來上苑”“坤儀隨佛下生來”之詩句，可考出此畫是為南宋理宗朝皇后謝道清祝壽而作，“中殿”即謝道清，其生日為四月八日，與世傳佛祖生日同天，“今上”自然是宋理宗趙昀。徐邦達(dá)已對此有詳細(xì)論證，此處不贅。7參見《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七·楊婕妤（即楊妹子）〉。謝道清生卒年為南宋嘉定三年（1210）至元朝至元二十年（1283），寶慶三年（1227）冊封為后。此畫既為謝皇后祝壽所作，則其年代應(yīng)在1227至1283年之間。將此卷中干支紀(jì)年全部換算為公元紀(jì)年，則可得下表：

第一段：己亥、庚戌——公元1239年、1250年

第二段：庚子、甲辰、己未——公元1240年、1244年、1259年

第三段：辛丑、癸卯、丁未——公元1241年、1243年、1247年

第四段：丁未——公元1247年

第五段：壬寅——公元1242年

第六段：己巳——公元1245年

第七段：丙午——公元1246年

第八段：己酉——公元1249年

第九段：辛亥——公元1251年

第十段：戊申——公元1248年

第十一段：乙卯——公元1255年

第十二段：壬子——公元1252年

第十三段：癸丑——公元1253年

第十四段：丙辰——公元1256年

第十五段：丁巳——公元1257年

第十六段：戊午——公元1258年

第十七段：庚申——公元1260年

由此表可得出以下幾點結(jié)論：

一、此卷中干支年份始于1239年，終于1260年，不僅恰好在謝皇后從被冊封為皇后到去世時間之跨度之內(nèi)，也與宋理宗趙昀在位時間（1224—1264）相吻合。由此可以基本斷定，此卷作于1260年四月八日謝道清五十歲壽辰前后，最晚不會遲于1261年四月八日。同時，這一時間的確定，也排除了卷后跋中所稱之“楊婕妤”（按：即楊皇后或楊妹子）為此畫作者的可能性。需要指出的是，此結(jié)論已有前人提出，8同注4，第23頁；及吳瑞俠，〈《百花圖卷》作者考論〉，《淮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1期，第8—11頁。本文為后文論述之便，故在此重申。

二、此圖中干支幾乎覆蓋了從1239到1260年，二十二年之內(nèi)的每一個年份，其中僅丁未年（1247）出現(xiàn)了兩次，而獨缺甲寅年（1254）。這難以用巧合來解釋，而再次印證了此卷中干支全為年份的推斷。

三、每段中所紀(jì)干支即為此段中生辰詩所作之年歲。這一推斷可得到另一件存世作品的有力支持。宋理宗有楷書聯(lián)句一件，為沙榮存先生及其后人舊藏，曾現(xiàn)身于2018年香港邦瀚斯秋拍中國書畫專場。此件作品上書“丹砂經(jīng)九轉(zhuǎn)，芳蕊占長春”十字，鈐有“己未”連珠印、“御制”葫蘆印及“項墨林鑒賞章”等九方鑒藏?。▓D2），另有孔廣陶題跋一通。根據(jù)其中的“己未”“御制”二印及書法本身的風(fēng)格、用筆，可知此為宋理宗趙昀于己未年（1259）所作并親筆所書。此件書法經(jīng)《岳雪樓書畫錄》著錄，徐邦達(dá)亦曾提及（按：徐邦達(dá)認(rèn)為己未年為這件書法作品書寫時的年份，而非作詩時的年份，此說不確）?！栋倩▓D卷》第二段“長春花”中正有“丹砂經(jīng)九轉(zhuǎn)，芳蕊占長春”之詩句，而與之相對應(yīng)的干支恰為“己未”。此句正是此卷書寫者抄錄自宋理宗己未年的那件書法。兩件作品互為印證，可知《百花圖卷》中干支均為對應(yīng)詩篇所作之年歲。同時也印證了此卷卷首所題“今上御制”之詞，可見此卷中詩篇的確大多為趙昀所作（第十五、十六段除外）。

圖2 宋理宗，“丹砂經(jīng)九轉(zhuǎn)，芳蕊占長春”楷書聯(lián)句，沙榮存舊藏

四、每一段中所紀(jì)干支數(shù)與題詩數(shù)吻合，如有多個干支和生辰詩者，乃是在不同年份以同一種花卉為題而作詩。正如徐邦達(dá)指出，其中僅第三段“荷花”例外，此段記有三位干支，而題詩僅為二首。而徐先生沒有注意到的是，此段中第三位干支為丁未（1247），而第四段“西施蓮”所紀(jì)干支正是丁未。“荷花”與“西施蓮”不僅主題接近，且兩圖在圖式上也幾乎完全一致，只是左右方向不同，幾為鏡像。不妨可理解為，為避免主題重復(fù)，因此第三段中略去丁未年詠荷之生辰詩，而只紀(jì)該年干支，而詩與圖由第四段“西施蓮”所替代。

五、經(jīng)過以上論證，可以總結(jié)出《百花圖卷》十七段的排列規(guī)則，筆者將其總結(jié)為“干支排序”與“相似主題合并”兩條規(guī)則的兼顧統(tǒng)一。前三段中，每一段的第一位干支的年歲分別為1239、1240、1241，故此三段完全按照年序排列，而同一段畫面之所以還配有第二位甚至第三位干支（1250、1244、1259、1243、1247），是因為當(dāng)年所作生辰詩以同一花卉為題，故合并為同一段。第四段“西施蓮”因與第三段“荷花”主題、圖像相近，且同為丁未年所作，故以此年接續(xù)第三段，三、四兩段并為一組。第五段安排前缺的壬寅（1242），以接續(xù)第三段的第一位干支辛丑（1241）。第六段為己巳年（1245），乃是因1243、1244年在二、三兩段中已出現(xiàn)過，故接續(xù)以1245年。第七段丙午（1246）接上段1245年。第八段和第九段為己酉（1249）和辛亥（1251），仍出于“相似主題合并”的考慮：七、八、九三段同為不同品種之“蜀葵”，故并為一組。第十段之干支上接第七段丙午（1246），因1247年在第三段已出現(xiàn)過，故此段為戊申（1248）。第十一段為乙卯（1255），是因此段主題仍為花卉，為與前十段保持整體主題的一致性，故作此安排。從第十二段開始，主題皆為祥瑞，除前段已出現(xiàn)的年份（1249、1250、1251）不再出現(xiàn)之外，則完全按照年序排列，直至庚申（1260）。由此可見，《百花圖卷》十七段的排序方式不僅并非如楊仁愷先生所說的前后次序錯亂沒有規(guī)律，反而是邏輯清晰，次序井然。

二 畫題

此卷十七段畫面中，前十一段主題為花卉，原畫中有題；后六段為祥瑞，原畫中無題。

第一段：壽春花

上苑風(fēng)和日暖時，奇葩色染碧玻瓈。

玉容不老春長在，歲歲月前醉壽巵。

一樣風(fēng)流三樣妝，偏于永日逞芬芳。

仙姿不與群花并，只向坤寧薦壽觴。

“壽春花”應(yīng)為某種花卉之別名，查歷代典籍詩文，僅見《全芳備祖》中錄有《壽春花》一首，作者為楊巽齋，現(xiàn)摘錄于下：

花開碧玉最敷腴，香挹南熏景又殊。

天賦芳姿長不老，命名為壽定非誣。9[宋]陳景沂編，《全芳備祖》卷二十，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2年，第629頁。

此段生辰詩中，“玉容不老春長在”一句似仿自楊巽齋所作“天賦芳姿長不老”。

從畫面判斷，此處“壽春花”之外形（圖3）近似于桔?；ǎ▓D4、圖5），然桔?；樗{(lán)紫色，與畫中之花色不符；且其花期為7—9月，與“玉容不老春長在”“天賦芳姿長不老”之意不合；畫中植物葉片邊緣光滑，而桔梗葉片邊緣呈細(xì)鋸齒狀。故此“壽春花”之確切品種尚存疑待考。

圖3 《百花圖卷》“壽春花”

圖4 桔梗（出自《中國高等植物》卷十“桔?？啤保?/p>

圖5 桔梗（出自《中國高等植物》卷十，彩圖162）

第二段：長春花

花神底事臉潮霞，曾服東皇九轉(zhuǎn)砂。

顏色四時長不老，蓬萊風(fēng)景屬仙家。

精神天賦逞嬌妍，染得輕紅近日邊。

羨此奇葩長艷麗，仙家風(fēng)景不論年。

丹砂經(jīng)九轉(zhuǎn)，芳蕊占長春。

“長春花”之名歷來非為某一花卉所獨有，亦為眾多詩家吟詠之對象?！度紓渥妗肪矶伴L春花”目下錄有詩六首。從圖中所繪花卉特征來看，此處所謂“長春花”應(yīng)為月季花，月季因其四季開花，故民間又有“月月紅”“長春花”之別號。南宋時，鄭剛中即指出“長春花，俗謂月月紅者是也”10[宋]鄭剛中，《北山集》卷十九，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年，第1138冊，第187頁。，并有“嫩紅日日醉朝霞”之詩句，與此段中“花神底事臉潮霞”相類?！稄V群芳譜》中更是明確指出“月季花，一名長春花，一名月月紅”。11[清]汪灝編，《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四十三，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46冊，第339頁。又此段以丹砂比花色，如“曾服東皇九轉(zhuǎn)砂”“丹砂經(jīng)九轉(zhuǎn)”，而白居易《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為三十韻以和之》中便有“丹砂印著行”之句，借丹砂以喻薔薇花色，其詩心意匠相類。

明清之后，“長春花”漸指金盞草，《本草綱目》《花鏡》《植物名實圖考》皆從此說，而與月季無關(guān)。

第三段：荷花

試問如何慶可延，請君來看錦池蓮。

呈祥只在花心見，玉葉金枝億萬年。

休論玉井藕如船，葉底巢龜和小年。

自是生從無量佛，言言萬歲祝堯天。

此段詩句“休論玉井藕如船，葉底巢龜和小年”中，“休論玉井藕如船”典出韓愈《古意》“太華峰頭玉井蓮，開花十丈藕如船”。“巢龜”為傳說之神物，常棲于蓮花旁，有吉祥長壽之寓意，典出《史記·龜策列傳》：“有神龜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獸無虎狼，鳥無鴟梟，草無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為嘉林。龜在其中，常巢于芳蓮之上?！?2[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227頁。曹植《七啟》曰：“寒芳苓之巢龜，膾西海之飛鱗?！彼螐堅伞端堃鳌ぶ芸傤I(lǐng)生朝》詞曰：“看巢龜戲葉，蟠桃著子，祝三千歲?！?3[宋]張元干，《蘆川歸來集》卷七，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6冊，第641頁。此段以荷花為題，故借巢龜之典，表賀壽之意。

第四段：西施蓮

昔年曾聽祖師禪，染得靈根灑灑然。

瑞相有時青碧色，信知移種自西天。

此處“西施蓮”當(dāng)為別名，并非某特定蓮花品種。此名出自“西施采蓮”之典故。李白《越女詞》：“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崩罴澑敲鞔_指出西施曾采蓮于此：“若耶溪，西施采蓮，歐冶鑄劍所。”14[唐]李紳，《追昔游集》卷中，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9冊，第96頁。

古人并未在荷花與蓮花之間作出明確的品種區(qū)分，名稱往往彼此通用，南宋時亦是如此。如《錦繡萬花谷》卷七“蓮花”目下收錄有關(guān)于荷花的詩文，如李璟“滿目荷花千萬頃,紅碧相雜敷清流”，并未單列“荷花”一目。而《全芳備祖》中則未單列“蓮花”目，卻將有關(guān)信息并入“荷花”目下（《全芳備祖》“前集卷十一·花部”），并統(tǒng)稱以“芙蓉”。如“事實祖·碎錄”中有“芙蓉，一名荷花（崔豹《古今注·下》）”之語；其后“雜著”中又稱“芙蓉園，魏文帝所開池，種蓮。其中芙蓉即蓮花也（《杜詩注》）”，可見當(dāng)時荷、蓮、芙蓉并稱之風(fēng)氣。荷、蓮不分的現(xiàn)象既見于類書，那么此卷中“西施蓮”與“荷花”兩段圖像如此之相似，以及丁未年下生辰詩省卻“荷花”，而只單錄“西施蓮”的問題，也就可以解釋了。

第五段：蘭

光風(fēng)繡閣夢初酣，天使攜來蕊半含。

自是國香堪服媚，便同瑞草應(yīng)宜男。

從植物學(xué)的特征來看，此段中所繪植物為“蕙”而非蘭，其區(qū)別在于一莖上花之?dāng)?shù)目。如宋時黃山谷《書幽芳亭》曰：“一干一華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羅愿《爾雅翼》曰：“蕙大抵似蘭花，……蘭一荑一花，蕙一荑五六花，香次于蘭?！?5[宋]羅愿，《爾雅翼》卷二，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第18頁。

有趣的是，在《百花圖卷》各生辰詩中，唯獨此段以宜男生子為題，其中典故及詩中所言“天使”“國香”“服媚”等詞，皆出自《左傳·宣公三年》：

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奔榷墓娭c之蘭而御之。辭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將不信，敢征蘭乎？”公曰：“諾?！鄙鹿?，名之曰蘭。16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2冊，第672―674頁。

《百花圖卷》為獻(xiàn)予皇后的壽禮，為何其中會出現(xiàn)這樣一首主題看似不符的生辰詩？謝道清與宜男生子之間又有怎樣的關(guān)系？查《宋史》，可知謝道清雖處后位達(dá)三十八年，卻未為趙昀誕下一兒半女。宋理宗趙昀一生無子，唯有一女，為賈貴妃所生，后封周、漢國公主。此女誕于淳佑元年（1241），薨于景定三年（1262），年二十二歲。17《宋史》卷二百四十八，〈列傳第七·公主〉，中華書局，1985年，第8789―8790頁。頗有意味的是，由此段所題干支可知，這首以宜男生子為主題的生辰詩作于壬寅年（1242），恰好是這位公主出生的下一年。由此可推想，趙昀初得愛女之后，更希望謝皇后能為己傳嗣，故在次年壬寅謝皇后生日時借鄭文公與燕姞之典，作此詩以表其殷切之意，當(dāng)在情理之中。

第六段：望仙花

珍叢移種自蓬萊，細(xì)瑣繁英滿意開。

注目霓旌翻晝永，尚疑星鶴領(lǐng)春來。

“望仙花”之名，僅見于《全芳備祖》，其中錄有以“望仙花”為題七言絕句一首，作者佚名，現(xiàn)摘錄于下：

風(fēng)卷朱簾掛玉鉤，彩云開處望仙儔。

妍姿不逐東君去，日照斜暉上小樓。18同注9，卷二十七，第739頁。

《廣群芳譜》“花譜”中亦有“望仙花”一目，除沿襲《全芳備祖》中所錄無名氏之詩外，又增錄“《洛陽花木記》：望仙，亦名箆春”之語。19同注11，卷五十三，第526頁。查現(xiàn)存版本周師厚《洛陽花木記》，“草花”中有“麗春，亦名望仙”之說。20[宋]周師厚撰，〈洛陽花木記〉，[明]陶宗儀纂，《說郛》卷二十六，中國書店，1986年，第18頁。麗春花，即虞美人，又有別名曰仙女蒿?！堵尻柣居洝贰八臅r變接法”中亦有“八月節(jié)……種麗春、望仙”的記載。21同注20，第25頁。麗春花春、秋兩季均可播種，秋播在9—11月，與此處記載吻合。從《百花圖卷》此段所繪花卉（圖6）的花、葉特征來看，確與虞美人極為相似（圖7）。又虞美人原產(chǎn)于歐洲，約六朝時傳入我國，故生辰詩中有“珍叢移種自蓬萊”之說。虞美人花色鮮艷豐富，花瓣質(zhì)薄如綾，光潔似綢，輕盈如云，無風(fēng)自搖，觀之令人流連忘返，故生辰詩中有“注目霓旌翻晝永”之語，甚為恰切。故筆者認(rèn)為，此段中花卉實為麗春花，即虞美人。

圖6 《百花圖卷》“望仙花”

圖7 虞美人（出自《中國高等植物》卷三，罌粟科）

第七段：蜀葵

花神呈秀群芳右，朱煒儲祥變?nèi)~新。

隨佛下生來上苑，如丹九轉(zhuǎn)鎮(zhèn)千春。

蜀葵為常見觀賞花卉，并有藥用價值，在我國有悠久的種植歷史，《爾雅》中已有記載，后有郭璞、郝懿行之注、疏：

菺，戎葵。郭璞注：“今蜀葵也。”郝懿行義疏：“戎、蜀皆大之名，非自戎、蜀來也。”22管錫華譯注，《爾雅》，中華書局，2014年，第514、515頁。

在《全芳備祖》中，蜀葵被列于“葵花”目：

葵有二種：一取其花，名蜀葵；一取其葉，名蒲葵；一取其可食，名葵菜。（《南方草木記》）

蜀葵有檀心色，如牡丹。姚黃蕊則蜀葵也。（《本草》）23同注9，卷十四，第517頁。

此段中生辰詩多處詠贊蜀葵之艷麗繽紛。如“花神呈秀群芳右”，稱蜀葵為花神，并非虛言。顏延之《蜀葵贊》即有“渝艷眾葩，冠冕群英”之言。24同注11，卷四十六，第416頁。梁朝王筠《蜀葵花賦》中亦稱“邁眾芳而秀出，冠雜卉而當(dāng)闈”。25同注24。南宋謝翱在《種葵葡萄下》中同將蜀葵比作花神：“天人下飲葡萄露，花神夜泣向天訴。”26同注24，第417頁。此外，“朱煒儲祥變?nèi)~新”一句言及蜀葵花色異變的生物特性?！稄V群芳譜》中記載：“原肥地勤灌，可變至五六十種色。有深紅、淺紅、紫、白、墨紫、深淺桃紅、茄子藍(lán)數(shù)色。”27同注24，第415頁。而“如丹九轉(zhuǎn)鎮(zhèn)千春”則一語雙關(guān)，既指蜀葵艷紅之色，又暗喻謝皇后位居中宮，后妃之首的獨尊地位。

蜀葵既如此多嬌，自然是入畫的絕佳題材。蔡絳《鐵圍山叢談》中載有徐熙曾作《碧檻蜀葵圖》，為王詵家藏，但闕其半，后為徽宗補(bǔ)全相贈的佳話。28“王晉卿家舊寶徐處士《碧檻蜀葵圖》但二幅。晉卿每嘆闕其半，惜不滿也。徽廟默然，一旦訪得之，乃從晉卿借半圖。晉卿惟命，但謂端邸愛而欲得其秘爾?；諒R始命匠者標(biāo)軸成全圖，乃招晉卿示之，因卷以贈晉卿，一時盛傳，人已懼異。厥后禁中謂之《就日圖》者?！币奫宋]蔡絳，《鐵圍山叢談》卷五，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7冊，第603頁。存世以蜀葵為題或繪有蜀葵的宋代院體花鳥有《蜀葵圖》（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蜀葵飛蝶圖》（現(xiàn)藏于重慶市博物館）、毛益（傳）《蜀葵戲貓圖》（現(xiàn)藏于日本奈良大和文化館）、魯宗貴（傳）《蜀葵引蝶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李嵩《夏花籃圖》（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佚名《夏卉駢芳圖》（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等。

除此之外，刊刻于1249年的《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中也有蜀葵圖像。卷二十七“菜部上品”中收錄有“蜀葵”，并配有插圖，為典型的折枝圖式（圖8）。有趣的是，《百花圖卷》中的蜀葵圖（圖9）與《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中的蜀葵圖（按：《本草》中題為紅蜀葵，即蜀葵）相比，一倚一正，然而在圖式和形態(tài)上均十分接近?！吨匦拚徒?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刊行于1249年，《百花圖卷》作于1260年至1261年間，晚于前者十一年?！栋倩▓D卷》的畫家在繪制蜀葵圖時，是否有可能借鑒了《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中的插圖？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但難以確證。但至少，生辰詩的作者宋理宗在醫(yī)藥方面是略通一二的。這一點在下一段“黃蜀葵”的題詩中即有所體現(xiàn)。

圖8 “紅蜀葵”（出自《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左）

圖9 《百花圖卷》“蜀葵”（右）

第八段：黃蜀葵

秀里黃中推正色，葉繁芘足藹清陰。

醫(yī)經(jīng)屢取為方妙，晝景惟傾向陽心。

在植物分類學(xué)中，黃蜀葵與蜀葵同目而不同族、屬，其花色、葉片形態(tài)等均不相同。陳景沂在《全芳備祖》將黃蜀葵與蜀葵同收于“葵花”目中，但言明黃蜀葵與蜀葵的不同之處：

黃葵常傾葉向日，不令照其根。《說文》

黃葵，治便淋及催生。處處有之。春生苗葉。與蜀葵頗相似，葉尖狹，多刻缺。夏末開花，淺黃色。與蜀葵別種?！侗静荨?9同注23。

其中，黃蜀葵葉片“葉尖狹，多刻缺”的特征在畫面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現(xiàn)（圖10）。比較此卷中“蜀葵”與“黃蜀葵”兩圖，可見各自的葉片特征十分明顯。蜀葵葉片較圓，呈掌狀，裂片較少；而黃蜀葵葉片尖狹，成披針形，裂片深且多，有5—9裂。由此可見作畫者對植物外觀的深入觀察和了解。

圖10 《百花圖卷》“黃蜀葵”

在宋代小品院畫中，黃蜀葵亦不乏見。上海博物館藏有南宋《秋葵圖》冊頁一幅，從花葉特征來看，圖中花卉實為黃蜀葵。山東省博物館藏有佚名《葵花圖》扇面一幅，為1970年出土于鄒縣明魯王朱檀墓，其中所繪葵花即為黃蜀葵，且其花瓣以金粉繪制，在宋畫中極為罕見（圖11）。其對幅題有草書七絕一首，傳為宋高宗趙構(gòu)所書（圖12），詩曰：

圖11 [宋]佚名,《葵花蛺蝶圖》絹本設(shè)色，縱24.3 厘米，橫 25.5 厘米山東博物館

圖12 《葵花蛺蝶圖》，（傳）趙構(gòu)題詩

白露才過催八月，紫房紅葉共凄涼。

黃花冷淡無人看，獨自傾心向夕陽。

“獨自傾心向夕陽”與《百花圖卷》此段中“晝景惟傾向陽心”兩句，都言及黃蜀葵向陽喜光的特性，即《說文》中所說“黃葵常傾葉向日，不令照其根”。這種向陽的特性為歷代詩家所吟詠，如陸機(jī)《園葵》：“朝榮東北傾，夕穎西南晞?！辈⒅饾u引申出忠君之隱喻，如楊巽齋《蜀葵》：“但疑承露矜殊色，誰識傾陽無二心?！睏钊f里《寄題程元成紛事山居三詠·葵心堂》：“衛(wèi)足平生非我志，向陽一點只天知?！蓖蹰C《蜀葵》：“花根疑是忠臣骨，開出傾心向太陽。”此段中“晝景惟傾向陽心”一句亦含此意。

此外，正如上文所述，“醫(yī)經(jīng)屢取為妙方”一句還透露出詩作者知曉藥理。北宋大觀年間刊行的《大觀經(jīng)史證類備急本草》及其后于政和年間官方修訂的《政和新修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卷二十七“菜部上品”中均收錄“黃蜀葵花”，其描述文字與《全芳備祖》中所引《本草》之文字略有出入。30“黃蜀葵花治小便淋及催生，又主諸惡瘡膿水，久不差（瘥）者，作末傳（敷）之即愈。近道處處有之，春生苗葉，與蜀葵頗相似。葉尖狹，多刻缺。夏末開花，淺黃色。六七月采之，陰干用?！币奫宋]唐慎微，《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影印，1957年，第507頁。

同時，《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中亦配有“黃蜀葵”插圖（圖13），其圖式及形態(tài)與此段中“黃蜀葵”亦十分相似。對此現(xiàn)象的解釋有三種思路：一是假定其中一者借鑒模仿了另一者；二是設(shè)想兩者都源于同一個母本；三是承認(rèn)此種相似純屬巧合。在本文的語境中，《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雖刊行于山西，在當(dāng)時屬金元境內(nèi)，然而此書通過貿(mào)易及民間途徑流入南宋亦非不可能。第二種可能是，當(dāng)時南宋或存有某已佚版本之《證類本草》，《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與《百花圖卷》中的蜀葵與黃蜀葵圖均源于此版本。而就知識史的背景而言，有宋一代，帝王對醫(yī)學(xué)的重視在中國歷史上可謂空前絕后，“自古以來惟宋代最重醫(yī)學(xué)”。31[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醫(yī)家類二〉，中華書局，1999年，第878頁。宋理宗本人尊崇理學(xué)，同時又崇信道教，這些都與他對醫(yī)學(xué)的了解相輔相成。生辰詩中“醫(yī)經(jīng)屢取為妙方”已經(jīng)透露出他的醫(yī)藥學(xué)素養(yǎng)。這幾個條件的成立，為推測此卷中的兩幅蜀葵圖與《證類本草》插圖之間的聯(lián)系提供了想象的空間，然而在缺乏其它材料佐證的情況下，尚無法就兩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提出進(jìn)一步的假設(shè)。

圖13 “黃蜀葵”（出自《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

第九段：胡蜀葵

蜀江濯錦一庭深，誰植芳根傍綠陰。

有似在朝臣子志，精忠不改向陽心。

“胡蜀葵”之名并不常見。周師厚《洛陽花木記》“草花”中記有胡蜀葵。黃庭堅有《戲答公益春思二首》，其中有“公家胡蜀葵，雖晚尚隱約”之句。而潛說友的《咸淳臨安志》中則有“蜀葵有紫白黃紅數(shù)種，小者名胡蜀葵”的描述，32[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五十八，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7冊，第623頁。記述了胡蜀葵的物種與外形，但十分含糊。

從此段畫面中植物外觀判斷（圖14），所謂 “胡蜀葵”實乃今日之“錦葵”。錦葵與蜀葵同屬“錦葵目”“錦葵科”，但不同屬，錦葵為“錦葵屬”，蜀葵為“蜀葵屬”。與黃蜀葵相比，錦葵與蜀葵之間具有更近的物種親緣關(guān)系。無怪乎古人常把錦葵與蜀葵相提并論，如唐代陳藏器在《本草拾遺》中指出：“（蜀葵）小花者，名錦葵，一名戎葵，功用更強(qiáng)。”33[唐]陳藏器撰、尚志鈞輯釋，《本草拾遺》，〈輯釋〉，安徽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92―293頁。這與《咸淳臨安志》中的描述實際上是一致的，都認(rèn)為錦葵或胡蜀葵是蜀葵的小花品種。羅愿《爾雅翼》對錦葵外貌描述最為細(xì)致恰切：

圖14 《百花圖卷》“胡蜀葵”

荍，荊葵也。蓋戎葵之類。比戎葵葉俱小，故謝氏曰：“荍，小草。多華少葉，葉又翹起也。”花似五銖錢大，色粉紅，有紫文縷之，一名錦葵。34同注15，卷八，第91頁。

“色粉紅，有紫文縷之”是錦葵花區(qū)別于蜀葵花最明顯的特征（圖15）。此段畫面中，畫家充分表現(xiàn)出了錦葵小花、花瓣粉紅色與紫色紋縷的特點，而對葉片的描繪也符合“比戎葵（按：即蜀葵）葉俱小”的描述。由此觀之，“蜀葵”“黃蜀葵”“胡蜀葵”三段畫面細(xì)致而充分地表現(xiàn)出了這三個鄰近物種各自的外觀特征，以及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其精確程度不遜于現(xiàn)代的植物志圖譜。

圖15 錦葵（出自《中國高等植物》卷五，彩圖41）

此段生辰詩中，“蜀江濯錦一庭深”以“蜀江濯錦”之典故，借蜀錦以喻錦葵花色彩之艷麗。唐人張何著有《蜀江春日文君濯錦賦》，或為此典出處。而“有似在朝臣子志，精忠不改向陽心”仍是以錦葵科植物向陽的特性，來借喻臣子的忠君之心。

第十段：阇提花

阇提花號出金仙，似雪飄香遍釋天。

偏向月階呈瑞彩，的知來自玉皇前。

這又是一種今人十分陌生的花卉名稱，阇提為梵文之音譯，顯然此花名與佛教有關(guān)?！瓣^提花號出金仙”一句也指向佛教，不過其后“的知來自玉皇前”還是顯露出宋理宗崇道抑釋的傾向?！斗ㄈA經(jīng)》中將“阇提華香”列為諸香之一，但于其它信息只字未提。

宋人李綱有《渡海至瓊管天寧寺詠阇提花》絕句三首，并題曰：

所寓天寧方丈后有阇提花數(shù)株，連月盛開，玉雪可愛。35[宋]李綱，《梁谿集》卷二十四，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5冊，第727頁。

宋人陳善《捫虱新話》中有對阇提花特征的描述：

南中花木有北地所無者，茉莉花、含笑花、阇提花、鷹爪花之類?！^提花，微似梔子，香而色雪白。36[宋]陳善，《捫虱新話》卷十五，載《全宋筆記》，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五編第十冊，第118頁。

《全芳備祖》錄有宋人鄭松窗《阇提花》七言一首：

此花移種自招提，借佛為名識者希。

優(yōu)缽曼陀果何似，并參香色問因依。37同注9，卷二十七，第738頁。

明人陳道《弘治八閩通志》中提到阇提花的來源及特征：

阇提，南海種，商舶傳入閩中，花晳白，而香勝如素馨，蓋巖桂之流品也，《仙書》曰：“阇提花春”即此，亦名“蛇蹄”。38[明]陳道，《弘治八閩通志》卷二十五，〈食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1996年，史部第177冊，第686頁。

以上記載對阇提花的描述較為接近，39然而在南宋釋法云《翻譯名義集》卷三中，另有一種對阇提花的解釋：“阇提，此云金錢花?！苯疱X花古今一義，為常見菊科植物，其特征與上述其它文獻(xiàn)對阇提花的描述有明顯差異，與畫面中所繪花卉亦大相徑庭，故此說暫不予采納。所指應(yīng)為同一種花卉，從中可總結(jié)出阇提花的四個特征：其色雪白、其味芳香、形似梔子、產(chǎn)自南方。根據(jù)這些特點，并以畫面中所繪花卉之外觀特征為依據(jù)（圖16），筆者以為此花實為今日俗稱之“狗牙花”（圖17、圖18）。此花花朵晶瑩潔白，清香俊逸，栽培于中國南部沿海諸省，并分布于印度、尼泊爾等東南亞國家。40傅立國等編，《中國高等植物》，青島出版社，2012年，第9冊，第98頁。清人王鉞《星馀筆記》中有對狗牙花的一段描述，道出此花“惡名”之由來，并指出其形色似梔子花，與《捫虱新話》中的記載相吻合：

圖16 《百花圖卷》“贄提花”

圖17 狗牙花（出自《中國高等植物》卷九，夾竹桃科）

圖18 狗牙花（出自《中國高等植物》卷九，彩圖50）

別一種，枝干全類梔子，葉啻小，花作蕊時似狗牙，故俗名狗牙花。花開正白，雙瓣而小，香味愈于梔子。以名惡，故不入清賞。然則名亦何可少耶？41[清]王鉞，《星馀筆記》，清康熙五十三年刻世德堂遺書本，葉二十二。

清畫家錢維城亦有詩詠此花，曰：

白雪抽牙綠玉翎，只輸茉莉晚來馨。

名稱難入嵇含譜，合補(bǔ)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42[清]錢維城，《錢文敏公全集》，〈茶山詩鈔〉卷十一，清乾隆四十一年眉壽堂刻本，葉八背至葉九正。

或因此花原廣植于印度等東南亞佛教國家及中國南方，故宋明時人借“阇提”之梵稱命名之，而北方中原人士罕有識者，故有鄭松窗“借佛為名識者?！敝f？而時至清代，“阇提”之名漸不為人知，而代之以“狗牙”之俗名以喻其外形？是耶非耶，有待方家指正。

第十一段：玉李花

仙觀名花剪素瓊，仙娥曾御寶車輕。

朅來月苑陪青桂，共拆芳葩搗玉英。

“玉李花”之名或始于宋代，程頤《程氏經(jīng)說》卷四中有“常棣”目，曰：

常棣，今所謂玉李花。花萼相承甚力，故以興兄弟。43[宋]程頤，《程氏經(jīng)說》卷四，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3冊，第80頁。

《小雅·常棣》為詩經(jīng)中的名篇，首句為“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背填U之解詩即由此出?！俺ｉΑ庇肿鳌疤拈Α保度紓渥妗非凹砥摺盎ú俊庇小伴μ摹蹦?，其中有關(guān)于棠棣的記載：

棠棣，燕兄弟也。閔管蔡之失道，故作《棠棣》焉。（《毛詩序》）

今人稱常棣花為“郁李花”，此名亦始于宋代，真德秀《大學(xué)衍義》曰：“常棣，棣也。今郁李花?！?4[宋]真德秀，《大學(xué)衍義》卷八，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4冊，第187頁?！坝簟迸c“玉”同音，“郁李”即“玉李”。

然此段生辰詩以嫦娥月宮為題，與兄弟之誼全無關(guān)系，此處不再詳論。

第十二段：宮槐（按：從此段開始，畫面均無題目，現(xiàn)畫題均為《石渠寶笈》所擬）

虬龍展翠舞宮槐，青翼凌云羽扇開。

侍輦九嬪趨玉殿，坤儀隨佛下生來。

自古以來，槐樹在中國文化中被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體現(xiàn)為槐樹崇拜文化。45參見[日]岡本不二明、林怡、姜波，〈唐代傳奇和樹木崇拜——槐樹的文化史〉，《廈門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第1期；關(guān)傳友，〈論中國的槐樹崇拜文化〉，《農(nóng)業(yè)考古》2004年第1期。此段以槐樹為題，因槐亦含祥瑞之意，可預(yù)兆興衰?！逗鬂h書·五行志》記載，漢靈帝熹平“五年十月壬午，御所居殿后槐樹，皆六七圍，自拔，倒豎根在上”。范曄注曰：“槐是三公之象，貴之也。靈帝授位，不以德進(jìn)，貪愚是升，清賢斯黜?；敝怪?，豈以斯乎？”46[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一百零四〈志第十四五行二〉，中華書局，1965年，第3299頁。《世說新語》中，殷仲文感嘆“槐樹婆娑，無復(fù)生意”，亦從槐樹中看到了沒落衰敗，不久果因謀反之罪名而被處死?；睒湟酁樯癞愔畼?，《太公金匱》載：“武王問太公曰，‘天下神來甚眾，恐有試者，何以待之？’太公曰，‘請樹槐于王門內(nèi)，有益者入，無益者距之?！?7[唐]歐陽詢編，《藝文類聚》卷八十八，〈木部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8冊，第777頁。

除此祥瑞神異之語境外，前人亦有詩句以龍比槐，如東坡有詩曰：“風(fēng)動槐龍舞交翠?！泵穲虺加衅呗伞秾m槐》一首，其詩曰：

漢家宮殿蔭長槐，嫩色蔥蔥不染埃。

天仗龍旗穿影去，鉤陳豹尾拂枝來。

此段生辰詩中“虬龍展翠舞宮槐，青翼凌云羽扇開”二句即與此詩意趣相近。

第十三段：三星在天

祥開椒閫耀珠躔，初度南熏入舜弦。

環(huán)佩鏘鏘端內(nèi)則，與天齊壽萬斯年。

“三星在天”為古代觀星授時之術(shù)語，語出《詩經(jīng)·唐風(fēng)·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綢繆束芻，三星在隅”；“綢繆束楚，三星在戶”?！叭恰本烤篂楹稳?，歷來各家持說各異。48如《毛詩傳》主張為“參宿三星”，鄭玄、朱熹《詩集傳》、王質(zhì)《詩總聞》主張為“心宿三星”；近人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提出為“河鼓三星”，朱文鑫《天文考古錄》融合三家之說，認(rèn)為《綢繆》首章“綢繆束薪，三星在天”，指參宿三星；二章“綢繆束當(dāng)，三星在隅”，指心宿三星；末章“綢繆束楚，三星在戶”，指河鼓三星。近人王建堂〈《綢繆》星象實地觀測與多元辯證〉在比較各家之說后，經(jīng)過天文計算與實地觀測，確定“三星”為參宿三星。

無論“三星”作何解，“三星在天”均與男女戀愛婚嫁有關(guān)。然而《百花圖卷》既為賀壽之禮，且以此段生辰詩內(nèi)容觀之，皆為贊詠祥瑞與皇后威儀之辭，與《綢繆》中“三星在天”之象征含義似無甚關(guān)聯(lián)。此“三星在天”之題見于《石渠寶笈》，乃后人所擬，而此段畫面漫漶損裂之跡較為嚴(yán)重。就筆者現(xiàn)有的圖片資料來看，可見畫面中部繪有一星，形小而色淡，其上方偏左位置還有另一星隱約可見，色彩更為黯淡，而第三顆星之位置則難以確認(rèn)（圖19），故其原畫題是否確為“三星在天”，還有待掌握關(guān)于原作的進(jìn)一步資料后再下結(jié)論。49若此段主題確為“三星在天”，則筆者不揣淺陋，認(rèn)為此三星并非參宿三星，而有可能是“女床三星”?！芭病睘橹袊糯枪倜富实酆髮m，屬三垣中之天市垣，在八十八星座中屬武仙座。女床星官共由三星組成，分別為女床一，武仙座π，視星等3.19；女床二，武仙座69，視星等4.66；女床三，武仙座ρ，視星等4.17。其中女床一較為明亮，女床三較暗，而女床二最暗，較難觀測。在中國古代占星術(shù)中，“女床三星”主管后宮女事，與此段主題吻合?！稌x書·天文志》中載：“女床三星，在紀(jì)星北，后宮御也，主女事。”《唐開元占經(jīng)》“女床占八”條中記曰：“石氏曰：‘女床三星，在天紀(jì)北?！袒屎螅S從以時御見者。’《黃帝》曰：‘女床星，后宮御也，嬪妾所居宮也；其星欲明，大小相承，如其故，則后妃安，宮人吉；星若微小不明，非其常處，嬪妾不安，其宮有憂?！编嶉栽凇锻ㄖ尽ぬ煳穆浴分幸嘤浽唬骸芭踩?，在天紀(jì)之北，為后宮御女，主女事，明則宮人恣意，常則無咎?！庇纱送普?，畫面中一星光較亮，一星黯淡，與“其星欲明，大小相承，如其故，則后妃安，宮人吉”的星象正相吻合，而此段生辰詩中“環(huán)佩鏘鏘端內(nèi)則”也正是此意。且三星中女床一較亮、女床三較暗、女床二難以觀測的區(qū)分，也符合畫面中目前可見的兩個天體的明暗度特征。其中，畫面正中之星對應(yīng)女床一（武仙座π），其上方偏左之星對應(yīng)女床三（武仙座ρ），而女床二（武仙座69）較難觀測，故在畫面中難覓其蹤。此外，明《天元玉歷祥異賦》中“云氣入女床星占”一條記曰：“天文錄曰，女床主后宮御女也，黃入后宮有福；白入有喪；黑入有死者；青入宮女多疾病?！贝硕萎嬅嬷校虚g星體下繪有繚繞之云氣，其色赤黃，符合這里所說的“黃入后宮有福”之象，可為“女床三星”之說再添一佐證。

圖19 《百花圖卷》“三星在天”

第十四段：旭日初升

樓臺日轉(zhuǎn)排仙仗，漢岳云開擁壽山。

此段生辰詩主題及詩句均平常無奇，而畫面為典型之馬遠(yuǎn)風(fēng)格。徐邦達(dá)將此畫定為馬麟所畫，并為其用筆纖弱一路，與此段畫面之風(fēng)格、用筆吻合。值得注意的是，此段畫面中所描繪的紅日初升的景象，在存世宋畫中甚為罕見。

此外，此段生辰詩中最后一字“山”缺末筆，不知避何諱，徐邦達(dá)亦曾指出此問題，未有解答。

第十五段：桃實荷花

蓮開花十丈，桃熟歲千年。

此句并非理宗所作，而是摘自楊炎正《壽宮使余丞相》。楊炎正（1145—？），字濟(jì)翁，廬陵（今江西吉安）人，乃楊萬里之族弟，與辛棄疾交誼甚厚，多有酬唱。其詞清俊不俗，有《西樵語業(yè)》一卷?！度紓渥妗非凹硎皫r桂花”目下錄有楊炎正七言律詩二首。

《石渠寶笈》中將此段題目擬為“桃實荷花”，此亦為祥瑞之名，典出宋代名臣洪皓所建之“三瑞堂”。洪皓為寧?？h主簿時，因時有桃實、荷花、竹竿連理之瑞，已而生子洪適，故建堂并名為“三瑞堂”。50[宋]王象之，《輿地紀(jì)勝》卷十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冊，第472頁。后洪適亦官至右丞相。此段生辰詩以桃、蓮賀壽，或借此典故為題。

第十六段：海水

垂祥紛可錄，俾壽浩無涯。

此句亦非理宗所作，而是摘自韓愈《奉和杜相公太清宮紀(jì)事陳誠上李相公十六韻》?！妒汅拧穼⒋硕晤}目定為“海水”，然而不論是畫面中之物象，還是生辰詩中“垂祥紛可錄”一句，都與海水無關(guān)?！按瓜椤?，即天降祥瑞之意。道藏經(jīng)典《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中即曰：“垂祥降禧，浮空自來?！?1佚名，《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卷，涵芬樓影印本，1923年，第31頁。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戚綸曾上疏曰：

臣遐稽載籍，歷考秘文，驗靈應(yīng)之垂祥，顧天人之相接。……上天降鑒，瑞諜昭錫，……載命侍從，摹寫祥符，勒於嘉玉，藏之太廟。52同注17，卷三百六〈列傳第六十五〉，第10105頁。

戚綸不僅以天降祥瑞之詞上奏，并建議將祥瑞勒于嘉玉，傳于萬世，構(gòu)成了宋代圖載祥瑞之傳統(tǒng)中的一頁篇章。

此外，宋李昉《文苑英華》“為納言姚璹等賀瑞石表”有“故能使三精孚德，七廟垂祥，頻降靈符，屢彰潛祉”之語。53[宋]李昉，《文苑英華》卷五百六十四，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葉五。

從畫面內(nèi)容來看，其中物象應(yīng)為祥云紫氣之類。南朝宋田錫《進(jìn)賀圣節(jié)》中曰：

右臣伏：以上帝垂祥，圣人誕慶，當(dāng)紫氣充庭之日，是黃金為壽之辰。54[宋]田錫，《咸平集》卷二十六，〈奏狀一〉，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5冊，第525頁。

唐人常袞《中書門下賀太原紫云見表》中曰：

昨正月二十九日啟告，其時有紫云見，兼金奏之聲者。臣聞廟貌尊嚴(yán)，所以追孝，天地明察，則必垂祥。55《全唐文》卷四百十五，清嘉慶內(nèi)府刻本，葉十七至葉十八。

《宋會要輯稿》載，北宋政和五年二月七日，天上“……云色，有如龍鳳之形，亦是為祥云，謂地氣潤所作成也”。而徽宗命其名曰“五色瑞云”。56[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第五冊〈瑞異一·祥瑞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640頁。宋孝宗淳熙二年，有臣僚進(jìn)言：“冬至朔旦，天地休明，云彩絢爛?！?7同注56，第五冊，〈瑞異一·天瑞·慶云〉，第2588頁。

此外，又載宋高宗紹興十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冬至，高宗祭天地于圜丘，夜晚有彩云出現(xiàn)，與星月同輝：

逮于太廟、圜壇行事之際，不唯皓月流空，星宿明潤，乃至迥野無風(fēng)，萬籟收息，天氣晏溫，樂聲和暢。及御端門肆赦，有彩云見于端門及直于雞竿之上。都城士庶，觀者如堵，萬口一詞，贊嘆歡喜。58同注56，第三冊，〈禮二十八〉，第1279頁。

其后，太史局令又啟奏建議將此祥瑞載入史籍：

又太史局令胡平言：“……逮回鑾肆赦，有紅青紅黃彩云在上。皆為祥應(yīng)之象，乞宣付史館。”并從之。59同注58。

不論是紫氣還是祥云，在古人眼中均為祥瑞，且與壽誕、皇帝之德行有關(guān)，均符合《百花圖卷》的創(chuàng)作語境。此段畫面中云氣呈青、黃、赤等色，略有龍鳳之形（圖20），茲認(rèn)為以“祥云”為題較為恰切。實際上，早在吳其貞那里，他便認(rèn)為此段所畫為云氣，故記有“畫天日云三則”60同注1。之語，其中“云”指的就是此段。

圖20 《百花圖卷》“海水”

第十七段：瑞芝

千葉芝呈瑞，三河玉效珍。

靈芝自古即為長壽的象征，亦為史書中常見之祥瑞，宋史中以靈芝為祥瑞的記載更是不勝枚舉?！端螘嫺濉分兴d祥瑞以靈芝數(shù)量為最，其中有金色、赤紅、粉黃、瑩白色者，有生多葉、多層、連枝者，有狀如仙人手、祥云者，有重達(dá)九斤八兩者，可謂五花八門。徽宗尤好祥瑞，致使“上于御府者芝草五千余本”，而據(jù)蘄州所奏，蘄水縣界內(nèi)遍地有芝草生，“收采到大小不等共一萬二千六十枝”，而其中最奇者為“紫色，生九枝”。61同注56，第2605頁。南宋光宗曾向臣下宣示《慈福宮芝草圖》，并制《芝草詩》，稱：“芝草之生，實慈福壽祉之祥，壽皇誠孝之應(yīng)?！?2同注56，第五冊，〈瑞異一·物瑞·芝草〉，第2590頁。

芝草以葉多者為佳。此段生辰詩中“千葉芝呈瑞”自然是虛指，而畫面中靈芝生有七葉，亦堪稱奇珍?！栋倩▓D卷》以瑞芝收尾，與其賀壽之創(chuàng)作意圖最為貼切。

三 文化史的語境

十七段畫面，二十一首（句）生辰詩，《百花圖卷》為今人呈現(xiàn)了一種獨特而有趣的南宋皇帝賜予皇后的壽禮形制。而對其含義的考察，亦應(yīng)首先將其置回“祝壽”的歷史情境之中。

作詩賀壽，是古人祝壽活動中不可或缺的文化活動。南宋時期的賀壽文化，可從“壽詞”創(chuàng)作之興盛略窺一斑。據(jù)統(tǒng)計，全宋詞中南宋僅壽詞就約有兩千三百余首,約占宋詞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63李紅霞，〈論南宋壽詞的興盛及其文化成因〉，《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2年第4期，第57頁。宋代有以物為壽之風(fēng)尚，四時花卉、松鶴桃龜自然成為壽詞慣見的題材，數(shù)量既夥，則難免雷同。是當(dāng)時甚至已有專門的詞論指出，作賀壽之詞要立意新奇，避免選題老舊、陳詞濫調(diào)：

難莫難于壽詞，倘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諛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當(dāng)總此三者而為之，無俗忌之辭，不失其壽可也。松椿龜鶴，有所不免，卻要融化字面，語意新奇。（張炎《詞源》卷下）

壽曲最難作，切宜戒壽酒、壽香、老人星、千春百歲之類。須打破舊曲規(guī)模，只形容當(dāng)人事業(yè)才能，隱然有祝頌之意方好。（沈義父《樂府指迷》）

在皇家慶誕活動中，百官進(jìn)獻(xiàn)祝壽詩文當(dāng)然是其中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嘗逢誕節(jié)，咸獻(xiàn)詩訟”。64[宋]陳傅良，《陳傅良先生文集》卷四十一，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518頁?！栋倩▓D卷》中的生辰詩雖大多為理宗本人所作，然亦產(chǎn)生于南宋士大夫好作壽詞的文化氛圍之中。而賀壽的對象，即謝道清本人此時身居皇后之位已歷三十三載，不論是地位還是威望，在后妃中都無人可及，此番五十壽誕慶賀之隆重當(dāng)在情理之中。在后來的度宗時期，謝道清已身為太后，史料中有對其壽誕慶賀儀式的記載，道場、滿散、齋筵、百官進(jìn)賀、放生、賜宴等儀式隆重而繁縟，其規(guī)模與流程堪比皇帝生辰圣節(jié)：

初八日，壽和圣福皇太后圣節(jié)。前一月，尚書省、樞密院文武百僚，詣明慶寺啟建祝圣道場，州府教集衙前樂樂部及妓女等，州府滿散壽進(jìn)儀范?！跛娜諛忻茉郝市尬淅梢陨?，初六日尚書省宰執(zhí)率宣教郎以上，并詣明慶寺滿散祝圣道場，次赴貢院齋筵。帥臣與浙西倉憲及兩浙漕，率州縣屬官，并寄居文武官，就千頃廣化寺滿散祝圣道場，出西湖德生堂放生，然后回府治，錫宴簪花，其禮儀盞數(shù)，與御宴同也。65[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三，〈皇太后圣節(jié)〉，清嘉慶十年學(xué)津討原本，葉一正。

這雖然是謝道清身為太后而享受的待遇，但也可藉此參想，其五十壽誕慶賀之隆重亦自當(dāng)非常。此幅《百花圖卷》正是在這樣的賀壽慶典中，同其它許多壽禮一道，被獻(xiàn)予謝道清的。

而《百花圖卷》真正耐人尋味之處，在于其題材的擇取。正如前文所述，南宋祝壽詩詞數(shù)量極大，而如何避免選題和詞意之雷同，自然是詩家斟酌推敲之所在。如何避免常見的松椿龜鶴、梅蘭海棠、水仙牡丹之類，而又遵循以物為壽的風(fēng)俗，宋理宗作為《百花圖卷》生辰詩的作者，顯然刻意選取了一些較為冷僻的題材，如“壽春花”“望仙花”“阇提花”“胡蜀葵”，而其中如“黃蜀葵”“玉李花”也較少出現(xiàn)于生辰詩之中，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對自然造物的搜集、分類、研究與描述，這便是古人所治之“博物學(xué)”。作為皇帝賜予皇后的壽禮，在生辰詩的選題上自然要表現(xiàn)出過人的品味，使其不落窠臼、獨樹一幟，就需運用到博物學(xué)的功夫。在這一點上，《百花圖卷》中詩、畫之作者正是表現(xiàn)出了非同一般的博物學(xué)興趣與素養(yǎng)。而同時，若要舉出南宋時期最重要的博物學(xué)著作，則由陳景沂編著，有“世界最早的植物學(xué)辭典”66吳德鐸，〈《全芳備祖》跋〉，載《全芳備祖》卷末。之譽(yù)的《全芳備祖》自當(dāng)首屈一指。不難發(fā)現(xiàn)，在《百花圖卷》與《全芳備祖》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有趣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百花圖卷》前十一段中所出現(xiàn)的花卉，也全數(shù)出現(xiàn)于《全芳備祖》之中，其中絕大多數(shù)均以專目列出（按：其中僅“西施蓮”例外，三種蜀葵均列于“葵花”目中，“玉李花”以“棣棠”之名列出），而其中的“壽春花”“望仙花”“阇提花”三種花卉在類書中僅見于《全芳備祖》。

如果說上述現(xiàn)象尚可用巧合來解釋的話，那么年代上的重合則進(jìn)一步指向了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根據(jù)陳景沂在《全芳備祖》自序中的表述，有學(xué)者推測其書約脫稿于1225年理宗即位時至1230年之后不久。67“余束發(fā)習(xí)雕蟲，弱冠游方外，初館西浙，繼寓京庠，暨姑蘇、金陵、兩淮諸鄉(xiāng)校，晨窗夜燈，不倦披閱，記事而提其要，纂言而鉤其玄，獨于花果草木尤全且備?！背蓵甏茰y見程杰，〈《全芳備祖》編者陳景沂生平和作品考〉，《紹興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6期，第72頁。又根據(jù)《全芳備祖》自序所署理宗寶祐四年（1256），可知此書刊刻于1256年之后至南宋末年之間。68詳細(xì)考證見程杰，〈日藏《全芳備祖》刻本時代考〉，《江蘇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5期。而《百花圖卷》中生辰詩的干支起訖年代為1239至1260年，畫卷作于1260至1261年間。兩者比較，可發(fā)現(xiàn)生辰詩均作于《全芳備祖》成書后不久的二三十年間。

其三，韓境在《全芳備祖》序中嘗記曰：

名公鉅卿，嘉嘆不少置，嘗以呈天子之覽。陳君不可謂不遇矣。69韓境，〈《全芳備祖》序〉，載《全芳備祖》。

韓境此序作于寶祐元年（1253），也就意味著此前《全芳備祖》的抄本曾流傳至公卿之手，乃至呈交宋理宗御覽。私撰之書能得皇帝親覽，這在當(dāng)時實在非同小可。就在約一個世紀(jì)前，鄭樵身負(fù)巨帙之《通志》，徒步千里，先后四次來到臨安，為的就是向高宗獻(xiàn)書，足見此事之不易。韓境在序言中又添上一筆，強(qiáng)調(diào)陳景沂“不可謂不遇”，當(dāng)非虛言。那么我們基本可以相信韓境，認(rèn)為《全芳備祖》曾進(jìn)獻(xiàn)于宮廷，亦可能得到過宋理宗的注意。這一獻(xiàn)書行為應(yīng)發(fā)生在《全芳備祖》脫稿的1230年前后至1253年之間。

面對這些證據(jù)的誘惑，我們是否可以憑借歷史想象，斷定《百花圖卷》與《全芳備祖》之間存在直接的聯(lián)系？深居宮中的宋理宗，是否會將《全芳備祖》作為他了解外界自然的指南讀物，以至于在擇取生辰詩的題材，甚至在斟詞酌句時，都會翻閱《全芳備祖》以資參照呢？筆者認(rèn)為，在目前缺乏其它材料有力支撐的情況下，得出這樣確切的結(jié)論還為時過早。然而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百花圖卷》的形成，與那個時代以《全芳備祖》為代表的濃厚的博物學(xué)氛圍是密不可分的。

關(guān)于博物學(xué)在宋代的勃興，早已有此領(lǐng)域的學(xué)者作出專論，無需筆者贅言。70參見李約瑟，《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第六卷《生物學(xué)及相關(guān)技術(shù)》，第一分冊“植物學(xué)”，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羅桂環(huán)、汪子春主編，《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生物學(xué)卷》，第四章，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王毓瑚，《中國農(nóng)學(xué)書錄》，中華書局，2006年；羅桂環(huán)撰〈宋代的“鳥獸草木”之學(xué)〉，《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2001年第4期；溫志拔，〈宋代類書中的博物學(xué)世界〉，《社會科學(xué)研究》2017年第1期。南宋時期，理學(xué)的繁盛成為進(jìn)一步推動博物學(xué)發(fā)展的思想力量。從“多識”到“格物”，博物學(xué)從早期的名物之學(xué)發(fā)展為研究物性之實學(xué)，表現(xiàn)為當(dāng)時的文人重視以實證的方式來觀察自然生物，并將觀察經(jīng)驗予以收集整理，如鄭樵所言，“必廣覽動植，洞見幽潛，通鳥獸之情狀，察草木之精神”71[宋]鄭樵撰、王樹名點校，《通志二十略·通志總序》，中華書局，1995年，第10頁。，“與田夫野老往來，與夜鶴曉猿雜處，不問飛潛動植，皆欲究其性情”72《通志二十略·昆蟲草木略》，第1981頁。。

而同時，與作為自然科學(xué)母體之一的西方近代博物學(xué)所不同的是，中國古典學(xué)術(shù)語境中的博物學(xué)仍是一門“人學(xué)”，吟詠比興、托物寄情是博物圖像志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內(nèi)容既源于自然世界，也無法割斷與人文之間的淵源；既關(guān)照當(dāng)下的自然環(huán)境，也注重對往昔知識的整理與回顧。《全芳備祖》每一種植物下分列“事實祖”“賦詠祖”“樂府祖”，其中“事實祖”《事實祖》，下分碎錄、紀(jì)要、雜著三目，收錄與此種植物有關(guān)的各種文獻(xiàn)資料，言其性狀與掌故，及賞鑒趣味；“賦詠祖”收錄吟詠之詩、聯(lián)、歌、賦；“樂府祖”所錄均為詞。這種編撰體例本身，便展現(xiàn)出中國古典博物學(xué)在南宋時期所具有的格物意旨與人文底色，即陳景沂所謂之“物推其祖，詞掇其芳”。反觀《百花圖卷》，高度自然主義的圖像與引經(jīng)據(jù)典的吟詠構(gòu)成了自然與人文之間的對話，其中旨趣以及所反映出的博物觀念的整體框架與《全芳備祖》如出一轍。

成書于理宗朝嘉熙二年（1238）年的《梅花喜神譜》便是產(chǎn)生于這樣的學(xué)術(shù)氛圍之中。李約瑟在談到這部書時，一方面肯定作者宋伯仁“是一位藝術(shù)家”，另一方面又如同一位植物學(xué)家那樣，“對梅花從第一個花蕾展開到結(jié)果實、直至花瓣全部脫落的各個階段都十分細(xì)致地繪了圖”，73《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第六卷《生物學(xué)及相關(guān)技術(shù)》，第一分冊“植物學(xué)”，第357頁。從而使這部書既是一部具有藝術(shù)價值的畫譜，又成為一部具有博物學(xué)價值的植物志圖譜（圖21）?！睹坊ㄏ采褡V》《百花圖卷》與《全芳備祖》均產(chǎn)生于理宗朝，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梅花喜神譜》與《百花圖卷》都采用了名、圖、詩相配的手法?！栋倩▓D卷》雖為長卷，但每一段的形制與《梅花喜神譜》這樣的圖譜幾無二致。

圖21 [宋]宋伯仁，《梅花喜神譜》書影

此外，如果以前文中所提到的各版本《證類本草》來進(jìn)行比對，則可發(fā)現(xiàn)這種圖譜形制之由來。我們?nèi)绻谩栋倩▓D卷》種的一段，與《證類本草》中的一幅插圖來比較，兩者在構(gòu)圖、形制上的相似性不言而喻。前文所舉“蜀葵”“黃蜀葵”兩圖，已充分說明《百花圖卷》的圖式與《證類本草》之間的淵源。如果還要再舉一個例子的話，那么成書于南宋寧宗嘉定十三年（1220）的《履巉巖本草》是一個極好的參照。此書由內(nèi)官王介編繪于臨安，繪制極精，是一部典型的集欣賞與研究價值于一體的植物圖譜。74關(guān)于此書中圖像的研究，可參見許瑋，〈《履巉巖本草》與南宋本草圖〉，《新美術(shù)》2015年第12期。此書每種植物下有題名和彩繪插圖（圖22），并配有文字描述，版頁形制沿襲了《本草》的體例，《百花圖卷》亦與之極似。并非巧合的是，從成書年代來看，《履巉巖本草》與《梅花喜神譜》相距十八年，與《百花圖卷》相距四十年，與《全芳備祖》相距十余年。就地域范圍而言，《履巉巖本草》成書于臨安府內(nèi)，鳳凰山慈云嶺一帶；《百花圖卷》出自皇宮，為宮廷畫家所繪；《梅花喜神譜》刊刻于浙江金華；而《全芳備祖》的作者陳景沂為“天臺”人，其家鄉(xiāng)地處浙東一帶。75關(guān)于陳景沂籍貫的詳細(xì)考證，可參見程杰，〈《全芳備祖》編者陳景沂姓名、籍貫考〉，《南京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6期。綜合這些信息，可以讓今人遙想，至少在13世紀(jì)前期至中葉時的南宋，在以都城臨安為中心的周邊府縣，具有著濃厚的博物格致之學(xué)的氛圍，且博物圖譜在圖式與版式上存在著明顯的類同性，可供人推測它們之間的傳播與借鑒關(guān)系。

可見，若與其它存世宋代花鳥畫相比，《百花圖卷》獨特的圖文編排方式幾無他例；但若與《證類本草》《履巉巖本草》《梅花喜神譜》相比，則十分接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百花圖卷》更接近于一幅長卷形式的博物志圖譜。對于此種圖、文排布方式，巫鴻稱之為“圖錄式”設(shè)計：“一整幅構(gòu)圖由若干單元組成，每一單元包含一個圖像和一段相應(yīng)榜題。每個形象都相當(dāng)規(guī)范化而且自成一體，缺乏任何背景和環(huán)境表現(xiàn)。我們可以把這種形式稱作為‘圖錄式’[cataloguing style]的設(shè)計，其在古今中外的動植物圖典中屢見不鮮?！?6巫鴻著，柳揚、岑河譯，《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shù)的思想性》，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94―96頁。

《百花圖卷》中的生辰詩，正是起到了類似于“榜題”的作用。因此，不妨將《百花圖卷》中錯落的圖文編排視為一種“帶注釋的圖像”或“圖像文本”77同注76，第254頁。。而這種形制不僅在動植物圖典中甚為典型，其濫觴更可追溯至漢代以來的“祥瑞圖”或“瑞應(yīng)圖”，其形式可參照現(xiàn)存的武梁祠“祥瑞石”（圖23），以及公元6世紀(jì)的P.2683號敦煌“瑞應(yīng)圖”殘卷（圖24）。這種形式上的相似性，也暗示了《百花圖卷》與“祥瑞圖”的淵源關(guān)系。實際上，《百花圖卷》后六段中所出現(xiàn)的正是傳統(tǒng)的祥瑞題材，如天象、帶有吉祥寓意的物產(chǎn)等。它指向了傳統(tǒng)博物學(xué)的另一種面相：即作為通過物來理解天、人之關(guān)系的知識途徑，博物學(xué)中還包含了大量的災(zāi)異、符瑞、讖緯、鬼神此方面的內(nèi)容。“祥瑞”作為王朝興衰、人事休咎的征驗，其觀念成為古人對自然造物的重要認(rèn)知方式之一。作為宇宙間萬物生靈中的一員，鬼神靈異、山川草木、禽獸魚蟲在古人眼中并無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正如晉人崔豹所言“夫生而有識者,蟲類也；生而無識者,草木也；不生而無識者,水土也；不生而有識者,鬼神也”（《古今注》）。在唐宋時期眾多類書之中，神異、祥瑞與蟲魚草木均一并收入，如《藝文類聚》中即有“靈異部”“草、果、木、鳥、獸、鱗介”各部、“祥瑞部”與“災(zāi)異部”。至北宋時的《太平御覽》，“神鬼”“妖異”兩部在前，其后便是“獸、羽族、鱗介、蟲豸、木、竹、果、菜茹、象、藥、百卉”各部。盡管從北宋開始，博物學(xué)漸以經(jīng)驗主義為主流，而讖緯之說漸受冷遇，僅作為帝王的政治工具或民間方術(shù)而存在，正如歐陽修所說：“讖緯之書，已相雜亂，怪奇詭僻，所謂非圣之書?！?8[宋]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第1707頁。但同是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花品序第一》中也談到，草木之華得天地之氣，而氣“推于物”，則為形，而后又說到：“不常有，而徒可怪駭不為害者曰妖，語曰：天反時為災(zāi)，地反物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萬物之一怪也?！睂嶋H上，宋人筆記中仍充斥著大量有關(guān)天、物相感的記述，在理學(xué)的認(rèn)知框架內(nèi)，古老的天命感應(yīng)觀念仍然深刻地塑造了宋人的自然知識與宇宙想象。尤其在史書敘事中，祥瑞作為國祚興衰之征象，仍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意義?！端螘嫺濉分斜懔杏小叭甬悺鳖?，而鄭樵編排《通志》時，亦將“災(zāi)祥略”列于“昆蟲草木略”之先。

圖23 “木連理”，武梁祠屋頂畫像

圖24 敦煌P2683號“瑞應(yīng)圖”殘卷（局部）

正因于此，“以圖載瑞”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工具，在專為帝后貴胄所觀賞的宮廷繪畫中具有獨特而不可或缺的地位。如在五代后蜀時：

蜀孟氏時，苑中忽生百合花一本，數(shù)百房，皆并蒂。圖其狀于圣壽寺門樓之東頰壁間，謂之《瑞百合圖》，至今尚存。乃知草木之妖，無世無之。79[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79頁。

時至宋代，無論是宋徽宗的《宣和瑞覽冊》（按：現(xiàn)存作品包括《瑞鶴圖》《五色鸚鵡圖》《祥龍石圖》），還是宋高宗的《中興瑞應(yīng)圖》，所傳承的正是這一“以圖載瑞”的宮廷繪畫傳統(tǒng)。并非巧合的是，上述幾件繪畫作品，也都無一例外地采用了圖文相雜的“圖錄式”設(shè)計。其中，《宣和瑞覽冊》如同本文所討論的《百花圖卷》一樣，兼具博物與祥瑞的意味。而《百花圖卷》中的六段祥瑞圖，也應(yīng)被置于這一思想史與政治圖像史的語境之中，方能彰顯其傳統(tǒng)與意涵之所在。身為一國之后，其壽禮必須借祥瑞之物象，方能凸顯其尊貴的地位；而也只有如帝、后這樣特殊的身份，才有資格將個人之壽誕與象征天命國運的祥瑞作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

因此，如果從這一角度來考慮《百花圖卷》中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前十一段以花卉為題的畫面均題有名稱，而后六段祥瑞題材畫面均無題名，則或可得到合理的解釋。博物學(xué)一方面是源自《詩經(jīng)》與《爾雅》的名物之學(xué)，注重名、物兩者之契合，故而植物的名稱本身顯得十分重要；而另一方面，博物學(xué)又具有“以物應(yīng)瑞”的觀念傳統(tǒng)，注重祥瑞的物象本身及其征驗，而名稱為何，倒在其次了。故而《百花圖卷》前十一段之有題與后六段之無題，正是反映出“名”在博物學(xué)的“名物”與“瑞應(yīng)”兩種傳統(tǒng)中，其重要性的高低之別。同時，此卷的整體布局，也與南宋時期博物學(xué)的知識架構(gòu)相呼應(yīng)：在當(dāng)時的博物學(xué)體系中，祥瑞雖已退居次席，但仍是其中不可忽視的要素。尤其在這樣一份宮廷皇室壽禮中，其特殊的象征性就顯得尤為重要。它雖排列于植物圖典之后，但也更恰切地傳達(dá)出祝壽的意圖，讓全卷在天、物、人的感應(yīng)與渾然中戛然而止。

四 余論

宋理宗在位時推崇理學(xué)，故其廟號曰“理”。理學(xué)以格物為要，理學(xué)的繁盛，為當(dāng)時博物學(xué)的發(fā)展提供了有利的思想氛圍，《百花圖卷》的構(gòu)思與方案便與這樣的氛圍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此卷由理宗授意制作，以理宗所作生辰詩為畫題，再由某位不知其名的宮廷畫家繪制完成。而這位畫家也并非畫院中的名手，但其所長在于繪制如博物志圖譜般的插圖，而這種效果正是宋理宗所需要的。因此，這張由皇帝賜予皇后的重要壽禮，其風(fēng)格技法卻令慣見于南宋院畫者感到陌生，如吳其貞所評“無畫家氣”，80同注1。又如楊仁愷認(rèn)為此畫風(fēng)格“陌生”“富有民間色彩”，甚至根據(jù)此畫之風(fēng)格，推斷“也許南宋畫院之外，還有另一個畫派存在”。81同注6，第114―115頁。這一切或許正如此畫對題材的選擇一樣，是宋理宗為追求新穎而出人意料的效果，而刻意為之的吧。

今人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考察《百花圖卷》的創(chuàng)作語境與意涵。首先，作為一份壽禮，這件作品在人情層面的意圖與功能是通過詩、畫內(nèi)容的呼應(yīng)，尤其是每一段主題在往昔的文化史中的象征含義而達(dá)成的；另一方面，作為一份特殊的，由皇帝賜予皇后的壽禮，《百花圖卷》包含了博物的知識與祥瑞的觀念，顯示出贊助人獨特的趣味，與被贈與者尊貴的身份，從而使其成為與《宣和瑞覽冊》等宮廷祥瑞圖像同出一脈，具有博物學(xué)圖譜性質(zhì)的長卷，其形制與題材呼應(yīng)并呈現(xiàn)了南宋時的博物學(xué)氛圍。借用潘諾夫斯基的話來說，普遍的文化象征史[History of cultural symptoms or symbols in general]的意義是作者在“無意識”中濃縮于作品之中的。82Panofsky,Erwin.Studies in Iconology.Harper ＆ Row,1972,pp.7-16.《百花圖卷》的設(shè)計者與繪制者或許并未認(rèn)識到，他們的構(gòu)想與創(chuàng)作不僅達(dá)到了“祝壽”的意圖，也在不經(jīng)意中勾勒出南宋博物學(xué)的整體面貌：藉以“窮神變、測幽微”的圖像，藉以托物比興的詩詞，藉以建構(gòu)天人性命之聯(lián)系的瑞物，三者通過各自的方式表達(dá)出宋人對自然的探究，對人與宇宙的關(guān)系的思考。無論其作者為何人，這件佚名之作都豐富且激發(fā)了今人對南宋文化史的感知和想象，讓我們以視覺的方式，于圖像之內(nèi)品察隱含其中的人情與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