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宏宇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注釋在中國是一種源于注經(jīng)而普及于注子、史、集各部的悠久學術傳統(tǒng)。中國古籍的注釋實踐在先秦時期就已開始,兩漢走向興盛。在中國漫長的注釋史上,形成了眾多不同的注釋名目和樣式,現(xiàn)在都通稱之為注釋或注解。“注釋”“注解”成為一個詞,始見于南北朝時期。如,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論說》有“若夫注釋為詞”句,北朝北周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中有“劉芳具有注釋”句,南朝宋范曄《后漢書·楊倫傳》中有“鄭玄注解”句。在這些文獻中,這兩個詞或指對于典籍原文的解釋活動,或指這種解釋的文字成果。在古籍注釋實踐中,已形成了更為專一的以研究語義為主要內容的訓詁學。20 世紀70 年代以后,朱星、許嘉璐等學者開始倡導建立比訓詁學范圍更廣的注釋學。目前已出版了汪耀楠的《注釋學綱要》(1997 年版)等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注釋實踐尚不能形成所謂注釋學,更不宜成為單一的語義學,因此,本文主要是把注釋視為現(xiàn)代文學文獻史料整理中的一種處理方法和著述形態(tài)。
注釋,單稱為注,有新舊、古今之分。大體說來,古代學者對古籍的注釋都屬于舊注。而新注與今注,嚴格說是有語義交叉的,但我們可在此作一限定:即現(xiàn)代學者用文言注古籍的,屬于新注的范疇,如,楊伯峻的《春秋左傳注》等。而現(xiàn)代人用白話文注釋古籍則是今注,用白話文注釋白話著作更是今注?,F(xiàn)代文學文獻的注釋也都可以稱為今注。除了語言上的文言、白話之分,舊注、新注與今注在名稱、范圍、類型等方面也有所不同。
“注”,從其本義說,就是“灌注”,文獻的注釋也就是對文獻文本的文字“灌注”和意義“灌注”。從古籍舊注的范圍和內容看,最主要的特點是全面的細部“灌注”,它擴散到文獻的語言文字細部,仿佛是對文獻的“精雕細鏤”;同時全面覆蓋文獻的諸多內容,可謂是關于文獻的“百科全書”。對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注釋也基本上具有這樣的特點,只是范圍略有伸縮。如,關于作品結構、技巧、章法等的評點已經(jīng)交給了文學批評,不必進入注釋范圍。又如,作為白話文獻,不必進行語言的直譯式注釋,但白話文獻中的古籍引語等又可仿舊注處理。另外,可能會增加文學流派、社團、作品的本事等方面的注釋。所以,總體上說,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注釋也必然是全面的細部“灌注”。
如果從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文本構成角度說,注釋應該包括題注、本文注和引語注。題注是對文獻的書名、篇名、章名等的注釋。一般會注明文獻的初刊名稱、時間,初版時、地、出版社名,作者筆名、文章數(shù)量、文本演變情況等。有的甚至注明文獻的寫作背景、動機及其效果等。如《魯迅全集》(1981 年版)對《“醉眼”中的朦朧》一文的題注就說明此文是針對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批評而寫,并述及革命文學論爭及其結果等。王風主編的《廢名集》(2009年版),每文的題注還說明了所據(jù)底本、??痹瓌t等。引語注包括正文中的引語和題下、文前引語或扉頁引語的注釋。引語注一般會說明引語的出處。如果是古文,就會涉及如同古籍舊注一樣要進行的訓詁問題。如魯迅的《流氓的變遷》一文中引語“儒者,柔也”的注釋:
見許慎《說文解字》:“儒者,柔也,術士之稱?!?/p>
有時對古文引語還可以進行“新訓詁”,即,將引語放在新的語境中解釋其新義。如《“醉眼”中的朦朧》注釋“殺人如草不聞聲”:
本文注則是注釋的主體部分,涉及的注釋內容自然更細更廣。
而就現(xiàn)代文學文獻注釋的具體內容說,既有古代舊注的許多內容,也有現(xiàn)代社會的特有事實;既有一般文獻注釋的共同對象,也有文學文獻注釋的專門史料。涉及文化、歷史、政治、地理、語言、文學等廣泛領域的知識和史料,涉及不同文類寫作的基本內容,是各類研究和多種文類寫作的濃縮或簡縮。如果按照韋勒克和沃倫的說法,這些注釋既涉及文學的外部研究,也事關文學的內部研究。在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普通注釋本中,注釋最全面且注釋文字內容最多的莫過于《魯迅全集》注釋本。我們可以參考《魯迅全集》(1981 年版)的注釋并稍加歸并,以此概括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注釋內容。它們大約包括以下種類:
一是人物類注釋。包括神話傳說人物、歷史人物、現(xiàn)實人物、作品中人物形象等。這些注釋簡直就是人物小傳、形象簡析。其中,涉及古今中外許多作家的注釋,就如同作家小傳,尤其是這些作家在魯迅不同文章的注釋中不斷出現(xiàn),把這些相關注釋合起來,更能完整了解作家一生。如,田漢在注釋中多次出現(xiàn),涉及其簡要生平介紹、作為“四條漢子”、翻譯莎士比亞戲劇、與魯迅通信、被逮捕等信息。
二是書、刊類注釋。在《魯迅全集》中,這類注釋包括中外古今各類單行本書籍、叢書、全集、選集、單篇作品、影片作品等,包括中外各類報紙、期刊等。這類注釋像是書刊和作品的目錄或敘錄,一般會著錄其著者、編者、出版社、出版或出刊時間、所屬文類、文章篇數(shù)、刊物性質等基本信息。有的注釋不僅是書、刊目錄,而且像微型書話。如,《熱風·三十三》中注《遯齋閑覽》一書:
魯迅文章中只對原文作節(jié)錄性引用,注釋中較完整引出全文,兩相對讀,更成互動性的書話。
三是國家、民族、地名類注釋。這類注釋提供有關國家、民族的地理、歷史知識,尤其突出與注釋文章相關聯(lián)的國族知識。如注“斯拉夫民族”:
因這個注釋與魯迅翻譯的《近代捷克文學概觀》有關,所以注釋突出了捷克人所屬的斯拉夫。地名的注釋涉及的一般地名、陌生地名和歷史地名,能提供文學地理知識。也有關于地名的更深入的歷史地理信息或典故關聯(lián)、特殊意義等的注釋。如,《好的故事》注“山陰道”:
又如《〈月界旅行〉辨言》注“雷池”:
五是名物、典制、風俗、典故類注釋。名物包括建筑物、動植物、器物、自然天象等。有過去存在而今不存的名物,也有其物雖在而名稱已變的名物,還有含有特殊意義的名物,尤其是有典實傳說、象征意義等影響文義語意理解的名物,都需要注釋。歷代的典章制度,包括官職、禮制、體制等;各地的風俗習慣,包括禮節(jié)、節(jié)日、習慣等,也需注釋。這些也都是文獻的背景性、歷史性的知識。而對典故的注釋則是更有文化內涵的溯源性注釋。一般認為典故包括事典和語典兩個方面,事典是指古事,可列入以上已提及的事件類注釋。語典是指所引用的前人文獻中的古語。典故的注釋一般會說明其出處或來源、內容或原意以及在當前文獻中的新意等。如,《魯迅全集》中的《從胡須說到牙齒》文后注“每況愈下”:
此注指明典故的出處、誤用及對章士釗的嘲弄之意。很多典故都已變成成語,已收入成語辭典,而注釋典故不同于成語辭典的解說之處是:有時會說明此成語在此處文本中的特殊用意。
六是語詞類注釋。以上注釋中有許多其實也是語詞,這里側重指語言文字本身的注釋。包括古語、方言、外語、術語、隱語甚至異文等都需要用今語、通語等進行語言轉換式的注釋?,F(xiàn)代文學文獻中的古語主要在引語類注釋中,并不是語詞類注釋的主體。同是用白話寫作,但作家常用方言,這就需要用普通話進行注釋以助理解,如,魯迅在小說《離婚》中對“對對”“逃生子”等方言作了原注。魯迅等作家的寫作多涉及外語,也需中文注釋以便接受。一些特殊的術語也在注釋之列,如,《魯迅全集》注“元和體”“手民”“樸學”等以及一些更抽象的“主義”術語。一些行話隱語也需要注釋才能被一般人理解,如,在魯迅書信中,一般人難懂的“爬翁”“禽男”之類的人物代號、綽號等都需要注釋。
除了以上注釋類別之外,還有團體、流派、機構類注釋?!遏斞溉返淖⑨屵€單列魯迅生平活動類、筆名類注釋,但只注明其出處,并未進行深入注釋。作家生平活動類注釋本是傳記批評、年譜研究的內容,筆名也可成為專門研究或收入筆名辭典。有些現(xiàn)代文學文獻也有這兩類注釋,當然可以加深讀者對文獻的理解。
總之,對于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注釋文字,我們既要看到其“著明”文獻內涵的功用,同時也應該警覺它可能造成的新的注釋之蔽這種負面的效用。也就是要用一種批判的眼光看待注釋。傳統(tǒng)典籍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疏”這種注釋形態(tài),或反復注釋的情況,其實其中也包含有對前注的不斷批判。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也會出現(xiàn)這種關于注釋的注釋,如吳永平的《〈胡風家書〉疏證》;更可以使注釋不斷地改進,如《魯迅全集》的多次注釋。其目的都是為了給文獻以正確的知識解說。注釋之蔽的出現(xiàn),其結果是使關于文獻的解說出現(xiàn)錯誤,這其實是在倒逼我們去思考注釋這種史料批判方法的本質特性。即現(xiàn)代文學的注釋只是一種知識學層面的史料批判,它應具有客觀性、穩(wěn)定性和歷史性;注釋雖然有闡釋的功能,但到底不是真正的闡釋,它應該避免主觀的闡發(fā),也無需情感移入、價值判斷和修辭裝飾,更力戒過度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