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兵
(西藏大學 文學院,西藏 拉薩850000)
除了語言上的白話化、思想觀念上的文學進化論傾向之外,在總體的論說形式上,文論作為一個學科開始謀求自身的獨立性和表達邏輯的系統(tǒng)性。此時的文論建設開始從“詩文評”向系統(tǒng)的“論文”形式過渡,追求一種科學化的話語形式過渡,而這種學科話語的系統(tǒng)性追求又滲透著深刻的人文啟蒙價值性訴求。有學者認為:
這種說法從另一個側面肯定了文章學和現(xiàn)代文學理論/文藝理論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文藝理論學科本身是一種既入乎文學之內,又出乎文學之外的寫作方式,它既涉及文學的技巧,又涉及對貫穿在文學之中的各種觀念的研究。雖然文章學往往只能入乎文學之內,對文學的技巧進行分析,并不涉及文學中貫穿的各種政治的、哲學的、歷史的觀念,但是如果文章學已然將文章視為“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這表明文章學實際上已經有了現(xiàn)代文藝理論的雛形。這種在文章學中強調經國之用的做法,在晚清及民國初年的“詩文評”的演化中越來越明顯。
傳統(tǒng)的“詩文評”實則并不完全與現(xiàn)代文藝理論格格不入,在晚清及民國初年的詩文評中已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轉型,從個人情趣走向社會、人生關切,走出詩文的內部,打開了文學研究更大的世界和更復雜的多維關系,從而與現(xiàn)代文學理論有了某種近似性。吳宓在《空軒詩話》中就以討論詩歌為起點,將自己的話題延伸到了國家與社會的現(xiàn)狀,一改傳統(tǒng)詩話的個人化傾向。他說道:
這種評述實際上已經超出了“詩文評”體裁的論域,變成了社會評論。當時大量的“詩文評”作品都發(fā)生了與此相似的變化。林庚白在《孑樓詩詞話》中說:
他借論詩歌的思想性,將話題拓展到了民族性中的惰性成分上,詩歌在這種“詩文評”中只是一個引子而已,實際上不需要借助詩歌,作者也可以說同樣的話。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專論變法中的詩歌,更是將這種做法發(fā)展到了極致。如果說在林庚白等人的“詩文評”中,借詩詞論國事還是一種借題發(fā)揮的話,那么在梁啟超那里,則直接在“詩文評”的選材取向上將審美標準或者個人趣味轉化為了社會標準。
同時,“詩文評”此時也大大拓展和更新了自己的論說范圍,從論詩詞、文章,發(fā)展到了總論作為一種思想形式的“文學”,形成了“大文學”觀:
這一時期興起的一系列有關《文心雕龍》的研究、有關《詩品》的研究都是“文學話”的組成部分。這些所謂的“文學話”介于傳統(tǒng)“詩文評”和采用西式論文形式的文學研究之間。一方面它們將對“詩”“文”的研究歸納在一起并以“文學”的眼光看待它們,另一方面又對“文學”施以傳統(tǒng)“詩文評”中常常采用的研究方法。這些研究往往將“文學”視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大多在廣義上將對社會、人生等諸多問題的論述也算在文學之內,并從“大文學”觀的角度對其加以論說,其實已經非常接近后來的現(xiàn)代文學理論。
也有學者在區(qū)分廣義和狹義的文學觀的時候以“美”作為區(qū)分的依據(jù),如沈天葆。這類論述更具有現(xiàn)代“文學”的意味:
他們的具體觀點或與現(xiàn)代文學觀念不盡相符,但這種定義文學的邏輯思維是傳統(tǒng)“詩文評”中闕如的,已經非常接近后來的文學理論的定義方式,呈現(xiàn)出明顯的科學性特征。此外其研究對象正是本民族的文化經典,而非外國的文學文化歷史,或者說,他們是以本民族的文化經典、文化歷史來定義文學,既不是以其他民族的文化經典來置換本民族的文化經典、文化歷史,也不是以外來的理論觀念和范疇剪裁文化歷史事實。這一點頗值得當代中國文學理論建設者們重視。
其二,“大文學”觀的另一維度是為“學”賦予獨立的地位,將“文”與“文學”區(qū)分開來,并借由對“文”的方法規(guī)律的探求,使“文學”從一種只局限于語言文字、趣味風格等問題的研究開始演化成一種認識論。章太炎提出,“文學”就是關于“文”之“法式”的研究:
不過,當時的理論家在論述和建構具體“法式”的過程中尚未走出傳統(tǒng)“詩文評”的范疇體系,此時他們所作的仍是一種“文學話體”的評論,而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理論建構。盡管黃侃等學者也非常強調體系性:
不能不說,此類論述已經有了科學思維的雛形,已經在科學化的探索中邁出了堅實的一步。但是,這種“系統(tǒng)條理”主要說的是將傳統(tǒng)的范疇、研究方法和價值轉化成一個體系。黃侃此論就是在“系統(tǒng)”的意義上來說明對經學中的“小學”進行現(xiàn)代意義上的研究的重要性。他認為:
這里的“系統(tǒng)條理之學”實則指的是在傳統(tǒng)學術研究的內部應有各自明確的學科體系,并將這些體系進行排列重組,以期對傳統(tǒng)學術研究有更明晰的認識。于是,即便這種研究方法具有了現(xiàn)代的論說形式,但是從價值內核上來看,它們依然是傳統(tǒng)的。同一時期,學者們對《文心雕龍》的研究也非常重視體系化,如范文瀾的“兩分法”、羅根澤的“三分法”、劉永濟的“四分法”,都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子。但是他們的問題均在于即便是擁有了系統(tǒng)性的分析方法和學科獨立的自覺意識,由于缺乏文學觀上的實質變革,這種研究只能停留在用現(xiàn)代的系統(tǒng)化方式整理講述傳統(tǒng)思想的層面上,未能完成從“文學話”向文學理論的飛躍。
而當時的思想家們之所以對“詩文評”進行改革,主要就是因為“詩文評”“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承載著的封建倫理道德,不但無啟蒙的功能,而且是啟蒙所要革除之物;同時,“詩文評”既然不以求“真”為目的,自然無法提供關于文藝的真知識,無法打破人們的蒙昧狀態(tài),無法達成啟蒙的目標。一如朱希祖所批判的:
另一種傾向于自然科學的客觀性的“科學”定義則如陳獨秀所指出的那樣:
雖然陳獨秀在論述中區(qū)分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但是他對“社會科學”的解釋卻強調只有那些應用了自然科學方法的研究才能算作科學。這種科學的定義非常接近英語中的“Science”。我國的“賽先生”雖然取自英語中“Science”一詞,但是實際意義卻溢出了該詞,不應只從單一維度來理解。
早期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中用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文學實際上大多僅流于一種形式上的模仿。陳穆如在《文學理論》一書中提出:
這一定義中的等號、乘號等符號實際上都只能作比喻式的理解,相等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數(shù)量相等,而相乘相除也與數(shù)量沒關系。嚴格地來看,這些數(shù)學符號在定義中只表示這些要素的性質在邏輯上具有關聯(lián),以及它們在文學定義中的重要性層級,因此該“公式”完全是一種定性的描述,而不是數(shù)學上的量化關系。這種“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于是也只能是一種對“數(shù)學”的模仿,數(shù)學的形式并未給文學理論帶來如數(shù)學一樣的嚴密性和客觀性,相反,由于不通過文字解釋讀者便無法理解這一公式的具體含義是什么,它實際上還在理論中造成了不必要的含混。這樣的失誤在文學理論的后來發(fā)展中也還常常出現(xiàn)。
老舍的論述雖然混淆了文學和文學研究,但還是很清楚地指明科學方法(主要指自然科學研究方法)在文學研究中的價值功能,并提出其功能的限度:“有非科學所能解決之點”,因此文學理論需要尊重文學自身的特點和研究主體的文學經驗、體會在文學研究中的作用,以免被自然科學殖民。
另外,吳宓等學者認為,文學作為一種人文學科包含有太多的個人主觀性和個性成分,文學研究無法像自然科學一樣尋找研究對象之規(guī)律,因而科學面對文學無用武之地:
從文學等人文科學的獨特性出發(fā)來看問題是可取的,意識到文學的科學化和物理學、數(shù)學的科學化有所不同也是一種進步,但是這些反思和批判的意見中又大都呈現(xiàn)出一種認為文學研究和自然科學截然不同、不可能獲得客觀性和規(guī)律性的認識。無論是認為文學的科學化就是要通過條理清晰來使文學研究更容易被理解,還是認為文學個性太強,無法被規(guī)律性地認識,都在一定程度上走上了非此即彼的道路。文學理論確實無法如自然科學的理論一樣具有全然客觀的規(guī)律性,但是文學理論卻可以追求相對的客觀性和普遍性,這種相對的客觀性和普遍性既可見于對文學內部的規(guī)律和形式的揭示,又可見于對文學與作為其思想來源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的闡釋。
如果說在早期“文學話”形態(tài)的文學研究中,論者由于在體系的建構上仍然保留著傳統(tǒng)的范疇體系而導致這些理論建構更多是將傳統(tǒng)學術思想體系化,還缺乏思想觀念的根本科學性變革的話,那么用西方文學理論和哲學范疇進行的理論范疇體系建構,就具有了新的思想啟蒙、思想革命的意義。因為范疇作為認識的紐結,新范疇便意味著新思想的出現(xiàn),而這些新范疇本質上并不是對我國已有文學傳統(tǒng)的新認識,而是一種對我國未來的文學走向的應然式預測或者價值期待。這些新范疇無疑承載著對文學的新的認知,一種在新的學科體系框架內關于文學的新知。也許用后世的眼光來看,其中的某些認識已經失去真理性,但是真理是一個過程,其在當時無疑是具有真理性、科學性的,并且是與啟蒙價值融為一體的。
“同情”與“情感”之所以能夠與人文主義和啟蒙思想建立起密切的聯(lián)系,其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情感”在一定意義上代表著個人的主體性,在啟蒙思想家那里個人的情感體驗往往被視為人性的核心要素之一。另一方面,這一“情感”又并不是純粹個人性的,其中包含著普遍性的成分,在啟蒙主義中,思想家們并不鼓吹極端的“情感”和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常出現(xiàn)的那種病態(tài)性的情感,他們重視的情感是最具普遍性的情感,以這種情感為基礎,人與人之間能夠形成有力連結,由于情感之間的連結是每個人依據(jù)自身的人性自發(fā)形成的,因此這種連結便帶有了本質性。文學作品能夠通過“審美”活動激發(fā)思想中那些具有普遍性的情感體驗,如此便可使啟蒙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擺脫抽象性和精英性,與廣大民眾之間建立起有效的聯(lián)系。正是因為看到了情感、審美和文學之間的這種關系,深受本間久雄影響的田漢在《文學理論》中提出:
此處說的“感動”,實際上是一種“共情”,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想象和感情之間產生共鳴的時候,配合以這種體驗的崇高性和審美性,一種啟蒙就以審美的方式完成了。同時為了確保這種啟蒙性,田漢又強調了要使“一般人”易于理解,這與文學領域中俗語化、大眾化的傾向是一致的,其最主要的目標是要調和啟蒙所涉及的兩種話語體系——精英話語和民間話語之間的矛盾。
在對西方文論范疇進行譯介和借鑒的時候,理論界并沒有完全放棄調動中國傳統(tǒng)資源,通過比較研究的方法來激活本土思想元素。劉永濟在《文學論》中就曾指出:
而作為文化組成部分之一的文學同樣也遵循這一規(guī)律,最終要走向融合。錢鍾書也曾表示要進行“比較詩學”的研究:
朱光潛在《詩論》的《抗戰(zhàn)版序》中也說:
雖然這種中西詩學的比較與融合還存在著諸多問題,但是這種傾向更加表明,文學理論建設的范疇化究其實質就在于通過范疇的整理和融合,以新的范疇為紐結將新思想提煉并固定下來。構建范疇并不是要無中生有構建全新的理論體系,而是要從借鑒西方思想已有范疇和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研究出發(fā),找到將兩部分理論融匯在一起的交叉點。一個新范疇就是一個被結構起來的理論的立足點、出發(fā)點。
相較于從語言、邏輯體系等話語形式上進行的科學化轉型而言,范疇建構的特殊性在于,“范疇”同時兼具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的紐結效力。從思想內容方面來看,對西方范疇論的學習和借鑒真正實現(xiàn)了對思想觀念的提煉而使其得以固定化和明晰化。單純將文學理論學科化、體系化其實并沒有完成這一目標,學科獨立和思想的科學性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譬如西方中世紀的神學便是一個獨立的體系化的學科,但是其中并不包含什么科學性。只有當我國的文學理論建設出現(xiàn)了明確的范疇意識的時候,科學精神、啟蒙意識等才有了在文學理論中立足的可能性。從形式的角度來說,范疇意味著要將思想觀念明晰地凝固下來,形成一個概念,并為這一概念在理論體系中找到一個邏輯結構上的位置。這便是科學化的“范疇”和存在于我國傳統(tǒng)文論特別是“詩文評”中的“道”“意境”等概念的不同,“詩文評”中的概念經常需要靠作品來詮釋,靠讀者來意會、領悟,它們難以被闡釋或定義,而且它們缺乏“范疇”所涉及的在理論體系中的位置。我國傳統(tǒng)文論的一些概念有其思想內涵,但是并不必然與其他所有概念之間具有嚴格的關聯(lián)性,同一“詩文評”作者的很多概念之間甚至可以毫無理論性關聯(lián)而只在思想旨趣上有著總體上的相似性。但是,從我國早期現(xiàn)代文論中引入“范疇”開始,這種總體上的相似性不再能滿足理論家們進行思想現(xiàn)代性建設、進行思想啟蒙的需要,總體性的相似性被轉化為體系內的嚴格的邏輯關聯(lián)性。這正是我國通過翻譯借鑒西方文學理論著作而獲得的寶貴財富。如果單從思想性出發(fā)來看這一時期理論家們提出的新范疇,那么對“感情”的強調其實與我國傳統(tǒng)上講的“興觀群怨”并沒有太大差別,都是指作者的思想情感態(tài)度和讀者的思想情感態(tài)度之間的共鳴。但是“興觀群怨”并沒有明確的理論體系支撐,而田漢等人的理論借鑒了西方文學理論的構建方式,對“情感”問題做了體系化的理論建構,第一次將“情感”放置在了一個完整的體系框架中來看待,這便是早期范疇論的形式意義,也就是說,有了科學的范疇,文學理論體系化的科學性便大大增強了。
當然,早期的文學理論范疇論的問題亦很多,尤其表現(xiàn)在范疇的建構上以“空范疇”來承載新學說的“西方中心主義”傾向上。拿“同情”范疇來說,如果圍繞“興觀群怨”重建范疇體系,那么“興觀群怨”在文言文話語體系中所涉及的儒家思想就會隨著范疇的確立而一并出現(xiàn),要想摒棄它們的影響,就必須通過有效的論證說明這些思想為什么要被排除在外,這一任務是急于完成文學啟蒙任務的理論家們無法負責的。而新范疇則可繞開傳統(tǒng)觀念,直接與西方理論接軌。換言之,傳統(tǒng)學說是有文化語境的,即便它們從來沒有被范疇化,但是它們在被范疇化之后是充實的概念,西方思想只能與之融合、斗爭而不能直接占據(jù)這個概念;而白話的新范疇則不然,它在傳統(tǒng)的文化語境中沒有任何文化含義,至多只有字面意義,在成為范疇之后闡釋的空間極大,西方思想可以直接由這種“空范疇”承載,而不用討論它們與傳統(tǒng)思想之間的差異。“空范疇”現(xiàn)象表明,此時的文學理論建構并不主要意在闡釋我國的文學現(xiàn)象,而是一種通過總結西方文學理論、哲學思想而形成的對我國文學的應然式期待。大量從日語、英語和文言詞素中來的新“白話”范疇由于本身并不具有任何文化語境,基本上是直接對西方理論的挪用,這些具有嚴格“科學形式”的文學理論,雖然往往建構了嚴格的范疇體系,但是卻“不接地氣”,而那些有現(xiàn)實闡釋力的理論又并未構建起范疇體系,難以形成有效的學術積累而進入現(xiàn)代學科體系之中。范疇論雖然是科學性的一個主要表現(xiàn),也在一定意義上促進了我國文學理論的科學化發(fā)展,但是由于范疇本身是一種對西方理論的翻譯和拼接,缺乏文化內生語境,可能只是一個并沒有明確所指的能指,一個“空范疇”,因此實際上這些文學理論范疇試圖繞過傳統(tǒng)文學研究中包蘊的價值指向而直接達諸科學性和啟蒙性。但是科學化永遠是對非科學的科學化,啟蒙永遠是針對蒙昧的啟蒙,“空范疇”實則并未消除“新”與“舊”之間的緊張關系,而只是繞開了問題的現(xiàn)實性、歷史性。這一直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發(fā)展的一個癥結,即文學理論與本民族文學及文論資源缺乏內在的聯(lián)系,自我造血功能不足。這一問題一直糾纏到今天還沒有真正得到解決。
中國早期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科學性追求在白話語言革命、文學進化論思想的引入、文學思想的學科化體系化努力以及現(xiàn)代文學理論范疇的熔鑄及理論體系建構等不同維度得到呈現(xiàn),這些維度是交織在一起的,單一的維度是無科學性可言的。理論的這種科學性不是凝定的、永恒不變的,它是一種真理探索過程。并且,這一過程中,中國早期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一直保持有自己的獨特性和理論張力,即其科學性與以啟蒙性為中心的人文價值融為一體,科學主義的思維始終沒有占據(jù)主流。雖然存在著科學與科學之用的混淆,但是反過來說,若沒有科學之用的內在規(guī)定性,人文科學乃至于自然科學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呢,是否走向自己的反面?在新科技革命如火如荼的當代社會,似乎應該更全面地看待科學的內涵及其價值意義。
對于文學理論的科學性建設而言,文學規(guī)律可通過兩種途徑獲得,其一是對文學現(xiàn)象進行內部分析,其二是從社會語境中尋找外部的客觀參照。就后者而言,它可以為文學研究提供某種客觀性,但是它所關注的主要是社會現(xiàn)象而非文學現(xiàn)象,這種純粹的外部客觀研究無法深入考察與文學的相對獨立性相關的現(xiàn)象。對于前者來說,它幾乎從頭至尾都是人文主義的,因為文學由人創(chuàng)作,最終也必須作用于人,因此什么樣的文學現(xiàn)象能夠被規(guī)律化,什么樣的規(guī)律應被總結出來,這本身就是一次價值選擇。不過,這種價值選擇在自然科學中也同樣存在,自然科學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服從于人文主義,反人類的自然科學研究難以得到支持。但是文學規(guī)律與自然規(guī)律不同的地方在于,文學不僅是一種對過去的總結,還是一種對未來的應然式期許。因此,文學的科學性建設既是一種認識論、方法論,又是一種面向未來的價值論,而且后者更為重要。
美國學者卡林內斯庫提出存在著“美學”現(xiàn)代性和“科學技術”的現(xiàn)代性之間的沖突:
這種對立實則是思想文化現(xiàn)代性和經濟社會現(xiàn)代性之間的沖突,雖然它們都追求人性的實現(xiàn),但是思想文化上的現(xiàn)代性追求獨立,而經濟社會的現(xiàn)代性則要將一切納入整體的秩序中去。換言之,它們實則是“理性”這塊硬幣的兩面。我國早期的思想現(xiàn)代性建設中亦存在這樣的對立,但是這種對立存在于“啟蒙—救亡”與“美學—文學”兩種現(xiàn)代性之中,前者試圖把文學藝術納入民族和國家的命運中來,而后者則追求“科學性”以謀取學科的獨立,研究范式的體系化、明晰化。盡管二者均強調理性和人文主義,但是它們在精神實質上依然存在著深刻的對立,一味忽視這種對立是不可取的。雖然一種全然自主的科學性并不可能存在,因為全然的科學性意味著純粹的客觀性即一種徹底的非人性。但是,“價值交融”和“價值從屬”是有本質區(qū)別的,“價值交融”意味著同時存在科學性和啟蒙性,二者在理論體系中以一種對話和爭論的方式共存;而“價值從屬”則意味著如我國早期文論建設中的某些時候出現(xiàn)的那樣,將科學性的檢驗標準定位在人文主義那里,將科學性的實現(xiàn)定位在啟蒙任務的完成那里,以非科學性的價值為科學性的檢驗標準。我國文論科學性的特點和未完成性正在于科學性尚未能獲得相對的獨立性,而始終被糾纏在“啟蒙”和“救亡”年代預設的理論邏輯之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