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襲
X先生當然不是個真實存在的人,也不可能住在這座從不曾被建設(shè)過一座建筑修過一座橋的城市的哪個小區(qū)哪所房子里,小區(qū)門邊既不會有一篷又一篷常常為流浪貓狗存身的連翹,樓前也不會有幾棵間植的榆葉梅和垂絲海棠。X先生本人,也不可能每天一大早穿起半舊但潔凈的睡衣先是到洗手臺前嘩啦嘩啦地洗臉,然后舉著刮胡刀對著從不曾被制造出來的鏡子刮得下巴泛著淺淺的青,不可能望著鏡片后面有些陰柔的臉心底生出幾絲自己不太想承認的自戀,不可能往臉上抹了些妮維雅之類的潤膚霜后到餐廳吞下一碗面條和一只雞蛋。這碗面條或許是和他一樣是那位連岳母都從不曾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妻子煮的,也或許是他本人幾分鐘前煮好放在餐桌上的。他漱了下口,到從來沒有在此安眠、做著一場又一場清晰或模糊的夢的臥室穿上正裝,把一件暗條紋的襯衣認真地筒進褲腰里面,將腰帶扣扣得正當,再到門口的衣柜旁從一只掛鉤上取下口罩戴了,彎腰換了皮鞋,穿上大衣,當然,順便從衣柜的鑰匙盒里將車鑰匙握在手里,走出門,噢,忘了,他手里,還提著一只從來沒有被生產(chǎn)出來的、深湖藍色的公文袋,就是某購物網(wǎng)站上二三十塊錢、化纖料的、表面和內(nèi)里有分區(qū)拉鎖、可以裝不少A4文件的那種。他目不斜視,步速很快,沿著樓宇內(nèi)的小路,穿過花壇,來到小區(qū)停車場徑直走向也同樣是不可能被制造裝配出來的一輛深灰色半舊三廂轎車。他拉開車門時,突然想起該給妻子打個電話,在家時忘了跟她說,得囑咐她抽時間去從來沒被注冊過也沒有任何醫(yī)護人員、從來沒有給人看過任何病的人民醫(yī)院探望他的表姐,后者在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剛接受了一個小手術(shù)。他托從未彼此知道過的朋友優(yōu)先安排了病房和手術(shù)時間,但因為手頭事兒多,也是因為他感覺妻子去可能比他更合適,所以一直拖到現(xiàn)在未去探望。
坐進駕駛位,習慣性地把安全帶扣好后,他掏出從未加入任何通訊網(wǎng)絡(luò)的手機,撥通了妻子的號碼,電話接通幾秒鐘后里面嗤啦地一聲,然后是幾秒鐘的沉默,接著,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一盆從來沒有栽種著一株油綠粗壯的君子蘭的花盆砸到地板上的聲音,除此,X先生再也想象不出他家里還有什么東西能發(fā)出這種響動了,不待妻子開口,他問,花,掉下來了?那頭沉默了好大一陣子,而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沉默,良久,聽筒里傳來他妻子尖銳但有些嘶啞的嗓音,剛才,一不小心……他立即改變了主意,沒有再說別的,掛斷電話發(fā)動了汽車,轉(zhuǎn)出小區(qū),行駛到了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被鋪設(shè)出來的道路上。
這是那條通往他從不曾設(shè)立過的工作部門的路,由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新冠疫情的原因,路上車不多,行人更加寥落,寬闊的路面上不斷降落驚飛著幾只連造物主都無法識別的麻雀,一個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呼吸過任何一縷空氣的戴著口罩和長耳朵棉帽,身著橙色工作服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有些吃力地蹬著一輛帶著方型車廂的三輪車,從外表看不出年齡和性別。他的車很快超過了環(huán)衛(wèi)工人,超過了很多麻雀和幾輛慢行的車,在一個大十字路口等紅燈間隙,他拿出手機,翻了下朋友圈,看到他從前的一個下屬又在轉(zhuǎn)一個不存在的疫情猖狂的城市那個退了休的作協(xié)主席的文章了,他皺了下眉,打開對方的朋友權(quán)限頁面,想把他屏蔽掉。但半秒鐘后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想,作為一個他這樣的人,應(yīng)該具備讓這個朋友顯示朋友圈的雅量。這樣,他一連想屏蔽好幾個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好友的念頭又打消了,這些人中,除了從前的從未共事過的下屬,還有從未在一個教室或由任何一個共同的老師教授過的一個同學,兩個因他從未從事過的部門工作原因不太常聯(lián)絡(luò)的企業(yè)主管,還有一個從未從事過任何職業(yè)的一直給他家送礦泉水的小伙子及他從未相識多年且引為知已的一個同學。放棄屏蔽掉這些人后,他舒了口氣,翻看到第三篇“抗疫”的文章標題時,綠燈亮起(他總是能一邊低頭翻手機一邊關(guān)注到指示燈變化),他順利地駕車又駛過五個紅綠燈路口,右轉(zhuǎn)到他供職的院區(qū)里。
這座從未建成過的辦公大樓裝飾得算不上堂皇,但亮堂大氣。他提著文件袋進了大樓,在門口量過體溫后走向六部樓梯,跟同在這座大樓上工作但并不是同一部門從來沒見過的熟人和不太熟的人點頭致意走進電梯。疫情時期,電梯空間有限,大家還是自覺保持著并不太合規(guī)的距離并在有人停層走出樓梯時點頭致意,這種氛圍讓X先生感覺生活還不至于糟糕透頂。
他在不存在的12層走出電梯,走出電梯間通道左轉(zhuǎn),打開左手邊第三間辦公室的從未被生產(chǎn)出來的門鎖走了進去。他先是把外套脫下掛進角落里的衣櫥,然后將自己的屁股放在從來沒被哪家家具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椅子上,同時把文件袋放在同樣不可能存在的桌面上,打開旁邊從未被安置過的茶水柜上的莫須有的自動燒水壺。當電壺冒出白色的水蒸汽時,他已經(jīng)打開沒有任何零部件的辦公電腦,在從未被開發(fā)出來的文檔程序中敲出了從來不曾經(jīng)歷過的昨晚熬夜完成的發(fā)言稿的第一段,那是在下周一一個沒有召開可能性的但非常重要的會議上用的。屆時他將代表他的部門去講幾點“重要意見”。電水壺自動停止了,他捏起描著金色萬字花紋的白瓷杯蓋翻放在桌面上,往杯子里投了一點從未在大地上長出過任何一片嫩芽的茶樹上的綠茶,端起壺就要往里沖水時,他的一個下屬敲了從未被安裝的門被允許后走了進來。他的這個從來沒有被她母親分娩到這個世界上的女下屬嬌小玲瓏,擁有瀑布般的長發(fā)和一雙小鹿樣靈活的大眼睛,當然,她的嘴巴鼻子及其他也都很好看,但戴著口罩的這一天,X先生只看到了她的大眼晴,而把其他的輪廓和風姿忘在了一個他大腦中用于盛放各種文件、會議、精神、意見等等一切之中眾多縫隙中的一條里了。甚至他接過文件,看了兩頁這份十幾天后他們部門在從來沒有在行政區(qū)劃上有過名字的地方政府的一項專項督察方案,在女下屬退后幾步轉(zhuǎn)身站到窗前向外張望時,才突然又一次想起了這個女下屬的名字,接著,卻又想起了與她有關(guān)的諸如家族背景、社會關(guān)系等等的一切。他飛快地翻完了五頁紙,用低沉的、勻速的、和藹的語氣向她指出,前天他給出的調(diào)整部分,第三項第五條第八項第二條第十三項第七條,怎么還沒有修改過來。女下屬口罩上面露出的兩只眼睛中出現(xiàn)了些許慌亂,把文件接到手里,翻了一下,接著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這是主任昨晚十一點多傳給我的,沒有,沒有,女下屬試探地說,沒有另外強調(diào)您說的那幾點修改意見。X先生感覺女下屬的話哪兒不對,但他沒有多想,說,這些不重要,你去問他把我修改過的那份文件放哪兒了,找出來照著再調(diào)整一下拿給我。女下屬急忙點點頭,告訴他主任昨晚食物中毒,現(xiàn)還在醫(yī)院掛水。他怔了一下,說那就打電話問他嘛。女下屬一再說自己工作失誤后退了出去。他又將水燒了一遍,沖了茶,拿起手機撥同樣是沒被他母親與他父親遇見過的主任的電話,撥完號又放下手機,拿起桌面上的座機撥了過去,接通后,他用溫和又熱絡(luò)的口氣說聽說主任不舒服,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后又安慰對方好好休息,不要太擔心工作,眼下疫情這樣,這項督察肯定是要延遲了,又說我們只是先把方案搞出來,不要到時候被動。對方一再說謝謝領(lǐng)導關(guān)心。他在主任好像還要說什么沒說出口時掛了電話,端起杯子喝茶,感覺一陣別扭時才發(fā)現(xiàn)忘了摘口罩把茶水倒在口罩上了。他摘下口罩,從容地端著杯子出門到衛(wèi)生間把杯子里的茶水倒進了茶渣筒,將杯子洗了幾遍后拿回來重新泡上茶,呷了一口后,繼續(xù)在電腦上鍵入他的發(fā)言或者講話稿。
外面樓道中不斷有人走過,打招呼,或者低聲交談,其他辦公室也不斷因有人進出咔嚓地開關(guān)房間的木門,哪個開著門的辦公室中的打印聲、電話聲和電水壺沸騰聲,還有音樂和標準播音聲,那是某個科室在剪輯用于工作宣傳的MV,他還聽到一陣沙沙的聲音,據(jù)多年在這個部門的工作經(jīng)驗判斷那是某科室的人在地板上拖取每月定期印制的內(nèi)部資料。還有,不遠處衛(wèi)生間的沖水聲,這些聲音,細微而又清晰。當然也有女士穿著高跟皮鞋咯噔咯噔的腳步聲,甚至裙擺婆娑之聲,男同事清嗓子的聲音,皮鞋磨地或落地聲,他甚至毫不費勁地聽出哪一種是剛才進來過的女下屬發(fā)出的,哪一種是其他科室哪個女同事或男同事發(fā)出的,她(他)們步伐的頻率、輕重,穿衣服的風格和材質(zhì),他沒有特別留意過,對這一切的了然來源于一種多年積累的對人的觀察、分析和鎖定的能力;再年輕一些的時候,他曾經(jīng)認為這是環(huán)境強加給他的一種本領(lǐng),或者說,是負擔。但無論如何,這些響動,從未擾到他不得不停止打字的手指,呆呆地望著閃爍的光標。
從微微蹙起的眉頭看得出他有些懊惱,他端起茶杯灌下兩大口水,拿起電水壺續(xù)水時,那棵東北風中被他放置在垃圾筒旁邊的君子蘭的每一片殘葉都在他腦海深處閃出光來。
三年前了吧,初冬,一大早,他去探望從未食用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種類的一粒糧食的臥病的中學班主任。老師尚未至古稀,卻已被晚期胃癌折磨得皮包骨頭,面色臘黃,有氣無力,但在聽到有人走進臥室,艱難地翻了個身看到他后,渾濁的雙眼疾速閃出明亮的光。他趕緊走上前去,握住老師顫顫巍巍抬起的手。直到現(xiàn)在,老師那只手還似在他眼前,有些涼,布滿老年班,骨節(jié)突出。他的雙手,像捧住了一只驚悸的老樹根。老師讓引著他進來的從未一起生活過的師母去給他取水果,自己則掙扎著在他的幫助下倚到了立起在床頭的一只枕頭上。你那么忙,不用老過來看我,放心,我還死不了。老師聲調(diào)中有些嗔怪,他努力沖老師笑了笑,說,今天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那一天,他和老師說了好多話,中間,他擔心老師的身體,幾次讓老師休息,都被老師拒絕了。他們說起了好多事,先是說起這些年來往得多的幾個同學,說起當年那些老師,也就是老師的同事,說某個在校時與他不合的老師不久前來看他,涕淚長流,抱著他親得就像親兄弟。說起前不久這個從來沒在地表上突起過一磚一石的城市中發(fā)生的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罪犯在取快遞時注意到了受害人家中電視櫥隔斷里放著一塊精美的黃魚籽硯臺,欲將之塞進懷中被受害人發(fā)現(xiàn)后順手用硯臺把后者砸出腦漿,然后將硯臺洗干凈揣進懷里離去,并且沒有忘記將取的快遞按時發(fā)出。在師母端著一盤切開的橙子遞給他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后,還說起老師教過的比他高兩級的一位學兄前幾年去了聯(lián)合國翻譯部門工作,有次回國給老師帶了一張他自己與時任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的合影,老師說,真出息,師母則說,得瑟得很。還說起當年從未招生過任何一個學生的學校食堂的一個從不曾踏足過校園半步的瘦高個兒廚師,這個廚師連初中都沒畢業(yè),卻與高中部一個拔尖的女學生發(fā)生了戀情,在遭到學校和女生家庭雙重的阻擋后帶著女生私奔到了南方那個最繁華的城市,廚師邊打工邊供女學生繼續(xù)求學,考上了那座城市的交通大學,后來又到日本留學后回到母校交通大學做了生物系的老師。廚師也創(chuàng)業(yè)成功,億萬身家,回家鄉(xiāng)當年所供職的學校,也就是女生的母校捐建了兩座宏偉的教學樓。在他心里感嘆真是個美好的故事時,師母卻告訴他,據(jù)別的同學說,不久前,廚師和女生離婚了,原因是某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知道他的兩個孩子沒有一個延續(xù)了他的血脈。老師對師母告訴自己器重的學生這個最后的結(jié)局有點不滿,說,就你嘴快。他們還說了很多,最后,他們說起他師母的難產(chǎn),說起從未被成功誕下的老師的女兒,也就是X先生從不曾謀面的漂亮師妹當年不聽父母勸阻,執(zhí)意要嫁給那個從當年燙卷的“一頭綿羊毛”上就能判斷出日后注定會浪蕩不堪的油田工人,師母嘆了口氣,說,不聽勸吶,要是——老師又一次打斷了她,師母有些氣惱地站起來,出門前飛快地朝他臉上掃了一眼。
他辭別老師和師母出門下樓,搬著師母從未放在門口備扔的一盆殘敗的君子蘭,好像每跨下一級臺階,心里哪個地方就又沉重了一些,等他下了四樓,左看右看找不見垃圾箱,只好把花盆放進車后備箱后發(fā)動起汽車,等他七拐八拐地走到小區(qū)門口時,已經(jīng)感覺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那盆君子蘭在他車箱里待了十來天,直到他清理后備箱把它搬出來走了兩百多米將它舉在從未被安放在彼處的垃圾筒上方,他突然想,這種東西,還是放在垃圾筒外面好,便于清潔人員清理。想著,他彎腰把它放在緊挨著垃圾箱的地面上,這時只有三片殘敗的葉片的君子蘭離他的臉有一尺遠,他第一次看清了它焉巴巴灰綠色的葉片、葉片上枯褐的斑點、細網(wǎng)狀的葉脈和其中兩片葉子的斷口,X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哽咽了下,他直起身,在東北風中搓了下臉,彎腰搬起君子蘭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他發(fā)現(xiàn)昨天已被他擦拭過、栽種著君子蘭的紅褐色瓦盆被移在了陽臺窗臺上東邊最角上,遠離了它原先在陽臺地面上挨著的從未發(fā)芽和生長出過葉片的山茶花、三角梅、銅錢樹和龜背竹。
他從沒有說什么。后來,隔一段時間,他就給一直在那個角落里的君子蘭澆下水,剪掉過長的干枯的葉片邊緣部分,看著它鉆出一片新葉。新葉碧綠,在他每天的注視下極努力地生長,好像唯恐讓他失望似地,很快長成一柄又寬又厚的鈍劍形狀,然后是第二片新葉,第三片——三年,它終于長成了擁有十六片肥厚的葉子、像模像樣的君子蘭。有時候,他在清晨看它,那時候太陽初升,一縷淡黃色的光線穿過它旁邊窄窄的窗玻璃打在葉片上,每一片葉子上都有鄰葉的暈影,默契、勻稱、安恬;有時候,他在黃昏看它,它陷落在一團模糊的昏暗里,與他相對無言。
想到這里,他后悔沒有在離開家前回去看看它。他站起來,走到窗前適才女下屬站立過的地方,他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在女下屬的視野中同樣不可能出現(xiàn)的這座建筑后面的橢圓型湖泊,當然,也可以叫水塘或者水系,湖水深青,遠遠的那一邊的水面上映著早就落光了葉子的樹和一座因疫情影響尚未重新開工建設(shè)的在建大樓,湖邊有位從未年輕過的老年人,戴著口罩,拄著一柄末端有四只支腳的拐杖。他舉起不知什么時候握起的拳頭,在接觸到窗框上時突然停下來,慢慢舒展開手掌撐在窗框上。許久,他后退了一步,雙手搓了搓臉,回到桌前落坐同時又吞下了一大口茶水,接著開始他的工作。
屏幕上很快出現(xiàn)了鑒于——為進一步——須按要求——統(tǒng)一組織——優(yōu)先保證——不斷提高等句子,接下來進行得很順利。中間來過三個工作電話,他細致耐心地溝通、答復(fù)、交流完畢。適才的女下屬也拿著修改過的督察方案請他過目,他把文件留下放在文件袋里以備晚上回家再審視一遍。還有個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挪動過一步的收廢紙的中年婦女敲了他的門,他看到她,聽完她的來意,有些吃驚,在他印象中,這一類人員,應(yīng)該是與辦公室的專管書報的人員對接的。他站起來,走到門口,細心為她指明需要去的辦公室門口位置,并對她的道謝欠身回了禮。而后回到桌邊,在臨下班前,一口氣完成了講話稿。
午餐照例要去機關(guān)食堂。這座從未蒸熟過一顆糧食,烹制過一片菜葉的食堂在他所在的辦公大樓的西北角,他出了電梯從大樓的后門朝北走不到百米,沿著在他窗前看到的小湖南側(cè)的花磚路一直向西走,走到三棵并排的從未在哪一縷春風里生發(fā)過任何一片嫩芽的高大的柳樹旁再沿小石子路穿過花圃,就到達了食堂的東門。
疫時,一群戴著口罩來歷不明的人聚到食堂前,口罩增加了互相認出并寒喧的難度,人們默默地保持著安全距離進入食堂,從往常擺放著許多菜式和面點的地方在堆成小山般的盒飯中拿到兩份,一份裝著菜,一份裝著米飯或者饅頭包子油餅之類的面食,打好卡,再依次從北門出食堂回辦公室用餐。
餐后十來分鐘,當他獨自在樓下湖北邊小路上溜達時,他接了一個從未結(jié)識過的摯友的微信語音,和他討論了好一會兒最近市里出臺的一項針對國有企業(yè)管理人員的人事方案,他條分縷析地解釋給對方,這朋友驚嘆說,你這腦子電腦??!后問他過得怎么樣,他說還是老樣子,這朋友在那頭輕嘆了口氣,隨后問他午餐過了沒有,他說吃過了,這朋友隨口問,吃的什么?他怔住了——
怎么想,他都想不起來午餐吃的是什么。
連主食是米飯還是花卷都記不起來了——這幾年,他常?;臼沁@兩者二選一的。
午餐空白事件讓他有些震驚,甚至懷疑自己的腦神經(jīng)出了問題,但也就是不大一會兒,當他回到辦公室閉眼小憩過后再次坐在桌前打開上午的文檔做進一步修改調(diào)整確定,原來設(shè)想好但缺漏掉的細部如潮水涌上指尖時,他暗想,哦,還好,一切正常。
他把文檔打印好,逐字逐句修改過,又打印出來,裝訂齊整。他看了下手表,兩點四十六分,這個時間,他部門的一把手午休過二三十分鐘,可以去了。他盯著表盤,銀色的秒針發(fā)出不易察覺的脆響,嚓嚓嚓,他的腦海中突然飄閃過一枚在書頁中夾干的錦葵花瓣,暗紫色的,細微絲絡(luò)歷歷,干花瓣特有的一絲清澀很快消散在記憶深巷里。他戴上口罩,取了文件站起來,欲將手機靜音后放進抽屜檢查微信留言時,看到了兒子的留言,言簡意賅:需要兩千塊。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在對話框中輸入:做什么用?未發(fā)送之前,輕嘆了口氣,刪除了。而后在聊天框中點開轉(zhuǎn)賬,輸入2000,很快,又改成了1500,但想了想后,又改成了1600,最后,轉(zhuǎn)賬了1800。轉(zhuǎn)賬插曲后他慢慢地吞咽下了一杯茶水,才重新戴上口罩、取了文件出門。
這個從未擁有過任何一個細胞的一把手坐在紫紅色的辦公桌后面,親切地招呼他坐下后呵呵地笑起來,說,你也戴上口罩了?他有點不好意思了,連忙把口罩取下來,說,怕人講究。接下來話了會兒家常后他把這個講話稿中的幾個重點意思說明了下,還請一把手重點關(guān)注下其中一條,看這樣講合不合適。一把手接過文檔看了兩眼放在手邊的鍵盤上,問他知不知道這個部門前年退休的一把手確診肝癌晚期了。他作出吃驚的表情,回答說還不知道。一把手沉了下臉,罵了句臟話,說,人哪,真他媽的沒意思——接著又歷數(shù)這幾年退休后不久就查出大病的領(lǐng)導干部,說都是前些年吃喝無度搞的呀,感慨了一番,一把手讓他先代表他去看探望下,說,你自己去,先別帶辦公室的。
老領(lǐng)導的病,他前幾天就知道了,且已去探望過。他深得老領(lǐng)導信任,現(xiàn)職,是老領(lǐng)導在任時解決的。那晚,他在老領(lǐng)導病房里待了好久,后者對自己的病心知肚明,雖然家人有意瞞著他。只是,因為相信每年高干高標準的例行查體,還沒意識到嚴重程度。臨別,老領(lǐng)導說:放心吧,一時半會兒還沒大問題,馬克思,不是那么好見的!
回到辦公室,他將桌面整理好,又吞下了一杯茶水。提了文件袋,到樓下驅(qū)車往人民醫(yī)院。
進了醫(yī)院的自動門,他被濃重的消毒水味嗆了一下,莫須有的前臺接待和來往的醫(yī)護都穿戴著防護服和護目鏡,看得出,人和人之間都保持著盡可能做到的距離。他下意識捂了捂臉上的口罩,轉(zhuǎn)過掛號區(qū)、藥房,沿著樓宇之間的長廊直接到了后邊的病房樓,乘電梯到了他要到達的樓層,數(shù)著病床號,很快看到了他幾乎認不出來的表姐。
表姐正在看著一出熱鬧的電視劇,邊看邊樂得張著嘴大笑,他正是從她的笑聲中斷定就是她。他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年沒見表姐了,記憶中的瓜子臉變成了極胖的圓臉,大眼睛上下的眼皮都泡腫了。他想叫聲表姐竟然沒叫出口來。表姐滿臉狐疑地打量他,邊不忘瞅兩眼電視。他把路上買的水果放在地上,但懷里的康乃馨卻不知道該放在哪里了,床頭柜上很滿,窗臺很窄,他環(huán)顧四周,拿不定主意——
哎,你是不是走錯屋啦?
表姐盯著他手中的鮮花,潑喇喇地問。
這時候他才感覺有了直面表姐的契機,跨了一步站在她的床頭前,摘掉了口罩。
哇呀,是你!
表姐發(fā)出年深日久的一聲驚呼,把手捂到嘴上,但很快,她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說:你怎么老了這么多!
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地方,突然酸起來。但很快,這種酸楚還未來得及涌上顏面,他就被表姐拉著坐到床沿上。
我的天哪!
表姐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我還當我一住上院你就來,這好幾天了,你怎么還不來看我呢?唉,我就知道——多少年沒見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聽你姑說——你快過來!
表姐突然朝著門口招了下手。
他回過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穿咖啡色夾克的男人。他站起來,說,姐夫。
你過來,你看誰來了,快過來,快過來!
這個從未見過他表姐的姐夫被表姐語無倫次又異常熱情還多此一舉的介紹弄得對著X先生一臉苦笑,一邊撕手中速封的小米粥鋁塑皮,一邊對他說,你姐姐就這樣,你別笑話。
去你的!
表姐嗔怪地罵了丈夫一句,說,對呀,你們見過的啊,而后,又轉(zhuǎn)頭對他說,你怎么可能笑話我呢,是不是?
X先生被表姐感染了,點著頭笑著回應(yīng)。
就是嘛!
表姐驕傲地斜了丈夫一眼,他不可能笑話我!
表姐接過小米粥喝了一大口,說,嗯,不涼不熱,接著一口氣咕咚咕咚將一大杯米粥喝進肚子,把空塑料包裝遞給丈夫,拿手背抹了下嘴,說,哎呀,你不知道,咱們才是真的親人呢,是不是?真是光著腚一起長大的,還記得不,我們還經(jīng)常一個被窩睡覺呢?記得不?
X先生有點不好意思了。
但幼年往事像一列火車,隨著表姐的描述無可抵擋地轟隆隆撲面而來。他記起了那床紫紅色牡丹大花被子,是表姐家最新最好看的一床。第一次去她家住下,他一眼就瞅上了,非蓋那條被子,表姐不給,他就搶,但他瘦弱,明顯不是對手,被表姐推下火炕,頭頂上磕起一個大包,他哭著穿衣裳穿鞋,非要回家,大人們看看外邊漆黑的夜,就只好哄勸他表姐,直到她答應(yīng)和他蓋一床被子,他才擠擠淚眼,重新爬上炕去。表姐嫌棄,故意使勁拽被子,以至于那個寒冷又漫長的夜,他的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頭,竟也睡得特別香,雖然第二天凍得涕淚交加。自此,每次去她家住下,他還是要跟表姐擠進一個被窩。為了不使表姐懷疑他將虱子傳給她,去她家之前他都洗洗頭,換上干凈衣裳。最最好玩也是最悲慘的是,有一回,他們在鄰居家稀罕來一只黑白花的小奶狗,怕凍著,就把小狗也放進被窩里暖著,半夜里,表姐被溽醒,尖聲高叫他尿了炕,他被驚得迷迷糊糊,閉著眼聽明白表姐的指責后拿手往身下一試,天哪,他幾乎跳起來,他的短褲濕了一片,但掌上燈后他才發(fā)現(xiàn),表姐的短褲也濕了一小片,盡管在后來,在他看,根本就是一樁無頭公案,但當時表姐一口咬定作案者是他而根本不可能是小狗,她的理由是小狗肚子太小,尿不了那么大一片。無論他怎么辯解,表姐再也不肯讓他和她蓋同一條被子了。他后來甚至恨恨地猜想其實他和小狗誰也沒尿,是表姐為了驅(qū)趕他偷偷把水倒進了被窩。
表姐說,你還記得嗎,那晚上接下來我們怎么睡的?
他隱約記起來,盡管被子也濕了一片,但他們無論如何不舍得換別的被子,大人們只好拿了只小板凳將濕的被子和褥子支起來,他基本是在外面凍了一夜。
起先,他還有點抹不開臉,后來,聽表姐邊說邊笑得那么暢快,他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其實,那時他們都太小,誰都不可能記得那么清楚,這件事,任由大人們一再地重復(fù)和演繹,成了今天他聽到的樣子。但是,還有什么比童年的糗事更讓人開懷的呢?
后來,他們又一起回憶了去一個剛生了小孩的鄰居家偷紅皮雞蛋,吃完雞蛋皮還沒來得及埋掉就被大人揪回去打了一頓,還有次去河灘把人家種下剛出芽的蓖麻撥了一大片,被地主追著跑了十來里,差點累死,表姐的兩只鞋都跑丟了,還有——回憶使周圍的空氣都像充滿了歡樂的泡泡,他們越說越開心,他笑得臉都開始疼了。
哎呀!
表姐又突然叫起來,邊朝丈夫揮著手,說,快,放在哪里嘞?那啥?放哪里嘞?快拿出來!
他看到姐夫先是怔了下,但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到衛(wèi)生間門口旁的壁櫥里提出一只橙色脹鼓鼓的塑料袋。
表姐從床上欠起身,一把搶在手里,另一只手從里面掏出黑乎乎一大團東西,招呼他說,你過來,看看這是啥?
——是一只破舊的、但顯然剛剛被修補好的風箏。是只巨大的燕子,當時任他們怎么努力,修補、找平衡、替換了幾次裱布和撐桿——都沒能讓它飛起來。但他記憶中是紫色的,現(xiàn)在變成了天藍色,橫豎八根撐桿兒只有一根是原來的荊條枝,上面的深紅色油皮早已剝落殆盡,其余七根是剛剛替換上的細松木條,尾巴后面,重新墜上了五六片箭頭狀的布片……
現(xiàn)在行啦!
一直坐在床上欠身瞅著他的表姐突然說。
接著告訴他這是前不久老家拆遷,收拾老房子里的東西時翻出來的。
表姐指著窗外的天空,自信地說,不信你找個地方試試!
他懷著久違的歡快提著風箏到了樓下,太陽已滾在了西邊的樓頂上。他接連打了三個移車電話,好不容易在擠擠巴巴的小路上將車開出醫(yī)院停車場。
路上人和車都特別少,他先是往南走了一段,然后一路向東,當他意識到錯過了回家的十字路口時,踩緊油門兒一路沿著大道向東駛?cè)?。在等一個較長的紅燈時,他才突然意識到,剛才在病房,竟然一句有關(guān)表姐病情的話都沒來得及問出口。
十來分鐘之后,他行駛在海邊大道上。
正在漲潮,頭頂上翻飛著幾只海鷗,海浪沙沙地拍打著防波堤。他在靠近一處鹽場的地方停下車,轉(zhuǎn)到副駕那邊拉開車門取出那只橙色的塑料袋,把里面的風箏掏出來在地上擺好,先從線盤中拉出一段牽線,然后,跑了起來——
那只風箏,那只重新煥發(fā)了生機的燕子,穩(wěn)穩(wěn)地飛起來。
他放著線,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突然,雙腳離開地面,和風箏一起飛起來。等不遠處從未到過海邊的兩個鹽場工人看到他時,他已經(jīng)飛離海岸,飄在了波濤翻騰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