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史中之徐夫人”：《世說新語》妙語舉隅

范子燁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 妙語 文化特征

《世說新語》在語言藝術(shù)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這種成就的突出表現(xiàn)之一就是書中以魏晉人物為主體的言語藝術(shù)。語言，是書面的;言語，是口頭的。明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集》卷一百二“讀《世說新語》”條：“劉義慶《世說》十卷，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忽生動，而簡約玄淡，真致不窮，古今絕唱也?！焙仙羁痰亟沂玖恕妒勒f新語》的這一突出特征。宋高似孫《緯略》卷九：“宋臨川王義慶采擷漢晉以來佳事佳話，為《世說新語》，極為精絕?！彼^“極為精絕”之“佳事佳話”，也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和言語兩個方面。這里，我們試擇取《世說》三條，通過釋疑發(fā)覆以揭示《世說新語》這部“古今絕唱”的語言藝術(shù)特質(zhì)及其言語的文化特征。

“臨終綿惙”

劉尹在郡，臨終綿惙，聞閣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外請殺車中牛祭神，真長答曰：“丘之禱久矣，勿復(fù)為煩！”（《世說新語·德行》第35條）

“丘之禱久矣”語出《論語·述而》：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墩C》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弊釉唬骸扒鹬\久矣?！?/p>

所謂“祠神鼓舞”是以音樂歌舞的儀式祭祀神靈，這是祭祀的第一步;“淫祀”，是指過度地違反禮制的祭祀活動;“殺車中牛祭神”，就是殺死駕車的牛作為犧牲祭祀神靈，這是祭祀的第二步。古人認(rèn)為通過祭祀，病患可以得到神靈的庇佑。從先秦到魏晉，這種古老的祭祀儀式一直存在。劉惔（約311—347）引用孔子之言，意在表明自己平生心懷神明，故患病之時也就不需要進(jìn)行這些煩瑣的祭祀活動?！妒勒f新語·德行》第36條：

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p>

謝安的意思是言傳不如身教，自己以身作則，就是對孩子最好的教育，而劉惔的話也是同樣的表達(dá)方式。在他們看來，無論是祭神，還是教子，外在的形式都是不重要的，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在的心靈的純誠。

“臨終綿惙”之“綿惙”一詞，或以“綿綴”釋之。“綿綴”即是屬纊。古人有屬纊之俗，即于某人臨終之際，在鼻端置絲棉以察其是否氣絕?！抖Y記·喪大記》：“疾病……屬纊以俟絕氣。”鄭氏注：“纊，今之新綿，易動搖，置口鼻之上以為候。”a 即觀其動否，以驗氣之有無?！赌鲜贰肪硎秳⒘x康傳》：“文帝有虛勞疾，每意有所想，便覺心中痛裂，屬纊者相系?！睂倮k之人，行將就木，如鮑照《松柏篇》所云：“屬纊生望盡，闔棺世業(yè)埋?！眀 既然如此，劉惔又豈能聽見祠神鼓舞之聲？ 又如何能正顏厲色地訓(xùn)人，并巧妙地引用孔子之言？ 顯然，“綿惙”必非“綿綴”——“屬纊”之意。按《晉書》卷七十五《劉惔傳》：

疾篤，百姓欲為之祈禱，家人又請祭神，曰：“丘之禱久矣?！?/p>

“疾篤”，正是“綿惙”的注腳?！熬d”的本字為“緜”，“緜惙”指病危、病重。《魏書》卷二十一《廣陵王羽傳》：“高祖幸羽第……曰：‘叔翻c 沉疴緜惙，遂有辰歲，我每為深憂，恐其不振。今得痊愈……故命駕耳。”“緜”謂衰薄、衰弱?！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卷五《脈要精微論第十七》：“渾渾革至如涌泉，病進(jìn)而色弊，緜緜其去如弦絕死。”唐王冰注：“緜緜，言微微似有而不甚應(yīng)手也。如弦絕者，言脈卒斷如弦之絕去也。若病候日進(jìn)而色弊惡，如此之脈，皆必死也?！眃 傅亮《光世音應(yīng)驗記》第2 條：“（帛法橋）閉心不食……三、四日中，轉(zhuǎn)就羸頓?！廖?、六日，氣勢彌綿，裁有余息?！眅“惙”，唐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七引《聲類》釋云：“短氣之貌也?！眆同書卷六十七引《考聲》：“惙，弱貌也?！眊《淳化閣帖》卷十王獻(xiàn)之《阿姑帖》：“獻(xiàn)之遂不堪暑，氣力恒惙?！薄陡呱畟鳌肪砦濉夺尰垓瘋鳌罚骸爱?dāng)時疾雖綿篤，而神色平平，有如恒日。”“綿篤”乃“綿惙”之同義詞。蓋劉尹于病重之際，猶不改其平日之優(yōu)雅和瀟灑，正是所謂名士風(fēng)范，故有此言。

“舉手指地”

王丞相云：“見謝仁祖，恒令人得上?！迸c何次道語，唯舉手指地曰：“正自爾馨！”（《世說新語·品藻》第26條）

“得上”，能夠振奮、上進(jìn);“正自”，正是;“爾馨”，這樣。這三個詞都是晉人的口語。《世說新語·賞譽》第42 條：“庾公目中郎：‘神氣融散，差如得上?！睂Α昂懔钊说蒙稀?，余嘉錫解釋說：“此言見謝尚之風(fēng)度，令人意氣超拔?！睂Α拔ㄅe”一句，劉孝標(biāo)注云：“前篇及諸書皆云王公重何充，謂必代己相;而此章以手指地，意如輕詆?；蚯逖晕隼?，何不逮謝故邪？”徐震堮亦云：“爾，如此，以指地;馨，語助。指地，以喻其識解凡下也。”i 在此一條之中，前邊是贊美謝尚的儀表風(fēng)度，后邊是批評何充“識解凡下”，即劉、徐都認(rèn)為王導(dǎo)“以手指地”是貶義，如此理解在邏輯上就說不通;同時，據(jù)《賞譽》第59 條和第60條，王導(dǎo)認(rèn)為何充才華超群，對他極為賞識，可謂親重備至，為何又“輕詆”之？《輕詆》是《世說新語》第二十六門，倘若王導(dǎo)確有“輕詆”之意，那么，此條所載王導(dǎo)之言行，為何不入《輕詆》而入《品藻》？因此，余嘉錫說：“導(dǎo)與充言，而充輒曰‘正自爾馨。是充與導(dǎo)意見相合，無復(fù)疑難?！墩撜Z》所謂‘于吾言無所不說也。導(dǎo)之賞充，正在于此，似無輕詆之意。”！0 此說是符合實際的。按“以手指地”是王導(dǎo)的動作，如唐陸龜蒙（？—約881）《甫里集》卷十五《幽居賦》所言“興公雅韻，仲祖旁觀;始信何才，當(dāng)指地于丞相;方知習(xí)捷，抗彌天之道安”，而“正自爾馨”是王導(dǎo)的言語。劉盼遂指出：“按玩下文以手指地，則王丞相說謝仁祖時，當(dāng)以手指天，方合令人得上語氣。《世說》固善于圖貌者矣?！?！1 如此解釋十分準(zhǔn)確?！肚f子·田子方》：“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2天空是高遠(yuǎn)的，大地是堅實的。無論是“指天”，還是“指地”，其用意都是肯定和贊揚。由此可知，劉孝標(biāo)和徐震堮對王導(dǎo)“舉手指地”的解釋確實失誤不小。

“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世說新語·言語》第31 條）

五胡亂華，中原擾攘，西晉覆亡，家國淪沒。這一系列滄桑巨變使南渡士人流溢出無可奈何的悲愁和對昔日美好風(fēng)物的追懷。因此，南渡士人心態(tài)的自然呈現(xiàn)，是《世說新語》此條的第一個亮點。清李慈銘（1829—1894）《越縵堂讀書簡端記》引孫志祖之語曰：“《通鑒》卷八十七作‘舉目有江河之異，胡三省注云：‘言洛都游宴多在河濱，而新亭臨江渚也。解江、河二字最為明析，《世說》改‘江河作‘山河，殊無義?！?！3 這條注作得確實好。一個字的準(zhǔn)確甄別，使那段令人黯然神傷的歷史和南渡士人在東晉初期的心態(tài)，得到了真實的還原與再現(xiàn)。按照胡三省的觀點，周顗“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之“山河”，本文應(yīng)當(dāng)是“江河”，即是指長江與黃河。這意味著，當(dāng)時的南渡士人一方面發(fā)現(xiàn)了長江與黃河在自然景色上的一致之處，另一方面也感覺到了地理空間的巨大差異。對于南渡士人的心態(tài)，后來的沈約（441—513）在《宋書》卷十一《志·序》中做了非常精辟的概括：

自戎狄內(nèi)侮，有晉東遷，中土遺氓，播徙江外，幽、并……之境，幽淪寇逆。……人佇鴻雁之歌，士蓄懷本之念，莫不各樹邦邑，思復(fù)舊井。所謂“鴻雁之歌”與“懷本之念”，不僅與“江河”有關(guān)，也與“人物”有關(guān)?！妒勒f新語·賞譽》第38 條：

庾太尉在洛下，問訊中郎，中郎留之，云：“諸人當(dāng)來?！睂卦Α⑼鯁?、裴叔則俱至，酬酢終日。

一次勝流的交游——引人入勝;一場優(yōu)雅的清話——動人心弦。但此文后復(fù)云：

庾公猶憶劉、裴之才雋，元甫之清中。

謎底揭破，美境消失：原來這一切都是庾公對中朝名士生活的追憶。我們讀南宋詞人劉過（1154—1206）的《唐多令》：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wěn)，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曾到不？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此詞寫盡了遺民之恨，所謂“舊江山渾是新愁”，正是“風(fēng)景不殊”式的浩嘆。歷史總是這樣驚人的相似。

《世說新語》此條記述的新亭雅集與魏晉清談之風(fēng)有密切關(guān)系。

新亭本來是吳國的舊亭，為東晉時代的“京師三亭”之一?！短接[》卷一百九十四《居處部》二十二引《丹陽記》曰：

京師三亭。新亭，吳舊亭也，故基淪毀，隆安中，有丹陽尹司馬恢移創(chuàng)今地。謝石創(chuàng)征虜亭，三吳紳創(chuàng)冶亭，并太元中。

隨著東晉的建立，這里成為名士勝流的雅集之地。在“相視流淚”的悲涼氛圍中，王導(dǎo)以鏗鏘激越洪鐘之音振聾發(fā)聵，由此，開啟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歷史格局。盡管如此，王導(dǎo)的心態(tài)與多數(shù)南渡士人還是頗有共同之處的?！妒勒f新語·企羨》第2 條：

王丞相過江，自說昔在洛水邊，數(shù)與裴成公、阮千里諸賢共談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許卿，何須復(fù)爾？”王曰：“亦不言我須此，但欲爾時不可得耳！”

過江之后的王導(dǎo)，仍然不斷回憶往昔在洛水之濱與名士們清談的情景。其實，王導(dǎo)本人就是清談家，《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21 條：“舊云：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zhuǎn)關(guān)生，無所不入。”其清談的意旨無疑與西晉時代洛水之濱的名士雅集密不可分?！妒勒f新語·言語》第23 條：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 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p>

這是在洛水之濱進(jìn)行的一場關(guān)于玄學(xué)名理、史學(xué)名著和歷史人物的清談盛會，王衍對此津津樂道，顯然這次清談雅會是非常成功的。其中的王戎是“竹林上賢”之一，他常與嵇、阮等名士“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世說新語·任誕》第1 條）。七賢暢飲之時，亦當(dāng)進(jìn)行清談。但是，對于王導(dǎo)而言，使他永遠(yuǎn)難以忘懷的并非清談本身，而是那一段業(yè)已消逝的美好時光，所謂“但欲爾時不可得耳”，正是南遷士人的普遍心態(tài)。從清談文化史的角度看，以王導(dǎo)為首的這次新亭雅集，原本也是一場清談盛會，而不是徒然地觀賞風(fēng)景，發(fā)出慨嘆?！妒勒f新語·任誕》第33 條劉《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

尚性輕率，不拘細(xì)行。兄葬后往墓還。王濛、劉惔共游新亭，濛欲招尚，先以問惔曰：“計仁祖正當(dāng)不為異同耳？”惔曰：“仁祖韻中自應(yīng)來?！蹦饲惨?。尚初辭，然已無歸意;乃再請，即回軒焉。其率如此。

王濛、劉惔和謝尚都是著名的清談家。由此可知，新亭乃是東晉時代清談家經(jīng)常聚會的場所，是進(jìn)行學(xué)術(shù)交流的自然道場。

這種關(guān)于新亭的文化記憶對由南入北的著名詩人庾信有深刻的影響，他在《率爾成詠》一詩中寫道：

昔日謝安石，求為淮海人。

彷佛新亭岸，猶言洛水濱。

南冠今別楚，荊玉遂游秦。

倘使如楊仆，寧為關(guān)外人。

詩人通過對新亭往事的追懷，深刻而生動地表現(xiàn)了他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詩中“南冠”一句，即化用了王導(dǎo)丞相之言，而對“昔日”等四句，清倪璠注曰：

謝安，字安石?！扒鬄榛春Ｈ恕闭?，安本放情丘壑，不獲已，乃出，故云。新亭，桓溫止處。晉都洛陽，在洛水之濱也。濱，水際也?；笢匦峦り惐?，將移晉室，安石得承顧命，盡忠匡翼，終能輯穆，猶言洛水濱者，言其能存晉祚也。

對于這些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以及其中的細(xì)節(jié)，庾信都是非常了解的，他對新亭也是非常熟悉的?！冻鯇W(xué)記》（卷十）引南朝梁庾肩吾《新亭送劉之遴詩》曰：

車轉(zhuǎn)黃山路，舟纚白馬津。

送輪時合幰，分驂各背塵。

常山喜臨代，隴頭悲望秦。

欲持漢中策，還以贈征人。

庾肩吾是庾信的父親，由此可知庾氏父子都曾經(jīng)流連于新亭。庾信入北后所作《望渭水詩》，更委婉地表達(dá)了他對新亭的眷懷：

樹似新亭岸，沙如龍尾灣。

猶言吟暝浦，應(yīng)有落帆還。

其故國之思，極為動人，倪璠說此詩“言望長安如江南也” （《庾子山集注》卷四），解釋非常精準(zhǔn)。由此可見，盡管庾氏家族屬于南陽新野人，但庾信常常以南方士人的眼光來審視北方的自然風(fēng)物。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

從清波演漾的洛水，到浩浩湯湯的長江，晉人的清談?wù)平右粯颖剂鞑幌ⅲ鋵τ谡胬淼臒崆榕c執(zhí)著，確實令人敬佩，他們對江南文化確有開疆之功。清談果真誤國嗎？如果說清談?wù)`國的話，六朝以后的王朝又是因何而亡？

由于以上三例，我們可以看出晉人深湛有味的言語功夫以及《世說新語》那超越群倫的語言藝術(shù)。明人王思任在《世說新語序》中寫道：“本一俗語，經(jīng)之即文;本一淺語，經(jīng)之即蓄;本一嫩語，經(jīng)之即辣。蓋其牙室利靈，筆顛老秀，得晉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晉人之言于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薄芭R終綿惙”是“俗語”，由“俗”而“文”——由通俗化為文雅;“舉手指地”是“淺語”，由“淺”而“蓄”——由膚淺化為含蓄;“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是“嫩語”，由“嫩”而“辣”——由稚嫩化為老辣。作為史部之余，《世說新語》乃是超越群倫的杰作，正如戰(zhàn)國時代以鑄造匕首聞名天下的大師徐夫人一樣（據(jù)《史記·刺客列傳》載，荊軻刺秦王所用匕首就是徐夫人制作的），其優(yōu)雅與機(jī)鋒是后代同類作品不可比擬的。